三 人类的祖先是什么?我相信是飞禽。有一个证据是始祖鸟。成年以后,我在一 块远古的石头上看见它,或者说它其实已经是个石头了。我当然也看见过猴子,猩 猩,海豚,文昌鱼,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丑陋的动物,啊,还有恐龙,现在动物园 里已经好几头活着的恐龙走来走去的了。鱼白眉之类的科学家真是本事不小。能让 死了几十万年的动物起死回生。据鱼白眉说,它们从前可能都是人——说错了—— 是以后可能都是人。不过你不用听他的,他还说过将来人都要死绝,老鼠才是人, 因为老鼠生存能力强,而且比人聪明,现在老鼠们正在总结人类生存的经验教训— —你听听,这哪像人说的话。他只是个写软件的,现在写软件的也不稀奇了,只有 文盲才去写软件。他对什么事都不懂装懂,而且老糊涂了。 说到始祖鸟,我只要看到这个永远被囚禁的死去的自由之身,就忍不住潸然泪 下。所以我认定这才是我们人类的前身。我想这个煽情的说法会让一些理智的人嗤 之以鼻;那么我还有个证据,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梦见过自己自由飞翔的景象, 这就是宇宙赋予人类的代代相传的记忆和暗示。这个表达可能还是令人不太信服, 换句话来说,我想人们就会心里舒坦地接受了——每个人从前都是天使。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我毫不怀疑自己会聚集起可怕的速度飞翔起来。但是 不等我确认自己有飞翔的能力,我就被一样东西击中了,是生殖器,男人的生殖器。 第一次准确无误地看见男人的身体是三岁。我看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身体。 我完全被没有任何皮毛掩盖的“身体”这个东西惊吓住了。 那个男人是我父亲。他疯了。 我三岁的时候好象还站立不稳,只要是站着的时候我就会靠住一个什么东西, 或者是桌子,或者是床头,或者是别人身上,当然这些可靠的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 可以找到。在室外,我就会靠住一棵大树,一根电线杆,或者是靠住一堵墙。我的 腿部一直缺乏力量,在我父亲没发疯之前,父母还常常牵着我散步,他们认为我迟 迟不会走路是因为练习走路的机会太少的缘故。我的父母一边一个地牵着我的手, 这时我就热衷于练习一个令人头疼的高难度动作。我的腿缩起来,慢慢地伸展开, 像一只有韧性的弹簧,我的笨拙的内衣内裤棉袄棉裤,原本粘着在我的皮肤上,逐 渐地和身体之间有了缝隙和距离,我的肩胛骨非常有力量,可以支撑住身体几乎和 地面平行。但幼年时我接近肥胖,这个动作总是在接近完成的时候把我的父母弄得 气喘嘘嘘,不堪重负。而我的笨重的黑布棉鞋总是在练习的过程中被我蹬脱掉了一 只,使得我的练习不得不因为母亲去捡棉鞋而中途中断。当然我还可以找一个树枝 什么的自己练习。但三岁时,我除非是两只胳膊被别人拉扯开的时候,才会本能地 有练习的欲望。一般时候就东歪西倒地站着,并不敢提出要练习飞的要求,尽管那 给我带来很多的快感。 我的父母对我一向严厉和看不大起。这是我幼年的直觉。三岁时我显得比其他 孩子愚笨一些。如果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就要把全身都转个方向才能正确地看到别 人,如果只是扭头的话,我一准就要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用太敏锐的眼睛也可以发现,不用太聪明的脑子也可以想到,所有的人的两 条腿是用来走路的,所有人的两只手是用来干活的。不是用来飞的。 是一种声音把我引去的。我能判断出是一种毁灭性的声音。比如鸡的脖子被拧 断的时候在地上扑打着转圈,这声音让我突然觉得心慌。我出现在父母的卧室的时 候,我的父亲只穿着一只内裤,我的第一个动作是找到一个什么东西靠着,好让自 己站稳。等我站稳的时候,父亲已经是赤裸的了,而我的母亲则穿着整齐地坐在床 边,内裤在父母亲之间飞来飞去。母亲低声地央求父亲把衣服穿上,至少把内裤穿 上,母亲可能已经发现我出现在床边。所以换了一种斩截的语气。这可能更激怒了 我的父亲,内裤“刷”地一声,坚决地覆盖在我母亲的脸上。 母亲看来放弃了她的努力,软弱地捂着脸。 黄,长,瘦。突然失去了衣服的成年男人,变得怪异和尖锐。他的两腿之间多 出了一团东西,因为形状不够规整,所以在我看来这东西构造非常复杂,使得我的 注意力不得不被吸引过去。此后的日子里,我看到过不少男人的不同风格的生殖器, 一直不能消除自己对那个东西的厌恶,很久以后因为一个稀奇的性爱经历才改变了 这个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对生殖器的厌恶,是不是与自己幼年时父亲的突然暴露有 关。 我的父亲居然就这样往门外走。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自己又改了主意,返回卧室 了,好象是恢复了理智。我父亲就这样两次经过我的旁边,好象我不存在一样。他 的身体带起一阵凉气,搅得空气里一阵鹅毛大雪,像有无数的羽毛在他的身体周围 盘旋。但那分明是一个黄昏,玻璃上映出红红的太阳,红红的太阳弹在玻璃上又弹 在我父亲的身上,身体的侧面就像燃了一堆火,染上了一层血红。没有皮毛的身体 在我看来很骇人,一只禽类如果没有遮盖地走来走去,意味着离毁灭不太远了。接 着我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原来有人掐着我的胳肢窝把我抱到另外的房间去了,可能 是发现我在这里显然不妥。我一直搞不清抱走我的人是谁,因为家里除了父母和我 没有别人。我独自趴在堂屋的油腻的小饭桌上,心砰砰直跳。只好努力地研究饭桌 上的裂纹,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弄不清父亲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关于我父亲的疯, 周围的人说法不一。一般的认为是装疯卖傻。但据我后来的观察,应该不是这样。 总之疯是肯定与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运动有关。政治时风时雨,他的疯病就时好时 坏。 我还有机会第二次看见父亲的全部身体。但那是几十年以后。我的父亲是一个 尸体了。这个等我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再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一件事,从前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从那一次一直到他 死,他就在监狱和我家的一张小床上轮换着睡觉。在监狱的时候,他的疯病就好了 ;在家的时候,他的疯病就犯了。这就是说,我三岁以后,我的父母就不再有性生 活了——我怜悯他,也怜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