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疯子从楼下走过,他抓起两把热风,抄进自己的口袋里。用拳头紧捏着,直到 把热风捏成两颗定时炸弹。他一脸淡漠,偶尔站住,乜斜着眼睛看一看路边的花圃, 把里面的月季花看得灰飞烟灭,疯子满意了,挂着淡淡的笑容继续走,疯子的样子 很像是要去行刺。用现在的话说是:酷毙了! 我们不在意,都知道他这是要上房顶,唱他那首著名的歌:《我操你个娘》宁 财神说:疯子今天要唱新词了。不信你就听着。我说:不可能吧?宁财神说:我昨 天给疯子提意见了。我说,疯子,你完了,才尽了,下课吧。疯子到是不生气,蛮 虚心的。我说,你要想保持“世界第一疯子”的排名,你就唱我给你写的新词:《 我爱你》。 看来宁财神说得没错,因为疯子伸出他的手掌,从楼下伸到楼上来,和宁财神 “啪”地击了一下掌。看他们得意的样子,好象他们已经演出成功了一样。 疯子对着天,对着地,大声地唱:“美丽美丽美丽!我爱你爱你爱你!美丽美 丽美丽!我爱你爱你爱你!我操你个娘!” 这个疯子,简直不怀好意,存心要让我把身上的零件都抖落下来。我赶紧把全 身的器官用我的内功聚集在一起。免得他们跑掉了。 我的父亲,他也是个疯子。不过和屋顶上的天才疯子有所不同。 在监狱的时候,据说他是很清醒的,总是有办法把自己弄出来。但是一到家, 他就疯了。我始终没搞清他真疯还是假疯。 夜深人静,我的父亲摸到集体的猪圈里,里面有二三十头猪,人家白天啃吃啃 吃地拱了一天,现在睡得正香。它们横七竖八地,很像是按摩院里舒舒服服地享受 的大胖子。 我父亲摸黑进去把人家喊醒:起来,起来,都起来。你们还有心情睡觉。 猪领袖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看一看,不是自己熟悉的猪倌,就问:你谁呀?搞 什么搞呀?你丫有病呀? 我父亲是最怕人家说他有病,而且他很吃惊,猪们竟然不认得他,他很生气, 说:我是司令,起来起来,我要带你们出去干正事。 猪们对我父亲所说的正事不感兴趣,它们觉得现在睡觉才是天大的正事。但是 我父亲把这些猪一把拉起来,把他们一一穿戴整齐。准备干“正事”去了。我说的 “穿戴”是真的穿戴,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从小就是在我父亲的惊吓中长大。他在权利斗争中,永远扮演着雄心万丈的 失败者。过大的政治雄心和他没过关的政治才华严重地冲突,他就疯了。他最喜欢 干政治,但是他又最没有资格干政治,这一点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到死都以为这个 世界再没有比政治更重要的事了。 在他疯的早期,我经常蜷缩在角落里,听他和我母亲激烈地争吵。我很惊恐, 我想他们要打起来了。打起来,我母亲就不吭气了,事情就结束了。果然,总是以 他把什么东西砸烂作为尾声。有一次,面条已经煮好,他抄起一只小板凳,把铁锅 砸穿了。我看那板凳四脚朝天地栽倒在铁锅里,上面沾着许多面条,看上去脏乎乎 地,显然不能吃了。就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这个时候,我父亲好象恢复了理智,很埋怨地对我母亲说:你看,把孩子都吓 哭了。他突然变成一个慈父的形象,使我觉得有一点古怪。但是他没有继续履行慈 父的责任,阴沉着脸出门了。我的母亲也好象死了一样,坐在里屋一声不吭。 天渐渐暗下来,好象把小屋装在网兜里慢慢地沉到湖底,屋里的桌椅渐渐地松 动和漂浮。我独自坐在角落里不敢走动,也不知道是应该去睡觉,还是去收拾残局。 坐了一会儿,饥饿的感觉上来了,我操心着没有锅了,明天拿什么做饭。 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政治风云,使他误以为自己会东山再起。所以更 激烈地发疯。有时候,是拿着菜刀快乐地剁碗;有时候,就拿着菜刀快乐地剁人— —还好,除了剁破了一个人的指头,还没有更大的破坏。那时候,我已经有了羞耻 心,总是气急败坏地把我家门口聚集的人群赶开。 但是,每天晚上听收音机里的“全国各地新闻联播”节目的时候,我看他挺正 常的。态度虔诚。好象在研究气象变化的风云图。特别是开了一个重要的会,广播 里就会不厌其烦地朗读一些人的名字,他们都是按姓氏笔画排名的:于某某,王某 某,田某某,李某某,杨某某,赵某某……平平板板的声音像钟摆一样,荡过去一 下,荡过来一下。屋外的大喇叭里也念着这些名字,全部空间都被这些名字涨满了, 真长,我觉得念到明天早上也念不完。 我的父亲听得极其认真,因为精力集中而两眼发光,很像一匹饿狼。而我的母 亲则在一旁替他维持秩序,让那些鸡猫狗兔,苍蝇蚊子,蟑螂蟋蟀,壁虎老鼠,小 声一点,要吵出去吵。 开始我还以为会有我父亲的名字,所以很认真地听着。后来,才知道根本没他 什么事——也不能这么说,这些人名的聚合方式,就决定了当时国家的政治气候, 以及我家上空的那块云是阴是晴。 有时候,我的父母会把我连同那些鸡猫狗兔一起往外轰。我不出去。等着这个 无聊和漫长的节目播完,播完了我好听歌。看到他们对一个收音机虔诚和恭敬,我 坐在昏暗的屋角,沉默着,对这两个人很轻蔑。 现在猪们都被我父亲“穿戴”好了——每人脖子上都挂了一个红领带,上面写 了一句革命口号,每个人都不叫“猪”了,都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猪们从来没 有这样被重视过,睡意顿消,看看自己身上的红绸条,这才意识到自己参加了革命 队伍。猪们互相打量和比较着,认为我父亲写的那些革命口号,有点强行分配的意 思,并没有反映每个人的革命心声,而且“领带”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宽,有的 窄,十分不公。于是猪们你抢我夺,自行调换。一些弱小的猪不得不向我父亲告状 :“报告司令!王红兵他抢我的领带!”“报告司令,李红强他尿尿尿到我脚上啦。” “报告司令,赵志坚歌还没有我唱得好,他为什么是宣传队的?”在吵吵嚷嚷中, 猪们听我父亲分配了职务,宣布了纪律。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父亲忽然觉得队伍 还不够壮大,而且人员的素质不够高,所以命令这些猪,稍安毋躁,他再去隔壁的 鸡舍里去把鸡动员起来。 我父亲低估了鸡们。他不知道,在鸡群里,有一只高大威猛的鸡王。 我的父亲,被刚才顺利地组织起队伍的政绩冲昏了头脑,根本没看见鸡王—— 这个鸡王晚上是从来不睡觉的。它蹲在自己专用的木板上,冷峻和警觉地盯着这个 不速之客——它才是真正具有领袖素质的人。 我父亲拍拍一个母鸡的屁股,让她醒醒。跟他走。这只母鸡刚从梦中醒来,不 知何事,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我父亲往外走。他没走多远,鸡王暗中伸出一只腿来, 我父亲要为擅闯鸡舍负出代价,这一跤,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这个鸡王,后来有一番惊人的作为。这个我要抽空专门讲一讲。 第二天早上快天亮的时候,我父亲才被养鸡的“老就业”救起来。这个“老就 业”,我父亲有时清醒的时候,他们在一起打牌。——都是孤苦,没人理的老头子。 这个“老就业”,我父亲死的时候,是他装殓和守夜的。 从前一些年,“就业”了仍然受着管制,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见了干 部要喊“报告”,没有结婚的自由——好多年后意识到这是不对的,既然“就业” 了,就应当是公民了。所以凡是能够结婚的,就可以脱离集体,分配给一个房子, 成家。 那时,我们那里有一拨一拨从四川来的农村姑娘,专门住下来,挑选“就业人 员”——我始终没弄清“就业人员”比起农民来,有哪些优越性,肯定还是有吧。 否则那些姑娘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试图通过这些“就业”,力所能及地改变一 下命运。——但是我经常听到的是从这些家庭里传来的无休止的打闹。女人披头散 发地,叫嚷着,要回娘家,或者要自杀。 这些犯过罪低人一等,但是现在有强烈的成家愿望的“就业”,要接受这些农 村姑娘的挑选。而且她们的条件还是蛮严格的。所以挑选的结果是,只有少数姑娘 挑到了结婚对象,只有少数“就业”人员脱颖而出。我记得一个年纪轻的,刑期短 的,长相好的“就业”是很抢手的。还有一个“就业”因为罪名是“右派”,所以 后来当了老师,这个“就业”也不错,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农村姑娘。 像“老就业”这样服刑多年,罪名又是“杀人”的,就只有独自一人终老农场 了。其中一些人似乎也经历过被农村孤老太挑选的过程,但是后来,我听见有人劝 他找个老伴的时候,他只是叹气摇头——像这样的人也不少。 这个“老就业”,我从小就很熟悉他,他是很诚恳和温和的人。而且是干农活 的好手,没有他不会种的庄稼。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些“就业人员”在他的指导下 种烟叶和晒烟叶,要种出高质量的烟叶,需要技术,这可不是谁都会的。我闲的时 候,就去帮忙晒烟叶。只是因为好玩。其他的“就业”告诉我说:他曾经是省里的 劳动模范,后来杀他的妻子,不过没有杀死。他看上去慈眉善目,怎么看也看不出 是杀过人的。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多年了。那些干部说,你给那个“老就业” 买两瓶酒,让他去守夜。一些没成家的“老就业”死了,就是这么安排的。 后来我去太平间,才知道,我独自一人是绝对不能去守夜的。可能是因为当地 人对亡灵的惧怕,所以太平间是独自立在荒野上的小矮屋。好象把那些亡灵驱赶到 了世界的角落。防止他们作怪。而周围的农民,经常扭断锁,看看太平间里面有没 有可拿的东西,经常有一些死者的衣物,活着的人就丢了,不要了。不过一般里面 空空的,只有一张木板用来停尸。这个他们不拿。他们转了一圈,发现灯泡可以取 走。所以,死者家属守夜的时候,就从自己家里拿一个灯泡,走的时候,再把灯泡 卸走。我不知道这个,还以为天平间里设施齐全呢。不知道当天夜里,太平间的里 里外外都是漆黑一片。 夜里,我被雷电劈醒。再也睡不着了。我睡的屋子里,曾经生活着一些人,都 是我的亲人,他们曾经委琐和热闹地生活着。现在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害怕鬼魂, 我想起我身边熟悉的人死去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下着瓢泼大雨。 我只想我的爱人。可是我此时没有爱人。我只能在雷电交加中抱紧枕头,让它 成为一个虚拟的爱人。和他意淫。 早上,雨停了。我很早就起来去替换他。远远看见,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野地里, 让人觉得地老天荒的。“老就业”独自一人,站在屋外面,手里拿了一个手电筒, 身上穿着蓝色的棉大衣,还是那种,发给劳改犯的大衣。他对着我来的方向翘首以 待,好象是盼望亲人的样子。 我对他说:昨天晚上有一点怕吧? 他很虚弱地笑了一下,又像点头,又像摇头,好象刚刚从大恐怖里脱身。有点 惊魂未定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父亲的尸身和亡灵,搅着电闪雷鸣,一定把他惊吓 得不浅,不过他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老就业”走了,我想着昨天晚上我的失误,想象着一个老头,被另一个老头 吓得魂飞魄散的情景,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笑得全身发冷,只 好蹲在泥地上,抱着我的膝盖。 雨虽然停了,但是空气里还飞着一些雨的碎末,我的寂寥和感伤,随着荒野里 的青草,渐行渐远渐生。泥地里插着唯一一只花圈,被风吹得簌簌直响。是我带来 的。 真是一个湿冷的早春啊。 我的父亲就躺在那里,冲着门口的头,像个小小的核桃,似乎一夜之间,在沙 漠中奔逃了两千里而脱水致死,一只胳臂从木板上耷拉到地下了,手是干瘦的,灰 褐色的。我记得昨天还不是这样的姿势,我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只手摆放好。 “老就业”在泥泞的大路上走着。路上有一些闪亮的水洼和拖拉机压出的车辙 印。他的棉大衣上,有许多泥点。他渐渐地走得看不见了。 不知道他是否在我父亲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将来——那已经不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