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妈,妈,妈,鸡来了,鸡跑到我屋里来了。” 我的母亲生病了以后,最爱说的话就是:“妈。妈。妈。……”——喊我的外 祖母。有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喊;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喊。她很像是受了 野兽惊吓的小孩子,刚从森林逃奔出来。一听见她发出这种空洞和孤苦的呼喊,我 就觉得她是坐在潮湿的苔藓上,和枯枝败叶一起腐烂。她的身上有一股甜烂的味道, 像蓝墨水的味道。“妈,妈,妈……”每喊一声,就挂着那种惊恐到极点的微笑, 牙齿白白地在黑暗中发光,像沾在嘴唇上一样,收不回去。 她认为自己就要死了,每天都沉浸在这种死亡幻想中,我私下里觉得这给她带 来部分乐趣。但我不敢瞎猜,她生病了以后,变得十分自私,认为她的妈妈和她的 女儿都欠着她的。我们俩应该变牛变马地做活和为她搞吃的。——这也是我的瞎猜。 不敢说出来。她整天都呵护着自己的病,因为生病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逃避——这 还是我的瞎猜。总之这个生病的人叫人觉得生活就像泰山压顶,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而我的外祖母就一叠声地答应着:“哎。哎。哎……”轻柔地,满是母性。 她们俩每天都有一番这样没内容的对话:“妈。”“哎”。“妈。”“哎。” 很像一场对白没准备好的戏。我听了忍俊不禁。但不敢笑出来。怕我外祖母骂我没 良心。 现在我的外祖母一听鸡跑到屋里去了,神色紧张,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动作迅 速地去处理了。我的母亲好象是告状得逞的小孩子,跟过去看我外祖母如何摆平。 我很不屑地看着这两个突然神经兮兮的背影:不就是鸡嘛,轰出去就是了。值得这 么紧张吗?轰鸡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又让我不屑。 看情形没我什么事,我就画着自己的美女:那个时候,我十分热衷于画那种眼 睛大于嘴巴的不成比例的美女。就像现在的女孩热衷于画卡通画。我知道自己不是 美女,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镜子,想弄清事实,最后不得不承认“我不是美女”。 我想着,这都怨我妈,我爸长得是没说的,很像电影里的敌军长,有一些凶邪的勇 武之气。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女,反正我从小到大没见到她好看过。 很小的时候,看过她洗澡,那肥白的身体,让人觉得吃惊和恐怖。特别是肚皮一带, 层峦叠嶂。因为肥,肚脐是一个深深的黑洞。好象是用铁扦子捅出来的洞。我的母 亲这样难看,我当时很受打击,不高兴。 我的外祖母倒是经常在回忆中,用一些事实阐述她曾经是个美女——从前是个 满族贵族,挽着皮包,穿着高跟鞋去听戏,在几次逃难中,用自己美艳少妇的魅力 力挽狂澜,又没让那些男人吃到“豆腐”。——反正全凭她说了,照我分析起来, 那些男人不是挑夫,就是差役,见到“上等人”自然是要恭敬的,哪里还敢有“吃 豆腐”的念想。不过我不怀疑她曾经有过富足生活。因为我,还有我周围的所有人, 在她眼里都是不讲卫生的,没教养的乡里人。 我在这里画画,她们过去对付鸡,不知道她们在那边拿那鸡毫无办法。等一会 儿还得过来求助于我。 而且鸡的事,引发了我一生再没有见过的奇观。这个要在下一节讲。因为这还 要从我母亲得病讲起。 我的母亲得病,意味着全家就要饿死了——唯一有收入的人失去了收入,而且 天天呼喊“妈”“妈”,要人关怀。两个男人都是精神病,而且饭量奇大,一天不 砸东西就是阿弥陀佛了。我的外祖母把每个人打量了一遍,发现我经过培训和锻炼, 可以充当搞东西吃的壮劳力。 其实凭良心说,那个时候,全国人民的日子都慢慢地好过起来了。我们那个地 方,田边地头可以播种的闲地很多。化一些力气,把肚子填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家通过几个月的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吃得竟然比过去还要好,就是证明。 我感到我们家整天就生活在搞饭的过程中。比如吃不起猪肉,就买猪油,猪油 渣不能就那么吃进去,得跟萝卜一起混着包成包子;萝卜收成太好,就要想办法储 藏。要么就要把一时吃不完的菜腌起来,腌菜又要经过麻烦的工序。总之要把那些 不好吃的菜搞得好吃一点,又要不浪费那些菜的须须根根,是很烦琐而又充满乐趣 的事情。 那两个精神病,好象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变得很听话。我一放学,就给我的 父亲布置任务:去,去,把鸡喂了!我相信他渐渐在喂鸡的过程中找到了生活的乐 趣。因为他干活很自觉。每天到一定时候就干他所该干的活,绝不少干,但也绝不 多干。有一回还很紧张地和我讨论鸡的健康问题:现在闹鸡瘟呀,别人家的鸡都打 针了,我们家的鸡为什么不打呀?——那些鸡成了他的宠物。但是鸡还是一只接一 只地死掉。每死一只鸡,他都唉声叹气:唉,鸡死了。隔几天,就能看见他在黄昏 中拎着一只死掉的鸡,高大的身子佝偻着。 而我的哥哥,我让他做简单的体力劳动:去,去,挑水,我要浇菜。他没那么 听指挥,就瞪起眼睛说:咋拉?咋拉?你比我还凶? 但我不怕他。他好吃,但是给他吃什么我做主。得罪了我,我就把好一点的吃 食藏起来,给他吃差的。而且因为服药。他变成一个虚胖的人,外强中干。他只要 露出撂挑子的样子,我就给他一掌,推到他软乎乎的胃上——他立刻就被推得往后 趔趄几步,讪笑着:噫?噫?我还搞不赢你了? 乖乖地挑水去了。——他只能干这一个活。 他疯了以后,有几年我试图搞清楚,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初奸污我的情节。但只 能是观察。后来,发现奸污不奸污的,也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就觉得搞清楚这个 没什么意义。最好他疯得记忆力完全丧失。渐渐地,随着他越来越虚胖和丑怪,在 我眼中,他只是头不能杀掉吃肉的猪。我们的关系渐渐正常,是那种典型的不和睦 的兄妹关系。 而且我的外祖母有办法让那些“就业”替她干活。那些“就业”经过党和政府 的改造,变得非常谦卑。我不知道,我的外祖母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和小恩小惠, 调动起他们干活的积极性的。 我的外祖母还有别的办法,争取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的经济援助。我经常要给 远方从没有见过的亲戚写这样的信:“舅姥爷或二婶娘您好!我家挺好或还是那样, 克成哥哥或小珍姐姐结婚了没有,结得怎样?克明哥哥或小燕姐姐生孩子没有,生 的什么?——将老家的亲戚、庄稼、猪狗、牛羊都问候了一遍,结尾总是:如果你 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请寄一些来。” 我写到前面还算冷静,写到结尾那一句就每每脸红起来。我并不认识人家,那 样亲切地慰问,原是为了讨东西吃。因为东西得来不易,属于放弃自尊的乞讨性质。 我的外祖母把那些东西藏在一个小口袋里。晚上大家都睡了,外祖母就抓一把给我, 抓一把给自己,祖孙俩坐在床上偷偷吃。我总是吃得又快意又心虚。 要么就顺手牵羊地偷集体的东西。我家来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没有什么 零食给她吃,我的外祖母便带着我们去偷掰集体的玉米棒子。我从来没有过偷窃的 经验,心里紧张得很。玉米地在上厕所的路上,我们一连几次地上厕所。第一次去 侦察有没有人看守。第二次去侦察哪棵长了玉米棒子,第三次才敢下手,因为玉米 叶子哗啦哗啦响,目标很容易暴露,所以不敢直接拿回家,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第 四次才又假装上厕所顺手牵羊地拿回来。我的外祖母烧灶时就把玉米放在灶口烧得 焦黑,因为少,她只给我们“作案”的两个小姑娘吃,吃得我嘴边黑乎乎一片。我 哥哥看见了,就追着我打听吃的什么东西。 再后来,就有点不太象话了。那个小姑娘,是个农村的亲戚。矮小干瘦,因为 生活无着,暂时寄居在我家。那个姑娘真是人小胆大,很快就发现了在这个广袤的 地方生活,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可以下地偷东西而不被捉住。大约是觉得在我家 吃了一阵子饭无以为报,所以下手尤其强硬。一夜可偷出上百斤白菜。我们根本就 吃不完,挺好的白菜用来喂鸡。——她刚来的时候行为委琐,我真是看不出她有如 此的胸胆。后来她也的确成长为一个人物,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打工,后来自己做了 小业主。长得高大健壮。见了我,觉得我寒素委顿,那时我正倒着霉。所以她把从 前能穿,后来穿不下的衣服拿来接济我。 我一看见我母亲屋里的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不是我们家的鸡。她们不 是要轰鸡,而是要抓鸡。而那只鸡,现在选择了床下面一个安全的角落,死活都不 出来。她们母女俩,一个病弱,一个老迈,谁也无法爬到床下面去。 我掀起床单看一看我接受的任务有多大的难度:一只雪白的母鸡抱着肩膀蹲在 棉鞋里,她像被吓坏的女人一样,颤抖着喘息,咻咻的呼吸声中流露出死亡的预感。 我想我有巨大的小资情结,总是喜欢把一些有生命的生物想象成人。这是养鸡房一 只疏忽大意的,超越了安全散步范围的鸡。这样的情况正确的做法应当是驱逐,就 好比我家的鸡不谨慎地进了别人的家,那别人即刻宰了吃掉,这显然是超越道德的。 又好比说有一个小孩,不慎走错了门,跑到我家来,我们立刻把他捆绑起来卖掉。 ——我觉得这太过分了,和开人肉包子铺差不了多远了。假如真的到了吃人肉才能 过活的地步,很难保证她们不下嘴。我掀起床单的那一刻,脑子里就这样飞快地展 开联想。一联想到道德,我在学校里接受的那些正面教育显然起了作用,我说不出 多少道理,总之心理上有点抗拒。等我直起身来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好象权威 似地宣布:“抓不住。” 我倒想看看她们俩怎么抓住这鸡。无功不受禄,反正我也不吃。 但是这又由不得我。我的母亲说:“噫?你倒是还挺什么的啊?”她的意思是 说,生活到了这个份上,抢夺已经是天经地义的。 我的外祖母不跟我废话,她递给我一个棍子,让我爬在床的一头驱赶,只要我 成为同案犯,说什么也没用啦。 我掀开床单,看见母鸡在破烂堆里蹲着,床下面昏暗和脏乱,只能看见雪白的 翅膀颤抖着,像风中的丝巾。我跪在地上,拿一枝竹竿轻轻地拍母鸡的后背:嘘, 嘘,过去。过去。 我的意思是:让她往我外祖母那边去,我的满脸皱纹的外祖母,在那边已经作 出张牙舞爪的样子等着她啦。 母鸡被拍打得失去了主见,真的站起来了。但是她没有向那边跑,而是向我这 边来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直接踩着我的脚跑过去了。紧张而有弹性的脚步, 我感到尖利的脚爪把我的鞋面揪成一团,又迅速放开。发出“吱吱”的抓挠声。我 事先给自己预设了一个谋杀的心理背景。这时,被鸡仓皇的逃命吓得尖叫起来。 我的外祖母苦笑不得地指责我:没用的,没用的,从你身上跑过去都抓不住。 鸡一跑出来,就失去了掩身的屏障,绝望而徒劳地拼死逃命。有时飞上桌子, 拌倒水杯;有时蹲在墙角,瑟瑟发抖;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自绝退路,突地飞腾起 来,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干脆就直往人的怀里扑。只要扑进我的怀里,我就揸开双 手,张皇失措地大叫:啊——啊——好象是一颗炸弹扔进了我的怀中。 我恐惧,真的恐惧。不是偷窃的那种恐惧,而是惧怕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欲 望。 这只鸡到底被我外祖母制服。仰着脖子,发出认命的叫声,长短不齐,十分难 听。 后来,我相信她们母女俩积累了不少抓鸡的经验,也就不喊我这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的人去做帮手了。 这些鸡大部分都被我母亲吃掉了,理由是补充营养,快些病好了上班赚钱。据 我推算,她用这样的方法至少吃掉了三十只鸡。 鸡身上的一些次要部分,我也吃了。吃的时候,没有一点恐惧和内疚。 到了夜晚,我还得把那些鸡毛,鸡内脏,鸡骨头,拿到远远的地方毁尸灭迹。 养鸡场就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时候,养鸡的“老就业”,搬一个小凳子看这 些鸡们在外面散步。我的外祖母也搬一个凳子,和他搭讪:“你这鸡养得好啊? “啊,好,好。” “这么多的鸡,会不会丢啊?”——用“此地无银”的不高明的手法刺探虚实。 “不会,不会。”“老就业”笑咪咪地答。就是丢了他也不敢说,顶多向上面 报一个鸡同志们“暴病身亡”。 我很怕我的外祖母不够聪明,泄露了情况。只要一看见她和“老就业”搭讪, 我就凑过去,在她言语不当的时候,拉她的衣衫。 鸡群里有一只鸡王。就是在鸡舍里一言不发,放倒我父亲的那个鸡王。他非常 高大,头部的高度长到了成年人的腰间。他的全身在阳光下放出锦缎一样的光辉。 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如电。鸡王一看见我和我的外祖母,就停止吃食,眼睛里流露 出仇恨。他那高贵的悲愤,叫人顿生寒意。但也许我是做贼心虚,人什么时候怕过 鸡呢。但是这个鸡王,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对人类的戒备和敌意。他多次有过攻击人 的行动。 天气好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就坐在外面晒太阳。戴上她的金丝边眼睛,手里拿 一本很厚的小说来读。一本小说,她估计要读上半年时间。冬天的白阳光,像牛奶 一样,顺着她的皱纹,曲曲折折地温暖地漫下来,她看上去很像英国乡间的老太太, 安详而慈善。再如何也想不到,她是最大的偷鸡行为的策划和组织者。她曾有过的 贵族生活呢?那种挽着皮包去听戏,翘着手指头给车夫小费的生活,我想象不出。 我的外祖母去世前,从寒冬昏迷到初春。早春的阳光伸出巨大的手掌,扒到紧 闭的窗子上,把床子扒得稀软融化,又穿透窗子扒到室内的地上,在地上摸过去摸 过来。我身上的棉衣像馒头开始发酵。人装在大棉花包里,颓败而倦懒,只要坐下 来,就会爬在膝盖上睡过去。 我一天几次掀起被子,看看我外祖母的褥疮,看着它无可奈何地扩大。很为这 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担忧。 幸好,她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死了。死之前,突然清醒了,叫了一声我 的名字,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淌到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