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你不要谈恋爱,一定不要谈恋爱。” 说这个话的是一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到我家里来的。我刚刚考上大 学,第二天就要走。 我考大学之前,就听见了大量的谣言。主要的内容是夸大了我刻苦的程度,并 且编造了大量莫须有的情节,用来说明我的“天才加汗水”。到发榜的时候,谣言 已经像瘟疫一样流传,跟难根绝了。比较大胆的一条是,将来我会到北京,给国务 院总理当秘书,跟随着国家领导人到全世界出访。于是那段时间,我成了“过街老 鼠”,走路贴着墙边。遇到熟人,只要远远地看到有人对我满脸堆笑,就赶紧逃走。 夏天,一个忠厚长者在菜园里种姜。他对我的母亲说:我看这孩子小时候就有 出息,长大了一定是个人物。我母亲耐不住夸奖,也附和人家:是呀是呀,昨天搬 草的时候,在草堆里发现一个小蛇,蛇就是龙嘛。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我的未来,以及我有可能赚到多少钱的问题。我的笑容实在 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借口上厕所跑掉了。 我讨厌这些人,尤其是怕那些制造谣言的忠厚长者,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象 我是他们的亲人,我要是飞黄腾达了,肯定是不能不照顾人家的。他们一生中有太 多的愿望没有实现,晚年变得很慈祥和谦虚。好象这样就可以掩盖不景气的一生。 我讨厌这样无中生有地夸大成功,但是又不能上去堵人家的嘴巴。好在明天就要走 了。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些令我烦闷的人和事了。这些人,生活节奏慢得吓人,你 只要和他们多说几句话,就觉得脸上发痒,皱纹在脸上使劲地爬,他们种出的菜倒 是非常鲜嫩的,就这么一点招人尊敬。 等通知书的时候,日子很无聊,我经常到屋后不远的一块坟地去闲逛。看上去 是特立独行的人。原来零零落落的没几个坟,不到几年,已经挤挤挨挨地找不到插 脚的地方了。令人想到想死的话得趁早,晚了就找不到栖身之所。一看这些坟,心 里就挺高兴。我可以逃脱这个地方,和另一些人一起生活了。 荒坡上,总是有一个老汉在割草,他面色黝黑,精瘦,赤膊,在青绿的草里, 像腌好的腊兔子。从前在这个荒坡上,总是我和他无声地竞赛,生怕谁割多了。现 在我没什么良心地想:哈,老汉,我走了,这些草,都给你了。 在我的前途里,我是这样的形象,穿着雪白的纱裙,披着长发,在晨风里走路, 走到越来越远,越来越好,好得想不出尽头。而他,就只能过割草的生活,眼前除 了土地,就是一点点现实,然后割着割着,就把自己送到不远处的坟墓里去啦。我 不要过这样的生活。我的生活里全部都是最好的东西。干净清爽的房子,谈吐幽雅 的人,而爱情,是所有美好的核心——那时我是这么看的。 可是这个女人专程跑到我家对我说:你不要谈恋爱,一定不要谈恋爱。 她说“恋爱”两个字的时候,非常小心。好象一个“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地 对付一个定时炸弹。她用自己毕生的失败来告诫后来者,别碰“恋爱”这个东西, 一碰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母亲一听到说这个词,就连忙转移了话题。好象我是几岁男童,听到了 “月经”“子宫”等等少儿不宜的名词,从而产生了“非分之想”。她们转而研究 起那个女人的病来,她们患了不同的属于妇女的毛病,一个没了子宫,一个没了乳 房,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说起来有一种痛苦的自豪,所以她们对自己病非常关 心和呵护,生怕自己的病好了。 那个女人说着,就掀起自己的上衣,让人参观她的胸脯,那个地方原来有乳房, 现在没了。只有两块平平的疤,上面纠缠着些蚯蚓一样的东西,很像是馅在外面的 比萨饼。也不知道露出的是什么人体组织,除了怪异,就是丑陋。很想生出同情心 来,但是抱歉,实在没有。“为富不仁”是不是真的,这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暴富 过;我算是个赤贫的人,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渐渐变得缺心少肝。 这个女人,结了几次婚。最后的一位丈夫,奸污她的女儿。她到处征求意见, 问要不要去告发,一般的人都很喜欢听这样的事,但大家只是对细节感兴趣,特别 是对男人的鸡巴,有没有捅破处女膜感兴趣,反复追问,认为这才是实质。她的女 儿智力有点问题,始终说不清,到底她的继父,深入到什么程度。她的母亲,也说 法矛盾,一会儿说搞破了,很严重;一会儿又反悔,说其实只是摸摸,没有那么严 重。 当她问到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别人全都支吾搪塞,谁也不好替她拿主意。倒是 她在诉说的过程中,渐渐地明确了自己的处理办法:看紧丈夫,忍气吞声。同时告 诫别人:严守机密,不要外传。可是一回家见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又生了告发他的 心,于是向别人重复这样的倾诉过程。几次三番,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一 辈子的冤屈实在是太多了,比天高,比海深。太多太多,再多的同情也盖不过她的 冤屈,况且大家都需要可怜。所以人们把刚刚滋生的一点点同情心收回去了。倾诉 得多了,这个人就渐渐地讨人嫌起来。只有心眼实在好的人,才耐着性子听。 要么就是和我母亲这样的人在一起,切磋她们相似的痛苦。耐心听听对方的, 是为了对方有耐心听自己的。说到激烈处,就顾不上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各 说各的。 就是这样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急性阑 尾炎犯了。没了乳房,没了丈夫,没了乐趣,没了未来。痛苦万状地对你说:你不 要恋爱,你一定不要恋爱! 谁会相信她的话! 我说:不会的,我哪儿会那个啥呀! 我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些愁眉苦脸,又可怜又讨人嫌的人们了。 心里说:哈,我上大学的头一件事,就是恋爱! 在我的同学争着把自己交给伟大的党的时候,我正忙着把自己的贞操交给钢笔。 ——我第一次做爱,是和一只钢笔。 要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把自己交给伟大的党,对自己的前途是多么有好处, 我没准也会抢着要求进步的。因为那时,大学生毕业还是要由组织来分配。如果你 是个党员的话,就可以分到很好的单位去当干部,然后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当更大 的干部。一些同学一跨进大学的门就搞清楚了这一点。大家对这个心照不宣,都在 暗中为此努力。而我,到了被人捉奸的时候,还稀里糊涂。 宿舍里吃饭的时候,同室的女生说:噫?我看见食堂里有封信,我还以为是你 的,仔细看看,和你的名字差一个字,所以我没替你拿。你去看看,是不是给你的? 我的心里狂跳起来。那还用说,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和我的恋人的约定。我们 的恋爱不得不转入地下后,苦无联络手段。我的恋人想了一个办法。食堂里有个木 头盒子,专放一些收信人不祥的无主的信,所以他就故意把写给我的情书,弄得信 封上语焉不祥,没人认领,这样我就可以去食堂里自己拿回来了。 女生长了一张甜美的娃娃脸,我恋爱的初期经常和她一起散步,交换对爱情的 认识。其实我们能有什么鬼认识?只不过男生芝麻大的一点点形而下的暗示,都拿 来无限升华到形而上的认识。最后归结到:爱情,最可贵的就是忠诚!并且以为凡 是给我们写了求爱信的男生,其忠诚都是无可怀疑的。 但是,我真的进入实质性的恋爱后,反而不和她说什么了。每次幽会都要先瞒 过她,好象她是我的家长,或者老师。 其实,她是我的情敌。我们爱着同一个人。我不知道。 恋爱了一阵之后,感到没有什么危险。他尝到了一些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约 我到后山幽会。那里有个松林,这一天晚上,就被捉了奸。 我们一直用欲盖弥彰的手法恋爱着。自以为做得非常隐秘。虽说那个时候,并 没有不许恋爱的规定。但是,恋爱,就要牵手,牵手就要亲吻,亲吻就要性交,性 交就要堕胎。出于这一连串合乎逻辑的推理,那么恋爱,说是正当的关系,其实也 就是不正当关系。这个没谁这么说,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至少在想象里, 恋爱= 堕胎,堕胎= 堕落。一个人先堕落,如果不制裁,一大群人就跟着堕落了, 如果还不制裁,全校都堕落了。 第一个向我求爱的人,我们就在一起“爱情”了,并且排练了许多少男少女纯 洁爱情的勾当,这个就不用细说了,恋爱过的人都可以想象。 然后,就是问题了:他真的要求性交。 是从阴蒂的快感开始的。树丛,阴凉而隐秘——阴凉是真的,隐秘,我们自以 为如此罢了。我躺在他的腿上睡着了,梦见自己睡在一口大蒸锅里,掀开锅盖,一 张人脸,吹吹热腾腾的雾气,看我熟了没有。接着他的手伸进我的内裤,抚摩着, 用一只手指试探着插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馅的——迷迷糊糊中,我夹紧我的大腿, 把他的手指夹在阴道的入口。忽然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那根手指流下去,似乎灌汤 包,被一根筷子试探着,突然流出鲜肉汁。是愉快的感觉。我不由得去抓那只筷子, 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光像苍蝇拍,刷地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楞了一会 儿,想起自己是在灌木丛里,脸上是树枝的烙印,横七竖八。 身上是他的上衣,他用这个来掩盖偷偷摸摸的摸索。 土地蒸腾热气,身子下面软的,硬的草,燃烧着,冒着炊烟,往体内钻,熏得 我皮肉肿胀——我的确是很像下面垫着松针的小笼包子。窒息。这种摸索,鬼鬼祟 祟,尽管我爱他,但是这样的搞法,打击了恋爱的美感。这不好。我坐起来了。 把他的手从我的内裤里抓出来。男生的手,骨节粗大,油腻,湿淋淋地,的确 很像厨房的伙计,刚把手从洗碗池里捞出来,不过那是他自己的油汗,是被性欲冲 出来的污浊的泥石流,不是我的。 我的手在他的手中滑脱,又被他抓住。他带着内里很坚决,而表面很轻松的笑 容,把我的手引导到他自己的内裤里。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的裤扣是早就打开的 ——只是被上衣掩盖着,他抓紧我,好象强迫我的手,在一个暗箱里摸奖——我摸 到他的阴茎,柔软的表皮覆盖下,里面坚韧非常。他摸索着,在我手上用力,强迫 我抓紧这个东西。然后,我的手就像摸到一堆糨糊或鼻涕上,触电似地用力抽出来。 在他的上衣和长裤上拼命地擦。阴茎,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对这个东西,一点 也不陌生。我转身爬在草地上,再不理会他的温存,表示我还没睡够。其实睁着眼 睛,看我用胳臂拢起的一个无底黑洞。草棍像洞里生出的尖利的石头,划伤了我的 脸。 我父亲和我哥哥的生殖器,曾给我重创。当然很多年后,我渐渐地忘掉了这些 事。——我以为自己忘掉了,在摸到男性生殖器的一刹那。那和正常皮肤的质感不 同的东西,立刻就被我想象成丑陋和危险的蛇,叫嚣着,吐着毒液。 恋爱必然要走到这一步。是正常的,是享受的,是美好的。这是他告诉我的。 ——在那个年代,他比同龄的人成熟和先进。我很信任他说的一切,我想自己渐渐 能够从他的身上,享受到这种“好”。而且,我的生理上,被他一撩拨,的确是愉 快的。我们比谁都相爱,是任何人也无法拆散的,我当然是属于他的——我误以为 是这样。 我是处女吗? 在我的哥哥从我身上爬下来之后? 我不是了? 没有做爱的场所,都是因陋就简,因地制宜。他的胆子渐渐地大起来,只要宿 舍里其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他就赶紧插上门,脱了裤子干——不敢全脱, 怕别人回来,只是半脱;我也只敢把裤子退到膝盖——那个裤子,相当于绳索,把 各自的腿绑得并拢在一起,所以我们就像剥了半截皮的玉米,在一起摩擦,扣子碰 着扣子,皮带碰着皮带,骨头碰着骨头,他的生殖器像块用旧的抹布,在我外阴乱 擦了一气,像个不敬业的饭店招待擦桌子,留下一些残汤剩水。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听觉变得非常灵敏,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快乐的女 孩子,我的情敌,在洗漱间,水盆叮当响,清凉的水哗哗地流下来。歌声像无数根 青藤,上面是圆滑的绿叶,在走廊里招摇,随着穿堂风摇摆。 “生活呀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美好我的心呀,好象那燃烧的朝霞呀好似那月光 下的大海呀……” 我想,我可能是错了。那个没了乳房的女人说得对——你一定不要恋爱。 但是,我没办法抵御他的诱惑。他比我优秀,家庭背景好,学习成绩好,已经 是预备党员了。有一张亦秀亦豪的英俊的脸——许多年后,我才确认自己在性爱方 面是极其好色的。这也许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死死地和他纠缠在一起。 我们像两只嫩玉米,半剥了皮摩擦了几回后,他终于克制不住他的疑虑了:你 是石女?你的阴道太小了?你的耻骨太高了吧?你的髋骨好象位置不对?阴道不是 往这个方向长的吧?你没有跟别人¥¥¥¥¥¥¥¥吧? 我对自己的生理构造几乎一无所知,听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怀疑起来。我竟 不知道他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博学,知道这么多的名词——实际上是如此无知。博学 只不过是恋爱了以后,恶补了一气书本上的性知识,全是纸上谈兵。用实践来检验, 才发现我不那么合乎规范。 松树林里,随着夜色加深,清风逐渐长出了绵羊般细碎的牙齿,从树上啃到树 下,啃光了我们身子底下的草皮。我们“恋爱”了一会儿,我的烦恼又来了:他的 手又要深入到我的内裤里试探,或者让我到他的内裤里“摸奖”。我的扭捏和挣扎, 令他很不愉快。于是我们都放弃动作,沉默了。好象候车室里两个萍水相逢的等车 人,谁也不认识谁。 还是他,又放射出他的英俊和温存的光芒。发誓:我不弄了,你只让我看一看 好不好,我看一看,就永远也不弄了! 我的裙子,是空降兵的降落伞,在草地上铺开。我这个女体标本,由他来解剖, 一只手电筒的光柱,在下体的关键部位来回扫射。我说:行了吧? 他说:没有,再看一下。 再看一下的结果,是突如其来地痛楚,刺进腹腔,刺出爆裂的声音。体内一个 优质的鼓面,被强行洞穿。 我连忙护住我的阴户,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看到他正拿着一只钢笔,在手电筒 的光亮中,检验一下,是不是带有血迹。——看不清,又拿他的手帕,当止血的纱 布,堵住我流血的阴道。 他露出喜不自胜的微笑:你是个处女。 我是个处女。——原来我是个处女!原来使我压抑和仇恨了多年的过去,原来 几乎致我于死地的过去,原来使我长期自轻自贱的过去,都可以因为“我是个处女” 而灰飞烟灭,全都忽略不计了! 而现在,我真的不是处女了!我的宝贵的处女身,竟然一瞬间,被粗暴地毁在 钢笔——冰冷坚硬无情的钢笔手里! 我像一只垂死的爬虫,扑倒在自己的裙子上,捂着脸哭起来。 他吓坏了:我错了我错了,算了算了。我来给你穿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七八只雪亮的手电筒,把半裸的我,推到一个忽然聚光的大舞 台上。 我们自作聪明的幽会,早就被学生科的干部跟踪。那个同宿舍的女生,我的情 敌,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她领着他们上山,埋伏了好久,总算捕捉到脱裤子的镜 头,岂能善罢甘休。于是我和他,成了一对败坏风纪的典型,偷鸡摸狗的模范。 学生科的干部说:不要怕,说说,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我们被分开审问。对我很仁慈,让我揭发他的种种引诱手段,承认上当受骗。 这样比我聪明的其他女生,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社会风气就会很快地得到净 化了。 我毕竟不是江姐那样的革命先烈,没有受过革命洗礼。审问的过程中,意志一 直摇摆不定。 干部说!。# ¥……% —……意思是,学校只是了解情况,绝对会为你保密。 我一感动,就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开始还很顺畅,但是一交代到关键的地方, 我就迟疑,避重就轻,企图把难以启齿的情节蒙混过关。 干部威胁说:!!!!!!!……意思是:犯了错误不要紧,你这个态度不好。 你不好好交代,就要被开除。 我想我们干的那些事,要是好好交代,够开除三遍了。我虽然笨点,但这点脑 子还是有的。所以干脆不说——左右都是个开除。 干部一看,又换了语气:!。# ¥……% 意思是:开除是不会的。这个事情我 们也不愿意宣扬。他还是预备党员。我们还是很重用他的。年轻不懂事,我们的原 则是!!!!!!!……你还要为你们的未来想想!!。# ¥……% —我以为自己 经过这次捉奸和拍照,人赃俱获,已经没有未来了。听干部这么一说,原来我还有 未来。所以又一次感动,鼻子一酸,很感激干部对我的宽大为怀,又接着原先的情 节往下讲。 听着录音机磁磁的转动声,干部的占水钢笔欢快的记录声,还有他终于诱供成 功的微笑。我渐渐疑心自己是个爱情的叛徒。而叛徒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是我 们从小在“蒲志高”身上就得到的教训。而爱情,在我的结论里,最可贵的是忠诚。 我想现在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至少要向他证明,我对爱情的忠诚。 我的声音渐渐低沉,像逐渐停水的水管,最后把开关关死了。 干部正记录到兴头上,挥手示意我不要停,继续。但是我再也不开口了。脸也 扭向窗外,看到一只黑猫好奇地在树上张望,我似乎遗忘了自己正在叛变的处境, 竟然对着猫做起鬼脸,挤眉弄眼,似笑非笑。 我的这个没什么深意的表情,被干部认为是不知羞耻和不要脸皮。所以他一拍 桌子:他全部都交代了!你别想耍赖! 他都交代了?他交代了什么? 干部手里抖着厚厚的一叠“交代”,足有十几页,每当我说到某个情节的时候, 干部就翻翻相应的页码,狐疑地对照一下。说:不对吧?……… 干部念了几段。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学理工科的他,竟然有如 此卓越的文学才华。写景抒情议论,结构语言想象。我听得出神,入情入景,根本 忘了那个女主人公“她”——“她”就是我。和他相比,我刚才的那些口头作文, 都是枯燥无味,语句不通的狗屎。完全是给学中文的人丢脸。 简直是——从小到大没读过这么好看的“爱情+ 色情”的小说。如果拿稿子的 人不是干部,而是别人,我保证一把抢过来,躲在被窝里看到天亮。——干部读得 那么慢,使我很想从他手里把稿子抢过来,看看下面的情节——考虑到他是个干部, 我就不上去抢他的东西了,我们对干部还是有起码的尊重的。 因为事实被篡改了,所以结果是:他被我勾引,小问题,继续入他的党,只是 还要考验一段时间;我勾引他,大问题,就没有入党的可能性了——这个不怪人家 干部,只能怪我自己——照片上他是有裤子的,而我没有裤子。 我看看照片,铁证如山,点点头,无话可说。就欣然接受了我的现实:除名。 学生都分配了。最后一位离开我的是我的情敌。她终于被催促,拎着她的脸盆, 看看我和宿舍——宿舍里很有些狼狈逃窜的荒凉。说:我走了,多联系。我看也不 看她天真的娃娃脸——她入党了,分到政府机关。 我像个死尸一样,不理她。 她守了我几天,怕我自杀。甚至抢着帮我到食堂打饭到水房洗衣服。打饭我拗 不过她,就随她去了。给她饭票,她也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连个谢谢也不说,吃 得精光。洗碗又拗不过她,随她去洗,我用冷眼看她为我忙来忙去,一句感谢的话 也没有。 洗衣服就不好让她洗了,因为有内衣,这个是我的原则。 学校的水管,僧多粥少,洗衣服就要强占或等候。不过我这个不要脸的人一去, 她们都自动地让给我一个水管。我一点也不礼让,而且一点也不节约,把水管开得 像长江一样奔涌,溅了周围的人一身,真爽!而且,有了唱歌的欲望,有欲望就要 唱,这个是硬道理。 “生活呀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美好我的心呀,好象那燃烧的朝霞呀,好象那月 光下的大海……” 山道上,九点以后,拒绝女孩子上山,为了女孩子的安全,这个道理很简单。 可是今夜,我这个堕落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的主宰,也是全部森林的主宰,世界 上再没有一样事情能把我打倒,不管它是死亡,还是强奸。如果有人现在上来强奸, 我看他最好当心他的睾丸,会像个鸭蛋一样被捏碎。 我一步不停地往山顶上爬,把呼呼的风声,踩倒在脚下。森林的树木都挥舞着 双手,保持平衡,不然就会在我的身后,连根拔起,仰面栽倒。 山的极顶,我慢慢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光,一件也不剩。我的身体在月 色下缓缓地开放,是最妖冶诡秘的香水百合。散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我从前没有认 真地打量过自己,即使是洗澡,也怀着羞耻和自卑,囫囵地抹一把,慌慌张张地脱 衣服,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掩盖起来。 我抚摩我的乳房,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乳房;我抚摩我的髋骨,我还有世界上 美丽的髋骨。只有那些腹部,腰部,臀部的曲线,组合得无可挑剔的人,髋骨才会 有这种若隐若显的精妙形状。我想我一定发出对自己满意的笑容。现在,那些我曾 经崇拜致死的美女,那些包裹在各色衣服里的美女,在我年轻赤裸而结实的身体面 前,全是一堆垃圾。 我对自己说:来吧女孩,拿出你的勇气,就在今夜,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 的女人吧。 月色是最清洁的海水,漂浮起我的身体,阴唇是最美丽的金鱼,一张一歙地呼 吸。阴毛像一只金狸鼠,发出最珍贵的淡金色光芒。腋毛,是最柔顺的海草,悬挂 着月色的露珠。从此我的身体可以覆盖任何东西。哪怕它是丑恶,或者肮脏。但是, 我只接受月光和清风,从我的口唇,到我的阴户,闪烁着金属的光芒,从我的体内 穿肠而过。 我的肉体,它是我的宝贝,也是我的财富。它可以使我毁灭,也必定能够使我 踩在自己美丽的尸体上,向无极无限升腾。 还有我的愚蠢的发辫,现在自动地飞散,无数根发丝,像无数只弹簧,急速地 打着旋,在风中被扯直。 我根本不想下山,更舍不得穿上衣服,在山的顶峰,一直坐到自己的肉体,在 阳光里辉煌地燃烧。 我轻蔑地看山下,那些早起的,浑浑噩噩的,拎着尿壶的人们。 他们只要抬头看看山上,一定会被惊呆:山顶上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火 红的长发,在朝阳中燃烧,火焰一直飘飞到云彩里去。她张出一对高扬的翅膀。只 要给她一丝风,她就能起飞。 阳光像瓢泼大雨,倾泻在松林里。 我忘掉了下山的路。 “到处都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