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谁 作者:把酒临风 今天我刚到办公室,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厚厚的挂号信。我一时感到很紧张, 赶紧打开,可里面还有白纸封着。一个清秀而又熟悉的小字写着:“老师,我是 你的学生张艺,求你在没人的时候再看我的信,包括你的家人。”“这孩子,怎 么啦。”我停着了手,没拆,可心里翻腾的厉害。离我的课还早,我转动了一下 椅子,靠着椅背,面壁沉思。 那是九九年的八月新学期开学,我带着学生打扫教室,摆放桌凳。那天天气 特别热,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都能拧出水来。我干脆低下头,任汗珠啪啪直滴。 “老师,给你这个。”随着这清脆的声音,一包洁白的餐巾纸递到我面前。 我说了声谢谢,擦了汗。还带着浓浓的香味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餐巾纸,压花棉 质的。我看一眼这孩子,已经兴高采烈的跑开了。我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她,这女 孩子头发梳起高跷的两把刷子,穿一件亚青色加白边的连衣裙。那脸上、身上每 个部位像艺术家加过工似的美。花?难比!画?不及!一颦一笑皆花趣,一言一 语都似诗。我在这以后便很关注这个孩子。她上课时两个明亮的眼睛总是像摄像 机一样跟着老师转。有时我给她的目光一接触,总是忍不着想笑,不敢正视她的 眼睛。每次提出问题,她都先举手,并且回答的都是我想说的。我是从来不偏向 学生,可我对这孩子从心眼里喜欢。她穿着华贵而不娇气,温柔中有几分阳刚。 我赞扬她会积极思考,我表扬她敢于展示自己。我称赞她勇于拼搏的精神。更没 想到是,我们第一次月考,一级段1500多学生,教务处拉的学分名次表上,她竟 是第一。张艺成了我们学校的一颗星。同事都羡慕我分个好学生。我当然感到很 幸运。 “今天晚上张艺家长请客,专门请你的,去不?”我们学校的级段校长笑嘻 嘻地问我说。“去!这么优秀的孩子,我也真想看看是谁的杰作”。我给他开一 句玩笑,抱着寻求答案的心理赴宴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气派的餐馆,平日里,我们这些教师“侧目莫敢过其门”的地 方。今天敬为上宾,也觉得有几分的不自在。 “小艺,最崇拜的是她的语文老师,请上座。”一个矮胖子男人紧紧地握着 我的手。 校长说“这是张艺的爸爸,是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啊,啊。”我表情出 现了“暂停”。心里不住的说“他怎么会是张艺的爸爸?不可能!” 张经理脸长的不算太难看,小眼睛滴溜溜转,很是灵活。你看他那体形“没 缸高比缸粗”,走路时两手摆动着,活脱脱一个蠢笨的企鹅。我张开口不知道说 什么好,只是脸上漏出一种极不自在的微笑。为张艺有这个爸爸而失望。 然而企鹅聪明过人,哈哈哈笑道:“老师,你是想我的女儿这么好看,我为 什么这么丑吧?”说着,他放肆地用手搭在一个女人肩上。 这女人双手拉着我:“老师你好,我们家的小艺,张口是语文老师闭口也是 语文老师,我是小艺的妈妈,谢谢你”。天哪!我倒吸一口谅气。“妈妈比女儿 还美,孩子是稚气的美,母亲的成熟的美。我没有词语描写她的外貌,反正我的 第一印象是”堪称世界艺术珍品“。小张艺一直依偎在爸爸的左边,两只手挎着 爸爸的胳臂。我们一共九个人,她们一家三口,坐在我的对面。 “张艺考试得了第一名,今天是她们家长的表示一点谢意。”校长站起来毕 恭毕敬的说。企鹅得意洋洋,眼睛眯笑成一条线。“我谢谢各位……”说的几句 话,倒不掉板。反正我的心里一直默念着“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我对她们这个家庭有一种莫名的复杂感情。上天也真没长眼,为什么叫企鹅拥有 如此精美的珍品,他会知道珍惜?然而企鹅很狂妄,对妻子呼来唤去的。我真的 有十二分的不服气。 开始上菜了,小姐穿梭来来去去,小碗的茶水,喝一口,马上有给满上。酒 不知道什么时候斟的,总是满着。眼前的一切伺候无微不至。突然企鹅拉着一个 小姐的手,“去!叫你们老板过来,给找个漂亮的过来侍侯。”丑的走了,俊的 来了,企鹅很高兴。 “菜来了,酱黄瓜,蒸茼蒿。”小姐报着菜名。 “我摸摸热不热”企鹅双手去接菜盘笑嘻嘻地说。我心里说:“有病啊,本 来就是凉菜呀,哪里会热呢。再说这一级的服务,岂能让宾客接菜?”我对同事 笑了笑,同事好像笑我无知。 “辣子鸡来了”冒着腾腾热气。 “我摸摸热不热”我说:“热的很,刚出锅的,小心烫着。”企鹅笑笑没接 我的话。 “元鱼汤来了。” “我再摸摸热不热。”企鹅五次三番重复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原来他每 次接菜时,都双手捂着小姐的手,迟会再放到桌子上。啊,我明白了,我给同事 递了个眼色,同事表示“早已心领神会”,笑我少见多怪。女儿发现了“爸……” 拖着长音叫着,还晃着爸爸的胳臂。可不能理解的是,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忙呼着 接菜。每次都看的清楚,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依然满脸陪着笑容。 我看到手舞足蹈的企鹅,唾沫星不时的喷出,突然感到一种恶心,一种莫名 的悲哀。笑脸、美言我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坚持到不能再坚持了,我要求先 走,企鹅很爽快,对司机大手一挥,“先送女老师们回去,让咱们好好享受享受, 多玩会。” 第二天我问同事,说是:“请小姐跳什么舞,我们都跑了。”“跑!没出息! 该风光的不敢风光了。”我们笑话中,都有几分的轻蔑之意。 不是因为企鹅的请客,是因为这孩子自身的素质。是因为我做为一个教师的 责任感。我对张艺要求更严格了。并给她提高了训练标准。一直到初二的下期, 张艺在我们学校,一直是一路领先。 有一天下午是作文课,课间我习惯在小办公室休息,一个同学跑过来“老师, 张艺和李开打架了,快!”张艺?“我不信,我来到教室,见几个学生都拉不开, 一直到我来到跟前,她还咬着李开的胳臂。我很生气,叫他俩出去,二人都不说 是为什么,张艺愤然,李开自觉理亏。作为老师知道学生有难言之隐,没追问她 们。问其他同学,说是:李开给张艺是邻居,他说张艺的爸爸给人家怎么怎么啦。 张艺特爱面子,又特爱他的爸爸,才打架的。 从此这孩子变了,常常发愣。稳稳的第一名,却下降到五十以下。一天张艺 病了,说是高烧住院了,我和外语老师来到医院看她。我看到她的妈妈老了许多, 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愁苦。看我们来了,母女俩哭成了泪人。我微笑着,半开玩笑 的说:“一点小病哭鼻子,到战场上啊,你准会缴枪投降。”可她哭的更厉害了。 我严肃的拍着她的肩头“爱哭鼻子的孩子没出息。”病好以后,我给她补课,给 她鼓劲,她又直线上升了。到三年级下期,刚开了百日中招誓师班会不久,张艺 却两天没来上学。竟也没有请假,这还了得。“焦芝麻炸豆的”时候,还缺课。 我气冲冲来到她家,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院子里一片狼籍,说是张艺那美丽 的妈妈服毒了,刚刚脱离危险期。张艺见到我,扑到我的怀里大哭起来。我什么 都没说,喉咙像被什么堵塞着,极力忍着眼泪,拉着她逃跑似的来到学校。一口 气跑到办公室,我转身擦掉眼里的泪,重重地拍在她肩上。 “给我挺着!就把老师当妈妈!你一定要上清华”这几句话,我是用命令的 口气说的。我说的不流利,也断断续续,可张艺真的挺直了腰,止住了泪,眼里 充满了刚毅。 从此我几乎很少见她说话,我们的交流也是在作文本上,长长的不仅是评文 章的批语和各自心领神会的目光,我给这个承受很高心理负荷的孩子以自信和力 量。 2002年的中考,张艺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的免费生。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该上课了,我急忙跑向教室。 下课后,我几乎小跑回到家。打开那厚厚的信,我更加惊奇。信纸上有血迹, 也有像水滴过的痕迹,泪痕!一定的! “老师,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永远见不到我了。我到一个干净的地 方去了。可这个让我的童年充满欢乐的小城里,最不能使我丢下的是我的奶奶, 最使我感到愧对的你。你多次对我说‘咱要上清华,’那岂止不是我的梦想?可 我……。老师我泪眼模糊了。别笑话我,你最不喜欢我哭鼻子的,老师,我多苦 多难都咬紧牙关,不流泪,可现在我面对信纸,如同面对亲人的面。这泪里,有 思念、有仇恨,还有怨哪!我怨老天对我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把灾难这么早降临 到我的头上?” “……老师,我曾为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妈妈而自豪,为有一个有权势的爸爸 而骄傲。小时候我总在小朋友面前夸耀爸爸给我买了什么什么好东西。爸妈爱我 如掌上明珠。爸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带来很多的惊喜。我头上带的,身上穿的, 书包里装的,都是爸爸给我买的。无论别的孩子有什么东西,只要我喜欢,爸爸 总要买个最好的。我卧室里小到一个贝壳,一个布娃娃,大到电脑,电视机都是 爸爸给我挑的名牌。我学习成绩优秀,爸爸以我为自豪,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 福的孩子。” “老师你知道,初二上学期,那天我发烧。你给我吃了药,要我回家叫家长 去医院看看。进家后,奶奶好像很惊慌。我没理会,径自闯开爸妈的房门。我被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心中崇拜的爸爸在和一个我不相识的女人……。我的头要 炸开了。先用我手中的书狠狠的砸过去,又顺手抓了个花瓶,疯狂地砸到那女人 头上。事情太突然了,她没有防备,顿时脸上鲜血直流。这时,平时对我百依百 顺的爸爸,像发怒的狮子。一把抓着我,啪啪两个耳光,把我摔到门外,紧紧地 关上房门。等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和妈妈在我身边流泪。我多么不想醒来呀。我 看到眼前的一切,记忆又让我回到那时,我的精神崩溃了,绝望了。我才十四岁 呀,老师,我哭不能哭,说又张不开口。身上的病早好了,我也不敢去上学呀。 我没有勇气走到老师和同学面前。我的邻居李开就知道我家的事。那天我和李开 打架你很生气,就是因为他给人家说我家的坏话。你来看我时说”爱哭鼻子的孩 子没出息“老师,你见我哭过吗?你夸我是‘勇敢的孩子’你记得吗?” 记得!初一时,我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在开幕大会后的拔河比赛时,我因 过于紧张心脏病犯了。不敢亲自到运动场上去看我们班同学的比赛。是张艺领导 组织了我们班的比赛项目。她长跑跌倒了双腿鲜血直流,仍坚持跑到终点。下来 后耷拉着头来见我“老师,我没有取得名次”我拍着她的头,“老师知道,你受 伤坚持跑完2500米,你是勇敢的孩子。” 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她参加市里演讲比赛,不就是她所谓“生病”的第三 天吗?她忍着极大的心理痛苦,还是为学校捧回一等奖杯。我可以说是‘弟子三 千’,像张艺这样的能者,俊者,仅仅一个。她是我们学校的一颗星。 “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妈妈是世上最美丽的,也是世上最善良的,更是世 上最懦弱的。她是继母养大的。她没有不怕的人,不用说是爸爸、奶奶和我叫她 做什么,就是邻居的孩子谁叫她做什么,她都不折不扣的完成。在我们家,妈妈 就是奴隶,用人。谁都可以呼来唤去的。爸爸和那女人的事,妈妈早都知道,她 不但不敢管,还特别小心的怕惹了爸爸。那次妈妈看到他们事,自己在一边哭, 爸爸恶狠狠地说,有志气咋不去死啊!妈妈真的买来安眠药,是奶奶救了她。那 次你知道的。自那天,我打她以后,她们在外边租房子住了。父女情深,再气, 我还是想爸爸。忍不着我到她们的住处找爸爸。那天只有那女人在,她一看是我, 上来就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势单力薄的我,无奈边走边骂她好多脏话。这女 人曾当过”小姐“,认识黑道上流氓。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在大桥边跳出几个人。 把我拉上汽车,到野外强暴了我。又苦打了我一顿,临走扔下一句话,‘要是再 给你小妈过不去,小心宰了你。’我知道是这个女人干的。老师,我体会到了哭 天无泪的全部内涵啊!给妈妈说,没一点用,给爸爸说,张不开口,告她,我以 后可怎么上学啊!我在浴缸泡了一夜呀,我洗不净这满身的肮脏。我发誓一定要 报仇。老师我写信的现在咬破了嘴唇,鲜血就滴在信纸上,老师你看到了吧,你 该知道那时我的心,我对你说着泪如雨下了,因我把你当妈妈。” 滴滴的血,滴滴的泪,仿佛在我的眼前放大放大。红红的一片遮着了我的眼 睛,我心跳的好快。愤怒和仇恨在我心中燃烧。我也咬破了嘴唇,不知道是血还 是泪,滴在孩子的血迹上泪痕上。 “老师,我想找你,去了几次,没敢进。我是个女孩子,我太爱面子。我知 道,你把我当成你的骄傲。你说过‘我会成为一颗星’,我不能破坏你美好的希 望。我那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那群魔鬼的奸笑声,都是那女人的恶毒的面孔。 我没心思学习了,是老师你叫我立志上清华,才给了我信心勇气。在中招考试中 我又夺第一名。看到你欣慰的笑脸时,我没有喜悦,而是百感交集。” “……高一上期,爸爸经常不回家,说是给那女人做了什么生意。根本不给 我钱,学费全免,而资料书,学习用具都要交钱,妈妈没钱,把首饰都卖了。我 每天听到的是奶奶的叹气,看到妈妈的眼泪。我恨爸爸,更恨那女人。我无法熄 灭仇恨的怒火,通过关系找到了当地地痞老大。他们只认钱不懂得什么是正义。 我说了我的难处,老大给我出了主意,要以我的名声为代价,为报仇我顾不上那 么了。要我和他们在一个大宾馆里住几天。说是我的不好,叫老板讹我爸爸拿钱 来。这样也好,一箭双雕,要了爸爸的钱,也报复了他,我就是让他丢人。我当 时真的丧失了理智。专门给他最好的朋友,又是他当官的靠山,打了个电话,叔 叔是个好人,没有声张就真的给送了三千元。爸爸来车把我接回家,往死里打我, 我没有眼泪,也决不求饶任他打去。我有一种胜利的喜悦,我像完成了我的复仇 计划。我想只要我活着,就让你不得安宁。那时我们父女之情已经荡然无存。奶 奶妈妈跪在他面前求情,我才捡了一条命。没过几天,我的伤还没好,就听到了 特大喜讯,那女人被人打断了腿,瞎了眼,那天我喝了好多酒,第一次尝到醉滋 味。” “半年后,老师,你该知道的,那女人被人害了放在床底下,我爸当然逃不 出干系,被抓起来审查了,杀人的肯定不是他,可查出了他贪污的几万元公款。 爸爸得到了法律的惩罚,只剩下在铁窗内思念死鬼的躯壳了,活该!‘想不到强 中自有强中手,不知道那个恶毒的女人欠了谁家的孽债。有人替我报仇雪恨了。 真是上天有眼哪!” 我松了一口气,恶有恶报!我喝口水,润了润收的紧紧的喉咙。擦了擦模糊 的双眼,翻到最后一页。我数了数整整31页。 “……老师,我很久没上学了,其实人家都知道我这个昔日的小明星,现在 已经成了世人笑料。别人我不在乎,就是怕你知道我的事失望伤心。老师只有你 是理解我的,我的心是纯洁的。今年春节前一天,我妈不知道是经不起长期的精 神打击,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还是得了什么病。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 早上是大年三十。我妈妈含恨离开了这个让她恐惧让她流泪的世界。没给可怜的 女儿留下只言片语。我眼滴着血、流着泪把妈妈送到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我再 也不能上学了,我偷偷离开了奶奶,去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去。老师,我做梦早就 走进了清华的大门哪……到来世吧!” 久久,久久如同在梦里一般。 当天晚上,我去看望张艺的奶奶,听说是张艺的老师,松树皮般的老手,紧 紧地抓着我,老泪纵横。老人像总结似的说了一句“都是那个狐狸精害了俺一家” 我没有回答。 你说怨谁?我也说不清。我只想告诉所有的人,如果知道张艺的下落,请一 定告诉她“国家会帮她,全社会都会帮她,老师更会帮她,只要回来一定让她上 清华,她会成为一颗璀璨的星” 孩子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