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报表和没把握 作者:batz 七月的天气真是变化无常,中午还是烈日当空,到了下午暴雨却倾盆而至。 往常这个时候,办公室里是很亮堂的,而今天屋子里黑,就不得不亮起了日光灯。 打印机,办公桌,电脑,人们的制服,此刻在灯光的照射下变得有些荒唐且不真 实。有些像医院的手术室,又有些像恐怖片里的走廊。 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些怪念头的,从童年到现在,我就一直害怕雨天。害怕屋 子过早得变黑,害怕天边隐隐约约的雷声,害怕像机关枪一样打在玻璃上的雨声, 雨后,我更害怕看到天空中久久不散的乌云,害怕看到叽叽喳喳的孩子在街中踢 水,害怕看到紧贴在潮湿地面上的落叶。我倒并不是担心闪电会击中自己,也不 是担心从乌云里看出谁的脸,更不会怀疑踢水的孩子是一个精灵。不,我的神经 没有这么脆弱。我之所以害怕雨天,只是因为每逢雨天,就毫无缘由地变得精神 紧张,心中一片愁云惨雾。 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此刻街上的人匆匆赶路,有的打着雨伞,有的穿着雨 衣,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我突然想,雨伞下雨衣下的人要是没有头呢,我的心情 简直糟透了。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老人在外面的屋檐下躲雨。我们这里说是办 公室,其实是一个大厅,对面整堵墙都是玻璃的,所以我能看到他从街对面一直 走过来,然后一边缩紧身子,一边朝天无奈地看着。 这个老人看上去非常可怜,是啊,老天掉下水来,这对年轻人是无所谓的, 在家中洗澡水流也要比这个大些,再加上火力壮,在雨中没有雨具更显得气魄。 而老人则不,自然界的任何变故都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所以他们只能躲着。 我走出去,一开门,觉得外面的空气很凉,雨声也变得清晰了。 “老大爷,您进来躲雨吧。”我说。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走进了大厅。 “雨真大呵,”我说。 “是啊。”他跟我一块朝外看着,此时雨更大了,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也不知道能下多久。”我说。 “再有五分钟,”他说,“呵呵,再有五分钟就停了。” “哦,五分钟恐怕还停不了吧。” 我让他在门前站着,自己则走进了办公格子。我的工作无非是整理上交下达 的报表,然后打印出来,留待局长查阅。有时候实在来不及查数,便自己胡编几 个数填上。无非要做到今年的数据要比去年的大,另外表内的逻辑关系也要正确, 比如每个月的数加起来要等于全年的数,等等。这个数必须跟彩票一样,是毫无 理由的,像12345678,那绝对不行。必须是一个看起来很自然的数,比如30989211, 当然在数学的角度上讲,30989211和12345678出现的几率是一样的,但这并没必 要在我的报表里出现,对吧。 是的,当时我正沉浸在如何编造每个月的数据中,突然听到有人喊我。 “白志?” 我抬起头来,原来是那个老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问。 “你的,”他指了指我的胸牌,“这里写的。” “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一向不太会搭讪,也不太会应付别人的搭 讪。 “雨停了。”他笑着说。 我站起来,雨果然停了。我看到外边一个男人正在收起雨伞。 “雨停了,”他笑着说,“正好五分钟。” 我突然感到有些好笑,这就像上学时无聊的同学们猜测下一个进来的是不是 张丽丽一样——“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有时候,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比 经过思考得出的结论更能让人心满意足。 仔细回想了刚才到现在的时间,也许5 分钟,但也许6 分钟。事实上,这跟 我毫无关系。 “呵呵,神了。”我说。 “是啊,”他说,“再过三十秒钟,还得下雨。” 这一次我相信了他。是的,当人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是说,准备再次证 明自己的时候,往往是正确的。我得说,他这时处在了这种神经的头上,处在了 这种神经的顶端。 再过三十秒钟,还得下雨。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一个干瘦的老头, 5 分钟或者6 分钟之前,还跟一只落汤鸡一样,此刻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软塌塌 地趴在头顶上,他正在宣布——像几百年前,那个拉丁人在说地球是圆的,像一 个桔子一样——耀武扬威地宣布:再过三十秒钟,还得下雨。 我偷偷地瞄了一下墙上的钟表,四点二十分50秒。老者狂热的目光随即吸引 了我,我们对视着。 正在我感觉自己这样有些傻里傻气的时候,老者手臂朝身后的玻璃墙一挥, 仿佛他穿的不是一件中山装,而是穿着一件魔术师的袍子,在说:各位观众,请 看,兔子出来啦! 雨又开始下了。雨点怦怦地敲打着窗子,外面的树冠被风吹得来回摇晃着脑 袋。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四点二十一分23秒。减去老者的表演和我看见雨并将 头转向钟表的三秒钟,是四点二十一分20秒,也就是说距离他的预言,整整过了 三十秒钟,雨又开始下了。一瞬间,我有些后悔让这位老者进来躲雨,后悔听到 他的预言并无辜地成为这个预言的见证者了。一句话,我后悔了。 “好玩儿,呵呵。”我坐下来,眼睛盯着表格里的数据,尽力不去看那个老 者。 编造数据在很多人看来也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小菜 一碟。我深谙其中的各个法门,编得既符合实际情况,同样还具有创造性。比如 我故意增大了3 月份的数据,这个数要远远大于其他几个月,如果有人问我,我 会把这个大数归功于年后颁布的《干部纪律整顿措施》,我还会故意地减低5 月 份的数,增大10月份的数,如果有人问我,那么我会说,5 月份的大假让人们松 懒,造成收入减少;经过整改措施后,10月份干部们放弃了假期,继续增收,所 以这个数有所提高。每个数据都是有理由的,都是能够说出原因的,当然也都是 我胡编乱造的。一砖一瓦都让我计算的毫厘不差,但这却是彻头彻尾的空中楼阁。 我编出的数加起来少于去年,正当我琢磨要给某个月加上一些时,老者打断 了我的思路。 “问我雨什么时候能停,”他说,“问我。” “什么?”我抬起头来。 “问问我雨什么时候停。” “雨什么时候停?”我问。 “再过三分钟,不,是两分55秒。”他看着我。 我马上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又低头计算表上的数据了。每当我在报纸上 看到全国收入几千几百几十几亿的时候,我都偷偷地笑着,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干 的,反正其中有几亿是我编造出来的。这种事情让我有一种自豪感。 “现在几点了?”老者问我。 我抬头一看,告诉了他:“四点四十七分。” “雨停了,”他笑着说,“雨又停了。” 没错,现在距离上一次看表时过去了两分55秒;没错,现在雨停了;没错, 这位老者能预知未来,可这又怎么样呢,我简直。慢着,他能预知未来?他真能 预知未来? 我重新打量着这位老头,他个子不高,像同龄的老年人一样,脸上布满了皱 纹,身上的中山装可能已经停产几十年了,此刻穿在他的身上,已经开始泛白。 “怎么样,”他笑着说,“还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回想最初看到他的时候,那大概在几十分钟之前。他正从街对面狼狈地跑 过来躲雨,你瞧,既然他能够预测,为什么还让自己淋得跟落汤鸡一样,还有, 既然他能够预测,为什么不预测下期彩票,好给自己买件新衣服。总之,他身上 的疑点太多了。 我有些相信,但多半是怀疑。作为试探,我调侃着说,“哈哈,这个我也会! 我临死前,一定在说,哦,不,别,我不想死,啊!” 我学得太像了,房间角落里的日光灯有些毛病,一闪一闪的。我把自己吓住 了。 “你死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说话。”他说。 “为什么?”我咳嗽着说。 “为什么不知道,”他严肃地像一具墓碑,“可我就是知道。” “那我临死前十年会说句什么话?”我恶狠狠地说。 “我先问清楚了,”他说,“前十年肯定是指临死前10年,也就是临死前的 3652天的那个同一个时刻,对吗?” “没错!” “对不起,那时你正在睡觉,什么也没说。”他说。 “好吧,”我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烦躁,“那前二十年前呢?” “你死时,没有挣扎,一秒钟就过去了。”他说。 “那好吧,那你就告诉我,我死前二十年的那一天,同一时刻,同一秒钟, 那时我在说什么?” “只有一秒钟啊?” “一秒钟就可以。”我的声音就像在求饶。 老者过了半晌,说:“你在说‘没把握’。” “没把握?” “嗯,在那一秒钟你是这么说的。” “没把握?”我低声说着,我在说“没把握”。 我今年28岁,假设78岁死去,那么20年前就是58岁。那么在我58岁的时候, 这句夺命的“没把握”,是跟谁说的呢? 也许是跟我当时的妻子:那时我们相濡以沫守陈规规矩矩不坦白头偕老鸡皮 鹤发童颜不改,我58岁,变得狭隘多疑。总疑心自己得了睾丸癌,老伴和我在一 个星期天,迈着颤颤悠悠的步子去了医院验血。那天早晨我没有吃饭,抽掉血后, 又去了做了彩超。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小时候,我肯定还抱过他)控制着某个现 代化的医疗设备,在我的裤裆上下扫描。然后他亲自把我送出了诊室,说彩超结 果后天出来。我在老伴的搀扶下,叉开双腿尽量不碰到睾丸地走回了家(那时候, 我们肯定没钱打的),回到家后,我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对面的白墙。老伴说: “老头子,你感觉这次检查没问题吧?”我说:“没把握。”就这样,二十年后 我死掉了。 也许是跟我的小蜜:是的,为什么不能呢。别看我都58岁,但仍 然风度翩翩。一身白色西服,特像归国华侨。我在几年前,靠点子公司挣下了大 笔财产,我出手豪绰一掷千金,但小蜜看上的不是我的钱,而是我的知识,我的 风度。我们在郊区有一栋爱巢,在那里享尽了闺房之趣旖旎风光。我们平常关系 挺好,唯一吵架的缘由就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不会强迫你的,老白,可是我也 得要个名分啊。最后问你一句,下个月跟她离婚行不行?我不要钱,你可以把你 的几百万都给她,我不在乎。我要的是你!到底行不行啊?”“没把握。”照这 样,二十年后我也死了。 也许是跟我的儿子:我最喜欢儿子了。而且算命的 说我的儿子得特别聪明,特别有出息。自孩子一出世,我就辞去公职,在家精心 培养他,跟他在家里用英语对话,每说一句“我饿了”就扇他一个耳光,说“I am starving”就给他俩甜枣(天呀,我也太没人性了),anyway,在孩子上大 学之前,我不准备让他接受义务教育,在学校里跟一大帮loser 混在一起,我就 直接在家里教他。你说没这样教孩子的,我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中国有几个姚 明?三代造就一个贵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孩子你不能急功近利,得搞 长期投资,等孩子出国当上了华人州长,你的money 大大的。就这样,孩子在竞 选州长的前夜遭到几个不同肤色的亚非拉孩子的抱腿行为。回到家里,客厅里坐 着一位当地的华人张建,他站起来,急切地问:“怎么样,州长有戏吗?”“没 把握。”这样,二十年后我又死了。 这句“没把握”像是一棵大树的树干,它生出不同的枝桠,接着不同的果实。 我从恍惚中醒觉的时候,科长从楼上下来,说:“刚才行政科告诉我,咱们 发独生子女费了,你去把咱们科的领回来。” “唉,估计又没把我算进去。” “呵呵,”科长笑了,“你连媳妇都没有,算你干什么?” 科长走过去,我一下子愣住了。估计又没把我算进去。估计又——没把我— —算进去。老者是不是听错了,“没把我”同样可以是“没把握”啊。 外面的雨停了,老者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