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正席那日,秋霞来了,带着四岁的儿子。 见面前莲生做过无数设想,秋霞表姐出现的那一刻莲生还是忍不住吃惊了秋 霞果然如堂弟所说“背有莲生姐的两个那么宽”,皮肤倒不算粗糙,却满脸岁月 磨砺过的狡黠和狡黠后面难以掩饰的紧张。 那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一会儿看看秋霞一会儿看看莲生,很是困惑,也不肯 顺着母亲的指教喊“莲生阿姨”。奶奶要看曾孙,孩子被人抱走,莲生和秋霞可 以在院子里坐下来开始没话找话。 “还是一个人?”秋霞终于无法避免地问。 “是。”莲生点点头。 “赶紧找个人吧。我的小孩都四岁了。” “不敢跟你比。”莲生讨好地开了个玩笑。 秋霞并不领情,理直气壮地抢白:“我们和你当然不一样。早早的从学校出 来,自己养活自己,不好意思当自己是小孩。十六、七岁找了对象,谈一两年还 不结婚,别人会说闲话的。光要男人不肯结婚生孩子,那和破鞋有什么两样?” 莲生的惊讶变成愕然,一种似曾相识不敢相认的惶恐与不自信,望着秋霞发 了呆,面前这个妇人,本来和她同龄,曾经主宰了莲生童年的全部记忆全部快乐, 想不到重逢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如此陌生。 秋霞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甚中听,缓和了语气:“其实结婚也不见得多好, 但是大家都这样过来的你一个人搞特殊,脊梁骨都会被人指断。” 莲生淡淡地点点头:“我妈也是这么说的。” 秋霞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从前的玩伴,她们的婚姻和孩子,莲生全无印象,也 不好打断,礼貌地应和着。终于听见有人喊:“开始拜寿了!” 莲生和秋霞走到堂屋里,站在一边旁观。家里有规矩,女人不参加行礼。 奶奶穿得整整齐齐,挽着髻,露出沟壑纵横的前额。因为眼盲,没有人知道 她看哪里,反倒显得神秘而威严。男丁们循序走到她的椅子跟前磕头拜寿,奶奶 伸手辨认着,问明白是谁家的某某,回赠以祈福的吉言。 秋霞的儿子跪得太急,脑门上磕了个大包,惊天动地地哭喊着寻找他母亲的 怀抱,满屋的庄严肃穆都成了笑声。 莲生怕吵,从堂屋悄悄退出。院子里的栗子树下有男人在抽烟,听见脚步声, 转身看了莲生一眼,问:“是莲生吧?长成大姑娘了。” 莲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男人说:“我是表叔啊,你不记得了?” 表叔曾经是镇上的风流才子,在省城读过中专。放假的时候喜欢在夜里吹洞 箫,呜呜咽咽的箫声常常吓得莲生直往被子里钻。 表叔毕业后分配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不时拿些好成色的果蔬回来分给众亲 朋,叔叔婶婶们总是啧啧称赞着要自己的孩子以表叔为榜样。 某日表叔的校花师妹找上门来,表叔放下镇上即将谈婚论嫁的“对象”,将 师妹搭在自行车后架上转遍所有街巷,不几日师妹辞别,从此杳无音训,表叔的 洞箫吹得格外勤。 彼时莲生六七岁,不甚明白大人们的指指点点,只记得表叔连续好几天穿着 一条洗得灰白的大短裤,裤裆处的殷殷血迹清晰可辨而他好象看不见还很是引以 为荣。 表叔上下打量着莲生,不明其意地笑了笑,问:“有对象了吗?” “没有。”莲生准备回到堂屋去。 “时间过得太快了……”表叔望着栗子树感慨,说莲生小时侯如何可恶地每 天提着小篮子守在树下只要树上掉下一瓣成熟的栗子就拣起来,不给任何人分享, 眼看着一大棵树结满了栗子,除了秋霞,却谁也不能尝鲜。“不过,到最后你奶 奶还是会给亲戚们送的。全镇就你们家有一棵栗子树吗……” “不记得了。”莲生说。 “莲生是中专吗?读什么专业?咱们俩可就有共同语言了。”表叔舒畅地伸 了个懒腰。 “大学。”莲生恶作剧地说出两个字。 表叔尴尬地笑了笑:“啊……大学啊……真了不起。是不是学问高了个人问 题不好解决?” “还用不上学问两个字。我要进去给奶奶祝寿了。” 表叔讪讪地:“你又不是男丁。哦……知识分子讲男女平等……”五 奶奶的寿宴散了,众亲戚各自回家。 一进家门,母亲夸张地松了口气:“真不知道原来那二三十年在镇上是怎么 过的。” 莲生看了她一眼,那只盘踞在母亲后脑的蝴蝶,经过几日舟车劳顿已经只剩 下模糊的轮廓,原来用摩丝发胶固定好的碎发,丝丝缕缕地挣脱开来,飘飞凌乱。 父亲照例沉默着去厨房张罗。莲生回到自己的“商务中心”,仔细想想镇上 三天的遭遇,不觉得怎样离奇,秋霞表姐带来的刺激并不象设想的那样猛烈那样 持久,日子仍是一如既往的过了,还要一如既往地过着,莲生自嘲地摇了摇头, 开始抹柜台上的浮土。 出门倒垃圾的时候遇到李想,莲生笑着招呼:“放学了?” 李想有些局促地走近莲生,要替她拎垃圾桶。 莲生拒绝:“不用了,不重。快回家看书去,别辜负了你妈妈的期望。” 那孩子停了步,下决心似的问:“莲生姐你是回家相亲去了吗?” “怎么了?连你也嫌姐姐烦?” 李想没说什么,摇着头郁郁地走了开去。 莲生有些奇怪,心里没着没落地往回走,刚走到门口,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通 报:“刚才路玫打电话来,好象是有急事,你快打过去吧。” “X 省长已经死了,你不用太紧张他们家的消息。”莲生说。 “现代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我是你妈!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你吗?” 莲生向母亲道歉,赶紧打电话给路玫。 路玫怀孕三个月后胎儿停止发育自动流产,悲痛不已,碰巧新加坡有亲戚回 国,婆婆和丈夫及众亲朋忙着陪新加坡回来的亲戚吃饭购物观光,只留了保姆照 顾她。 “真没人性!我还不敢跟我家人说……”路玫在电话那头哭得很伤心。 “别哭了,哭坏了可是自己难受。”莲生劝她。 母亲叫莲生吃饭,顺便打听通话内容,莲生把路玫的遭遇说给她听。母亲突 然变得很冷漠:“也太不知足了。有保姆还哭什么呢?” 莲生看了看埋头盛饭的父亲,没有回应她的抱怨,尽自洗手去了。 饭还没吃完王阿姨来了,在门口就喊:“姜老师,回来了?李想说见到莲生 了……我就赶紧跑了过来……店里还有人等着要做头发哪……” 王阿姨跟着姜老师进到里屋不知道密谋什么,等她风风火火地告辞走掉,母 亲对莲生说:“明天是星期天,陪我去王阿姨家打麻将吧。” 莲生知道定是要介绍什么人给她认识,没有说话。 星期天姜老师起了个大早,先是花了2 个小时的时间去王阿姨的发廊里盘好 那只黑沉沉的蝴蝶,然后象个药剂师一样弄了些蜂蜜、鸡蛋清和黄瓜小心翼翼地 收拾着在镇上因为失眠引起的黑眼圈等等。父亲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没有发表意见。 莲生陌生地笑着,讥讽若隐若现。 熬到吃过晚饭,母亲叫莲生“打扮打扮”,莲生随便搽点口红就跟在她后面 出了门。 李想正在看电视,见了莲生母女,乖巧地让座。王阿姨照例盛赞姜老师风姿 绰约。李想倒好茶,听话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莲生跟了过去:“晚上他们要打麻 将,你能看得进去吗?” 李想摇了摇头。 “要不你去我家看吧。” “不了,谢谢姐姐。”李想不停地摇头。 “别摇了,小心摇出脑震荡。”莲生笑笑,无趣地回到客厅。王阿姨正和姜 老师在摆麻将台。莲生看了三缺一,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脸上的得意与鄙 夷一闪而过。 不一会门铃响起来,王阿姨疾步过去,拉开门就开始不歇嗓地夸奖着:“袁 林真是帅啊!这么客气干什么……哎呀,真是斯文……” 莲生听着,心里嘀咕王阿姨在嘴边点颗黑痣就能把媒婆演好,完全不需要导 演说戏。 叫袁林的男人被引见给莲生:“市烟草公司的。父母都在省城。” 男人穿了件蓝衬衫,不必怎么留意也能看出上面散落着许多白色的小星星, 衬衣的颜色与图案很容易让莲生想起街上曾经流行过一种方巾,长发短发个高个 矮的女人们一律披星戴月的“旧事”,不过袁林看上去不象个嚣张的人,安静地 站在莲生面前,虽然不抢眼,不至于帅得让人大惊小怪,倒也没有辱没王阿姨所 评价的“斯文”二字,莲生牵动嘴角做微笑状:“幸会。”由着双手攥紧上衣的 口袋,不去握他伸出的手。不知道是对莲生的脾气有所耳闻还是真的宽容大度, 袁林没有介意,按照王阿姨指引的位置坐了下来。 整个晚上莲生都没有说什么话,倒是王阿姨和姜老师回忆起旧时艳遇,笑得 前仰后合。笑声和着麻将的动静哗啦哗啦响。 莲生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开怀,觉得诧异而别扭,偷偷看看袁林,没有看出 他的表情与刚进门时有什么不同,顺便发现了他的下巴微微上翘,却也有些孩子 气的乖觉和任性。 打了一阵,袁林建议大家去小食街消夜,王阿姨拍手附和。莲生望着有洁癖 的母亲,希望她能找到理由让这二人惭愧地收回提议,姜老师却含着笑:“找个 干净点的地方。” 莲生看了看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说:“叫上李想一起去吧。把人家吵了两三 个小时,怪过意不去的。” 王阿姨愣了一下,赶紧解围:“小屁孩子怕什么?不用和他客气不用和他客 气。” 袁林望着莲生,很奇怪地笑了笑说:“带他一起去吧。” 李想自然是坚决不去的,莲生还是有种获胜的喜悦。 小食街灯火通明,蒸炒煮炸的热气与油烟弥漫在头顶,有异常的繁华热闹感 觉。 莲生看着姜老师姿势优雅地吃着臭豆腐,无法相信她是家里一日三餐赎罪一 般挑拣父亲厨艺的那个刻薄女人。 袁林不停地张罗着,替王阿姨要饮料帮姜老师递纸巾,莲生什么都没吃,心 不在焉地吮着一杯鲜榨橙汁,将袁林的殷勤拒绝得格外彻底。 接下来袁林没事找事地来在找莲生,有空就往她的“商务中心”跑,也不多 说话,默默地坐在柜台旁边,看莲生打字收钱收拾卫生,偶尔帮她做点顺手活。 见了莲生父母,袁林却成了“八哥嘴”,叔叔阿姨叫得很是欢畅。 父母很受用他的恭顺谦卑,半推半就地迎合着他的热闹。莲生冷冷地看着三 个人,不明白他们各自怀了怎样的心事,想着自己是孤立的,莲生对袁林有种真 实的反感,没有理由。 袁林有一两个月没有露面,母亲着了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也不看看自 己的条件……连个固定职业都没有……见一个黄一个……还死傲气……” 莲生正在盘点近期的收支,听了母亲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反正你不把我气死是不会罢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错什么……” 母亲嘟囔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 一向不多言的父亲插话:“那小伙子不错,你就别挑了,年纪一天天大……” “好啊,不挑。你们去菜市场挂个招牌,就说家里有人不能再不嫁了。”莲 生的声音里满是轻蔑与讥讽。 父亲犯了错一样惶然退走,莲生有些后悔自己的尖锐,锁了抽屉出去散步。 昏黄的街灯把莲生的影子拉得悠长迷离,路边的白杨树在寒冷的风中掉尽了 叶子,高举着满树满枝过冬的呐喊与誓言。 走着走着,路口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莲生退到一旁。等人群散尽,灯影下有 人叫她:“莲生姐。” 李想站在莲生面前,拘谨而惶惑,仿佛等了她很久。 “怎么还没回去?”莲生努力笑笑,伸手去拉他的招风耳朵。 李想本能地躲开,莲生的手落了空,自嘲说:“姐姐又忘了李想已经长成大 男孩了。” “莲生姐,下学期我们就进入高考倒计时了,我不知道报什么学校。” “哦。老师没有提供意见?” “没有。我想问问你。因为你是大学生。” “傻孩子。张莲生是坏榜样,白读了大学,毕业这么久也没找到工作……还 是问问别人吧,关键是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莲生说着还是忍不住习 惯性地伸手去拍李想的脸。 16岁的李想正处于发育期,肩溜脸长,难看得有些夸张,但那难看能看出不 会持续,所以不至于令人厌恶一如刚刚拔节的庄稼和长了一两根成羽的鸟,初看 委实叫人不好恭维,一想到它有别样的未来,心里便释然了。 “你不懂自己,要别人才懂的。”这一次李想没有躲避莲生的爱怜。 “是吗?”莲生被李想这句好象含着禅意的话所打动,心里柔柔地痛起来, 伸手搭在李想的腰上,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往回走。 六 袁林再出现,满脸疲惫。莲生刚刚收到一些草稿,正准备打字,袁林忘了去 客厅里向莲生父母问好,随便找张凳子在“商务中心”坐了下来。莲生母亲急切 地问起他失踪的原因,袁林看着莲生回答:“我哥死了。留了一笔钱,叫我转交 给叫秋霞的女孩子,可是他连人家姓什么都忘了。” 莲生愣住,放下手中的草稿问袁林:“你哥?秋霞?” “我哥原来在一个小镇上教书,被人陷害,是秋霞救了他。” 莲生母亲不信任地摇了摇头:“也太戏剧化了。怎么就死人了呢?还留着钱, 象小说一样……” 袁林奇怪地看着莲生母女:“该不是和你们有关吧?” “秋霞是我表姐。”莲生说,“你哥在什么镇教书?教《植物学》吗?” 袁林听莲生把那故事简单地说了个大概,说:“姜老师,我想麻烦莲生陪我 去找秋霞。” “你自己和她说吧。”姜老师意外地民主。 “我去。”莲生紧接着母亲的话音回答,语气里有隐隐的挑衅。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开门走 了。莲生有些不习惯在突然变得安静、没有第三者存在的情况下面对袁林,面对 面如死灰的袁林。他的曾经温顺的头发在头顶七翘八翘,脸上安静的神情变得沉 重而浑浊。莲生觉得有些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不知道该不该安慰袁林,不知道 该如何谈起秋霞。 袁林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许多童年旧事。 我父母是支援三线建设的兵团战士,属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献了青春献 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的赤胆忠臣。 哥哥半岁就被送到乡下奶奶家寄养,六岁那年心脏有问题回到父母身边,因 为哥哥的病,父母获准不再四处征战,哥哥强烈要求再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我被 生了下来。 差不多从我有记忆开始哥哥就常常说他会随时死去,要我一定孝顺父母。我 起初并不太明了他说的是些什么,但是很听他的话你知道有的人天生具备那种能 力,让人不可抗拒的心悦诚服。长大一点我发现其实我很多余,他在父母的心目 中永远无法被人替代。其实我看了我跟他的合影,我们俩长得还比较相象,不过 是他身体不好,看上去要柔和些……我母亲一直为哥哥的健康自责和内疚,有时 候甚至后悔生下我让他担心自己被忽略被嫌弃,只要看见他们用那种绝望而温存 的目光注视着哥哥的脸哥哥的照片,我就忍不住烦躁,就算他真的死了,他们也 不会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于是我打架、逃学…… 哥哥为此伤透了心,认为父母对他过多的偏爱导致了我的忤逆,想方设法地 越过他们的视野,到那些他们无法直接关心他的地方去工作和生活…… 说累了,袁林告辞:“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莲生低着头:“不说这些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没了。” 袁林走后,母亲把莲生叫到卧室:“你想清楚,在XX那种小地方,带着男人 一起去找亲戚们意味着什么。” “要意味着什么?”莲生问。 “你怎么总是用这种敌对的眼光看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男人至少是你的未婚夫!你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袁林一眼,偏偏要跟他 单独出去,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莲生并不解释,“没别的事我就出去了。不打搅您休息,明天您还要上课。” 因为母亲是老师,莲生家里并不说方言,只不过南方人说“您”,常常因为 发音的不准把那尊敬意义剥得支离破碎。莲生从母亲卧室出来,父亲正好开门进 屋,抬头看见莲生,对她笑了笑,满脸的谦卑。莲生木然地看了父亲一眼,照例 没有说话。饭后散步是父亲每晚必修的功课,只不明白路是大家的,脚是他自己 的,为什么每次散步回来都要象亏待了谁那样歉疚。 为什么不能和袁林一起去看找秋霞?还是去吧。莲生想。去看看她过着什么 样的生活,验证一下奶奶的叹息有没有道理,也许那些离自己比较远的日子会有 另外的意义。家里的沉默太密实太长久,让人渐渐的厌烦和麻木起来。 第二天袁林给莲生看一封信:“上高一时我哥写的。他经常给我写长长的信, 劝导我体谅父母的苦心。当时他的女朋友扔下铮铮的誓言去了美国,但是没有象 她承诺的那样为他找高明的大夫而是从此失去了联系,哥哥很灰心。” 泛黄的信纸上写着隽美的钢笔字:“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争执永远也无法评定 对错,总要到孩子做了父母,才会恍然大悟,然后后悔当初做孩子时的种种言行 ……哥哥大概是没有机会换角色体验个中滋味了,却不希望你到了愿意弥补的时 候无法弥补……我也有过叛逆的时期,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但是有一点希望你 明白,把他们树为敌人真的很不聪明。说到底我们只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之延续, 父母是我们造访这世间的载体。你认为自己的种种反抗令他们难过不满就获胜, 那是极端的不明智,有谁一生一世靠父母的庇佑过活呢?到最后,你所做的一切 都会在你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应答,无论好的,不好的,无论当时你愿意的,不愿 意的。总是费劲心思去难为别人,到头来真正被难为的还是自己。” “你哥哥简直是个诗人。”莲生说。 袁林分不出她到底在褒奖还是贬损,接着说:“我很快就能熟记这封信的每 一句话,比老师要求背诵的任何课文都熟……” “找个时间去看看秋霞吧。”莲生说,第一次望着袁林的眼睛。他的眼神浑 浊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孤单,莲生心里动了一下。 “我以为你赌气的。”袁林说。 莲生低下头,说:“你走吧,这么晚,我要关门了。” 袁林有些疑惑,抬腕看看时间不早,便替莲生去拉卷闸门。 “等下等一下,别关门。”李想匆匆跑过来,抱了几包复印纸要卖给莲生: “你给十块钱吧。” 莲生知道王阿姨对李想管得很严,怕他学坏,实行的是“经济隔绝制”,李 想的所有花销都由他母亲一手操办。 “从哪弄来的?”莲生奇怪地问。 “我爸爸从单位给我拿来做题目用的。” “给你二十块吧。”莲生接过复印纸。 “不要,十块就够了,我看了的。”李想说。 “奇怪,多给钱了都不要?”袁林忍不住插嘴。 “不关你的事。”李想说,敌意而坚持。 莲生给了李想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