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袁林终于找到机会与莲生一起去XX找秋霞。 找到秋霞的时候她正在田里插秧。 夕阳在秧田里荡漾成一群金灿灿的精灵,绕过秋霞结实健壮的小腿相互追逐 着,碎作满池的笑容。 田里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腰,看稀奇一样看着莲生和袁林。秋霞见了莲生,没 有太热情的表示,尽自到田间的小水沟里洗去腿上的泥,放下裤腿,那裤腿因为 卷扎已久,咸菜干一样随着秋霞走路的节奏轻轻摇晃。秋霞走到莲生跟前,顺带 着扫了袁林一眼,问:“来发喜帖了?真够快。半年前来的时候不是还说没找到 吗?” 莲生听出她微微的醋意,也不多解释,说:“来找你的。” 秋霞就望着袁林仔细打量起来。 田里的人们看不出什么眉目,已经弯下腰继续劳作,偶尔会用眼角的余波把 三人扫一扫。 秋霞还没想出袁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她的小姑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嫂啊……” 田里的人们再度直起腰。 莲生扶住来人,问她:“怎么了?” “瓦斯爆炸了……XXX 家有人带消息回来的……”小姑说着倒进秋霞怀里继 续号啕大哭。 莲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嫂二人,又看看袁林,说:“别光记着哭,说清楚 是什么事情。” 小姑靠在秋霞的胸口抽抽哒哒说了一堆,秋霞稳住小姑,对莲生说:“恐怕 我没有时间陪你们了。矿上瓦斯爆炸,不知道他当不当班……” “我们一起去吧。”一直没有说话的袁林开了口。 四个人急匆匆往秋霞家里赶,才到村口,就感觉到那种出了大事的喧嚣浮躁, 村里没有下地的人都在一知半解连猜想带吹牛地讲述着矿上的悲剧,整个村子被 这消息弄得鸡飞狗跳。秋霞的家中已经乱作一团,婆婆坐在床沿上哭得阴风阵阵。 秋霞安慰婆婆:“别哭,等我先去看了再说,可能没事……” 婆婆不等她说完就骂了起来:“你说得轻巧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当然没事,他死了你再找啊,你们镇上的女人值钱,嫁几次也有人要……反正 脸在裤裆里放着……” 莲生的眉头扭成了疙瘩,秋霞交代好小姑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对袁林和莲生 说:“走吧,一起去,万一真有什么,你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千万要帮我说话。” 没有车,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目的地赶。 到矿上时天已微明。工地上乱作一团,救援部队在挖土,矿工家属在哭。秋 霞在出事当天的排班表上看见了丈夫的名字,只说了个“天啊……”,腿一软, 倒在莲生怀中。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去工会问问领导管不管!” 人们就象获得了某种指使一样蜂拥着往矿工会奔去。 在矿上的工会办公室,秋霞面无表情地接受领导的安抚:“别着急,每次都 有很多人大难不死……” “真的吗?”秋霞问,因为开了口,一直憋着的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其他 家属跟着大哭,有人开始诅咒上天的不长眼,放着多少恶人不“收”,要拿平头 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大多不对亲人的生还抱有希望。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进来找工会主席,说抬担架的人不够,要他赶紧想 办法。 秋霞冲到来人跟前,不信任地看了他足有一分钟,那人奇怪地问:“你怎么 来了?” “天啊!你没死!”这一次秋霞昏了过去。 三天后矿上用车把四人送回秋霞的家。临行前矿领导握着袁林和莲生的手对 他们的无私奉献感慨不已。 秋霞的婆婆看见儿子果真没事,让人买了几挂鞭炮冲冲晦气,“劈劈啪啪” 地从堂屋一直放到村口。村口的河水经年累月哗哗流淌,岸边长着一棵合抱的大 树,据说某日有神明附身因此倍受景仰,被尊为神树,树枝上挂满了祈福还愿的 红布条。秋霞和丈夫在树下虔诚地叩头,感谢神灵的护佑。 当天的晚饭准备得格外丰盛,婆婆甚至请了几个沾亲带故的村民来家里庆祝 儿子死里逃生。 晚饭过后,莲生正要和秋霞谈起回家的事,秋霞的儿子跑来报告说有人在大 门口磕头烧香。大家静下来听了听,确实哭声阵阵。秋霞赶去看看,认出是丈夫 同事的母亲,试图安慰一下老人,却被老人破口大骂:“你们的良心都喂狗了啊! 我们替你们死了,连个屁都不放,只顾自家高兴……儿啊,你把这一家没良心的 东西都收去吧,让他们给你当牛做马……”凭秋霞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哭闹声惊动了秋霞婆婆,泪涟涟、颤巍巍要去搀扶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妇人, 等听明白她的诅咒,秋霞婆婆火冒三丈,上前就去拉对方的衣领,两个老太太滑 稽而悲壮地纠缠在一起,小辈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们分开。 秋霞安顿好老人孩子,准备给莲生和袁林收拾房间:“乡下条件不好,你们 两个将就点吧。这些铺的盖的全是我洗好晒过收起来的,你们放心。” “我跟你住。就一晚上,明天我们就回去。”莲生意识到秋霞要让她和袁林 住在一起,很紧张。 秋霞奇怪地看了莲生一眼,又看了在堂屋里和丈夫说话的袁林一眼:“你们 ……” “我跟袁林没有一点关系,他是来找你的。明天他自己会跟你说。” “我们就三间房子。奶奶一间,小姑一间,我和他一间……本来我说叫小姑 去和奶奶睡就没事了。这样的话……好吧,叫他和袁林睡,你和我睡,小姑还是 和奶奶睡吧。不行,儿子晚上又踢又打的你怎么受得了,我给你支一张床吧,家 里还有多余的棉被。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简直要累断骨头了……比种一季庄 稼还累。” 第二天起来,大门上挂着白布条,白布条在风里阴森森地飘来荡去,仿佛悬 挂着无数的冤魂,看得莲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秋霞知道是那什么人所为,一声不 响地扯掉。 袁林建议秋霞寻求法律保护。秋霞摇摇头,说:“让她闹吧,人都死了,让 她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对了莲生你不是说袁林要跟我讲什么事情吗?” 袁林简单转达了哥哥的遗愿。秋霞不说话,三个人坐在院子里传递彼此的尴 尬。 过了一会儿,莲生打圆场说:“钱只是个手段。不过……” “我没说我不要。”秋霞抬起头,坚决地说,说完回头看了看自己住的厢房。 秋霞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门槛上,正努力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 拜祭的老太太又来了,照样不停地对着秋霞家的堂屋大门磕头,一边磕头一 边哀哀地喊:“儿啊……” 只当三个人不存在一般。 秋霞把莲生和袁林让进堂屋,丈夫跟了过来:“我们不能要人家的钱。” “为什么不要?反正人已经死了。”秋霞不理他,兀自给莲生和袁林张罗椅 子。 “你要他的钱别人会说闲话。”丈夫倔强地说。 “说吧,10年了,什么闲话还没说够?你不爱钱,你不爱钱会打通宵麻将要 别人替你顶班?” 丈夫低下头,还是顶了一句:“就是不准你要这个钱。” “我也不要,给那个老东西,免得天天连哭带咒,不给人清净。”秋霞说。 婆婆大概听岔了,在里屋骂了起来:“臭婆娘你骂哪个是老东西……”八 莲生25岁生日。母亲上班前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去影楼拍几套艺术照片做纪 念。莲生不去,说:“照得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还整天宝贝似的的收藏着,没什 么意思。” 母亲叹了口气:“你就这样坚持着与众不同吧,我倒要看看能坚持到什么时 候。” 莲生没说什么,这样的日子怎么与众不同了呢?父母每天七点多就去上班, 家里剩下莲生自己,偶尔有人来打打文件,和她说几句话;晚上他们下班,母亲 看电视父亲做饭……“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莲生把父亲在单位上用废料车 给她的木葫芦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满脑子糊涂。 晚上母亲又去牌友家“聚会”,莲生坐在自己的“商务中心”里发呆。李想 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背后掏出一支黄玫瑰怯怯地递给莲生:“姐姐给你。” 莲生很是诧异:“你干吗?” 李想低着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你一定喜欢这个颜色。” 莲生饶有兴趣地把李想让进屋内,“你从哪弄来的?” 问完莲生看见墙角的那些复印纸,心里明白了。 “姐姐你不能嫁给袁林。他不好。我姐夫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你不要嫁给袁林,你等我。明年这个月就高考了,我能考好。” “你妈妈下岗了?” “我妈一直都没上班啊……”李想说完意识到莲生的话里有话,把头低得更 厉害。 “傻孩子别开玩笑了。我嫁不嫁给袁林是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把 自己扯进来,知道吗?” “你不要老说我是孩子。我会考个好专业将来可以找个好工作,我可以照顾 你,但是你要等我。” “我读的专业不好吗?国际金融,那年400 多个人里招9 个,结果怎么样呢? 我还是在这个小地方打字复印被人象卖猪肉一样介绍来介绍去。” “因为你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你不愿意出去。我姐夫说你这样的人如果去到 沿海发展城市可以拿很多很多的钱。” 莲生苦笑了一下,也不见得就是要多少钱的事,可现在她确实过得有些朝不 保夕、不伦不类。莲生不想再争论,把李想带来的花拿在手上,说:“别再操心 我的事情。好好考试。我从来都没觉得名牌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有些时候它 们是敲门砖。有些东西,主要是个机会,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是,没机会的那个 永远都是笨蛋。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孩子,希望我说的这些你懂。” “我懂。现在我们都懂,考好了自己有面子也不用被家长说来说去。可是我 说的你懂不懂呢?” 莲生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嗓门说:“好吧,我懂了。我等你。赶紧 去看书吧,高考考不好别来见我。” 李想只当是得到了承诺,听话而开心地告辞走开。 父亲一直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着,听见莲生的话,有些担忧地走到“商务中心”: “莲生你别和他闹着玩,闹出事情来可不好收拾……” 能闹出什么事情来呢?你们整天都嫌我太大了要赶紧嫁出去,却还当我是个 孩子那样对我的每一个决断完全否定。莲生又习惯性地沉默。 父亲试探性地问:“袁林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应该不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 莲生和袁林的XX之行对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太大的影响。许多时候莲生很想问 问当初袁林是怎样被王阿姨拉来介绍给她的,想想没什么意义,也就没了追问的 兴趣。 父亲不再说话,收拾完也出了门去。家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李想的黄玫瑰令 莲生感到莫名烦躁,可恨这烦躁没有渠道可以排解,莲生有些坐立不安。 电话响了起来,莲生有些欣喜地拿起话筒,是路玫。 “生日快乐。”路玫说,“才响了一声就接了,那么迫不及待,是不是等某 人的电话?” 高中毕业那年路玫把班里她认为值得交往的人按照出生年月作了登记,每到 生日,视交情的深浅给别人打电话、寄卡片、送礼物不等。 “谢谢。”莲生说回答,不做任何解释。 “有男人给你买花吗?” “有。”莲生看着手里的黄玫瑰,“不过应该还算不上男人,才16岁。” “也基本发育成熟了,你帮帮他就能变成男人……”路玫恶作剧地笑了起来。 “你滚,我可不象你那么淫荡。” 开了几句玩笑,话题扯到路玫身上。路玫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前次的经 历弄得她很紧张,医生让她保持情绪稳定,耐心静养。 “你怎么那么麻烦?那些农民一撇腿就解决了问题。”莲生说。 “少听她们胡扯。对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等什么?赶紧结婚生孩子啊, 到时候年纪大了很难恢复的,别跟自然规律做斗争。” 生过一个孩子,就有了全部的经验可以指点江山了。莲生很不友好地想到这 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别不爱听。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别为难自己。” 莲生第一次对路玫产生强烈的反感为什么结了婚的女人无论25岁还是52岁说 的话都是一个口气? “换个话题吧。”莲生沉默片刻以后说。 “换什么?第几个五年计划还是国际局势?要不回忆读书的时候给男生传纸 条的事?”路玫的抢白来势汹涌。 也还真没什么话好说。寂寞的25岁,往事太近,明天太远。 九 秋霞带着很多土特产来看望莲生的父母,说了许多家乡新近发生的事情,新 上任的县长要开发旅游。 “莲生,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跟我说说,你们城里人想看花看草有公园,看 猴子老虎可以去动物园,XX的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看?动员每家每户交钱修马路, 对了,叫集资。我看就是想蒙我们大老粗不识字,骗人。” “那倒不是,广州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的人都喜欢到人少的地方去。安静, 空气好,没有污染。”莲生解释。 秋霞不再声辩,但是看得出还不能够理解“有钱人脑袋里想些什么”。吃过 饭后大家坐在门前的空地上聊天。莲生母亲摆了几只糕饼,两盏清茶和一束香, 对着月亮默默祷告,然后轻声地说:“爸、妈,过节了,吃几块点心吧。小辈有 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不要记在心上,请你们保佑莲生无病无灾,有个好归宿。” 莲生满脸疑惑。父亲小声说:“七月半了。” 阴历的七月十五是莲生家乡祭奠先辈的日子。莲生在奶奶家的时候,叔叔婶 婶们从初七、初八开始,把小心收藏的祖宗牌位拿出来,在堂屋中间摆好,摆上 新鲜瓜果,香火不断地供奉。 从店里买来大捆的烧纸,裁成四方小块,用錾子一下一下地打成纸钱,再用 白纸封包,上面一本正经地写上阴间某某大人收用等等字样,然后把封包捆扎成 驮,每驮之间夹一匹马,几匹马再配以一个马夫。马和马夫的图片都是自己印的, 镇上讲究些的人家都保存着一块木制印板,每年拿出来派一次用场。十五送先人 们上路,要举行非常隆重的送别仪式。家长沐浴完毕,在房屋周围摘些“高处” 的叶子用专门的器具装好,撒上五谷,再放上一碗清水,旁边铺上印好的马匹图 样,于僻静处“喂马”;然后装了大碗的饭菜请“马夫”“吃饭”、“喝酒”, 一边交代要“押运”的驮子数量,一边告戒“马夫”注意安全,一边烧些没有封 包的“散钱”给“马夫”以示酬劳。 接着是为先人饯行。摆满一桌子的酒菜,凳子安好,筷子奉上,恳请先人 “好吃好喝”,家长一边介绍桌上的菜式内容,一边自检本年过失,祈祷先人保 佑全家心想事成。 “饯行”之后,正式“送别”。找个空旷地,烧香围成圆圈,将封包、“马 匹”、“夫子”一并烧掉,边烧叫某某先人收用他的“钱财”。为了防止“孤魂 野鬼”捣乱,其间要烧些“散钱”给他们,叫他们“赶快到别处再去领钱”。 但等灰飞烟灭,撤下家中祖宗牌位,次年再来。每年的七月半奶奶都会痛哭 一场,数落自己拉扯孩子们的艰辛,以示对爷爷的怀念。 “人啊……我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了你,哭成了黑洞……”奶奶每每以这句 话结尾,哭得晕死过去。 一家人都被莲生母亲制造的气氛感染,陷入祭奠的静穆中。 秋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舅妈,本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麻烦你的,可是我 跟他们讲好明天就回去……” “秋霞你有事要我妈帮忙?”莲生问。 “是,是的。舅妈……” XX开发旅游的第一项措施就是禁止乱砍伐乱开采,煤矿被封,秋霞丈夫失了 业,希望莲生担任学校教务主任的母亲能给他找个工作。 “我能给他找什么工作?”莲生母亲一口回绝。 “给你们学校看大门也可以啊!”秋霞说。 “学校的大门想看就看啊?再说一个20多岁的大男人去看大门整天无所事事, 老婆又不在身边,秋霞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我们学校原来出过校工强奸女学生的 事情,所以明文规定看大门的低于60岁不要。” “这个……他是个男人,又不是猪不是狗,怎么会随便就要……”秋霞沮丧 而苦恼。 莲生母亲没有接茬。 莲生父亲插了一句:“要不找袁林想想办法。问问下面卷烟厂招不招人……” “莲生整天把人不当人看,天远地远的亲戚倒找人家帮忙。也不怕人家瞧不 起。”莲生母亲冷笑。 秋霞被这话噎着,失去反驳能力。莲生父亲也不敢再多言,莲生慢条斯理地 说:“秋霞你自己去找他。他说过有困难可以帮你想办法的。不用死要面子活受 罪。” 母亲看了莲生一眼,幽幽地来了一句:“我前世和你是冤家。” 莲生望着母亲摆设的简易香案,没有继续争论,耳朵里回旋着“让莲生有个 好归宿”的祷告。 袁林很快给秋霞丈夫在卷烟厂找了工作,秋霞千恩万谢之余悄悄劝说莲生: “我看这个人还是不错,肯帮人。你就不要再考虑了。嫁人就象去菜市场买菜, 去早一点,可以从街头走到街尾,慢慢比较慢慢挑,去晚以后好菜都被别人买走 了,尽剩些蔫茄子、烂菜叶,你买什么?” 莲生不置可否。也许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街头街尾摆放的白菜萝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