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面孔 作者:玉骨 (1 ) 莱茵知道自己看到的月亮和他是不一样的。他说月亮颜色很昏暗,象晾干了 的鸡蛋黄,旁边还有一圈很大的风晕。莱茵看到的月亮是瑰丽的,其间五颜六色 流动着许多色彩,全是纯度很高的那种,明黄,火红,翠绿,钴蓝,深紫……这 些颜色交杂在一起,在月亮里面缓缓地来回流动,悄无声息,气定神闲。莱茵把 自己看到的告诉他,他只是疑惑地抬头看:“有吗?……” 莱茵笑了一下,说:“走吧。” 深夜的立交桥上风很大。这是一座很大的桥,上下四层,最上面一层离地面 有20多米高,莱茵刚才就趴在这里和他一起往下看,她觉得有翅膀在肩膀上缓慢 生出,皮肤痒痒的。和他一起往桥下走,没有什么车,刚才站的地方是最高点, 走下去还要一公里多。 他问:“冷不冷?” “不。” “我可以把外套脱给你。” “不冷,真的。” 他不再说什么了,两个人埋着头在走在空寂高峭的立交桥顶,路的两端以一 种漫长的弧度向下弯曲而去,通往不见尽头的天边。莱茵忍不住回头再次看了看 月亮,月亮结束了诡异地演出,向她微笑。莱茵把头扭回来。 他问:“你喜欢月亮?” “我怕它。” “什么?……” “我怕月亮。”莱茵重复:“在印度教里,它非常有神性,月亮神是八大天 神之一。每次我见到它,都觉得是一只眼睛在看着我。” “哦。”他似乎打了个寒噤,没敢回头:“我对宗教不太懂。” “我也不懂。”莱茵百无聊赖地走着,脚步在夜的高桥上空荡荡地回响: “是查资料时偶尔看到的,关于大梵天,湿婆和毗湿奴,这些名字很奇怪,我记 住了。” “你还在查那些……呃,关于双胞胎?”他有点压抑地问。莱茵点点头。城 市灯火在遥远的地方,他们脚下踩着黑夜,一步步往凡间走。翅膀在她背后越长 越大,白色的,遮住了月亮,莱茵知道他看不见。 “我没见过你这么相信梦的人。”半晌,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仅仅因为几 个离奇的梦境,就肯定自己有个同胞姐妹。” “不是几个梦,是很多次。也不离奇,它们栩栩如生。” “那也荒唐。”他固执地说:“事实上,你找了很久,各种证据表明根本不 存在这样一个人那个子虚乌有的双胞胎姐妹。” 莱茵张开双臂,迎接高处呼啸而过的风,问他:“看到我的翅膀了吗?它长 出来了。” 他笑了:“你的白色外套?它们是很象翅膀的呵。” 莱茵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她把手重新抱在胸前说:“小时候,一个夏天 的晚上,月亮很亮,我从梦里醒过来,有很大很大的声音,漫天席地,梵音渺渺, 鼓乐齐鸣,念佛的声音,木鱼的声音,好象有千百万人在念诵。那时候我十几岁 吧,还没听过真正的法事呢,但非常清晰,好象就在我床头。我吓得不敢动。” “是不是周围有人在放那种念佛的磁带?” “没有。那是我前世的记忆。我知道,是神谕吧。我信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想还是忍住了。最后说了一句:“回去吧。” 莱茵大笑起来,她飞奔着,顺着桥面巨大的斜坡向下冲,一边大喊:“来呀, 看谁跑得更快!” 他跟在后面跑了两步,笑着停下来,远远看她张开双臂,埋着头,真象一只 白色的大鹏鸟御风而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她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了。 他紧走两步,想起她的话,回头去找月亮。 天空沉默着。它已经不在那儿了。 (2 ) 雨仿佛从洪荒以来就开始下。她和她蜷缩在破庙的神案旁边,周围瘫坐着许 多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几个端着土枪的人在人腿缝中走来走去,遇见 挡路的,就一脚踢开。 几十号被俘虏的难民里,她们俩是唯一的女人。 家乡发着水灾。她们和许多逃难的人一起慌张地奔出被水泡塌的村庄,把自 己投向前途未卜的命运。可惜命运并不眷顾她们,还没走多远,就被山里出来乘 水打劫的土匪们俘获了,男的带回去做劳力,女的,刚才已经听到他们大声商量, 带回去犒劳兄弟们。 她在低声哭泣:“姐……” 她面如死灰,半晌,咬着牙说:“得想办法逃了。” “他们有枪咧。”她扁着嘴,眼泪糊了一脸。 “难道等死?”她瞥了一眼那些粗黑暴躁的面孔和漆黑的枪管,不逃也迟早 是死。 “姐,怕……”她哭得越发厉害:“不敢呵……” 她低下头来专心想该怎么躲过这一劫,一只大蝎子缓慢地从神案下面爬出来, 翘着尾巴,颜色乌黑,一看就知道毒性强烈。她呼出口气,回头问她:“我有个 法子,你肯不肯?” “什么?” “给这蝎子在腿上咬一口,毒上来,不能走了,或许他们就把咱们丢下了。” “不行啊,姐,蝎子好毒咧,咬了会丢命的……”她惊恐地往后缩了缩,把 腿紧紧抱在胸前,嘴唇都变紫了。 已经有个端枪的往这里望了好几眼,她急了,用手在下面掐她:“快啊,不 然没机会了,逃命要紧啊。快啊!” 她又开始哭,摇头,头发被眼泪粘了一脸,身体往后面躲。她恨得又死命拧 她几把,眼看着蝎子要慢慢爬出能够得到的位置了,不由低声说一句:“顾不得 了。”伸手捉过那只乌黑的老蝎子,丢在自己腿上。蝎子忽然被惊扰,愤怒地弯 过长长的蝎根,一把扎进了她小腿的肌肉。 她和她一起大声惊叫起来。 几个人奔过来喊:“么子事??……”她指着她腿上还在颤动的蝎尾,大声 哭叫着:“姐啊,蝎子扎她了啊,救她啊……”一个人一枪托把蝎子扫下来,跟 脚狠狠踩死了。 毒性果然是厉害的,伤口眼看着就红肿胀大起来,人脸色开始惨白,腿抽搐 着,嘴唇哆嗦得止不住,呻吟声在喉咙里滚来滚去。几个人站着,互相看了看。 “这蝎子毒咧。” “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咋办?” “扔了吧,带不走了。” “那就扔了吧。” 两个人弯下腰,把她头脚抬起往庙外面拖,她爬在后面拖住她裤脚:“不要 扔她啊,她会死!她会死!姐……” 一个人在她肩膀上跺了一脚,她仰面向后跌倒在神案边,被桌腿磕中后脑, 晕了过去。她被拖到庙外面,远远地扔在草丛里神智有些模糊了,一条腿好象不 再是自己的。雨还在哗哗下,冰凉的水浇得她清醒了些,又冷得受不了。我要死 在这里了,她想。她努力向大雨中轮廓模糊的破庙看去,后门半掩着,里面一片 昏黑。她还在里面呢。 视线模糊,又一阵昏迷的前兆。她哆嗦着想,她们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 莱茵一激灵,掀开被子坐起来,外面哗哗的好象在下雨,她的腿又开始疼, 象风湿。不记得是多少次梦见这段故事了。每次都一样。 一模一样。 (3 ) “他怎么样?”莱茵问。 “一般。”莱茵懒洋洋地坐在街边的长凳上,伸长腿。 “对你不好吗?” “就是好,没劲。” “你这个丫头啊……”莱茵笑起来,抬头眯着眼看太阳,刺目的白色,满眼 虚光。 “他实在太斯文太周到了,永远会帮你开门,帮你拿外套,帮你拉椅子,吃 饭永远在酒店,看戏永远看芭蕾,打球永远会穿适当的球服,而且,我没见过说 过一句脏话,连英文的也不说。”莱茵拿着一片大冬青叶,在手里卷来卷去,打 算把它做成个哨子:“和他在一起,我要闷死了。” “可是这样的人,适合结婚。”莱茵肯定地说。 “我不想这么早结婚。”莱茵说:“我好象不够爱他。恩,不,或者说,我 不够爱任何人,有时候对一个人我会觉得很喜欢,很想,想到希望结婚的程度, 可这种情绪只有那么一会儿……过了那个时间,也许是因为阳光转了角度,也许 是因为街边的一首歌放完了,也许是因为我换上了一条新裙子……那时候,我就 什么人都不爱了。” 莱茵笑了。她伸手揪揪她的头发,那些发丝很亮,在阳光下发出暗淡的金属 般的光泽:“不过,你这样也很好啊让想结婚的人去结婚,不想结婚的就不结婚 吧,反正他们迟早都会后悔。” “哈哈哈……”莱茵大笑起来:“说得太好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 什么离婚?” “过烦了呗,一个人多好,自由。” “自由可以抵挡寂寞?” “恩。” “这个理由还算充分。”莱茵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知道吗,我有个女 朋友前一阵也离婚了,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我问她离婚的理由,她说是因为受不 了他每次脱袜子的时候都是反过来的,挤牙膏的时候永远是从中间一捏……哈哈! 袜子!牙膏!哈哈,她就为这些离婚……你该也不会也是这样吧?” 莱茵和她一起大笑:“这么可笑的理由?” “是啊是啊。”莱茵点头:“你能不能受得了这个?哈哈,永远反过来的袜 子和永远从中间挤的牙膏!”莱茵把做好的哨子放在唇间,使劲一吹,一阵高亢 的呜咽声刺破了阳光。 “他打我。” 哨声停下来:“什么?” “他打我。”莱茵重复:“喝完酒的时候,赌输钱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 别的女人不如他意的时候,都会打我。” “天啊。”莱茵咬着哨子,含糊地喊了一声:“真的?……” 莱茵抓住她的手,把它从衣服里身进去,放到自己的背上:“你摸摸。” 莱茵的手顺着微微弯曲的脊背滑上去,一路上,被沟坎和山丘阻隔着,踉踉 跄跄,她吃惊地把手抽出来。 “所以,现在祝贺我吧,我自由了!”莱茵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她的 脸向上仰起,皮肤在阳光里逐渐变得透明,几乎看得到发根。莱茵在风中飞舞起 来,她的裙裾与太阳热烈交谈着,尖锐地哨声使她的头发向天空飞散开去,仿佛 盛开。 有路人从莱茵身边经过,多看了她两眼。莱茵奇怪地站住,低头看看自己, 似乎没什么异样。她对着街边的镜子照了照,里面的人也同样注视着她,回头看 看四周,是的,只有她一个人,阳光下,街边,不远处是她刚刚坐过的长凳…… 是她一个人。 莱茵转过头,镜子里的莱茵也在注视着她。 (4 ) 知道城市中有一个和你完全一样、最少长相一样的人存在着,感觉多少令人 有些焦躁。莱茵确信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了答案,可是无法触及。她听各种各样的 人告诉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自己没来见过的。有一天, 在城东一个报摊,卖报纸的老太太边给她拿报纸边说:“姑娘,最近来得少了啊。” 莱茵楞了楞:“我没来过这里。今天第一次,路过。” “哪儿能呢。”老太太张开嘴笑了:“姑娘每个礼拜都来买这份报的啊,我 人老,这个却记得。” 于是她知道,她就在城东,每周和她买同样一份报。 她在城西商场买衣架,一个售货员问她:“昨天那个衣架不能用?” “什么?” “你昨天买的衣架啊,绿色,和这个一样。” 莱茵说:“我昨天没到过这里。” 售货员疑惑地:“不会吧?……我记人特别清楚,就是你,衣服都一样,白 色的镂空毛线外套。” 莱茵明白了,她点点说:“哦,那个衣架,它坏了。” 于是她知道,她在城西,和她穿一样的外套,用同样的绿色衣架。 他在图书馆里找到莱茵,拿了本已经发黄的厚厚的报纸合订册递给她,翻开 其中的一张。那是60年前的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里面有一个传奇小说的连载专栏, 这一期里,说到一对姐妹被土匪俘虏,其中姐姐为了逃脱,不惜用蝎子刺伤了自 己。 “这就是你梦境的解释。”他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故事,它留在你 的脑海里了。” 莱茵仔细地看了一遍:“对,这是说我们俩。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其中哪一个 有时候我觉得两个都是。” 他把报纸在她面前“啪”一声合上:“忘了它,莱茵。做点别的梦吧。” “你相信你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吗?” “什么意思?” 莱茵直起身看了他2 秒钟,点点头:“她也在找我。我们在互相寻找。有时 候她就在我身边,我们穿过彼此,象空气穿过空气,阳光融化阳光,风吹着风。 她和我非常象,但是一点也不一样。那些不同我可以看到,但不能说,一说它就 变了,象魔方被一只手转动,或者水晶掉了一个面,我们互相看着,永远也说不 到一起去。” “莱茵。”他不安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我爱你。” “我也爱你。”莱茵抬头看他:“为什么不爱呢。你有深黑的头发,那么亮, 象蝎尾的颜色。” 他跳起来,脸上带着不可理喻的神情。她弓着背趴在桌上,带着生机勃勃的 表情看他,短短的衣服下摆在背后被提高了,露出一截腰,那上面有些隐约的伤 痕浅淡的红色,象被尖利的鸟喙划过。他指着那些伤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 “这是我将要受到的伤害。”莱茵微笑着看他:“我在找它,她就带着它就 来了。我能看得见,却还没有感到疼。这些疼还远远没有来呢。” 他黯然退后了一步,停了停,抱起那份剪报,转身走开了,图书馆幽暗的门 洞迅速将他吞没。她直起身,感到自己的肩膀开始酸麻。翅膀在生长。莱茵抬起 头,从天窗里射下的一小簇阳光里,干净得看不到一粒灰尘。 (5 ) 她坐在床上,两条腿荡来荡去,无聊地说:“月亮多高了?” 莱茵推开窗向外看了看,夜色澄净,繁星漫天,没有月亮,从那天晚上离开 大桥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它不在。” “恩。”她从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前和她趴在一起往外看。下面是无穷无尽 的大海,她们的房子象巨大的宫殿在水面上轻轻漂浮,令人眩晕。她说:“莱茵, 你害怕吗。” “怕什么?” “一切。你还不知道、或者不能把握的东西。” “不,我不怕。”莱茵说:“不知道的东西我从来不想,我只怕那些已经知 道的它们会改变。” 她笑起来,把头歪过去,脸贴在莱茵的脸上:“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是一个 人。莱茵。我们是一根秆子上的两朵花,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我们互为 对方的过去和将来。” 莱茵想了想,问:“告诉我,你长过翅膀吗?” 她楞了一下,把脸移开,向天空举起双手:“是这样吗?……我常常会这样 想,我可以飞,很自由地飞。但事实上。”她沮丧地放下双臂:“我从来长不出 翅膀,我对天空还不够热爱。” “你错啦。”莱茵靠着窗棂看她:“只有不热爱,才能飞得起来。爱,就飞 不动了。” 她注视着莱茵,把胳臂向她伸过去,竖起手掌:“莱茵,把你的手贴过来。” 莱茵带着诧异地笑,把自己的手掌贴在她手上,手心对着手心。莱茵的手很 热,她的手心被风吹得很凉。两只小小的手,一模一样。 她说:“哪,莱茵,你看,你的手代表不爱,我的手代表很爱,可它们本质 是一样的东西,它们贴在一起,紧紧的,从自己这里看不见对方。你觉得自己很 爱的时候,也许是隐藏着更深地不爱,可你觉得自己不爱的时候,其实掩盖了更 为热情深沉的爱。……爱,或者不爱,它们是一回事,你懂得吗?” 莱茵看着这两只贴在一起的手,微笑着说:“但它们毕竟不是同一只手啊, 傻丫头。这不过是你以为而已。” 她沉默了一回,低声说:“莱茵,你知道么,以前我总想定义,最好三句两 句可以概括,好象这些事情就这样的,一览无余乏善可陈,现在我才明白其实, 所有东西都存在无限的可能性,包括我,包括你。” “看自己变换莫测是很好玩,但总还希望有个亘古不变的东西来依托吧。对 世界的好奇,对不确定的热爱,甚至对悲伤的寻求和依赖?……” 她咬着嘴唇看她,眼睛慢慢湿润了:“姐。”她哭了。“姐,蝎子好毒咧, 咬了会丢命的,我害怕……” 莱茵恍惚了一下,有月亮从她背后升起来,洁白柔和,硕大无朋,停在她的 头顶上,象一个巨大的光环。莱茵喃喃地说:“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她的手凉下去。目光张惶地挪开,房间里鼓舞起一阵看不见的风,她有些战 栗不稳:“姐。”她渴望地看着莱茵:“我没准备好,我不想飞……” 莱茵困惑地说:“真的有你吗?他,总告诉我你是一个梦。” 她看着莱茵,表情象是要哭了,长发在窗口跳舞,外面的海浪摇晃着房间, 她挣扎过来,紧紧抱住莱茵,脸贴着她的脸。莱茵的目光被她的黑发遮盖了,微 咸的气息扑鼻而来,湿润而熟悉。莱茵闭上眼睛,心里慌张得没有着落,她担心 她会飞走了,或者落到大海里去,她找了她那么久。 大概是月亮太亮,莱茵觉得非常寒冷,她哆嗦了一下,喊了声:“姐……”, 睁开眼睛,她不在,没有什么可以表明刚才有只冰凉的手曾经和自己贴在一起过。 莱茵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她不能抑制地对着窗外喊:“不要扔下我啊,我会 死!我会死!姐……” 月亮冷淡地闭上了眼睛。“你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