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 作者:玉骨 女孩14岁了,躺在院子里的菊花涝丛下发呆。她什么也不干,呆着,瞎想。 菊花涝有可爱的绿色叶子,上面一层绒绒的毛,用手指拂过去痒痒的。它们散发 出一些清香的气味,如果用来煮汤,只要几片就可以让整个汤色变得碧绿喜人。 春天的下午,菊花涝蓬勃地在院子篱笆边疯长,女孩睡在草根下,把脸藏在 阳光的间隙里。透过植物根茎的间隙,她看见一双迟迈的脚从石子路的远处走过 来,那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老人的衣服很干净,年纪看起来有上百岁,他好象很怕强烈的阳光,用手遮 着额头。他在女孩面前停下来,问她要碗水喝。女孩想他的眼睛真好,居然看得 到自己藏在草根下。她爬起来跑到屋子里倒了碗水给他,在喝水的时候女孩看他 的眼睛,全被堆挤的皱纹压迫着,眼珠的颜色浑浊昏暗,分不出黑白。 老人喝完水说:“谢谢你,小姑娘,你在晒太阳吗?” “是的,我什么也没干。” “这很好。那么再见。” “再见。” 女孩看着他垂着头顺石子路继续往前走,他好象很怕强烈的阳光,用手遮着 额头。女孩想了想,揪了几枝菊花涝的杆叶,灵巧地编了一个草圈。她从后面赶 上去,踮起脚把那个草圈戴在老人头上。 老人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自己头上的这个东西,他回身对女孩说:“你很好 人,小姑娘。这个礼物很特别。”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女孩解释。 “啊,我知道。你院子里全是这种植物。”老人想了一下说:“我也应该送 点礼物给你,报答你的帽子和水。” “我不要。”可是女孩有点好奇。 “不,不是白送,这个礼物还需要你用一点点钱来换,只要一点点。”老人 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随便多少。” “这东西是什么?” “你把钱给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女孩返身飞快地往家跑。屋子里的阴凉让她想了一想,她有一块钱,是过年 的时候她在房间拐角拣到的,一直在抽屉里放了2 个月。女孩把它篡在手心里再 跑回到阳光下,决定相信那个老人。 老人很仔细地把那枚硬币放到里面的衣服口袋里:“姑娘,我并不是需要这 一块钱,我只想告诉你,所有的好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才能够得到。”他从另一个 口袋摸出一个海螺,珍珠白的颜色,象个大耳朵。 “这是海螺,我从很远的海边带回来的。你见过海吗?” “没有。”女孩接过海螺,觉得欢喜,她从没见过这个东西,只在书上知道。 “大海很美,而且有很多秘密。”老人说:“海螺会告诉你的。” “它怎么能告诉我?” “听一听吧。”老人说:“把它放到耳边去,看你听到些什么。” 女孩把海螺贴近耳朵,听见一阵奇怪的呜咽,时高时低,蜿蜒曲折,绵绵不 绝。“这是什么?”她惊奇地喊。 “这是大海的声音,它在诉说秘密呢,姑娘。” “可是……”女孩着急地喊:“我一点也听不懂!” “啊,你总会懂的。”老人动了动头上的草帽,打算走了:“相信我,只要 一直用心听,它迟早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要多久?”女孩把海螺从耳边拿下来。 “也许很久,也许随时。”老人慢慢地走了,仍然用手挡着额头,好象很怕 强烈的阳光。:“耐心点,你不会后悔。再见吧姑娘。” “再见。”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用手遮着额头。 女孩很喜欢这个用一块钱换来的礼物,她把它放到枕头下面,睡觉前拿出来 听,呜咽声好象不再那么急促,变成一种安静地回旋,低低的,象在唱歌。女孩 握着海螺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女孩带着这个神秘的礼物去上学,把它同座的男孩看。男孩把它放到 耳朵边听了听,说:“他要了你一块钱?” “是啊。” “他会不会是个骗子?……” “没有!他不是骗子。”女孩生气地把海螺夺过来:“他只是告诉我得到好 东西要付出代价。我喜欢这个,它迟早会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听久了,就会听出 来的。” “好吧。”男孩子好脾气地笑:“那么我们一起听好不好呢?” 女孩偷偷笑了。她知道他一定会听她的,他们互相听对方的话,这是他们之 间独特的隐秘的快乐方式,这让他们觉得欢喜。 女孩依旧把海螺放在枕头边上,每天晚上听着它睡觉。那高高低低的海浪声 在她心里温柔地冲击,让她觉得踏实而喜悦。第二天,男孩都会问:“海螺告诉 你什么了?”她没并没有听出什么来,开始还老老实实说:“没有。”后来就开 始胡扯,说些不着边的故事逗他,男孩也知道是,笑成一团。 他们的感情牢不可破的好。女孩爱开小差,不会的作业直接歪过头去看他的, 他就把本子往她那边推一点。有时候她会在上课的时候睡着,脸枕在书本上,时 间久了,腮帮发麻,就有口水滴答一下落在纸面上,他总会在老师注意到之前把 她推醒。 女孩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抱怨,她快乐而满足。她开始每天晚上对海 螺说话,说几句,再放到耳朵边上听一听,那声音仿佛不同了,曲里拐弯,好象 也想对她说什么,待她去仔细捕捉,却又听不清了。但女孩一点也不着急。 “耐心点。”老人的话她常常会想起。 这天是女孩的生日,她期望男孩会记得。男孩并没有忘,他很小心地拿出一 张卡片和一个白纸裹着的东西交给女孩:“送给你。” 女孩翻开卡片,里面写着“生日快乐,永远幸福”,白纸里则是一个绿玻璃 做的小小的牛,晶莹剔透,很可爱。女孩又欢喜又失望,心想他还是记错了: “我属兔呢,并不是牛。” “可我属牛啊。”男孩微微笑。 女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满脸通红,撒腿在路上 狂奔起来,好象走慢一点就会被人看出了心思。她飞快地跑回家,把滚烫的脸贴 在凉爽的枕头面上半晌不动一动。过了一会,她把海螺抓过来贴在耳边,啊,里 面的声音不一样了,它不再是不慌不忙的婉转歌声,而变成了真正的海啸,尖利, 巨大,震耳欲聋。 女孩觉得自己就快要听出那个秘密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笑。 第二天,女孩从院子里摘了些菊花涝的叶子带给男孩,她要告诉他这种叶子 做的汤非常好喝,清香下火,喝完了口中还有淡淡的薄荷味道。为摘这些叶子她 迟到了一点时间,等踏进教室的时候,同座已经不是原来的男孩今天一早学校分 班,男孩被分去了隔壁的教室。 来迟一步,换了人间。 女孩坐在一个陌生面孔边,恶心得要吐。她把脸埋在那些清香的叶子里深深 呼吸,整堂课不肯抬起来。课间大家到操场上去做操,女孩捂着嘴第一个冲出教 室。音乐响起时所有人一起伸胳膊伸腿,在最后的跳跃动作时,女孩仿佛肚子疼 般的弯下腰来,蹲在地上,她淹没在一群蹦蹦跳跳的腿脚里放声大哭。 晚上女孩没有去碰海螺,她躺在床上想那个遇见老人的下午。阳光如此强烈, 他用手挡着额头,留给她一个难解的礼物。“相信我,只要一直用心听,它迟早 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他是这样说的。 也许很久,也许随时。 女孩的生活有了新内容,她认识了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并和她成了好朋 友。那女孩并不好看,戴着眼镜,笑起来声音很大,脸上还有一大块刺目的红癍。 她只肯在心里喊这女孩叫做“红土”,她一点也不喜欢她,甚至讨厌,但她和男 孩是新的同桌。 女孩小心隐藏起自己的心事,快快乐乐地和红土做朋友,一起玩,一起上学 放学,一起在路上窃窃私语,只为能从她口中听到一点和男孩有关的事情,哪怕 只是听她提起名字。 “昨天他被老师批评了。”红土心无杂念地和她说:“上课发呆。” “啊,这样。他以前可从来不会。”女孩心里别扭,口气上是淡然的,想听 她说更多。可红土已经开始讲昨天晚上吃的夹肉米团子了。女孩没法拉回话题, 只好希望她今天能拉肚子。 “他似乎很沉默呢,不怎么爱和人讲话。”有天红土很随便地谈到:“我们 常常一天不说一句。” 女孩喜悦地偷笑,男孩和她不是这样的啊,他们总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然后 就一齐笑。于是这天里女孩对红土特别好,把自己做的蝴蝶标本送给她,主动去 叫她一起上学。 有时候长久不听红土提到男孩,女孩就忍不住自己问:“你们最近考试了么? 你和他谁的分数高?” “是他。他是多么聪明的人啊。”红土忍不住赞叹:“我不懂的地方他都会 告诉我。” 女孩难过得说不话来,两天没有去找红土。她憎恨她,讨厌她由于在他身边 的而自然流露出的优越感,这正是女孩渴望不及的东西。越夸他优秀,她便越难 过,他不再是她的了。 有时她和男孩会在走廊上遇见,见了,也只低头微笑,然后擦身而过,并不 多说一句。女孩蹲在操场上的痛哭已经被许多人看见并揣测了,她愿意他知道是 怎么回事。 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告别呢,女孩遗憾地想。 海螺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了,她在夜里长久地倾听,一手扶着海螺,一手握着 玻璃小牛,两只手都冰凉冰凉。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躺在菊花涝的草根下晒 太阳,那些弥漫四周的清香和阳光穿过身体时留下的影痕,在记忆里显得愈发遥 远温暖。海螺里是里亘古不变的神秘歌声,来自遥远的大海那边的歌声而这样一 个地方,是她从未见过、也无从想象的。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渴望去看看海,亲耳 听听海啸的声音。 她想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红土微笑着给她看一张卡片,上面是女孩曾经熟悉的字体,写着祝福红土生 日的话。“今天是我生日。”红土说:“我只是偶然提起过,他居然记得,今天 给了我这个。”红土的笑容让她脸上的瘢痕都开始变柔和了:“他真细心啊。” 女孩非常想告诉红土,不要和我说这些吧,也不要把我当朋友,因我从来没 把你当做朋友。她很想当截直了地向她揭穿自己,她和她交往的目的只不过是为 了能合理地谈起他,听到他的名字和消息。 女孩非常绝望,奇怪红土为什么看不出她这么恨她、讨厌她、一分钟也不想 和她呆在一块儿?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和他离得近。而这是女孩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看红土充满信任的眼睛,女孩很难让自己的表情正常了,她飞快地转身跑开, 头也不回,甚至来不及和红土说声再见。 已经是初夏的天气,阳光更加猛烈刺眼。女孩脸朝下伏在院子的菊花涝丛里, 感到背上暖洋洋地疼。微风从草叶上面吹过去沙沙作响,一些淡淡潮气从草根处 泛起来,带着泥土的青气,温柔地围绕她。她闭上眼睛,静静听远处恍惚的人声, 有小鸟在她耳边落下来,小爪子嚓嚓地来回走,楞一会,扑棱一声飞走了。 女孩叹了一生中的第一口气。 把海螺放在耳边,发现它居然也开始安静。她从里面听出了孤独,这种孤独 是热闹也赶不走的,是和人说话也赶不走的,甚至是隔壁班的男孩也赶不走的。 孤独在她心里种着,带着她迷恋的菊花涝的清香,与她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可分 割。 有这孤独做伴,她就不那么孤独了。 “这便是我听出的秘密了么?”女孩问自己。不,还应该有更多,更多。女 孩觉得对自己的了解,今天才刚刚开始。 她和红土依然是朋友,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还是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一起 玩耍聊天,偶尔和她谈起男孩,听得出他们关系和谐每到这时候,女孩就会把头 轻轻扭过去,让这些话从风中直接飘散掉。自从知道自己拥有孤独这个朋友,她 安静多了,她晓得自己并不一无所有的。 时间飞快地过去,大家都要散了,去考各自的学校,奔各自的前程。女孩成 绩平平,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在草根下发呆,或者举着海螺沉默地听。她不想为 上大学去拼命,有天她对红土说:“我想去做护士。” “为什么?” “……”女孩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脆弱,不是自己脆弱,而是周 围的一切,她年轻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些别人还没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她暂时 还说不好。 过了两天,红土神秘地招手叫她过来,递给她一样东西:“他叫我给你的。” “什么!”一封信。女孩吓了一跳。 “是啊,你好好看吧。再见。”红土微笑着走开了。女孩拆开信,里面的话 并不多,大意是他听说她要去做护士,感觉很喜欢,护士是温柔美丽的职业,非 常适合她。而他,恐怕要去考一所遥远的学校了,如果分别,他会记得他们在一 起的那些时光。 但还希望,遥远的将来仍有机会再见面。 女孩拿信的手有些抖,她茫然四下去找红土的踪迹,并不见。男孩居然会写 信给她,这是第一次,但她也知道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在向她告别。 红土呢?……女孩想起红土和她说“再见”,忽然痛悔自己的傻,红土并不 知道么?不,所有的目的和手段她都知道啊,但她用宽容和沉默配合了她虚伪的 友情与接近,女孩多么感激她。 那她现在还有什么呢? 信念吧。她想,我只有些信念和希望了。他不是说,遥远的将来,他们仍有 机会再见面吗。 一些年过去,或许3 年,或许5 年,或许更久。女孩成了女子,她在阳光灿 烂的春天的中午给院子里的菊花涝浇水。这些叶子长得很茂盛,有些刚刚萌芽, 颜色嫩青,上面一层绒绒的毛,用手指拂过去痒痒的。它们散发出一些清香的气 味,如果用来煮汤,只要几片就可以让整个汤色变得碧绿喜人。 远处有个年轻的旅人走来,戴着顶满是破洞的帽子,口干舌燥。他过来向女 子要碗水喝,女子转身进房,回来手里端着水递给他。 “你从哪儿来?”女子问。 “海边。”旅人喝了一大口,抬头问她:“你去过么?” 女子微笑着摇摇头:“很远是不是。” “是很远。” “海那边呢?” “更远。”旅人说:“如果你连海边都没去过,就没法想象海那边到底会有 多远了。” “我知道啊。”女子答。 “知道?那么你告诉我。”旅人放下了碗:“我走了那么多路,去过那么多 地方,都不知道海究竟有多大多遥远。你站在院子里浇花,会晓得这些吗?” 女子安静地说:“如果海真的在那儿,我们不过是呆在一个巨大的海滩上罢 了……海与海滩,难道是遥远的吗?不,它们始终在一起,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旅人呆了半晌,恍然大悟地喊:“你说得对啊,海再辽阔,我们这里也不过 是个巨大的海滩,海与海滩还能有什么距离吗?” 女子微笑着看他,接过他手里的空碗。 旅人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想到的,能告诉我么?” 女子转身指了指屋檐下一个吊起来的风铃,它是一只海螺做的,珍珠白的颜 色,形状象个大耳朵:“是它说的。只要一直用心听,它迟早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旅人怔怔地看了一回,不明白这只普通的海螺能说明些什么。他取下帽子, 戴着点疑惑在阳光下离开了。 女子走回屋里,把碗洗好,放在水池边沥水。她在洒满阳光的窗口前站了很 久,看院子里清香袭人的菊花涝丛。窗台上有一只白色的信封,那是从大海彼岸 飞过来的祝福,里面有女子很多年前就熟悉的字体:生日快乐,永远幸福。 “耐心点,你总会明白的。”女子对旅人的背影说:“也许很久,也许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