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要飞翔 作者:玉骨 (一) 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人总是昏昏噩噩的,有些时刻和场景,总要事后才能 知道它的意义。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天的下午,莺飞草长,风和日丽,程家布庄刚进了 大批新货,正关着门盘点,准备次日里挂出这些新鲜的绚烂和素雅,供太太小姐 们装点新一季的梅关镇。这时候程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程太太把门开了半扇,外面台阶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异乡人,漆黑的头发和 眼睛,脸上新鲜的灰尘掩不住年轻而快活的笑容。“嗨!”他礼貌的和程太太打 招呼,轻快的声音又给他形象加了分。 “您找谁?”程太太很明显没有受到影响,她皱着眉头看着这个陌生人。 异乡人只用一句话就让程太太热泪盈眶了:“您娘家是姓曲吗?我叫天赐, 从云坞镇来,曲家老太太让我给您带了东西。” 门豁然开了全扇,程太太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哆嗦,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 对待这位远方家乡来的信使。天赐被带进宽大幽深的堂屋,急急地让在上座,程 太太招呼仆人倒茶的声音都紧张地变了调。 “天……” “天赐。”年轻人欠了欠身。 “天赐,我娘她好么?她……她说了什么?”不等茶端上来,程太太就开始 热切而害怕地盘问。 “老太太一切都好,也叫程太太您多保重。这是老太太让我转交给您做个纪 念的。”天赐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推给程太太,里面是一块上了年月的好玉, 呲目獠牙的龙盘着个葫芦,无论玉色还是雕工是一流。程太太一看这个东西眼泪 就掉下来了,她认出那是母亲长年贴身戴着的东西:“娘啊……”手颤抖着,脸 湿糊了一丝不苟的妆,在陌生人面前掩饰都顾不上。 天赐好奇地看着这个奔四十的女人,容貌依然是江南秀丽的轮廓,然而保养 再好,也看得出不年轻了。曲家四姑娘在云坞镇是个传奇,天赐还在爬树下河掏 不良词语偷瓜的年纪,就听说曲四姑娘在某个清晨跟一个布贩子跑了。曲家在云 坞镇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家教素来严谨,出了这样的丑事,曲老爷子大病一场, 差点气死。从此在云坞镇放下话来,只要曲四敢踏进镇里一步就活活打死,她的 名字更是提也不许提。曲姑娘在梅关镇落了脚后,每年都捎书回家,希望二老能 够原谅,可倔强的老爷子一看是她的信,拆都不拆就扔进火炉里烧了。曲老太太 惦记女儿,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场,可谁也不敢违抗老爷子的命令。千辛万苦地 弄到女儿地址,又好不容易找愿意跑这么远路的人,才带了这块玉来给当年的曲 四现今的程太太,程家布庄的老板娘,十七年了,这一刻程太太的心情可想而知。 天赐在程太太大放悲声地时候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三进深,东西厢,雕花 照壁,聚财井,紫檀家具和高高的院墙,伙计们扛着各色布匹在前堂和库房间忙 活,看得出主人作风的严整和家境的殷实,当年的小布贩发展到这般地步,曲四 姑娘总算没跟错人。正在此时,门口响起马车的声音,仆人们簇拥过去开了门, 程老板走进堂屋。他中等身材,面上有长期做生意陪笑脸落下的几道深纹,笑起 来或许是可亲的,但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和蔼。 程老板看到眼前这副情景,一楞。 程太太忙迎上去,天赐也站起身。程太太拿了玉给程老板看,拭着泪着说: “你瞧,娘她老人家带了东西给我,这回我死也瞑目了……这是我们云坞镇来的 人,叫天赐,多亏他千里迢迢地送了玉来……”程老板明白了,他怜爱地拍拍程 太太的背,又对天赐展开一个笑容,这个笑容瞬间改变了他面上深藏的严厉。 “年轻人,请坐。” 大家重新入座,程太太下去洗了脸,稍稍平复了心情。程老板问天赐:“老 泰山他们身体可好?” “都很好,请二位放心。” “阁下外出,是顺路带了信来?” “不,是专程。” 程老板打量了他一眼,“哦。恕我冒昧,您是曲家的……” 天赐尴尬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我父亲是曲家多年的仆佣,一直在后院养马, 我跟曲家老爷子老太太……也是常常能见面。” “哦……”程老板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脸庞在幽暗的背景中显得有些模糊: “那是老太太专程叫你来的了。” “是。我一直没什么事情做。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回镇里以后也就呆着,常 在曲家后院里晃来晃去。后来老太太打听了程太太的地址,与我父母又知根知底 地相熟,就给了我这趟差左右闲着,我也乐得跑一趟,给老人家了一桩心愿。” 程太太问:“天赐你多大了?” “虚度25. ”天赐惭愧地笑笑,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 程太太热切地望了丈夫一眼,眼神里满是恳求与期盼。程老板完全明白妻子 的心思,她对这个家乡来的人有如此强烈的亲近感,她是那么急切想留住这点联 系,并且尽己所能的帮助和报答他。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在意施展自己的宽容 和善解人意。 第二天,程家布庄开门了,店堂里除了新进的各色绸缎花布,还多了一个有 着漆黑眼睛和快活笑容的卖布的小伙子。没多久,全梅关镇的人都知道程老板收 了个来自她妻子家乡的新伙计。 (二) 天赐才来了没多久,大家就明显感到了程家布庄的变化。他先是说服程老板 把门面的8 扇门全部打开,屋子里登时亮堂不少。布料也不是以往那样卷在板条 上一排排密密地放,而是把新上市的好绸缎打开了斜挑在墙上,画儿一般让客人 一进门就瞧了个满眼。屋子中央很空,天赐摆了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沏上好茶, 有先生陪着小姐太太来的,女的不紧不慢地挑料子,男的就在桌边落了座,喝着 茶等,也不那么着急。最绝的天赐悄悄收集了一样儿的许多布头,找坐店的老裁 缝做了,几件花色式样相同的坎肩套在伙计们身上,有客人脚一踏进店门,几位 就齐声一嗓子:“您来啦,瞧瞧新到的缎子!”一水儿瞧着别提多么精神整齐。 天赐来了快两个月,布庄的收入就比以前翻了快一倍。 天赐没两天就知道了程老板的独生女儿叫开喜。十五岁的小姑娘并不内向, 在教书先生那儿下了学,常看见她在院子里奔跑着放声大笑,皮肤在阳光下白成 半透明,乌炭般的头发黑得发蓝。程家夫妇显然非常宠爱她,她身上的穿着和饰 品都是同龄女孩中最时髦的,衣料也是近水楼台的时时更新。但家里并不让她多 出门,她和外界最通常的接触方法就是躲在店堂的钱柜后面,静静地看各式各样 的人来买布料。店员的殷勤与吹嘘,顾客的挑剔与欢喜,花布在阳光下“嘭”然 抖开,腾起一阵细细的灰尘,整个幽暗的店堂似乎都被绚烂的颜色照亮了。然后 是讨价还价,量裁,成交。客人兴致勃勃地跨出大门,伙计欢欢喜喜地记帐收钱, 大家心情似乎都很好。看到这些,开喜就坐在钱柜后面微笑。她是个懂规矩的小 姐,不会在伙计做生意的时候在店里乱逛。可有时没有人在了,她也会从柜台后 面走出来,仔细瞧瞧时新的料子,比在身上,叫伙计端了大大的镜子左右地看。 若是看中,不出几天就会有件新衣服换了,在院子里来回的走,在程太太面前撒 娇,让她夸自己好看。女孩小小的虚荣心一点也不讨厌,相反乖巧伶俐地叫人疼。 开喜看见店里来了新伙计,害羞了几天,躲着没进去。很快也就被店里的新 变化给吸引了,脚步渐渐跑得勤。天赐的笑容是可亲的,每次看到她都低了头喊: 开喜。他的叫法和别人不同,“开”字咬得很重,“喜”字却象个小尾巴一般突 然收住,轻轻的,还着点“嘶”的音。开喜对这种叫法说不出的好奇和欢喜。后 来闲的时候天赐告诉她,这种喊法是洋文里才有的,外国女人有一种名字就叫 “KATHY ”,发音和中文的“开喜”很象。 “你会念洋文?”开喜睁着大眼睛望他。 “一点点。上学的学堂里有个洋神父,没事就过来和我们说话,这些都是他 教给我的。” “神父是做什么的?” “传洋教的。他们不信菩萨,信一个叫耶酥的神。” 开喜不说话了,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太难理解。她知道自己问了也不会明白。 她仰头看天赐,屋顶的光从天井里射下来笼在他头上,脸庞在飞舞的浮尘里有种 特别的光。这是从远方来的人,他知道许多连镇里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来自母 亲的家乡,母亲多少次把她抱在怀里含泪描述的家乡。美丽的江南小镇,绕城的 河流,风里舞动的杨柳,卖莲子粥的小贩在巷道里穿行,声音也是甜糯清香的。 她被母亲的描述打动了,她几乎比母亲更深的爱上了云坞镇她的世界,多半圈在 这高高的院墙里,最远也只在春天踏青时走到护城河边,天赐对她来说代表着外 面广袤的世界,而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布店伙计。 程老板渐渐发现自己几乎不用到店里去了。天赐主动承担了本来该程老板操 心的事情。他似乎有种天生的号召力,能把其它几个伙计指使得团团转。店面里 每天干干净净的,布匹按花色料质分了类放着,八仙桌上又多了青豆和炒瓜子, 天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和新老主顾寒暄。他向程老板建议每天把一种时新料子降 点价摆在店门口吸引主顾效果是显著的,赶时髦又图便宜的人流登时稠密了许多。 穿一色坎肩的伙计门在柜台上忙活,叫“算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程老板托了 茶壶站在阴影里,脸上的笑纹又渐渐深了几分。 (三) 程太太叫人给天赐送来了一双新鞋子,她自己做的。程太太对天赐的宠爱大 家都看得到,她经常不厌其烦地叫他过来聊天,细细地问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 一事,说到熟悉的童年伙伴不免笑一回,说到年迈固执的双亲又落一回泪。直到 实在没什么新鲜地可讲了,程太太就看着手里的那块玉发愣。天赐非常同情程太 太,他相信她心里有着巨大的难对人言的隐痛,一个没有父母呵护、常年漂泊在 外的女人是浮萍一般空落落的,纵然有华屋豪宅锦衣玉食的生活,可那种食不甘 味、坐卧无心的愧疚之情却如噩梦般挥之不去,多少次让她从夜半惊醒。唯一可 庆幸的是,她还拥有个疼爱她的丈夫。 “家里给你说下人家了吗?”有一天程太太问天赐。 “还没有呢。”天赐笑笑:“家里不宽裕。再说,我现在也没这份心思。” “那你想干吗?”程太太好奇了。 “我……”天赐想起洋神甫跟他们说过的那些事他们的国家和平、富庶,人 们晚上用着一种叫电灯的东西,亮得象小太阳,每餐喝现挤的牛奶,吃饭前大家 一起感谢神,有时候男人们也会穿裙子……有那么多新鲜事,那么多,天赐一直 梦想能有一天去亲眼看看。可是说这些程太太是不会明白的,他的25岁的年轻而 热切的心。 “天赐。”开喜下学了,趴在店堂后门口悄声叫着。天赐正在给一个年轻女 人推荐布料。 女人听见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开喜一呆。 这个女人好看极了,鹅黄的衣裳,明净的瓜子脸,眼睛细长而妩媚,颈脖有 天鹅般优美的弧度,腰细得让人怜爱。她微微抬起下颌看看开喜,笑了,转过头 问天赐:“这就是你们老板家的小姐?” 天赐点点头,微笑着走到开喜面前:“做什么?” 开喜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她盯了那女人一眼,又一眼。 女人远远地赞美:“你是程家小姐开喜吧?早听说你了,好漂亮的姑娘。” 开喜突兀地说:“我认得你。” “什么?”年轻女人有点惊讶:“你认得我?” “你叫拾玉。翠苑楼的。”开喜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兴奋而恶毒。 拾玉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难道你去过翠苑?” 开喜不再和她说话,她转过头来对天赐说:“我有事找你,你来。” 天赐低声道:“一会儿好吗?我把这位客人送走。” “你可以让他们去做。”开喜指指其它伙计。 “你有急事?” 开喜看了拾玉一眼,忽然掉头就走了,对天赐喊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小小的 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 天赐对拾玉抱歉地笑笑:“对不起,程家小姐脾气任性,你别在意。” 拾玉含笑看了天赐一眼:“你不用替她抱歉,她没说错什么。这块料子给我 包起来吧,要了。” 天赐伸手拿了料子要去结帐,拾玉拦住他说:“有人在等你,这个叫他们做 好了。” “不妨事。”天赐快手快脚地把料子裁了递到柜台:“我们这儿的料子花色 新进货快,你常来看看。” 拾玉接过包好的布料,忽然说了一句:“知道她为什么会认得我吗?” 天赐看着拾玉询问地歪歪头。 “程老板是翠苑的常客。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他,他正好带着女儿,我记得 我没有和程老板招呼,可是她居然记得住见过我。”拾玉转身望门外走去:“天 赐,这小姑娘,冰雪聪明。” 天赐楞在那里。 他首先想到的是,原来程太太的美满生活居然是这样大一个泡沫。这个如他 母亲般的女人,天赐心里一痛。 (四) 开喜没有在院子里。 3 月天气是最美好的时节,高墙外的天空里飞着几只风筝,长长的线截断在 墙头上,看不见是谁握住了它的命运。天赐在小花园里的凉亭里找到了开喜,她 仰头看着天,姿态里有种少女难得的澄静。 天赐走到她身边,慢下脚步,开喜回头看了看他,俩个人的眼光象被阳光晒 融了,极短暂地捉了回迷藏。开喜继续抬头看那几只风筝,有蝴蝶,有美人,有 老鹰,高高低低在天空里纠缠。天赐站了一会,忽然下了决心似地说:“我们出 去放风筝。” 开喜猛然回头,眼睛里是惊喜璀璨的火花,她跳起来问:“悄悄溜出去?” “悄悄溜出去。”天赐被开喜眼睛里的火焰点燃了,他毫不犹豫地拉开喜往 花园的偏门那儿飞奔:“时间不多,我们赶在你爹回来的前面!……” 春天的梅关镇原来这么美的,柳叶嫩绿到象可以伸手捏碎,青草发出醉死人 的清涩气息。天赐买了个大大的蜻蜓风筝给开喜放飞,两人沿着河岸跑,有路人 认出是程家小姐和店里伙计,目光不免有些诧异,然而两人也顾不得了。开喜大 声笑着,在风筝快要落地的时候发出尖叫天赐在她眼睛里是生动的,与令人消魂 的春天是一个意思。开喜知道自己好看,奔跑到泛红的脸颊和耳边垂下的碎发, 年轻的热情变成了一种自己意识不到的轻微地招惹,天赐和她隔着长长的风筝线 对视,目光渐渐锁在一起。 在回到花园小门之前,天赐叫住开喜,指指她热腾腾的脸颊边松散的头发。 开喜停下来歪着头整理,一枚粉色的发夹落在地上,天赐捡起来在手里把玩。开 喜伸手:“给我。” 天赐向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把那枚发夹别在自己前额的头发上:“好看不?” 开喜大笑起来,那么女性的饰物在天赐清秀的脸上有种奇怪的和谐。 “好看……”开喜点头。 “那就留给我吧。”天赐把发夹从头上取下,攒在手心。开喜的脸猛然热起 来,她没有说话,匆忙低下头去拢自己的头发。天赐看她手脚慌乱的样子,走过 去帮她把掉下来的一缕发丝别进发髻。他的手在掠过开喜汗津津的面庞时停住了, 她的手就在举在耳边,天赐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开喜的一根手指。一根,一 根,又一根,直至她绵软的小手整个没入他的掌心,两只手中间,粘腻腻地全是 汗。 天赐忧伤地感到,这种感觉似乎很接近一种叫爱情的东西了。 第二天,程老板意外在店里遇见了拾玉。 拾玉坐在椅子上,天赐在给她比画最新式样的衣料。程老板跨进店里,拾玉 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嘴角漏出一缕笑意,算是和他打招呼。程老板没理由 刚进门来就退回去,索性就走到八仙桌边坐下,客客气气地问:“拾玉姑娘自己 过来了?楼里的料子不是每个月都有人送去给姑娘们挑拣的?” 拾玉婉转一笑:“送去楼里的哪有这里的时新?程老板做得好生意,尽把些 过了时的料子去打发我们姐妹,好东西留在这里卖大价钱。我偏不吃这一套。” 程老板笑笑:“看姑娘这话说的。我们殷勤点儿,倒落下不是了。” 天赐拿着块料子站在一边,程老板眼睛一抬,就瞧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涣 散地看着自己。他觉得有点不舒服那眼神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却让人有种洞悉一 切的不安。程老板下意识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拾玉见状,乖巧地站起 来告辞:“程老板好坐,我回去了。” “有看上什么的没有?回头我叫伙计给姑娘们送过去。”程老板起身客气。 拾玉低了下颌,含水的眼珠在睫毛里颤巍巍地滑动:“不敢劳您的驾。”那 微微地笑意从全身上下流淌出来,象风摆了杨柳一般。程老板不由自主地举起烟 袋,深深吸了一口,回避了这个眼神,耳边响起拾玉的声音:“就叫天赐给我送 过去吧,我要的什么料子,他知道。” “天赐,送送客人。” 天赐应了一声,陪拾玉走到店门外。拾玉抬起头来用葱管般的手指盈盈指一 下天赐:“别忘了,料子裁好了就送过来。别叫我等。” 天赐微笑含身:“可我不认识翠苑的路啊。” “你可以问你们老板……”拾玉向天赐身后看了一眼,笑着上了门口的马车, 绝尘而去。天赐回过头,程老板的脸隐藏在幽深的店堂里如剪影般一动不动,只 有烟袋的那点红光,狠狠一亮。 (五) 程太太觉出开喜似乎有些异样了。 她开始每天多花一倍的时间在镜子面前,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走路也不再 一阵风般从院子里掠过去。她也如往常般写字看书,但有时候会长时间发呆,眼 睛迷茫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程太太叫她,她会猝然回过头来,展开一个仓促 而甜蜜的微笑。 对,甜蜜。程太太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词,开喜现在浑身上下都洋溢 着一种难以觉察的甜蜜,从一回头,一举手,一句话,一个笑容里,渗透的都是 少女甜蜜的意思。程太太有些微微的不安,她不知道这种甜蜜由何而来,这种变 化究竟是成长的必然,还是有了她所不能了解的隐秘的原因? 一天晚上程老板兴致好,从新开的“十香楼”菜馆叫了他们的招牌脆皮鸭和 玉米鸡回来。开晚饭叫了好几遍,开喜才从房间里出来,穿着整齐的蛋青色裙子, 肤质雪白,大而灵活的眼睛左顾右盼。程老板和程太太对望一眼,心下不由同时 浮出一个念头:这孩子,长大了。她似乎一下从15岁跳跃到了18岁,虽然只有3 岁的年纪,可意思是完全不同:15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而18岁对一个女人意 味着什么则是不言而愈的。 开喜自己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她喜气洋洋地坐下来,开始对付烤的金 黄脆皮鸭。程老板问了她最近书念的如何,开喜含含糊糊地说:“很古德。” “什么?”程太太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很什么?……” “古德。”开喜得意地说:“是洋文,就是很好的意思。” 程太太奇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古怪的话?学里老师还教这些?” 开喜低头吃吃笑:“是天赐教我的,他认得洋文呢。洋人说话真好玩。” 程太太笑道:“这孩子,希奇的玩意倒多。” 程老板沉下脸:“好好的话不说,念什么洋文!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许学这 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开喜争辩:“可是,镇子里还没有人会说洋文呢,我是第一个……” “要说那些东西做什么?”程老板把筷子一拍:“我告诉你,以后没事不许 你往店里跑!那种做生意的地方,女孩子抛头露面的象什么话?别人要说我对你 没家教。” 开喜急了:“那我以前不是都可以去的?……” “以前你多大?现在你多大??”程老板的脸色一点不动摇,他在一瞬间下 了决心:“我不说第二遍了。你记着,以后别叫我在店里再看见你我也要告诉那 些伙计,谁和你说话我就扣他一个月工钱。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开喜被这灭顶之灾击倒了。她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后终于掉下来, 一口饭含在口中噎着,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程太太推推她轻声说:“开喜,爹这 是为你好。别哭了,先去洗个脸吧。” 开喜扔下饭碗呜咽着从堂屋里跑开了,程太太目送她消失,回头责怪地看着 程老板:“你怎么好好地说起她来了?她又没犯什么错,小孩子家。” “她还算小孩子?你这个娘怎么当的。”程老板点起烟袋,沉郁地说:“任 何事情都要防患于未然,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道理。” “她怎么了?我看她很好啊,乖巧得紧。” 程老板不屑地看看程太太:“你那点见识,跟你家人一样!当初他们要是有 先见之明,怎么会让你一个大活人从眼皮底下跑出来?……” 程太太的脸色变了。她挺直了背,慢慢昂起她的头:“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 在说些什么。” 程老板一下惊觉过来,知道自己漏了嘴,连忙俯过身去安抚地拍拍程太太的 手背:“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开喜……” 程太太从桌边站起来,看着程老板一字一字地:“其实你从来就从心里瞧不 起我,是不是?可怜我跟着你背井离乡这么多年,真是瞎了眼。” 程老板眼睁睁看程太太僵硬着脊背走出堂屋。 (六) 天赐很快就知道了程老板的禁令。第二天傍晚收工的时候,开喜悄悄站在墙 角红肿着眼向天赐招手,把饭桌上的事情说了。 说着,又掉下了泪。 天赐在金红的夕阳里站着,落山的太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开喜说 完了话,站在天赐面前微微发呆,雪白的手指下意识扭在一起。天赐心里涌起了 茫然而酸楚的柔情。 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那天握过她的手以后该怎么办。这个娇 弱可爱的小人儿不会是他的,天赐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举动,已经是超过理 智许可的界限了。开喜简单的心里不会考虑那么多,可天赐应该知道这份荒唐。 他甚至觉得对不起程太太她收留了他,给他安稳和受人关爱的生活,他却背地里 勾引她唯一的女儿。 程老板的禁令,绝不是没有原因的。开喜的欢乐简直藏不住,而程老板的命 令就是对他的严重警告。 “天赐……”开喜低而热切地呼唤他。 天赐垂下头给开喜一个微笑:“别担心,我们一个院子里,还能见不着吗?”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你看,我天天带在身上的。” 是那个粉色发夹,打造成星型模样的,在镇里也是时髦而少见的东西。它曾 沾染过两个人手心里慌张的汗水。 开喜羞怯地笑了,她象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安下心来,后退两步悄声叮嘱: “别叫……别叫娘他们看见。”一甩头跑了。 天赐扭头看看将尽的落日,轻轻叹了口气。轻到自己也没有觉察。 程太太已经三天没和程老板说话了。程老板躺在拾玉房间的软榻上沉着脸不 吭气,拾玉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用手拈蜜腌出来的梅子吃,屋子 里弥漫着好闻的酸甜的香气。 拾玉吃了几个,用指尖捏一粒往程老板嘴边送:“尝尝,采芝斋新做下的, 我最喜欢了。” 程老板偏开头:“你自己吃吧,我不爱这个。” 拾玉哼一声,丢下梅子拿帕子擦手:“不就是和太太吵了几句?到我这里摆 脸色,给谁看呢。” 程老板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你也够烦,要不是想清净清净我也不上你这里 来。来了,你还老和我罗嗦。” 拾玉咯咯笑道:“你想清净应该在家里呆着呀,两人不说话,那多清净!上 我这儿来,我偏要烦你……”拾玉拿擦手的帕子在程老板脸上拂来拂去,弄得痒 痒的。程老板伸手把帕子夺下来扔到一边,又仔细一看,是自己店里的绸缎做的。 程老板奇到:“这花色的缎子价钱贵得很呢,你居然拿来裁帕子用,真排场。” 拾玉站起身来撇撇嘴:“你还好意思说!好的、贵的料子都不知道第一个拿 来我用我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去买了时新绸缎裁帕子?这个是你们店里剩下的边角 料,上次我去拿衣服,天赐绞好边,白送了我两条的。” “天赐送的?……”程老板坐起身来。 “我看呀,你还不如天赐会做人,真不知道你这个老板怎么当的。”拾玉用 手点程老板的额头:“他来了以后你们店里生意好很多罢?我看他做生意比你的 脑子活。” 程老板恼怒地说:“你还说他好!他没有拿了你的东西去做人情。” 拾玉道:“这些下脚料放在你们店里不也是扔掉?人家就是有心罢了,拉住 了客人还不都是你的?再说……”拾玉含笑瞟了程老板一眼:“他好象知道程老 板你疼我呢,特别对我关照……” 程老板从榻上翻身下来,觉得捂心烦燥。“天赐”这个名字象心里的一根刺 扎得他难受,他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但就是感觉糟糕。程老板在房间里低头来回 走了一阵,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这次吵架,也是有他的起因……” “是什么?”拾玉好奇了。 程老板把原由大略说了:“……他居然教开喜说洋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脑子里哪来那么多鬼名堂?……” 拾玉沉吟一下,回头看看程老板,笑了一笑。 “你想说什么?”程老板看出奇怪。 拾玉慢吞吞地说:“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上回我去你们店里,天赐坐在柜台后面好象在拿布擦一个发夹子。我要是 没看错,那个夹子……”拾玉抬眼看了看程老板慢慢皱起的眉头:“……好象在 你们家开喜头上戴过。” 程老板一拳沉沉砸在桌上,闷声道:“当真?” 拾玉走过来伏在程老板身边吃吃地笑:“你们家小姐,花儿一般娇滴滴的人 物,闹出点私定终身之类的事情,一点也不希奇呀。再说天赐这小伙子,长得倒 真是俊俏,招女孩子爱呢……” 程老板扳过拾玉的脸:“你不会也喜欢这样的吧?” 拾玉伸手打掉程老板的手:“他哪有您气派呀,要不您送他给我做个跑腿的, 倒还凑合。”说着,整个身子笑得如花枝一般乱颤,直软下去。 程老板看她笑完了,冷冷地说:“那我就好好绝了你们一大家子的念头。 (七) 店里的生意不忙,渐渐热起来的天气让这个下午有点昏昏欲睡。程老板一脚 踏进店里,伙计们都惊醒过来,赶忙站起身来伺候。 程老板指了指几个以前爱使唤的手下,让他们搬动店里的摆设:“墙上挂的 布收起来,中间的桌子撤了,门口布匹拿回柜台上去!……” 伙计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天赐,疑惑着动手去了。天赐在一边目瞪口呆:程老 板脸上深藏的严厉回来了,刀劈斧刻般的严酷在他脸上明白地展示着,那是多年 来人生的历练和生意场上跌打所造就的人性的旗帜天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忘记了 程老板的出身,忘记了他是怎样由一个走街串巷的布贩打下了今天这番江山,这 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的脸色表明他绝不允许受任何人的愚弄和忽视。 ------可是,他这番明显针对天赐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天赐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 店堂里尘土飞扬地变革着,不是变革着前进,而是退回从前。所有被天赐带 来的新鲜空气都在最短的时间里被抹杀:大门关回了四扇,斑斓的布匹象所有其 它布店一样老老实实挨排码在柜台上,八仙桌带着瓜子和青豆给拖了出去,店堂 中间变得空旷而幽深,一切回到旧时摸样,连灰尘也是,在迟暮的下午里光线变 得暧昧不清。叮叮当当的响动甚至惊动了程太太,她从后门悄悄走进来,一言不 发地在角落看着这种忙乱的场面。 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最后,程老板指指店里伙计们身上穿的坎肩:“把这些耍猴穿的把戏给我脱 下来。”天赐还楞在一边没回过神,看到大家都脱下来了,才惊醒一般伸手去解 扣子。程老板看着他,一步步走过去,站定,甚至笑了笑。 他说:“天赐,把你的衣袋掏给我看看,行不?” 天赐变了脸色:“怎么?程老板是怀疑我……” 程老板加重了语气:“我只问你行不行?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东西? ……” 天赐没有退路了,他看看站在一边的程太太,她脸上同样是困惑不解的表情。 天赐咬咬牙,开始从衣袋里往外掏东西:几枚铜钱,一块手帕,一块旧怀表…… 从最后一个衣袋里慢慢摸出来的,是一枚星型的粉色发夹。 “开喜!……”程太太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天赐在一刹那间感到了绝望。 程老板举起那枚发夹问:“哪里来的?” 天赐没法回答。 “是……开喜给你的吗?……”程太太声音颤抖着问。 天赐说:“是我捡的。” “啪!”程老板狠狠给了天赐一个耳光:“混帐东西,主意打到我女儿头上 来了!我瞎了眼收留你这条疯狗。你马上给我滚,滚回你老家去!现在就走!! ……” 天赐被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强烈的震荡使他的眼睛一时有点看不清东西。 他首先想到的是,开喜,也许我没法帮你了。 (八) 3 天后开喜在百多公里外一个肮脏的客栈里找到了天赐。 她拎了个小小的包裹,朴素的衣着显出她的决心,她看到天赐后的第一句话 就是:“带我走!随便去什么地方。”开喜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和当年曲四姑娘 对一个布贩子说过的一模一样,母亲的血统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这么惊人地凸现过。 天赐惊呆了。他被赶出梅关镇时没有被允许和开喜见最后一面,他带着点忧 伤上路,以为自己那点情感就要这样永远被埋葬在小镇里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开 喜会这样出现在他面前,小小的透明的脸上带着兴奋和决绝,这个开在深宅大院 里的洁白的小百合花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把自己交给了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交给 了大千世界滚滚红尘。 天赐发现她被灰尘沾染的脖子上挂着根新鲜的红丝线,伸手扯出来一看,居 然是程太太那块盘龙葫芦的老玉,天赐又一次惊讶:“开喜,你把你娘的玉偷出 来了?” 开喜的脸色黯淡了一下:“我想要……留个纪念,以后,也不知道回不回得 去了……” 天赐打了寒噤。天色似乎暗下来,窗外第一只夏蝉开始孤单地鸣叫,浑浊的 尘土也在窗棂间渗进的缕缕阳光里狂舞。看来云坞镇是不能返回了,世界这么大, 他带着这个小玉人儿,该往何处安身呢? 进入5 月,天气猛然热起来,大路上尘土飞扬,人们的神色也开始显出夏天 将至的懒洋洋的倦怠。傍晚,一辆马车把一男一女丢在路边客店门口,两个人灰 头土脸的钻进去。 房间里,天赐端来水给开喜洗脸。开喜显然是疲倦极了,她匆匆抹了脸,连 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就歪在床上沉沉睡去。 天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半个月过去了,两个人东躲西藏地往前捱,都知道背着个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大路上走。开喜的皮肤明显黑了下来,不谙人事的脸上也开始 透出点自己感觉不到的沧桑。她很少笑了,吃得也少,那些粗糙的饭菜实在不是 从小娇惯的她能咽下去的脸清瘦了一圈,尖尖的下巴愈发显得单薄可怜。这些天, 她吃尽了她15年来从没有吃过的苦。 天赐也曾委婉提过送她回家的话,可是立刻就被开喜的眼泪和沉默堵回去了, 在出走这件事情上,她表现出少有的坚决与固执。她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将来会 有好日子,而她一旦离开家门,是决不会再回去的。她如此信任天赐,虽然疲倦, 在他身边却仍然睡得香甜踏实。 然而天赐无法入睡。他在她身边坐着,一直坐到上灯时分,又从上灯时分, 坐到梆子敲了3 更。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来,问店小二要了一张纸和一只笔。 天赐已经不记得自己写些什么了,满满一张纸,不够,又要了一张。大概是 写了他小时候的顽劣,写了他长大后的放荡游学,写了贫困沉默的父母,写了心 疼他的程太太,写了严厉的程老板,写了风筝、发夹和春天……天赐只记得最后 他写到:回去吧,开喜,回去吧。我这样一个人,不能象你父亲那样给你母亲那 种最少表面上的安逸和幸福。 天赐把信压在灯下,又把包裹里为数不多的银钱悉数掏出来放在信上。做完 这些,他走到开喜面前再一次注视她。开喜呼吸匀停地睡着,一只不知何处来的 小飞虫慌张地盘旋一圈,停在开喜脸上,开喜一点没有察觉。天赐俯下身,挥手 赶走那只小虫,忽然间他的泪水涌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五年后,某个城镇的某个大院,门口“偎红楼”的招牌高高悬挂着。院子里 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一派热闹喜气的排场。后厅里一个大桌上,男男女女坐了 个满,推杯换盏嬉笑打闹,似乎这个欢乐的地方,盛不下任何烦恼。 一个女人喝多了,抓着酒杯踉踉跄跄从人堆里逃出来,歪在一边的小桌子边 休息。她伏在桌上看自己手里的杯子,半两一个,精雕细琢的细瓷杯,颜色和她 的肤色一样泛出冷冷的白。杯子上面有几个字:“闲来一杯,愁来一杯”。女人 想,为什么没有“喜来一杯”呢?又一想,是了,喜的时候都忙着高兴去了,怎 么会有工夫喝酒。再说,又哪来那么多喜呢?闲时来一杯,愁时来一杯,忽忽的 一时也就过去了,忽忽的一天也就过去了,一年也就过去了,一生也就过去了。 那边桌上人声鼎沸地喊她回去,女人应了一声,把从胸口滑出的一块盘龙玉 塞回衣领里,晃晃悠悠站起来往大桌子那边走。走过窗口的时候她往外看了一眼, 恍惚地想,好象是春天了罢?外面的天空里,也应该有风筝在飞翔了。 (完) (部分情节取自严歌苓《风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