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跌 作者:余佳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 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 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摘自张爱玲 "白玫瑰与红玫瑰" 报上说周六晚间会有一阵罕见的流星雨,于是那个著名的高山风景区还不到 傍晚就挤满了形形色色拖家带口的人,各种小贩当然不放过做生意的好时机,熙 熙攘攘的一大片颜色泼进黄昏倒象是什么节日的样子了。 易羽手里提一个小毛熊形状的孩子背包脚步有点拖拉地走着,眼光透过前面 的人影看住儿子的背,七岁的儿子正走在山路沿一条细窄高起来的砖头上,手臂 抬起嘴里呜呜地吹出飞机似的声音,身体有点摇摆但孩子尽量保持平衡往前走。 易羽嘴角浮起一个笑绕有趣味地欣赏儿子。 “刚刚,你给我下来!听见了没有?你会崴到脚的!易刚!说你呢……你听 见妈妈的话了没有?”易羽的笑意被这阵大吼大叫僵在脸上,身后的妻原是替儿 子买街边的菠萝去了,现在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去把儿子揪离路沿,一边掰一块 菠萝塞进儿子嘴里,一边怨恨地瞪了易羽一眼,妻眼里的儿子似乎永远只有三岁。 她的嘴并没有停住……易羽吸进一口气将眼睛闭上了几秒钟,换上漠然的表情继 续往前走,脑袋垂下来脚尖踢飞了一块小石头。 “爸爸,我的飞机开的好不好?我唔唔才不会掉下来呐!”孩子的嘴里塞满 了菠萝讲话呜里呜噜地,嘴角流下来的汁液被一旁的妻迅速擦了去,她并不让儿 子自己咬菠萝,依然用手这样掰了喂他。儿子一双像极了易羽的眼睛看向爸爸企 盼着肯定。 “嗯!爸爸相信你决不会掉下来。”易羽拍拍儿子的头,赞赏得很真诚,但 他不用侧目也知道妻的表情。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啊?儿子真摔下来崴了脚的怎么办?骨折了怎么办?” 果然妻冲着易羽依然声音很大。教育孩子的分歧早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个话题, 眼下多了别的原因,她的火药味很足。 “没有那么严重啊!那些砖头……”易羽声音硬起来,但看看周围,他又低 下去:“我不是在旁边的。” “可你也没有管呀!要不是我冲上来……”她仍在挑衅。 “喂!你小点声好不好?那么多人!刚刚,你跑爸爸追你,来,开始!”易 羽没等妻发作就和儿子跑开了。跑了一阵,他们慢下来等妻赶上来。 暮色里的妻为着一个坡看着走的有点吃力,一件毛衣扛在肩上,左手一瓶矿 泉水,右手捏住半个没吃完的菠萝,头发显得有点乱,脸上的线条硬硬的。连续 失眠她确实体力不支了,但儿子没有看过流星雨,儿子才是今天全家一起出来的 唯一理由。易羽心底深处有细密痛楚冒上来,他还是心疼妻,但她不给他机会安 静,虽然易羽十分理解她,但还是会被她抓住一切机会发火惹得极度烦躁。 要是那个周末的晚上没有喝得那么多就好了,要是酒后吐真言的对象不是妻 就好了。但后悔的同时易羽也为究竟是说了出来,究竟是让她知道了,心里一如 一锅久煮的汤终于揭了盖子,有一丝畅快,其间复杂的东西叠积着,一切好难解 释。 “青青”是那个晚上易羽一直呼唤的名字。醉眼朦胧之间,他仿佛看见青青 湿湿柔柔的眼睛表达着与她的话完全相反的意思,她说:“快走吧,晚了家里该 有麻烦了。”每次甜蜜的聚会,时间的翅膀总是这样轻轻一掠,就该道别了。然 后易羽不得不跨进车里,那种每一次经历的心底钝钝的痛楚,在醉的很迷糊的时 候就会尖利起来,痛得他死命咬住嘴唇,结果牙齿深割进皮肤渗出一滴浓浓的血, 易羽终于说出早想说的话,“青青,我对不起你!”然后倒头睡了过去。 妻木然看住易羽昏睡过去的脸,唇边挂着的那滴血触目惊心。她颤栗着绞了 湿毛巾替他擦去,突然感觉四周充满了彻骨的冰山,她十分困难地迈步走进客厅, 双手抱紧蜷起的双腿,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她轻轻摇晃着身体以泪洗面。这样 的深夜为着熟睡的儿子,不可以将绝望的嚎啕喊出来。从那一天起,妻开始失眠。 “她是谁?”一夜失眠,妻的声音嘶哑着。她强打起精神送儿子去了父母处, 回家等着易羽醒来。 “谁?”易羽非常心虚。 “你说了一晚上的那个青青!你……是不是很爱她?”妻又开始发抖。 “是个朋友!”易羽急急地想往洗手间跑。 “你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妻的声音凄厉起来,又为了自 己恐惧的答案出了乞求的味道。 “就是……一个朋友!你不要瞎想好不好?”易羽站下了,口气空洞的连自 己都无法置信。 “什么朋友让你这样用心?嘴唇都咬破了!怎么……怎会这样?难道我和儿 子对你不好吗?”妻的泪又开始如注地涌出来。 “……”易羽无话可说,不知所措地将眼睛看到白墙上,又移到书柜上,玻 璃柜门里映出他唇上青肿的一处。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我们走好了。你可以那个青青在一起,也用不着 那么痛苦!”妻的脸难过地扭着,抛过来一句气话。 “我从来也没有想离开你们!”这句实话易羽说的稳稳的。 “那你怎么能爱着另外的人?你说的谎话连自己都不相信是不是?你好没有 良心!”妻喊得十分绝望。 “我也不知道!我……”易羽懊恼地说着夺门而去。 小酒吧的下午没有什么生意。粗木的一排排桌子,稻草的墙饰和一些重彩画 交替挂着,蜡染的一片蓝白帘后面,易羽握住青青一双手,青青略显苍白的脸上 正有泪珠挂下来。两个人静了一阵,青青抽出一只手小心抚摸易羽的嘴唇。 “还疼吗?你呀……真是的!”青青声音里有种特殊的沙哑,有的时候她在 电话里只要这样“喂”一声,易羽心里就会异样地舒适。 易羽摇摇头。他放开青青,将盘子里一个小圆蛋糕用叉子对半分开,望着呆 了一呆。 “你不该说的。她会非常难过的。唉!如果真有谁要痛,我倒情愿痛的只是 我一个人。真对不起!实在不是故意要你们因为我弄到这个样子,现在怎么办呢?” 青青的眼睛再次湿起来。 “青青,不要……别哭!罪魁祸首是我!都是因为我你们两个都痛苦。真希 望我可以像这个蛋糕……这样一分两半……”易羽说着无用的话,恼恨地用叉子 狠狠地捣着蛋糕。 “不可能的。你回去好好和她谈谈好不好?我……我会走开!”青青口气无 奈而坚决。 易羽望着青青光洁的面孔,完全不可以想像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了,她从他生 命中消失了,自己究竟会如何?人的一生就是会有这样一些人,不出现则已,只 要出现了,就会发现他们原来是自己生命的缺憾,这样拥抱进了牵挂的圈子,舍 弃竟是不可能了。比如妻,比如眼前的青青。 易羽忘了在哪里听到的这样一种比喻,妻的手摸上去一如自己的手,因此没 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若要是砍去了这只手,正因为是自己的,那种痛会钻心! 更何况除了妻,易羽还有个可爱的儿子。 易羽的婚姻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挑剔的。但到了如同每一段婚姻会经历的平淡 与重复阶段,家里日复一日做着选择题似的对话,妻专心而紧张地将太多的时间 给了孩子,这原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易羽心里某种东西究竟越来越稀薄了,因此 会余出空间,甚至余出眼光看一看周围其他的人,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企图,而 青青在这种稀薄的时候出现,才证实了他心中的确存在了旁的空间。 青青本来是朋友的朋友,一个聚会上很正常地和易羽认识了。后来一切感情 的发展毫无预兆,比较优雅的比喻就是缘分来了,躲不开的。俗些说起来,就像 公共场所被传上了流感,你就会不可控制地开始打喷嚏,接着咳嗽,然后当然就 要发高烧。易羽不愿探讨青青是否在别人眼里不可抗拒,只是他实在是无法逃开 青青对他的吸引力,她是如烈酒一样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的陶醉,平淡的日子 不可以比的。 按常理,易羽这种并不是因为家里鸡飞狗跳而泄恨长出的感情枝杈,会因为 对方的嫉妒与不容,甚至提出离婚的奢求而迅速终止。但青青一直都知道他的家 况,一直在认可他对家里的牵挂,从不提其它要求,反倒是提醒他回家小心的一 个,表明实在无心故意伤害一个同类,只是感情的浪潮抵挡不住,接受便成了唯 一的选择。她总说:“让我远远的爱着你就够了。”易羽的爱意为着一份遗憾, 一份歉疚,为着青青的善解人意,反而一日日地渐增起来,两个人的烧长久地退 不了了。 有时候易羽下班回家,会非常渴望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转过身来是青青。可他 和青青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牵挂着妻的一切。也有要在青青的面前刻意表现自 己最好一面的时候,他会想念自己在家里无拘无束,甚至是肆无忌惮的行为作派。 为着青青他有了极好的心情,在家里也会不时地谈笑风生,但对这一团和气的家, 又出了念头要更加疼惜青青了。如果妻是他的习惯,青青就是他无法缺少的激情。 如果妻是白水,喝久了必是会渴望青青烈酒般的感觉,但日日畅饮烈酒人会受不 了,喝一喝水又成了必须的。 易羽爱着两个可爱的女人,时而他是一个过于幸福的王子,时而他也是一个 非常痛苦的爱情奴役,左右为难的感觉,像虫子渐渐把他的心咬得发木。时间渐 长,压力就在酒醉的时候冲口而出,结果她们两个都哭了,一个哭着受伤,一个 哭着同情,易羽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觉得自己才是最该嚎啕的一个。 “你别担心,家里我会好好处理的。但是……”易羽拿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对 青青说道。 “但是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易羽十分真诚,手间不觉加了力,紧紧 握住青青。 “那你想怎么办?”青青问的幽幽的。 “像以前一样!其实我舍……舍不得你们两个!”易羽为这句自私的实话羞 愧。 “我也舍不得你!”青青低下眼光,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 “我清楚这样下去对你非常不好,我很矛盾,可……如果失去了你我的心会 死掉!”易羽再说。 “你失去了她心也同样会死是不是?”青青没有表情。 “你放心,我也会自己处理好的。我早说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有后 悔 .”青青苦笑了一下接着说。 “……”易羽不愿说下去了。 妻在失眠。她也在找各种机会与易羽谈话。但易羽除了表示不愿放弃这个家, 就不愿再谈什么了,关于青青他更是闭口不提,他知道说的越多对妻的伤害就越 大,但也不愿意用谎话亵渎他和青青之间非常认真的感情。易羽的逃避与沉默激 怒了妻,后来的日子她就时时找机会将怒气发泄出来。易羽仍然在沉默和逃避着, 因为他没有理由申辩。而为了不让妻再受刺激,易羽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见到青青 了。不知道她是否也失眠,不知道她一双漂亮眼睛,是否也如妻的,给泪淹得肿 了起来。 夜,黑得很沉了。 山顶场子上人群一阵骚动,兴奋的吼喊声响起来,易羽抱起儿子指给他看那 颗大家等待着的流星。远处天际流星那样拖着闪亮尾巴掠过来,掠过来,大气层 挡一下,它就散成一束美丽的星雨,再亮了一瞬,就渐渐暗了下去。人群怅然叹 息着,仿佛目睹了天上什么人,碎而烦乱的心一下子坠跌了。易羽的牙齿下意识 地又去咬住唇间那处还没完全恢复的伤…… ——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