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情人 作者:余佳 (一) 波恩市中心的步行区,各种冷饮店,咖啡馆到了夏日,都在门口尽可能多地 摆出各色大洋伞,使整个区域看起来一如墨西哥女人宽阔长裙的彩色周边,灿烂 而活泼。 一个夏日的午后,苏菲坐在一个小咖啡馆橙色的阳伞下,慢慢品尝一杯棕色 的卡波其诺,偶尔抬头,眯起眼睛看太阳下过往的行人。她一袭白色的长裙,给 橙色的伞映着,散发一种温柔的光。波恩大学夏季大考刚过,苏菲很高兴终于可 以由书海里抬头,深深吸一口夏天轻松的氧气了。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任何时候脑子不会休息下来,明明给考试累得不愿再想 什么事情,可偏偏就是要想。苏菲乱七八糟的思绪涌来一阵,显得有点呆呆的。 有嘤嘤的鸽哨传来,苏菲抬眼追随鸽群,看到远处,心里一种思念渐渐明显了起 来。德国人夏日爱吃甜食,而家乡人则喜食辣味。她在想家乡一种夏季的小吃, 凉米线!(米煮了压出来,长圆柔软,近似面条的一种食品,可煮食,也可凉拌 食用,著名的有过桥米线) 家乡温和的夏日里,苏菲总是爱在周末的下午,到街口一家老字号的小店, 买一碗凉米线吃。倒不是充饥,而是嘴馋,搀那种辛辣酸甜的味道。一只普通的 粗磁蓝花碗,浅浅盛着晶莹剔透,又白又软的米线,上面撒着红的胡萝卜丝,绿 的黄瓜丝,黑的木耳丝,淋几滴花椒油,几滴小磨芝麻油,加上酱油和醋,一小 勺姜蒜水,配上一点点酱肉末,再来一小撮鲜红的油辣椒……光想着,就已经香 气扑鼻了,这种小吃的美味,该是赛过一切山珍海味的!唉!谁能想到,这种在 家乡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小吃,对于在异国他乡的苏菲,有一天竟成了可望不可及 的梦了呢? 人生究竟还有多少想不到的事情呢?也说不定有一天,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 以后,也会念起波恩,这片莱茵河畔的绿地!一晃,苏菲在德国已经三年了,也 走过欧洲不少美丽的地方,可就是舍不得离开莱茵河,离不开波恩。对这个地方, 她总有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怀和牵挂。别人问起,苏菲总是说,波恩是她流浪远 方的第一站,印象很深,就再来了。还有一个不愿说出的原因,是她,曾经有过 一个蓝眼睛的情人,因为他,德国才开始亮丽活泼,也是因为他,莱茵河畔的波 恩,才充满着那样的浪漫和忧伤。 太阳偏西,淡蓝无云的天空,开始加深,出现一种沉淀了似的蓝色,软缎一 般遥远地延伸过去。苏菲看痴了,她的心绪,也随着这种蓝色旋转,飘起…… (二) 那一年的三月,苏菲工作有些不顺,心情比较压抑,她是处理手上大堆繁杂 的文件和工作,到上飞机的最后一分钟才走掉的。曼谷起飞后,十几个小时的飞 行途中,邻座一个小孩子无休无止的哭闹,吵得她完全不能稍息片刻。可笑的是, 那孩子的泰国母亲,到后来居然呼呼大睡,苏菲只好将那个棕色的小家伙抱在自 己手上,不时地在机舱来回溜达。终于熬到法兰克福机场,那母亲说:“你到德 国打工可以去带孩子!”,苏菲连啐她一口的气力也是没有了。 好累的一个人,好累的一颗心,就这样落到波恩一间德文语言学院里。苏菲 住的一间单人宿舍坐落在地下室,并排还有其他三间单人女生宿舍。那个细长狭 小的房间,怎么看怎么像监狱的禁闭室。白晃晃的一张小床,紧挨着一个压抑的 深棕色衣柜,对面一张光秃秃的桌子,泛出浅色的木纹,紧旁边一个小小漱洗池 子,居然是一片烂白菜叶子的黄绿。正对着门的正方窗户,与外面院子的地齐平, 可以看见希希落落,破牙刷似的枯草根,一棵孤独的树干,衬着灰蒙蒙的天空, 就戳在窗户框出的方形里,居然有阴冷的雨丝在飘起……苏菲心都凉了。 苏菲木立在门口,不肯进去。她下意识地掏出电话。远方的妈妈说:“喂?” 的时候,她开始吸鼻子,无法控制大量的眼泪流下来,真想大吼过去,“妈妈, 我想回家!”妈妈开始一连串地问:“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菲菲?”苏菲终 于呼出一口气,说:“我……我……很好!到啦!嗯!我只是……就是……想吃 米线。”妈妈马上释然了,笑说:“咳!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么没出息可不行啊! 吃米线还不简单,我给你买一大堆存着,你回来吃个够,啊?” 是呀!苏菲还能说什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再让父母担心。这么老 远飞过来干嘛了?德文没学会回去,连机票和学费都对不起。再说也是自己坚持 选择这条路的,再难也得走下去。“好,这个”牢“我坐定了!”,苏菲咬牙在 心里说。立即动手将行李拖进房间,拿了纸笔转身上楼,参加学院入学水平考试 去了。 其实下了朋友的车,头一眼看到这间著名的语言学院,苏菲就吓了结结实实 的一大跳,接着,失望就掩饰不住地挂在脸上。这所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分院的 著名的语言学院,实景与名声是那么的不符。在当时还是德国首都波恩的分院, 不过是一栋三层的尖顶小楼,外带一个小小的后院,天知道他们是怎样给百多位 外国学生开课,又是怎样将整整三十位学生安排住在楼里,还敢介绍住宿学生可 以开火做饭!?居然说有电教室和图书馆,还有洗衣房?!不会是什么小人国的 袖珍领土吧?苏菲曾经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称作学院,规模应该是她大学母校的 那种,宿舍到图书馆也得走它个二十分钟。可校名就明明白白地挂在门口,不会 有错嘛! 苏菲才抬手犹犹豫豫地推门,忽然就有一个身材胖大的女士笑迎过来,快言 快语地用英文自我介绍,说她是学院的老师,教过好多的亚洲学生,都是名字好 拗口的,只有这个中国的Sophie(苏菲)名字又好听又上口,早等着想见见她了 ……苏菲没大注意听,死盯住这个老师看,在想,笑眯眯的胖老师倒是好可爱, 像一个中国的瓷制“大阿福”,只是头发换了黄色的。学院的介绍手册里说,每 班有十五个学生。整个学院体积都这样小气,那么每个教室的面积也该吝啬,但 愿这一个不会是自己的老师,不然说不定在小小的教室里,她会给挤得贴到墙上 去当壁虎听课。 没有想到,“大阿福”还就是成了的苏菲老师。还没有想到,参观一圈,学 院真是电教室,图书馆,洗衣房,厨房俱全,因为分配合理,也不见得迷你的不 成样子。教室虽少,但全天利用,百多位外国学生分级分时间开课,初级班上午 有课,中高级班下午上课,晚间开的职业提高班和特别辅导班,将教室再次利用。 而住在学院内的学生,分了单,双,三人房间,薄层板做的墙隔开,当然住得下。 一切经济实惠,还真聪明! 苏菲看到她的名字在中级班!学院初,中,高级班的分班,是以入学德文水 平考试为依据的。她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才下飞机,昏头昏脑的情况下, 蒙着答题居然混进中级班!她咧嘴一乐,可有点心虚,不知中级班有多难!读到 通知上写的,初级班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半上课,中,高级班每天下午一点到 五点半才有课,哈!这等于说她可以天天睡到日照三杆,这个学院好像可爱起来 啦!哈哈!她乐出了声。也顾不得想跟着胖老师,上课可能当壁虎了。蹦着回到 宿舍,拖拉出箱子里的东西,四处布置一番,那间“禁闭室”看起来,马上像什 么小动物的窝,舒适而温暖。 开始正式上课,苏菲又笑不起来了。凭着她相当厚实的英文底子,和一点点 自学的德文基础,碰巧混进中级班还行,可混下去就难了。别的同学都是有了好 几年德文学习基础的,苏菲读得好累。听课还凑合,看书和做作业就不行了,中 级班已经在要求比较高的阅读水平。德文的动词以变格多样著称。大段文字,一 队队字母,火星人一样,从她的眼前游行过去,每队火星人中负责的动词,不仅 全不认识,还换衣服(变格),看得苏菲云里雾里的。往往一晚上光查字典了, 作业老是做不完。书给注得密密麻麻,有的句子还是不懂。赶快找了语法书来看, 天啊!德文注释的,还是得查字典嘛!她心说:“我要是一只猫,就急得上树了! 还想睡懒觉?算了吧!” 苏菲谢绝了几乎所有学院为学生们组织的日间晚间丰富多彩的业余活动。其 实她实在是个容易相处的话篓子,只是周围一下子都是各国同学的陌生面孔,而 操着一口夹生的德文,除了哈罗之外,她真不知该如何与别人聊天。日夜苦读, 没有朋友,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给父母写信或是清晨没课的时候,在学院前的池塘 边喂一会儿鸽子,她甚至羡慕鸽子,因为它们至少是成群结伴的,还有翅膀可以 飞。 除了购买食品,寄信和上课,苏菲几乎足不出户,甚至很少睡觉。她这个中 级班里,比起其它同学,苏菲像在搭一所危房,地基都没挖好,就已经起了墙, 盖了顶,早晚得跨掉。她快撑不住了,最后决定向老师要求换到初级班之前,她 还想再咬牙试试。等应付完第一次小考,成绩总算勉强跟上,她就在宿舍忽然眼 前一黑,朝门板摔去,晕倒了。还是一左一右两个隔壁房间的女邻居听见她那间 发出的异响,使劲敲门,才算把她给救了。 患难见真情!原来每天进出碰面,大家邻居也就问个好,并不多说话。看到 泰国来的婉塔娜转眼捧出一碗肉汤,瑞士来的莫尼卡送上一大盒巧克力,还着急 上火地要打电话找医生,原来真是热心人呢!苏菲自己感觉也就脑门上磕了个包, 出了身虚汗,并无大恙,过意不去两个好邻居急得团团转,赶紧安慰她们,并问 她们她脑袋上长出一颗“德国土豆”好不好看?三个人大笑了一回。就这样,苏 菲因为一场小灾得了两个可爱的朋友。 平日上完课,邻居串串门,三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下室热闹起来,喜鹊窝 一般,走过的其它同学也来凑热闹,日子过的轻松多了。大家文化背景不同,又 都操着夹生的德文交流,笑料层出不穷,相互了解多了,也开始胡说八道。说泰 国的婉塔娜上初级班,但在泰国却是一所职业语言学校的德文老师,真是蒙古的 利害,简直误人子弟!说莫尼卡来自瑞士的意大利语区,虽然上高级班,可她卷 着舌头嘟噜出来的德文,不细听还是意大利语,白学一气嘛!说苏菲是文盲,会 听会说,可写出来的德文错得一塌糊涂,读报都读得七零八碎,前言不搭后语。 然后三个人推来推去,笑得前仰后合。虽然这么自嘲取乐,可三个人一个比一个 用功,互相帮着,德文都进步不小。 进入四月,德国终于有了春天的气象。天气像孩子的脸变化多端,多数时候 飘着细密的雨丝,但已经不那么阴冷了。学院后院,还有正门前方,一个好大的 开放公园里,一丛一丛各色的郁金香花儿开了,空气中的湿和润,传达的是春天 的信息。嫩绿的树叶给雨滋润着很快展开,地下室窗外的草坪渐渐葱绿。 苏菲有了两个好朋友结伴,参加了好些学院的活动。她发现过去死抱着书本 念德文,真是很笨。其实本身在德国,四处都是学习德文的好机会,出门不能不 开口吧,不能将耳朵关起来吧,一听一说,去什么地方看看地图,语言长进是自 然的。当然作为外国来的学生,闹笑话的时候很多,说错了话,用错了词是常事, 坐火车汽车坐过了站,或者下早了车也不算什么,苏菲和婉塔娜有一次,干脆就 坐反了火车方向,下车胡乱找个电话亭,问老师:“我们如何回来?”老师问: “你在哪里?”那边说:“不知道!”老师叹气,耐心建议:“请你把可以看到 的地名牌子念出来我听听。”苏菲慢慢念出以为是地名的牌子,意思却是第五站 台!老师连呼上帝和我的天啊!这种事情,程度不同,情况各异,可班上几乎人 人都举手承认碰到过,既然是普遍现象,也就不觉得丢人啦! 不过最开心还是周末。三个人变着方儿地找乐子。夜读休息,趁着雨夜朦胧, 三个人提手电筒到公园里,互相放风,偷剪郁金香花,大家只知道郁金香是那种 半闭含羞的样子,却不知这种美花到了仍开着暖气的房间,竟会在几分钟内豁然 花瓣大开,其丑陋,倒象是她们捡回了五彩的大破碗。苏菲常常爬到后院的苹果 树上检查有没有果子长出来,也耍些惊险动作,吓唬两个女伴儿。 搭伙煮饭也很好玩。苏菲发现莫尼卡试验面条是否煮熟,并不用嘴的,而是 用叉子,由锅里挑出其中的一根,往墙上甩,什么时候甩上去的面条,粘在墙上 不掉下来,莫尼卡就宣布煮熟了。轮到婉塔娜做饭,大家就说要“上演悲剧”了, 酸辣的泰国菜,苏菲吃得还高兴,莫尼卡总是边吃边“哭”,汗泪一起流,还是 要吃。苏菲擅长做一个大锅菜,什么东西都敢给它炒在一起,趁人不注意,向锅 里撒一大把味精,味道总是很好! 学院的袖珍厨房,只有四个火眼,吃饭时间同学们常常要排队,等很久才轮 到煮东西吃,而过了规定时间,又不能开火,那样会吵到住在厨房紧邻的同学。 苏菲有时想冲咖啡,泡方便面,连个热水也得排队去烧。同学们怨言很大。婉塔 娜买了一个小电饭煲,偷偷摸摸在宿舍煮汤煮面,当然违反校规,可也是没有办 法。那天苏菲晕倒,一碗肉汤就是从那个小电饭煲里变出来的。 苏菲想,如果电路没有问题,应该给校方提议,至少给每个房间配备一个电 热杯。在学院的教导处,她第一次遇到了蓝眼睛。 (三) 蓝眼睛是教导处的负责人,是学院教职人员里,属于少数的几个男士之一。 人非常和蔼可亲,他耐心听完苏菲的建议,答复校方会认真考虑。然后他说: “你就是苏菲,名不虚传呀!” 苏菲奇怪地看住他。 他再说:“我早听说了,你们班去听古典音乐会,之后讨论感想,是你发言 说,你的感想就是德国人秃头很多,对不对?” 苏菲忙着解释:“那是因为学生票便宜,给安排到全音乐厅最高最远的地方, 演员蚂蚁一样小,根本看不清楚,另外音乐也很闷,不想睡着,只好去数你们德 国人的秃头喽!还真多,不骗你。” 他哈哈大笑,说:“苏菲,你真是好特别,与你们国家来的学生不一样,他 们都比较腼腆安静,你只有用功这点和他们相同,可你老师说,你活泼的要命, 德文进步快极了,可有时说出的话,出的鬼点子,也让她头痛呢!” 苏菲有点不好意思,说:“还不是练出来的。你不知道,第一次去邮局,邮 票这个词查了字典,一路念叨,到了邮局还是忘了,急出一身小汗呢!” 他再次笑起来。又问她:“你们课余干什么?校方的活动你觉得组织的可好? 苏菲想了想,说:“还行!可仍然觉得缺了体育活动,只有男生有足球踢, 女生光当拉拉队没意思。” 他说:“你可以去游泳啊!这附近有个很好的游泳池,我都常去。” 苏菲马上欢呼:“太好啦!我跟去好不好?” 他说:“那周四下午,你下课后去。” 苏菲又问:“那么饭前还是饭后?” 他说:“无所谓嘛!” 苏菲马上说:“有所谓!” 他一脸狐疑:“你的意思是……?” 苏菲说:“饭前比较好,吃饱的肚皮翻在水上不优雅!我爱仰泳!” 蓝眼睛的笑声又响起来:“你这个人!操心这种事情,可你爬树也不优雅嘛! 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拉起苏菲,走到他办公室窗口,指苏菲常爬的那棵苹果树给她看, 原来他可以轻易地观察到她鬼鬼祟祟地爬树呀!苏菲有点脸红。他相当嘹亮地笑 起来的时候,她注意到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湖蓝色眼睛,那种 蓝,可以让人想起蓝天和大海…… 校方很快给学生们配备了电热杯!苏菲为了感谢蓝眼睛,周四游泳后,请蓝 眼睛到中国餐馆吃饭。蓝眼睛居然吃素,点一盘色拉就不肯再吃了。苏菲非常好 奇,她并不认识什么人真正吃素的。聊起来,她又知道了,蓝眼睛不仅绝对吃素, 不沾糖类,还拒绝化学产品,连常用的面霜,洗发露和浴液,也是由他母亲用纯 植物制品在家配制的。尽管有着充足的健康理由,但看着蓝眼睛非常苍白的面色, 比较黯淡的头发,苏菲不敢苟同。由于德国人的真诚直率,蓝眼睛还提起他刚刚 离婚,前妻带着两个小女儿走了,由于种种积怨,不让她们常常见到他。他非常 苦恼,每天在办公室长时间地工作,只为了不愿面对空旷的房间,更不愿面对, 对女儿们无奈的思念。怪不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原来心里的忧郁, 可以催人老去的。 五月来了。这是德国,尤其是莱茵河区最美的季节!日照时间越来越长,每 一天长久的明媚阳光,让人心情格外舒爽。街上花花绿绿的人们,还有那满眼的 绿树,铺天盖地的绿色草坪,还有四处开满的花朵,不要任何的理由,人就可以 是快乐的。形容风的那个和煦二字,用在波恩的五月,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轻松的夏日气氛当然也漫到了学院,同学们都熟悉得很了。周末苏菲和女伴 们,也去一个黑暗浪漫的拉丁舞厅跳舞,因为拉丁舞是要结伴跳的,她们只好各 自施展媚力,用眼睛将舞伴引来,回到宿舍再围坐取笑舞伴,吵闹到天明是固定 的节目。宿舍区总是回响着她们放肆的笑声。人活起来,就开始骚动。隔壁的另 一个瑞士女孩儿,每晚偷带阿拉伯男友进屋,把个床甚至墙都摇得山响,兼有呻 吟吼叫,地下室是不隔音的,其他人不听也得听。书念不下去,三个好朋友就干 脆到外面为那一对加油,同时大吼:“我们也要啊!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直到 嗓子笑哑! 后来,婉塔娜的房间,居然有羊肉汤的腥香飘出来,北非来的穆斯林小卷毛 出出进进,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莫尼卡迷上一个热情的古巴小伙子,为 他失魂落魄。有一天捂了脖子,到苏菲房间借去一条小丝巾,好把她脖子上的吻 伤盖住。除了上课读书,苏菲见到她们两个的机会越来越少,一个地下室,很多 晚上就她一个人在啃书。气得她写了纸条贴在她们门上,“你们两个小混蛋!” 渐渐地,苏菲有很多时间和蓝眼睛在一起。看到他加班,就给他送一小碟色 拉,顺便七拉八扯地聊上一会儿。苏菲结结巴巴的德文他总是听得很耐心,而且 不像别人给粗暴地打断来纠正。蓝眼睛温和的嗓音给苏菲极大的安全感。与他交 往她是十分放心的。蓝眼睛也帮她改改作文,翻本书介绍她看。再一块儿游个泳, 吃顿饭。周末也开车出去转转。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他们去了俯瞰莱茵河 最佳位置的那个,音译叫做“塔衡费尔德”的著名风景区。 顺着山势,穿过山坡上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葡萄林,再经过台阶,参观一座 外形优美精致,里面用各色小玻璃片装饰出来的尖顶古堡,再搭乘缆车直达山顶, 爬上凭空伸出去的峭壁。据说这峭壁底下,已被掏空运走的石灰石片,是用了去 盖科隆的双顶大教堂。到了峭壁边缘,诗意盎然的的莱茵河就在眼底了。那是莱 茵河最美的一个蛇型弯曲,被周围夏日的绿海,衬托得河道水晶制品一样闪亮, 河里繁忙的船运,从这个制高点望下去,只是一点一点小小的白色帆影,整个景 色,美得让人不能呼吸。苏菲简直快乐极了。 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个优美小巧的咖啡厅,四处游逛累了,苏菲就和蓝眼睛 坐在阳光下,随意地聊着。无云的蓝天下,满山的树绿意正浓,随风飘来的是莱 茵河浪漫的气息。苏菲一边搅动杯里的卡波其诺,一边透过墨镜审视对面的蓝眼 睛,琢磨着,在这么美的天气下,景色里,面对一个男士,自己心里静如止水, 而他也同样,彼此没有杂念。她居然还可以有耐心,再次地听他唠叨他的女儿们, 倒也是份希奇的感觉。苏菲很高兴他除了眼睛,一切普普通通,并没有阿兰德龙 的迹象。而且大概蓝眼睛因为尽吃菜了,爬山没有气力,好几次停下来,脸色白 得吓人,苏菲差点以为他会晕过去。 苏菲对阿兰德龙之类的俊男,又爱又怕,爱他们英俊潇洒,风流浪漫,哪怕 站在他们旁边,都会映上一脸光辉。也怕爱上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因为阿兰德 龙之类的俊男,吸引的目光不会是一个人的,爱上他们,就苦海无边喽!糟糕的 是,女人们就是知道这种人不能爱,可还是要爱!就是要爱!如果现在对面这一 位是俊男之流,苏菲估计自己也会极度亢奋,美得飞下峭壁也是可能的。现在隐 隐约约,倒还真有点遗憾了。 苏菲回过神,开口逗蓝眼睛说话,将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造成的冷场掩盖过 去。 她说:“你说你因为看了那部电影< 宝贝小猪> ,对那个会说话的小猪怜爱 极了,而且还因此一碰动物的肉,就想起它们说话的样子,所以更坚定了你吃素 的决心,是不是真的?” 蓝眼睛坦白说:“是真的。” 她说:“那你要是去了中国,还不伤心死了,我们可是什么都吃的。” 蓝眼睛说:“那倒不至于,我自己的原则不强加于人。” 她再说:“我出国转转,还真听了不少希奇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过,家庭主 妇和植物讲话的?那些植物会听,对它们柔声细语,它们会长得更好?” 蓝眼睛说:“有这种说法!既然科学家证明番茄听了音乐,会长得更壮,那 么人对植物讲话恐怕也有道理。” 她问:“你试过吗?” 蓝眼睛答:“没有!” 她正色说:“还好没有!不然证实了植物会听懂人话,活灵活现,跟那个小 猪一样,你还能吃什么?还不饿死?” 说完苏菲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蓝眼睛听出原来苏菲一大套话,都是一早设 了套子给他钻,故意取笑他,立刻将餐巾笑着向她丢过去。骂道:“你个坏蛋!” (四) 五月莱茵河畔有个绚丽的焰火节,人们总是以盛大的焰火狂欢形式来迎接初 夏。波恩市中心巨大的绿色公园里,架起各种游乐设施,还铺天盖地的布满了五 颜六色的小摊贩,兜售精美的工艺品和小吃。乐队歌星也来加入,将狂躁的音乐 抛向刚刚从冬衣里解放出来的人群。热烈的人潮,挤向啤酒摊,挤向各个桥段, 看灯看船看焰火。 苏菲从未在德国同时看到如此多的人和车,热闹的气氛,也将所有德国人惯 常刻板的脸变得笑嘻嘻的。她从来以为德国清静人希,这样过节,感觉竟是仿佛 回到了中国,她兴奋异常。不停地问蓝眼睛:“他们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怎么 天上掉下来一样快,呼啦就是一大片人呀!过瘾,过瘾!”蓝眼睛好像不大喜欢 人多,一直给人挤得哀叫:“上帝呀!”苏菲又犯坏,严肃地告诉他:“原来还 想请你去中国,现在算了吧!我们中国天天这样热闹!”蓝眼睛蹩着嘴问:“真 的吗?我的上帝啊!”苏菲大笑着跑开,他才知道又上当了。 焰火节期间,莱茵河的夜景又是一番模样。整条河道银河似的漂亮。货船停 运,只留美丽的大小游船,带着晶莹的彩灯串串游弋,从沿河优雅古堡中不断喷 出焰火,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周围笼罩着深沉的夜幕,一切像是深海的景色, 莱茵河是落入深海的星河,四周灯光是深海的荧光生物,而船只,就是深海里, 带荧光游来游去的鱼儿……真是美不胜收! 苏菲拉着蓝眼睛从下午到午夜,四处乱串,唏嘘感叹,一会儿吃,一会儿喝, 她发现蓝眼睛居然可以不吃不喝,一问,才知道蓝眼睛认为这些地方为了赚钱, 抬高物价。苏菲倒不以为然。虽然还没尽兴,但也不能太自私,让人家就这么饿 着陪她。苏菲建议打道回府。看见蓝眼睛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多少有点扫兴。 过了一回节,最最让她开心的事情,是她拍的一张照片,入选学院举办的 “我们眼里的焰火节”摄影展览,获得一等奖。照片上是坐在草坪上,一对热烈 接吻的情人,背景是热闹的焰火节。有趣的是,女人一头浓发呲起来一如雄狮, 男人的细绒毛只有脑袋边缘微弱的一圈,差一点就全秃了。苏菲给这张照片,题 名叫做,“爱情中不能分享的部分”。 六月的德国,午后燥热,夏意很浓了。可爱的太阳在晚间九点才落下去,一 早一晚依旧凉爽,弥补了热起来的遗憾。偶尔一阵痛快的暴雨之后,学院的苹果 树就会掉下几个果子,苏菲和她的两个“国际死党”,捡到了呲牙咧嘴的苹果, 也会开心地尖叫。自从蓝眼睛笑了一回之后,她不再爬树,而是换了将鞋子丢到 树上,把苹果打下来。没人细心打理的苹果树,果子细小,可也很多。三个女孩 子躲过别的同学的注意,打果子玩得好开心,蓝眼睛照理该制止她们的,可看她 们为几个烂果子真的兴高采烈,也于心不忍。苏菲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用裙子擦 干净了几个送他,还说:“你尝尝,偷的比买的好吃!真的!”蓝眼睛皱着眉头 将信将疑,一口咬下去,她又说:“祝贺你同流合污!哈哈!!”蓝眼睛拿她没 办法,只好把窗帘拉起来办公,算是避嫌,也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离开家已经久了,开心归开心,可沉重的课业压顶,苏菲当然不敢放松。业 余时间小把戏玩一玩,也有厌倦的时候,寂寞围过来,也是让人透不过气的。婉 塔娜,莫尼卡更多的时候见不到人影,周末也有不回房间的情况,偶尔相聚,她 们带回来的新闻甜蜜刺激。苏菲显得有些闷闷的,烦躁的情绪袭来,有时也找不 到她们倾诉。 一个夏夜,本来约好了蓝眼睛去吃冰淇淋,可等蓝眼睛电话打来,苏菲看书 看得正专注,又不想去了。放了电话,回到桌旁,苏菲忽然觉得异样,一种奇怪 的燥热,蛇一样将她卷裹起来。眼前的书里,字母飞舞,不再愿意组合成句子, 而是加入那种东西,一直向她缠过来苏菲只好扔了书,打开窗户,将脑袋伸出去 吹冷风清醒一下。可过来的风却是那样的微弱,深广的天幕上,星星的眼睛都眨 出了温柔,这是怎样的一个夏夜啊!这种没有月光,甚至没有声音的隐秘之夜, 就是可以放飞任何欲望的。 苏菲恍惚着回到桌前,迅速将一张纸撕成小块,飞快地分别写上“打电话” 和“不打电话”,然后快快折起来,一小堆混一混。她闭眼睛抽到一张,马上翻 开,是“不打电话”。“不算,三打两胜好了。”她自言自语。等再明白过来的 时候,她正在跨进蓝眼睛的车,人家一脸平静,正常极了,根本没有想与她怎样, 或把她怎样的意思! 苏菲突然感到自己荒谬绝顶,放声大笑起来。她这一场突如其来,还止不住 的笑,倒是把蓝眼睛弄的莫名其妙。苏菲说不出话,打手式示意他开车。走了一 段,见苏菲缓过来了,蓝眼睛才问:“去哪里?”苏菲脑子现在空了,只好耸耸 肩。蓝眼睛建议:“去我家如何?我给你听我自己唱的光碟。”苏菲立刻来了精 神,说:“好,好!我不知道你会唱歌的。” 蓝眼睛的家,几乎是空空如也,典型的单身汉宿舍。只多了一架钢琴,一把 小提琴,还有大堆的谱子。蓝眼睛居然曾经是个小有名气少年歌星,变嗓以后挑 了别的专业攻读,可依然在一个业余合唱团里领唱,还写歌词和作曲。他的歌声 响起来,旋律先是强劲地触动苏菲的心脏,然后把它挟持着,悠扬着,一直荡开 去,荡开去……蓝眼睛是科隆人,曲子都用科隆方言唱出来,他在一边轻声用正 规德文译出来。端一小杯葡萄酒在手上,俩人隔了老远坐着。苏菲惊叹他的声音 怎么可以这样柔美,唱莱茵河畔的情人轻语,而苏菲明明感到了河风的吹拂,她 不可以移开目光,只盯住对面另一双眼睛,再看着它们由湖蓝变成深深的宝蓝… … (五) 苏菲开始每一天醒在蓝眼睛的房间。那种老房子里高高的天花板上,还镶着 旧时的石膏像。留卷发的一个女人脸,睁着眼睛和她对望,女人没有眼珠,所以 面部美丽漠然。 蓝眼睛上班走得早,苏菲起身,会开了阳台的落地窗,捧了咖啡,在地毯上 小坐,任凭清爽的风儿,吹过她不再清爽的脑袋。回学院的路上,她躲避着人们 的眼光,然后尽量自然地上课,自习。时间在那个时候是停止了的,她不愿多想, 任凭自己醉在他的歌声里。一切都没有大的改变。蓝眼睛还是每天加班到很晚, 深夜敲苏菲的窗子,她再梦游一般随他回家。路上,只有鞋子踩过草坪的唰唰声, 他们没有很多的话。苏菲很想知道,是不是走得太近的人们,都心事复杂着,再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呢?苏菲的宿舍门上,开始贴上两个好朋友的纸条子,“你在 哪里?我们想念你!”苏菲盯着条子,轻声说:“我也想你们,可我不知道我究 竟在哪里?” 蓝眼睛有一天故作轻松地告诉苏菲,他要陪父母度假去了。而按苏菲的原学 习计划,他回来的日子,她已经回国了。苏菲的心猛然抽紧,脱口说出:“刚好 今晚要去跳舞,就不去你那儿了。”边说她就无法控制地发抖,心里突如其来的 剧痛变成了泪水,流满了脸颊,这种毫无防备又万分真实的不舍感觉,让苏菲震 惊!让她不知所措!蓝眼睛紧紧拥她在怀里,她还是在抽泣。直到他用发抖的声 音说:“要是我不走,你可不可以停止哭泣?” 当感情的闸门打开的时候,感受是全新的。苏菲和蓝眼睛又有说不完的话了, 苏菲恢复了以前的调皮活泼,蓝眼睛真的没去度假,而是添置了被子和枕头,甚 至中国的花瓷碗,来填充原先简单空旷的家。苏菲下课,他就在半路接上她,一 路买些必要的食品回去。利用周末,他们逛遍了古雅的科隆老城区,看蓝眼睛的 小学,中学,小时候玩耍的沙坑。再去科隆大教堂旁边,那个百年历史的啤酒馆 坐一坐。 啤酒馆的摆设装饰,全是古老的,跑堂的都是老爸爸,更有老花镜卡在鼻子 中段,火车一样呼呼喘气,穿梭忙碌的胖老爸爸。一些个长条的老木板凳子上, 还有恐怕是成千上万的客人屁股磨出来的印子呢。什么都老得掉了牙,可他们的 厕所,却是最先进的,冲水扭一按,座板就自动转圈清洁。苏菲新奇得不得了, 拍着手大呼小叫,引来酒馆老板,询问有什么不对?知道这个中国丫头居然在盛 赞他的厕所,乐得一塌糊涂,马上送她一大盘德国著名的咸猪手尝尝。 菜一上桌,苏菲为难了,那坨黑乎乎的猪蹄膀巨大极了,还有各式的大节香 肠配在旁边,几块土豆个头也不小,腌制卷心菜闻起来像馊的猪食,叫人怎么吃 嘛!酒馆老板一直嗓子,悠出一句科隆腔,“啊呀,我的小天使呀!看好了,我 给你示范!”德国老头子篡改“庖丁解牛”出演“老板解猪”,煞是好看!从此 苏菲爱上了科隆腔,特别是那句“我的小天使呀!”对这些跑堂的老爸爸们来讲, 所有酒馆的女客都叫这个名字。喊得悠扬,应得高兴,这生意能不好? 蓝眼睛从未去过中国,苏菲也爱即兴,和他大聊小时候的事情。家里管教很 严,不许她太多时间聊天,所以和小女伴儿只好蹲在厕所聊上好半天,那个厕所 臭气熏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在作业堆里,她常常埋了不准看的闲书,杂志,还有 硬邦邦的蚕豆,糖果。嚼豆子的时候,她大声拉抽屉,还将糖果泡一泡茶水,这 样剥纸的时候妈妈就不会听见啦。和小朋友打赌谁勇敢,她有一次就逞能将一盒 面霜吞下肚了,恶心了好几天也不敢说。家乡的猪肉,是给吊在自行车上摇摇晃 晃拖到集市上卖的,新鲜极了。说到吃凤爪,苏菲就用手做一个煮过的鸡脚样子, 说到火锅里煮下猪脑子,她就给画出来,还涂红了,表示很辣!蓝眼睛除了会唱 歌,还修过戏剧课,苏菲夸张的胡说八道,加上他的表情,将本来平凡的一切诠 释得极其精彩,苏菲常常为他的反应笑倒在地上。蓝眼睛也是个话篓子,毕竟是 唱歌的,吐字十分到位,听多了他的唠叨,苏菲的德文也越来越好了。 随着课程结束日期的临近,那种难舍难分的情绪越来越浓。两个人都不约而 同地避开一些敏感话题。只顾收集鲜花堆砌起来,故意不去理会那个花堆下的定 时炸弹。离别的时候快到了,他们在珍惜每一分钟。苏菲放学小跑着回家,一头 细汗。蓝眼睛每周去练歌,回来的时间都提前了又提前,路上心悬起来,直到进 门看见苏菲依然端坐在家中,才能放下来。过去蓝眼睛陪苏菲沿莱茵河边散步, 都是说好了时间地点再聚,因为他走路,苏菲穿一双旱冰鞋,总是滑得急凤一样 快。现在换了样子,苏菲慢慢滑,蓝眼睛和她拉手快步跟着,或是她将鞋子系起 挂在脖子上,陪他走到街灯通明,再目送最后一班摆渡船远去。 蓝眼睛陪苏菲送走和她亲如姐妹的爱友婉塔娜,莫尼卡回来,两个人都快崩 溃了。他们不肯对望,也不肯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听着肯尼罗杰斯的同一首 歌。肯尼罗杰斯的沙哑嗓子,把那种忧郁的伤感表现的淋漓尽致。他凄然唱着, 我知道天色已晚,我知道你的忧虑,我知道你的计划中,并没有我的位置。 但是仍然,我们存在着,我们是两个寂寞的人啊! 我们渴望的港湾不是在这儿吗? 我们为什么要担心?没有人会在乎。 你瞧那满天的星辰,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 我们已有今晚,谁需要明日? 女孩啊,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 我们已有今晚,谁需要明日? …… 蓝眼睛随着曲调,用力弹奏他的钢琴。苏菲在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倒塌的 蓝天,和汹涌的大海…… 苏菲终于留了下来。继续他们堆花的日子。为着蓝眼睛的生日,苏菲陪他拜 访了他的父母,但,是作为普通朋友介绍的。那是好可爱的一对老人,守着一座 美宅,和他父母环坐在壁炉前,捧着浓香的葡萄酒,笑声一阵响过一阵,只一个 眼神,蓝眼睛就去拿来毛衣围住苏菲的肩,那种融洽默契让苏菲恍惚间觉得她真 是他的妻。回来的路上起了雾,苏菲甚至希望这雾就一直这样围住他们,让车子 永远开不出去!永远开不回她该回去的世界!也或许,只有生命消失,才可以停 止纷乱的思绪,不用面对任何复杂为难的事情…… (六) 最后一次见到蓝眼睛,是一个冬日。苏菲已经回国,又再回来之后,在波恩 大学就读经济,一份国内公司很好的位置在等着她学成归去。蓝眼睛要把她过去 留下的一些东西送来。 是苏菲先到的。冬日的莱茵河,有混浊的浪花泛起。她有些僵直地站着,一 任强劲的风,扬起她长长的风衣。似乎前一分钟她还经过过这里,只是耳旁吹着 夏日的和风。她多么怀念那时的短裙,多么怀念那时的长发,更怀念轻松的心情 和旁若无人的开怀大笑。蓝眼睛出现了,苏菲冲动地想像过去一样扑过去,但她 没那么做,阻止她的,是他眼神里平静的蓝色。苏菲又好想说:“今天我是你的, 请带我走吧!随便任何地方!”可话到嘴边,又换成了:“好冷!我们找个地方 坐吧!” 他们坐下来。他的眼神变为冰蓝,冷光一道墙似的隔在他们中间。他们谈话 客气礼貌,蓝眼睛绝口不提往事,人已经换工作到了很远的地方。可就在刚才, 蓝眼睛还在电话里说:“我们一会儿见!”其实人与人之间,距离就是那么简单 的事情,只要走出去,不过一会儿,就可以面对面了。但也有时复杂极了,让人 搞不清楚,怎么明明是远在天边的,忽然就近在咫尺了,或是近在咫尺,比如她 和他,却再触不到彼此心和灵魂,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为什么同一个地方,同样 的景致,同样的人,只换了时间,感觉就这样天上地下? 苏菲忽然明白一个人永远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的道理了。她踏进过的那条 莱茵河早流到远方了。两人又走回河边的时候,苏菲终于忍不住,说:“你知道 吗?其实很多时候好想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莱茵河,这许许多多不说话的 地方,对我都有了太多的意义?你知不知道每当我看见你的眼睛就想扑进去寻梦?” 他看着她,眼光中一丝温柔闪过,说:“我知道。”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河里 艰难拨浪的船只,再说:“我已经学会了没有你活着!”苏菲真想打自己一个大 耳光,明明是她负了蓝眼睛的呀!明明是她开启了一段自己负担不了的感情,然 后就走掉了。她没有承诺,却真的给了他希望,他曾经那么快乐过的,又曾经痛 苦如同死过一回。苏菲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权利重温旧梦的!一时间往事竟美得 那么不真实。 如果……如果她肯放弃她的事业之梦……如果……她肯不去想很多实际但残 酷的东西……比如德国的主妇结婚生子,就理应在家,比如她知道德国男人离婚, 不仅意味着家庭破裂,还有长久沉重的经济负担,因为儿女而起的,无休无止的 纠缠,麻烦,比如她不可以忍受永远素食,比如她不可以忍受一个大男人每天向 他的妈眯报告巨细,成天唠叨他的女儿们如此这般……还有……比如她可以回到 十八岁,可以相信爱情就是一切…… 苏菲真的不快乐,她真的好伤心,她十分害怕琢磨那些美梦的瑕疵,因为它 们真实得一如这风中确实夹杂的刺骨寒冷。苏菲抱住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 抱歉吗?抱歉二字,又怎能包容她心里的全部意义?又怎能融化那片他眼里的冰 蓝呢?蓝眼睛给她理一理吹乱的发丝,安静地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好多无奈的。” 苏菲的泪流得更凶了。蓝眼睛掏出手绢,给她擦擦泪水,忽然用科隆腔温柔地说: “我的小天使呀,以后别抽那么多烟了,毁了皮肤,你看起来会像那些个学院树 下的烂苹果的!”他没能笑出来,转身匆匆走掉了。 苏菲呆立,忽然有血由她鼻子里流出来,混着眼泪,她满脸模糊。她无法接 受,蓝眼睛的脸上又添了的皱纹,还有他眼睛里涌出好愁,好累的蓝色,铅一样 的沉重,她无奈到了极点!开始疯了似地沿河跑起来,仿佛想要追回那片逝去的 蓝色温柔,想要找回那段温馨的莱茵河,想要抓住那种夏天的和风…… 苏菲终于明白,在心里的情丝,原来像那些蓝眼睛送来,躺在地上的纸箱, 被封起来了,还盖着厚厚的尘土,即使打开来,也只是以前的旧物,许多东西是 该扔掉了,或者应该说在他扔掉旧物的时候,她才觉得是多么的可惜,去拣回来, 才发现对自己也没有用了。于是她哭起来,伤心道:“那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 将这许多的东西用心收藏起来,而有一天却要扔掉呢?”她又再大恸…… (七) 今天阳伞下的苏菲感叹,人长大了就如同近视眼带上了眼镜,一时间将所有 的事情看了个明白,结果并不乐观。人生路上,总有太多的东西和实惠挂钩,让 人胆战心惊。她内心里还是愿意粉饰太平,在明明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想象一缕 明媚的阳光照到脸上。活累了的时候,她就喜欢将眼镜摘下来,让世界在她朦胧 的眼光中再次美起来。人,总是愿意尽可能挑美好的东西记住。 蓝眼睛的故事,绝不精彩动人,惊天动地,说穿了只不过是寂寞的人在异国 他乡的一段火化,平凡的一如街头四处可见的米线,只是连米线这种东西都会在 记忆里赛过山珍海味,那么何况,那样一场,也算是伤筋动骨的感情经历了。最 重要的是,应该全心全意地经历人生每一个细节,有一天重温时得一份温暖,也 就够了。谁还去追究,那一碗米线的制作过程中,操作工人有几个没洗手,米浆 有没有脏的雨鞋踩过去,成根的米线里,又究竟有没有一根头发呢? 叫赛可的小咖啡店要打烊了。苏菲起身,拉平白色长裙,深吸一口气,慢慢 吐出来。举步向波恩大学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