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我要怎么活 作者:余佳 1. 一个下午。 我,同事兼朋友安吉,她的老同学托马斯,散坐在一个湖边的草坪上。我们 刚刚围湖疾滑了八公里旱冰,全都累得不想讲话。 有薄云将天空蓝色的空隙渐渐絮满,夏日阳光便不再灼人,合着凉爽的湖风, 倒象是温柔巨掌一下一下抚过皮肤。远处的大斜坡上,一部大型割草机在工作, 大概那个工人心情很好,有意将草坪犁出弯曲波浪似的印迹。鼻息里,湖水微微 的腥味儿渐退,强劲的青草香直直地钻进心里。满眼植物饱满的绿,湖水舒展的 蓝色上面缀着几片白帆。这样舒服得让人想吹口哨的天气,在德国确实难得。 ……好的嗯嗯好的,记得空了就来电话。好想你! 安吉在手机上发嗲,起身走离我们几步,抱手站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脸上挂 着那种蜜运中特有的微笑,她说, 欧亲爱的,没有你我要怎么活! 我和托马斯,这时候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又同时转开眼睛看向面前的湖 水。 2. 没有你我要怎么活! 托马斯说这话,是两个月前在法庭上。他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嘴唇不能自控 地哆嗦着,面色苍白的不象是一个活人。 被告席上托马斯当时的太太露卡,对这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表情一如既 往淡定从容。更确切地说,露卡整个的诉讼过程都不动声色,与法官,律师,或 者托马斯对话一律柔声细气,最后法官宣布离婚,她也象离开一个街边咖啡馆那 样,很容易地起身,就走了。相比之下,托马斯则情绪激动,时而跳脚时而哀求, 终是大势已去,只剩一脸绝望。 托马斯的家务官司说起来也简单。他和露卡结婚三年,婚后露卡辞工做了家 庭主妇。家中三十平方米的使用面积,住了两个人,以及露卡逐渐收养的二十八 只宠物,其中十一只猫,七条大狗两条小狗,其余兔子荷兰猪等等等等。家中到 处都是动物的笼子食碗便盆儿,挤得简直没有人待的地方,就连托马斯想靠近露 卡,也必须突破重重狗防,动物不高兴,托马斯就必须在杂物间过夜。结婚第三 年托马斯患上动物毛发过敏症,发作起来呼吸困难威胁生命。他与露卡协商减少 或处理掉宠物,屡屡未果,在一次严重过敏症发作之后,托马斯终于状告妻子, 希冀通过法律手段,排除宠物干扰挽救婚姻。 露卡自始至终选择与二十八只动物相伴相守,诉讼结果,当然是托马斯走路。 他悲哀,不解,但也无奈。 3. 安吉对着手机“啵”了一声收线。人,懵懂着依到一棵树杆上,眼神飘得老 远。仿佛自言自语地,安吉说,怎么一下子觉得干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呢? 看着安吉这副心魂出窍的模样,我笑着轻轻摇头,忽然想起那个果园来。 有次回国,一日跟着朋友们逛果园,我握着手机,仍然不放心地一看再看, 同时觉得果园无比的乏味。顺手摘了几粒葡萄送到嘴边,头上挨了朋友一记暴栗, 才想起果园主人强调过,葡萄新喷了农药,必须洗了才能吃。我当时在想,如果 小柏再不来电话,我不吃下农药也怕是要死了。 一直很喜欢逛果园的。夏天趁了亲友的内部关系去逛家乡的果园,在园子里 敞开了吃,各人随身的篮子袋子没有数量大小限制,新鲜果子想装多少就装多少, 出园子才过秤付钱。手里握着小刀子,先捡熟透落在地上的果子削皮吃,然后变 成猴子吊在树上,果子干脆衣襟上蹭巴蹭巴就开啃。被树上一些残余的毛毛虫吓 得吱哇乱叫,等开心逛到园子深处,人已经饱了。那是生命里还没有小柏的时候。 躯壳一样飘在果园。电话一来,我便抛朋弃友,出高价租了部农用货车,由 远郊飞奔回城,撸一撸被风吹散的头发,很欢喜地对小柏说这个餐馆好有趣!要 知道那是个乱哄哄的地方,鞋底发粘,坐的椅子摇摇晃晃,面前一大锅颜色可疑 的辣螃蟹,啤酒温开水一样,忍住闷热不敢动那盘冰块,是因为最上面一块冰琥 珀,里面冻住一只小虫。 小柏为着干等了一个半小时,脸铁青到我委屈的泪珠落下。半晌。他叹口长 气说,你这鬼东西可以不可以嫁给我? 撕肝裂肺的想念,间或偶然的想起,中间,隔着一段爱! 4. 安吉走开去买冰淇淋,托马斯递给我一个小天鹅绒首饰袋,细细的黑丝线, 拴住一片长方形晶亮的银项坠。他说,我父亲的手工。送你谢谢救命之恩,也算 是做个纪念。以后去南部工作,估计见面机会不多了。 我道谢,原想说也要谢谢他给的机会,让我亲临了一回德国的民事法庭,结 果欲言又止,只关切地盯住托马斯。他的眼睛已经神采奕奕了,特别是说起新公 司,新搬的住处。他告诉我,甚至打算再干几年工作,就辞工接手他父母的小首 饰店。眼前的托马斯,和两个月前迥异。 两个月前,我飞车到托马斯家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周围一群活蹦 乱叫的猫狗。按照他艰难比划出来的手势,我从柜子里取出治过敏的气雾剂,急 急忙忙帮他喷入喉咙,等他稍稍缓过来,又连拖带拉地将他弄上车直奔医院。 经抢救才还命的托马斯告诉我,那天他不小心踢翻了一个狗食盆,两条大狗 受惊把他扑倒,过敏症就发作了。他自己竭尽全力也够不到柜子里的药,只够力 爬到电话旁边,先打给老同学安吉,但她外出没人应答,还好找到了我。 提起太太露卡,托马斯顿时悲愤,露卡只说我是人能够照顾自己,而两条受 惊的狗必须立刻送到兽医那里接受治疗,焦急得甚至顾不得帮我找药,顾不得关 上房门,就带着狗冲出去了。 托马斯和我从来没近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太太我原先没见过。露卡因为要 照顾宠物,从来不参加我们聚会。究竟是家务私事,我也不方便多打听。两天后 托马斯平安出院,搬到南部父母家。我以为没事了,不曾想还走了趟法庭,作为 托马斯的控方证人,证实露卡的宠物威胁到了她丈夫的生命。 法庭上见到露卡,德国很常见的一类金发美人。给我留下极深印象的是她的 眼神。不敢苟同安吉冷酷无情的评语,我,仿佛看出某种透彻安祥的东西。 5. 你这个旧丝带根本解不开嘛! 安吉家里。她抄起一把剪刀,“咔嚓”就把我脖子上原来的丝带剪断。梳妆 镜里托马斯送的银色饰片,衬着我晒成淡棕色的皮肤,自己瞧着也很满意。低头 看看落在地毯上的旧物,我稍事犹豫,但并不拾起,只伸脚把它拢到墙角。 托马斯在往一个个大纸盒里装他存放安吉家的东西,高兴地哼一首歌。安吉 在厨房烘一个奶酪蛋糕,诱人的甜香围着我们每一个人。 远远的地方,小柏和我,扑在一张大床上笑闹,比赛攀蹬同心山的九百九十 九级台阶,一个啤酒罐堆出的金字塔,他给我唱“晚安吾爱”,我们坐在维多利 亚湾的台阶吹风,小柏点着打火机,把我脖子上丝带的结烧融,合紧。 宝宝,我的小项坠同样没有取下来过,自你走后它分分秒秒的在陪伴着我, 你说你把心留给了我,那它是否就是你的“心”呢? 宝宝,相互憋了近一个星期,实在憋不住了,然后我写信,你打电话地忙着 联系,不然我们都几乎要窒息了。 宝宝,这个星期我五,六休息,我们可以星期五通电话,你起床的时间大概 是我的34点,我等你。 宝宝,看了你的来信,你真的要逃了吗?不要!不许! 悬赏捉拿一个: 比你还让我牵挂的人 比你还温柔的人 比你还sweet 的人 …… 电脑显示,您已使用了 6.0兆空间中的89% …… 托马斯说,你和安吉不如下星期就抽时间去我那里看看,我带你们去喂大天 鹅野鸭子,划船,介绍你们认识我的新甜心。 安吉说,那我带富兰克去,我那位甜心还要两周才出差回来。艾维,要不要 我替你打电话约路易?上次舞会你们粘得象口香糖欧,嘿嘿! 我说,为什么不呢?好呀! 6. 电脑上,我给一个朋友写信。 你说要我细细品味走出爱情的感觉,我现在可以描述的,仿佛是一种即将进 入舞会的心情,紧张担心着我的发髻会不会散掉,裙子拉链会不会突然裂开,高 跟鞋会不会断掉,笑容会不会不够自然,然后发现一切正常完美,而舞会却不过 如此。所以有种平静的空虚,知道自己是在企盼着经历某种尖利的东西只是最好 不要再痛…… 忽然明白和你说过的露卡,她眼里是种类似觉悟,得道的东西。自然不可能 象她那样走得那么远,不过,有点理解她了。 也许对谁也皆准,想,抑或说出口,实质只能是,没有你,我该怎么活还怎 么活! 你那里是中午时间,也许在用午餐,祝你胃口好!我这里已是深夜。 午夜窗栏上伏着平静的我和一支寂寞的烟。不久前一色一样的星空下的什么 东西正在逝去,而我却做了旁观的人,今夜不会无眠。 问好! 后记 一条小项链,曾经对我意味深重。物是人非,就这么剪了换了,得份轻松出 乎意料。七月六日是某人的生日,一篇字,仅做纪念。 二零零三年七月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