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福慧 作者:余佳 福慧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我一边想这个结论,一边搜寻着根据。 萧恩在换我枕部的一个冰袋。拿走了换下的他又转回来,在我周围晃,手间 忙乎着什么事情。我以为我在跟他聊到福慧,可他没有在听的表情,也没有想说 话的意思。因此,我也就把预想的问话打住了。原想问我为什么枕着冰袋,又为 什么半躺着。还有,周围怎么是全白的颜色,记得家里是浅花的墙纸,映着床头 的一摞书。说到书,我一直喜欢这么半躺着,手里捧着读。有的时候并不一定在 看书,而是想一些事情,比如现在。 我顾不得去管萧恩的反应,我要先琢磨一下福慧,脑子里象有条牧羊犬赶着, 欲把思路归回去,竟是有些急。 我想或者试着描述福慧,兴许就能够证明她的不凡。 最早的记忆,她,坐在浅蓝色地毯上,背靠酒店房间的深色门框。曲膝,双 臂隔了长裙围住腿,流畅柔顺的长发,向着我的一面抿在耳后,另一面帘子似的 垂着。也许是那时候灯光的关系,脑海里的福慧和周围有浅棕的光,如同在泛黄 的旧照片里。而我这一边,感觉上显然是平常的颜色。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界。 她安静地坐着,嘴唇轻抿,颔首,象是地毯上生出一根线,将她的目光牵住 了。 ——不,我不和你一起去跳舞,我已经老了。 这是记忆当中的声音。 福慧可爱小熊般的儿子,当时在房间里熟睡,所以她和我坐在酒店走廊的地 毯上说话。隔着那种浅棕颜色的界,我忽然感到福慧身上,似乎有某种奇异的磁 力在散发,这个,能觉出却无法形容。我不由自主地盯住她,想找出那到底是种 什么力量。即刻察觉自己甚至是贪婪地端详她,我赶紧开口掩饰失常,对她说, 那我也不去跳舞,就在这里陪着你一块儿老,呵呵。 我还说,我们仿佛是同一种水果,旁人最多说得出一个成熟些,一个青涩些, 老这个字,我不认为应该用在她身上。福慧笑。不置可否地耸一下肩,视线仍然 落在地毯上。 ——菲利克斯很爱福慧,既舍不得她辛苦,又怕酒店服务员收拾以后找不到 东西,所以他们的房间有点乱。 这话是萧恩说的。萧恩当时是我的男朋友,他和福慧,以及福慧的丈夫菲利 克斯是同事,哦,应当说明一下,萧恩和菲利克斯是德国人,有相当一段时间在 中国工作。 那天萧恩在酒店餐厅里对着我比划,动作杂着结结巴巴的英文,费力重复几 遍,然后我就懂了。我不算是个笨人,可语言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学通的。我 和萧恩各说各的母语,而两人间可以沟通的英文又都不大好。真不愿意总这个样 子谈恋爱。有时候萧恩一遍两遍手舞足蹈见我不懂,就急得喊将起来,仿佛对着 一个聋子。而爱意,一番周折之后抵达,总归有残缺的嫌疑。 我不知道哪一天,才可以象福慧那样,掌握甚至是好几种的流利外语。 当时好不容易听懂萧恩的话,大约是发着愁,衔着吃西餐的叉子尖一时忘了 放下,酒店的服务生就过来询问是不是菜色不好,这类侍者的笑里老带着莫名其 妙的优越感,抬眼望他们,被同样的黄面孔下视,就算能够听懂服务生的英文, 士气上也先输了。服务生故意等着我脸上现出难堪的猪肝色,才终于好好说中文, 可恨的是我还得谢他。 瞧着萧恩其间只顾在他自己的盘子里切切弄弄,我又觉出了我和福慧之间的 界。 菲利克斯是那种窄脸蓝眼的模样,细致的皮肤和深金色卷发,合在一起构出 种很尖锐的俊,晃得让人只敢远远看看。心里打个比方,若是菲利克斯那类的人 爱我,我便会陪着小心,当然不会明说,只是个心里的势,压得我既要做好一切 来相配,还得防备他人抢夺。攀够着看护着要用力,久了必然乏,爱也爱不轻松。 而菲利克斯的福慧,开柜子什么东西那样一抽出来,上面摞的都统统倒下, 她只鞋尖随意挑了踢拢,手,交给菲利克斯握住,然后他们就像两个舞者那样走 开了。菲利克斯那份包容宠爱,外人也轻易能够收在眼里。后来加上他们那个模 样简直精美的儿子,我和福慧的界,更加高阔起来。 感官上时间一划,就跳到现在了。中间空白,我记忆里居然再找不出福慧的 影子,各忙各的事,后来我几乎见不到她。 我和萧恩结了婚。我之所以专门不说我嫁给了萧恩,是因为我们仿佛是一对 先人做的盘扣,后来各散一方,扣来扣去和别的款式扣不出满意的样子,最后彼 此找到,就自然走到了一起。并不象别人说的,嫁到国外有多么的福气,或是反 过来,萧恩娶了东方娴妻又是如何的幸运。 我和萧恩之间,似乎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爱。福慧的 小说里写道,每一个延续下去的家庭,夫妻之间就该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 样的。她还写过,但凡燃烧到高潮,抑或减熄到低谷,极端只能是点而不会是线。 点,仿佛笔尖在记忆里戳一下,因为力道集中,便记住了。线,均力一味地划过 去,象习惯,久了觉也觉不出来了。减高潮去低谷,取中间一段同向平行,彼此 伴着,便是白头到老的境界。 福慧的文字,象我爱的某个牌子衣饰,总盼着新的来,而之前存下的,再读 也读不厌倦。 福慧曾叱咤商场。过去她和菲利克斯行迹匆匆,面孔总是和手里的机票行李 同时出现,然后一闪而过。也是象时间似地突然这么一跳,福慧就静下来染一身 书香,细白的手指握笔刷刷拉拉,字,就集成一个个故事出来了。在不同的位置 或地点,福慧的根藤仿佛很容易站稳施展,或许还是为着界的缘故,我觉得我是 被折下来的枝,一段人生就这么截下来,归到德国和萧恩放在一起了。 我和萧恩的家大多数时候宁静安详。萧恩寡言,工作余暇时间他的魂,很容 易被那个叫做电视的东西摄走。我下班做做家事,读读书。有很多时候,我喜欢 游弋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对话少成习惯,久了,甚至懒得抱怨沉闷。福慧说我 应该庆幸萧恩沉默,男人不多话不爱掺乎,该是与之相依的我的福。她还说过, 人与人相处,到了看一眼就明白的份上,才更能够将默契品出来供放心中。 福慧仿佛生来有铁甲,眼光和思想的脉络从来通透。于我,这份通透好似射 过来的手电光,只是她究竟照不照得清自己不得而知。 偶尔,萧恩会惹得我光火,比如他这个人但凡醒着就和电视同在,无论什么 节目都使他着迷。沉在电视里拖下来一些该做的事情,临了他才急得几近方寸大 乱,碰上亡羊补牢的后果堵心,他就翻出几件不起眼的玻璃器皿砸掉,当然,收 拾一地的残渣又成了我的分内事。再比如他的嘴,仿佛生了隐形的洞,吃什么漏 什么,然后我就得跟着他的痕迹一再地撵在后面打扫。我的怨气上来,萧恩一如 既往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他拿出温和的态度对付我,反而让我的火憋得无处可 发。碰上此类郁闷时候,去找福慧就变得非常妥当了。 福慧和菲利克斯,还有他们可爱的儿子,就在我们家附近的城市。对了,我 是在德国和萧恩结的婚。市政府有个登记仪式,进行中我曾异常地紧张烦躁,真 想逃开那些无比愚蠢的问题,比如他们面前放着经过公证的一切资料明细,却偏 要问你是不是萧恩,还有你,是不是车飞?萧恩你愿不愿意娶车飞,车飞你又愿 不愿意嫁萧恩?统统都是废话嘛! 被他们问来问去,倒突然怀疑自己究竟有否结婚的打算,慌乱不堪的当儿, 我又感觉到了福慧身上散发出奇异的磁力。她和菲利克斯是我们的证婚人,分坐 在我们二人旁边。那种莫名磁力促使我伸手捏住福慧的指尖,将她的手拉到我的 膝上,再用另一只手盖紧,不知道是不是我用力太大迫痛了福慧,她突然将展开 的纤纤五指收拢,尖利的指甲划过我腿部的皮肤,登时心里腾起一股湿热的风… …我答我愿意! 大家交替拥抱祝贺新婚之喜,我长久地注视着福慧的眸子,告诉她令我不安 的,只不过是婚礼前种种繁复的文件准备,登记仪式却又象测谎一般。福慧柔软 的指肚徐徐拂过我的脸,食指轻轻压住我的唇说,我知道!那个瞬间我移开了目 光,心底有异样的疼痛升上来,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吗? 见福慧,我总是依了德国的习惯事先预约好。车子开近,她家临街的大窗一 开,她的身影由那种门窗两用的大玻璃里闪出,笑盈盈站在齐整的花园边。她周 围依然罩着那种浅棕色的光,一道我始终无法越过的界。 我认为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象我和萧恩一样平凡,比如福慧和菲利克斯,几 年过去了,他们人前还是象初恋的情人,菲利克斯微微胖起来一点,更加俊气逼 人,而福慧,浅笑轻语,做派都仿佛处于失重的空间,一悠缓,反倒更显自在。 那股奇异的磁力,看来是散不了了,我只有靠近福慧,才会释然。 最令人愉快的事情,就是听福慧念她的小说,或者读福慧写的故事了。 可能是日日居家写作的缘故,福慧少见阳光的皮肤,白出一种薄感,由袒露 的几处皮肤引出想象,她的整个人显得没有重量,还好留了丰厚的棕红色长发, 套了宽松的深色衣衫,否则风来,她象是会飘飞的样子。轻易不会觉得福慧五官 出色,而面对面近坐,我总下意识地提着小心,轻易不看进那双眸子,它们象是 深而危险的潭。浅棕的光里,福慧朦胧飘逸,而我,被紧身短衣和硬邦邦的牛仔 裤包住了,明晰的定格在原地。 萧恩怎么会一再地出出进进呢?还有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们端详我,掌心 试我的前额,不过我还是顾不得问他们什么话,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如我手里的 书更吸引我,也许,我该说我更愿意琢磨福慧。 有一段时间,萧恩接了公司国外的活计常常出差,每周电话里我照例嘱他快 回来,说着我想念他的话,同时也直言感觉上的一点轻松,他出差在外,我便少 了做饭的烦恼,不然我们一个喜荤一个好素,每顿正餐总是要折腾两种饭菜实在 累人。当然告诉他我也享受宁静,萧恩和没完没了的电视节目一起,总让我错觉 是守着一个闹市,或者蜂窝而居。 萧恩笑说我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最懂他的逆反心理,正是我对他,或者对爱 情这个东西可有可无似的态度,反使他想坚决地守着我。电话里的萧恩一点不木 纳,总会变成巧嘴黄鹂一般。 也是那段时间,福慧称病中断写作。她只说得了比较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吞 了很多药片终于能够睡眠正常,但却很难集中精神。她养病期间,因为菲利克斯 外出,所以孩子送到公婆家。 福慧需要照顾。我也认定她需要我,于是我从一天看望她一次,渐增到几次, 后来带上些换洗衣物,我干脆搬到她家守护。我知道不该,可确实窃喜,这种时 候的福慧和普通人一样生来没有铁甲,会伤会病,会大醉会痛哭,会失控对我说, 车飞,车飞,请带我离开!我们之间没有界。 我喜欢为福慧忙碌和操心。白天,我是一只耐心倾听的耳朵,入夜,我扮做 她的守护天使。我也变得沉默不语,怕开口说出真想带她走的话,更怕说起菲利 克斯出差,她知我知,菲利克斯出的是心情的差,或者用他自己私下对我的话说, 妻子太过完美也是种错,他必须走开一下,路边野花,兴许不会衬得他寡味和没 有价值。 福慧病床边的日子好似漩涡,我被暗地恐慌和快乐折磨得眩晕不已。深深懂 得她的执著,只是,我们有界。我们执著的对象不一。 丁瑜,是福慧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福慧写了什么,我都读的如饥似渴,并 且常常会沉进去,久久徘徊在情节里面出不来,这篇叫做“界”的新小说,是福 慧康复后写的。菲利克斯回来了,我离开福慧回到自己的家里。稍后,我就认识 了丁瑜。 随着丁瑜走回童年的那些晚间,她总是在楼下远处的厨房兼杂物间里洗漱。 然后光脚丫踏一双拖鞋,牵着母亲的手走一截夜路,睡房在另一栋房子的二楼。 若是见到隔壁房门半开,李老师门口泻出一束淡黄的灯光,丁瑜就兴奋地简 直要尖叫起来,因为这个时候,母亲往往就会允许丁瑜到李老师房里小坐,母亲 认为李老师这样全校最优秀的语文老师,女儿哪怕靠近一秒,也总能学些东西。 ——丁瑜现在手里攥着一把冰凉的瑞士刀,半坐半卧地把自己圈在一堆被子 里。刀韧比着另一只手腕的脉,表情有些烦躁。门的手柄被摇转得咔咔作响,还 有一个人在喊叫。丁瑜在奋力集中精神,仿佛身临一个口答竞赛,被时间紧逼, 急急地在脑子里找线索,或是答案…… 要是母亲知道丁瑜和李老师连续好几个晚上谈论的话题,恐怕不一定再会很 情愿随了丁瑜的意思,越来越频繁地钻到李老师的房间聊天了。 有一天母亲和李老师说话,两个人提了行期什么的,其中有大约是两地分居, 工资铺了铁路之类的话,丁瑜因为急着给李老师看她新写的诗,只了解李老师很 快要回上海探亲,其他没有用心听进去。母亲转身先回房。尔后李老师把丁瑜的 诗大概看看收到一边,抢先念了一段歌词给丁瑜听,李老师念着念着忽然一激动, 不加任何铺垫就起立演唱,同时兴奋得脸红起来。 十二岁的丁瑜,听到歌词里提到爱什么情什么,有些难为情,脸也一点点绯 红。瞧着李老师唱得忘我,完全没了一贯的矜持,丁瑜不自在起来,眼光一直在 别处唆来唆去。李老师投入地好容易拔起了高音,随即又怕夜间吵到邻人,不得 不挤压下去。挑憋之间,她的呼吸不顺畅,原先一张上海人的白面皮,渐渐化为 一只大红果,可能老师自己也觉出尴尬,因此声也越唱越弱了下去。 丁瑜后来目不转睛,盯住白墙一个方向。李老师收声随她看过去。一整面白 墙的底子,亮闪闪一颗图钉钉住一只紫色蝴蝶,发光粗丝线编的,深紫和淡紫的 颜色盘盘错错。 李老师忽然说,这个好比男人和女人的情思,牵绊得好了,便是一整只美丽 的蝴蝶,这个意思要比梁山伯祝英台那个故事好,那一对,做人隔着界,化蝶虽 是比翼的,但终还是各是各的分着。 丁瑜随口接话,这个蝴蝶美归美,盘错了半天,还是呆死了,钉在墙上好看 是别人得的益。我倒是觉得会飞要更好,我长大了要当演员,我要演一只会飞的 蝴蝶。 ——其实一直房门都在响。现在被人擂得更剧烈了,咚咚……咚咣咚咣,宝 贝!亲爱的求你了,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咣当咣当……你不要做傻事啊!你出来 我们好好谈谈……丁瑜还是攥着刀子,不耐烦地甩一甩头,继续强迫自己忽略杂 音,她甚至自说自话把脑筋逼回原来的思路,后来李老师说那你受不受得了呢? 比如你爱的人……嘘!不要敲门不要出声,让我想一想,李老师还说…… ——宝贝!亲爱的求你了,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咣当咣当…… ——你,给,我,滚,开!滚蛋啊!丁瑜突发地大声咆哮,敲门声嘎然而止。 丁瑜在急速换气的瞬间才想起门外是丈夫。不过他既已噤声,那么那么……刚才 我想到……我要演…… 十二岁的丁瑜,瞪亮了眼睛坚决地说,我长大了要当演员,我要演两个蝴蝶 里的一只,要那个我,我,嗯喜欢的另一只陪着我飞,管它隔不隔着界! 李老师问,那你受不受得了呢?比如你爱的人,哦,你喜欢的蝴蝶和别人演 戏,那种爱情的?或者还有好多另外的蝴蝶喜欢他? 那我就杀了他!丁瑜孩子气的眼神里,透出认真且固执的凶光。 李老师笑道,呵呵小孩子!长大了你也许会明白,既是比翼了就会为另一只 蝴蝶做很多很多的付出,就算到了杀的地步,怕也是舍不得。难说杀了自己也舍 不得杀他。 不可能!哪里有这样的傻子呢? 李老师后来终于调回上海。她的颊,在上海寄来的家中照片上很是红鼓了一 阵。从前,只有每次回上海的前夕,她才会这样红光满面,之后红润渐失,一直 苍白抑郁到下一个探亲的日子。她的男人和孩子,常年在冰凉的玻璃镜框里面与 她相伴。 李老师白白的面孔,很快被一种病拖得黄而暗淡。丁瑜到上海拜访李老师的 时候十九岁,是个大二的学生了。李老师弱得甚至路也走不了,吃力地依着拐杖, 撑几步,就停下来哀哀地喘息,投过来的目光,象阴沟边上的绿苔。 李老师的男人,在摆设错落有致的家,跑前跑后殷勤服侍着。他有礼而客气 地让李老师和丁瑜单独说说话,自己借口上学校接孩子,很谦卑地退下了。 紫色的蝴蝶,盘错了半天还是呆死了,钉在墙上好看是别人得益。这个别人 如若指的是孩子,那么只要孩子得益,一切就已经很值了。李老师气若游丝,说 话都挣扎着。丁瑜十二岁的时候不过是随口一说,可这句话李老师久久都无法忘 掉。 李老师眼睛半闭,断断续续说着蝴蝶的话。一年只见得上一回面,料到了的 可没那个勇气面对。既是飞丢了,一去不返也算是个了断。他丢了心折了翼,残 了才知道回转,孩子也是巴巴地求,他的影子至少半个都在孩子的举手投足里面, 杀心都起了,见他终是飞了回来,又心软刀落。总吞不下自己,便落得与病魔相 缠,慢慢将蝴蝶的命剐掉…… ——那我就杀了他!丁瑜现在大声对自己重复。 李老师远远的目光忽然异常清晰,阴阴绿绿的颜色逼过来,一直一直逼过来, 丁瑜实在无法承受那份悲苦的压迫,她手起刀落,鲜艳湿润的大红,暖暖的越铺 越大,竟逼着阴绿退去了,丁瑜终于轻松了一些。她想站起来打个电话,不料腿 是软的,她只好一点点爬到客厅,记起丈夫好像是赌气开车出去了,不过更紧要 地是交待婆婆,一定一定照顾好孩子!丁瑜坚持到打通电话说完这句话,便松了 劲,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老师早说过的,长大了你也许会明白,既是比翼了就会为另一只蝴蝶做很 多很多的付出,就算到了杀的地步,怕也是舍不得。难说杀了自己也舍不得杀他 ……可能的!爱到偏执了,就是有这样的傻子! 我只是吞不下自己!——这是丁瑜最后想到的。 合上手里的书,我习惯性地抬眼看窗外休息眼睛,怎么冰天雪地很突然看起 来像春天了,真想问问萧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端来一个托盘,要我先把饭 吃掉。这时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拿着一迭单子走进来,他说萧恩你要填一下表格签 字,车飞后天可以出院。外伤全好了,就是失忆症或者精神方面的问题医院无法 确诊。 萧恩出去了。我翻翻那些单子,证实我原来住医院。而入院的日期是四个月 以前。看到车祸的字样,我能隐约想起很着急很悲伤的情绪,一脚将车油门踏到 最底,别的就没了。怔了一怔,我又去翻福慧的小说后记。她写道,情感圆满与 否取决于心态,既分不开又感觉残缺的真正原因,多半是自己吞不下自己。 记起和福慧聊过,她此人此境的完美,背后仿佛该是隐着一个曲折的过程, 经历之后得道,才会心态安详如一泓湖水,才会笔下涓涓不断。福慧笑说未必, 小说归小说,信不信由人,笔者不过是完成一个述说的心愿,不等于是现实生活 中缺憾的补偿,也不等于现实生活不幸福。倒有可能碰巧,某个小说写出了笔者 现实的结局。 福慧在哪里?我过了一天开口问萧恩,忽地觉出口唇有些生涩,很别扭似的。 他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稍后离开一点细细端详我,他的眼里爱意,忧伤,以及欣 喜掺杂,泪水狂涌。感谢上帝!你终于说话了。他喃喃着。 转念之间,已是盛夏。 轻轻放下一支红玫瑰,抬眼望墓园的四周,葱郁宁静,福慧一定喜欢。 丁瑜果真是福慧的结局。接到福慧最后的电话,我飞车去她家的路上,迎面 撞上了也是飞车回家的菲力克斯,他当场人亡,我险些丧命。一切具体细节我自 己完全没有印象,而这些别人告诉我的概况,我也决意把它忘掉。 出了墓园将手交给萧恩,我说,请带我回家。 二零零四年一月九日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