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作者:余佳 往小时候的方向想回去,记忆里的任何东西不仅要仰着头看,仿佛连杂草都 是很高的样子。家门口的那条街只是记忆里的一个背景。 我家住在街的中段,左边的一小段走了几年上小学,右边过去一小截是接下 来的中学。两间名校,忆起来都是些不断更换着的教室和越摞越高的书,假期送 给了小提琴,留下腮边一块薄薄的茧子和左手四个被琴弦磨平的指尖,而那条街 只是踏在脚下的时间履带,默默无语的。 等可以将杂草在脚下很容易地踏倒,自认为是长大了的时候,上远方的大学 是振翅飞着去了,等都等不及的,所以牵挂这种概念,是完全顾不过来了。一晃 四年之后,又回到了那条街,虽然懂事了许多,但牵挂是不必的,因为很多熟悉 的东西就在近旁,看多了那条街,甚至还有烦的感觉,因为它算不上优美整洁, 甚至有的地段根本就是乱糟糟,还坑坑洼洼的。 从德国长途飞行回家,心是在见到了家人和又走到那条街上,才算是真正落 了地。休整之后,逛那条老街有了游客一般的心境,张着眼睛东瞧西看,竟全是 新鲜了,还那样的完美温馨。 出门左拐的小杂货店,在那里似乎一辈子了,主人并不介意我这个笑嘻嘻的 邻居钻到柜台里面翻看他的宝贝,贪心买下一大堆又咸又辣的各式咸菜,提回家 喜欢空口吃得唏嘘不已喝水不断,这时候若去接了电话,别人会以为我出了什么 事故,话都讲不了了。看到家人丢过来透着怜悯的眼光,我会口齿不清地说句自 以为比较有哲理的话,“痛苦……嘶哈!……痛苦也是一种享受嘛……阿哟,这 个……这个真辣!那个咸也把我咸死了!可是德国吃不到的,我现在死而无憾, 嘿嘿!” 街右边的影碟店,我总是进去了就不想出来,非常喜欢老是将一张脸涂得大 白的老板娘,这是个精明和蔼的人物。记得第一次买她的碟,她的店不过是摆在 菜摊子边上的一只鞋盒子。现在开出非常有样子的店来,她仍然记得我。只是老 板娘热心介绍碟子的时候我不敢看她,因为非常担心她那张美丽的石膏壳子有一 天会猛地跌下来。我得了特许,当她的店是自助式的,每次挑一大堆碟子自己动 手又听又看,偶尔被别的顾客当成店员,也是角色客串得十分开心。老板娘后来 总是说,嗳!我们熟得收你的钱心里都要过意不去了。 也常逛丁字街口一家小时装店,进去试穿一气,再加入店门口永远围着的一 小撮人,啃着冰激凌听老板娘讲鬼故事,这个有点虎背熊腰的老板娘总能够在大 太阳之下,硬是将周围的空气讲出一些阴幽的气氛,吓得听众吱吱怪叫。老觉得 老板娘是该开说书的茶馆而不是时装店,因为她故事讲的极好,而卖衣服的账却 是算的糊里糊涂,一大把钱由腰间掏出来,总是丢在地上数,一脸粪土金钱的模 样。还直统统地对人家说,“你穿这个不好看,你还是不要买了吧!”也对我说, “你穿我店里的衣服到德国去为国争光,怎么我也得给你个批发价吧,大家又是 邻居!”逗得我哈哈大笑。这种老板居然没学会杀熟的,或是根本不懈一学。 街对面一间小酒吧,原是不爱他们门口突兀挂着的一对寡红灯笼,地段不对, 那里清静得几乎没有生意。但因为就近方便,常招呼朋友呼啦啦坐下一片。一来 二去渐渐熟了,也有了一点自己家的味道,不仅自带音乐唱碟,一把吉他拿过来 开唱卡拉OK也是常事。当然还可以跑到厨房里看店主做宵夜,手伸到人家盘里抓 菜吃,夏夜渴着一瓶冰镇啤酒,穿了拖鞋出门也是可以过来拎的。 回家一趟度假,光溜一溜门口那条街就不亦乐乎,外加流连忘返,自己都很 怀疑究竟是探家,还是在整条街上探亲。等到再离开了,一段时间之后,长途电 话里面问起的近况,在家人之后竟沿街问了下去。放飞的情思,在那条街上飘荡 过去,牵挂的感觉就出来了。曾经固执地以为牵挂只会属于家乡的那条街,属于 那些像亲戚一样的故乡邻居们。 初到德国,街上走一走,没有一个人问起吃了没有和你到哪里去,认识的人 简单一个哈罗就走过去了。进了店买日常用品,礼貌的笑容挂出来,开口讲别的 语言,心就仿佛是入了无人的林子,四周净是自己空空的脚步声。然而人要吃饭 消费周而复始,上街自然是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又不肯学了德国人有条有理,列 张小单子握在手里采购,所以常常丢三落四,上街次数往往多了几趟出来,好在 也不远不用动车。在德国小城一日日住下来,小山坡下一条短短的商业街不知不 觉当中也走熟了。大型的商店我不爱,去一趟只是走过商品交易的过程,冷冰冰 的。特别喜欢光顾小间的店铺,去观察可爱的人和事。 因为喜欢那张永远精力充沛的笑脸,所以买报刊杂志习惯去一家小便利店, 留着两撇翘胡子的犹太老板热情爽朗,让人觉得他交过来的不仅是纸做的读物, 而是阳光呢!德国所有商店星期天不开门,这种小便利店却是法律允许,不仅每 天超时营业,整个周末也是开门的。手边常用的小东西,犹太老板那里应有尽有, 尽可以去买来救急,而且每回去那里都会感染上快乐的情绪。 在德国有许多土耳其人开的小本蔬菜店,菜色比大超级市场要新鲜很多。法 迪玛是一个相熟的,可以称为朋友的年轻土耳其女人,她家开的小蔬菜店我常去。 法迪玛和许多住在德国的土耳其女人一样,总是穿长及脚面的长衫,脑袋上裹着 严严实实的花头巾,只露出轮廓美丽的脸。法迪玛喜欢站在门口支出来的菜架旁 边忙碌,每次远远见我走过来,就隔街拨直了喉咙吼吼地问好,总让我忍俊不禁。 街上大喊大叫在德国虽然比较唐突,但却让我想起在家乡,朋友找我有时懒得上 楼,也是吼来吼去的,简直亲切极了。还有她叫出“余佳”两个字,怎么听怎么 像“油鸭”,正确的发音她实在是学不会,也只好由她去了。 有时候也偷偷请法迪玛借我花头巾戴一小下过瘾,见她急急地扯回去重新围 上,很替她可惜那样漂亮的头发和脖子,永远没有公开展露的时候。她的脖子因 为总躲在头巾下面,与接受了阳光的脸对比,白得十分耀眼,有一点像化妆只顾 了脸而忘了给脖子涂颜色,肤色反差看起来怪怪的。也故意问过她为什么不去掉 头巾,她并不给我宗教的解释,只说是习惯,还说就像你们中国人用两根棍子吃 饭一样。 特别喜欢买鞋。路过街上一家鞋店,往往会忍不住走进去。有一次提着两双 都很美的鞋子,拿不定主意买哪一双好,去问老板的意见,那个有板有眼的中年 德国人,居然事不关己的表情,态度中庸和蔼地说:“您才是买鞋的,您该自己 知道哪一双更好。”这种回答让我惊讶,于是好奇地问他,“您为什么不像我以 为的生意人那样掺与意见,或者挑贵的一双来推荐呢?难道您不想多赚钱吗?” 他说,“我不要给人强买强卖的印象,我尊重每一个顾客!”虽然他有他的道理, 但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通的,于是我再问,“那么如果就是因为您拒绝发表意 见,我现在连一双鞋也不买了呢?”德国人哈哈一笑,说:“那么我祝您今天愉 快!”那种无所谓完全没有恶意,反而使人添了好感,后来不仅买了鞋,他的店 还常去呢! 街上的小肉食店,也是德国人开的,我叫它做屠夫店,不过里面并没有样貌 凶神恶煞的屠夫,几个店员全都服装整洁,肉食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玻璃柜里面还 点缀着花。推门小铃响起,全体店员就会郎声对着任何一个进出的人说“日安啊!” 或“再见啊!”,听得心里舒服极了。还非常欣赏德国任何一个肉食店都保留着 一个温馨的传统,那就是与母亲同来光顾的所有孩子,都会免费得一片厚厚的肉 肠,或是一小块奶酪,香喷喷地吃着离去。 周六不赶时间,异乡街道上这里串一下,那里聊几句,竟也是会忘了回家。 回国讲起趣闻,当然不会忘了提到德国门口一条街,买下一大把精致的竹筷子, 都是为了分送德国的邻居呐! 现在笑着自问,那种牵挂的感觉,什么时候也分送给了异乡的一条街和那些 异国的邻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