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快天亮的时候何欢才沉沉睡去。周涛去世以后,何欢几乎 就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等她再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想起今天是周六,答 应了去看父亲的,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何欢赶紧起身准备。 何达现在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了,这个城市中很多达官显贵的书房里, 都挂着何达的画。何达住在大学城的教授宿舍里,坐公交车得走将近两个小时。 因为何欢的婚姻是何达促成的,所以眼见着现在何欢走到这一步,何达总是觉 得愧对何欢。也正因为如此,何欢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百无聊赖、浑浑噩噩的真实 面目,怕又惹他伤心。 何欢决定整理一下自己,她换了身衣服,认真梳了梳了头发,临出门时照了照 镜子,对自己的脸色不太满意,又抹了点口红。 要换在深圳的时候,何欢去超市买菜都得打扮半小时再出门,可现在这已经算 是很隆重的装扮了。平日里的何欢已经完全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因为不在乎,也 因为没心情。女人打扮自己,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而何欢现在已经没有生活可言, 她就像一个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罪犯,只是活着而已。 其实在自己的婚姻上,何欢一点也没有怨过何达。当初何达只是介绍何欢和周 涛认识,虽然介绍的目的确是想让周涛作自己的女婿。但后来,是何欢自己爱上了 周涛。尽管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是嫁给周涛,何欢没有后悔过。 何达和鲁萍住在大学城的教授楼里。 何达现在也是应酬不断,可鲁萍基本上不出席任何场合。过去这么多年了,鲁 萍还是没有学会和何达平起平坐,一味的做小服低。一心一意照顾何达的衣食住行, 实实在在的做全职主妇。平日深居简出,納言敏行,把何达照顾的无微不至,把家 务料理的井井有条。两个人也还恩爱,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 知道今天何欢要来,何达不时得站在阳台上向外眺望。又看见公交车上涌下一 堆灰蒙蒙的影子,这次何欢也在其中。何欢穿着一件栗色的羽绒服,脸上没什么神 采,和身边那些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没有区别。 何达叹了一口气,他最看不得何欢这种灰暗的状态。他心疼女儿壮年守寡,他 不允许女儿就此消沉。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也是今天叫何欢来的目的,他不能再 让何欢这么消磨青春了,他要劝何欢开始新的生活。周涛已经死了两年多了,而且 也是周家人不义在先,何欢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何达的家何欢只来过有数的几次,也从没把这里当成过自己的家。倒不是说, 何欢对于何达的再婚还心存芥蒂,人过三十,又经历了这么多,何欢觉得自己已经 完全能够理解和接受人生中的一切了变故了。 问候了何达的病情,知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劳累过度。何欢本想尽量做出 一种快乐的姿态,但看着何达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也就放弃了做戏的打算。简单 说了说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要说复杂的也没有,何欢现在的生活就这么简单。 看时间差不多了,何欢准备做午饭。何达引她来到厨房,鲁萍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好 了。 牛肉、土豆、鲜藕、口蘑、香菇、火腿、白菜、虾仁、苦瓜、肉馅每一样都收 拾得干干净净的摆在料理台上。看到这些,何欢有些感动,鲁萍对何达的确是用心 了,这几样确实是何欢作的菜里,何达最爱吃的。这些齐英肯定不知道,因为齐英 根本就不进厨房,因为贵妇人是不应该进厨房的。 “爸,鲁萍挺好的。”何欢脱口而出。 “是啊,虽然她不懂得东西太多了,但她是个好女人。” “您有福了,”何欢笑道“爸,您回屋吧,饭好了叫您。” “不用,我就坐这跟你说说话,平常也抓不着你。”看着女儿心情好,何达准 备利用这个机会跟何欢谈谈。“欢,你要觉得不那么讨厌鲁萍了,就搬过来吧,上 回跟你说的,前楼李教授他们那房子还闲着呢,我把它租下来,你住着。一早一晚 的,你想看我,我想看你都方便。” “不用,爸,我不是跟您说过吗,这边离我单位太远了。其实我早就不讨厌鲁 萍了,她这人挺好的,我不愿意看见她,是因为我打过她。” “咳,那都哪会的事了,那会你不是还小呢嘛,鲁萍早忘了呢。” “忘了?忘了她今天还躲出去干嘛?” “她是怕你。”何达脱口而出。把何欢逗乐了,何达赶紧解释: “不是,她是怕你看见她不高兴。” 何欢知道,何达说的都是真话,鲁萍怕她是真的,额头上的疤现在还有呢,能 不怕吗?鲁萍怕何欢不高兴也是真的。鲁萍太爱何达了,何达生命中的一切对她而 言都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更何况是何欢,何达的宝贝女儿。 何欢不想搬过来,是因为她现在不想和人接触,连最简单的接触也不想有。在 她自己住的地方,她一个邻居也不认识,每天独来独往,孤寂的有如一摸游魂。但 她享受这种孤独,她像是一头受了创伤的野兽,只想在躲在没有人群的地方,默默 的舔自己的伤口。 何欢麻利的收拾着饭菜。先把肉馅喂上,再把干香菇用开水发上。把火腿切成 手指粗的长条,和葱段、姜片一起放在锅里加水煮着。然后开始切菜,牛肉、土豆、 鲜藕、口蘑都切成大小一样的丁,放进砂锅里。看看发香菇的水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就连香菇带水一起倒进了砂锅里,放好了配料,用小火炖着。一道主菜算是做得了。 何欢自幼就对厨艺表现出了非凡的兴趣,根本就是无师自通——鲁萍下了这么 多年功夫,对于何欢的手艺还是无法媲及,——这就足以证明做饭也非常需要天赋。 加上在深圳生活了几年,何欢现在更是身兼南北之长,做出的菜式绝对是色、香、 味俱全。而且总能开创出新的口味,让人百吃不厌。 “欢,遇见过条件不错的男孩子吗?”何达装作无心的问。 “没有,我们单位除了馆长都是女的。”何欢信口胡扯,敷衍着何达。 “按说博物馆也是个社会活动比较多的单位啊?” “那是外联的事,跟我们这没关系。”何欢一副对男人没兴趣的样子。 “其实现在很多男人还是很严肃很有责任心的。”何达循循善诱。 何欢背对着何达切菜,听见这话冷笑了一下。专一的男人?这年头,找个专一 的男人比中500 万大奖还难呢。以前大学的时候,女生们说,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 背叛了老婆,方成钢也不会,结果呢?方成钢搂着那个女人的样子又浮现在何欢的 眼前,何欢冷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冷笑,但很苦。 鲁萍逛了一上午街,实在没地方去,就进了麦当劳。家人、亲戚早在她结婚的 时候就跟她断了往来,同学、朋友因为没有时间联系也都生疏了。难得出来一天, 鲁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生活。 麦当劳里人不多,范影正带着儿子在游乐区玩儿。范影已经有些发胖了,烫着 头,长相还是很粗糙,衣着品味也没什么长进。 鲁萍本来很喜欢孩子,可是何达一直不想要,鲁萍也就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孩 子是件很没意思的事。但是看见哪有孩子,鲁萍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凑过去。 看见鲁萍一脸喜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范影有些骄傲,冲着鲁萍感激地笑了笑。 何欢见砂锅里的汤炖得差不多了,就把整根的苦瓜切成一寸半长的小段,然后 把每一段里都满满的塞上喂好的肉馅。 屋子里有些沉闷,刚才何达满怀希望的提出了几个人选,结果何欢想都没想就 拒绝了。 何欢把做好的苦瓜盅整齐的摆在玻璃皿里,然后把煮好的火腿高汤浇在上面, 放进了微波炉。接着把白菜叶子斯城一条一条的。 “现在都讲究撕,据说撕最不破坏营养。”何欢给何达解释。 何欢把烫好的白菜叶子,在盘底码了一层,浇上一层用虾仁熬得浓汁,再码一 层再浇一层,一直码了四层,最后把浓汁中的虾仁均匀的撒在上面。两菜一汤做好 了。 碧绿的苦瓜盅,晶莹剔透的挂着半透明浓汁的虾仁白菜,五彩斑斓的韩式牛肉 汤。何欢把自己对色彩的领悟发挥的淋漓尽致。 鲁萍和范影愉快的聊着天。范影的待人接物的本事比起过去来更加的圆熟,少 了张扬,多了诚恳。即便是鲁萍这么不善于交际的人,在范影的引导下都能侃侃而 谈。 看时间差不多了,范影拿出了电话: “喂,是我,啊,没事,我就是说吧,我带川川在麦当劳呢,他还想到别处再 玩会,我怕他累着,想让他回家睡会,你说呢?” 方成钢正坐在饭店的包间里吃饭,他沉吟了一下说:“回去吧,挺冷的,他感 冒刚好,别玩太疯了。” “我也这么想,你忙吧,我带他回去。” 因为坐的近,鲁萍能清楚地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方成钢的话,心里充满了羡慕, 这样一家三口多好啊。 饭店的包间里,杜翠茗——就是何欢看见的那个女人——酸溜溜的看着方成钢 接完了电话,撇了撇嘴,说: “什么大事啊,值得打电话吗?”看方成钢没什么反应,不干了,扔下筷子开 始撒娇: “这不成心给人添堵嘛,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方成钢懒得跟她解释,只是一把把杜翠茗搂过来,在她的乳房上重重的捏了一 把,嘴里问着: “开胃了吗?要是不行——”说着话,手已经滑倒了杜翠茗的毛衣里面。杜翠 茗吃吃笑着,倒在了他怀里。 方成钢明白,跟范影比起来,杜翠茗是漂亮的,妩媚的,也是愚蠢的。这样一 个看似简单的电话,就保证了让方成钢、杜翠茗、范影三个人不会冲撞上,避免了 大家难堪。这就是范影的聪明之处——范影是一个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女人。 “爸,你睡会吧,我回去了。”何欢收拾完碗筷,对何达说。 “这么着急干嘛,你看会书,要不也睡会,下午我得参加个活动,顺便送你回 去。” 何欢无奈,又放下了大衣。 午后的房间有些燥热,何欢靠在沙发上,阳光射进来,在客厅里形成了一个明 亮的方块,方块里有无数灰尘在寂静的飞舞。何欢的思绪又飞回到了大学毕业的那 个夏天。 那一年的九月,何欢和周涛如期举行了婚礼,那是一个直到现在还被这个小城 中的人津津乐道的豪华婚礼。 就在婚礼的前一天下午,已经两年多没有音信的宋振峰突然出现在了何欢的面 前。 乍一看见宋振峰,何欢吃惊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两年前,宋振峰大学刚一毕业, 他就参加了一个敦煌彩塑拯救工程,这一去就是两年,中间连家都没有回过。 何欢愣愣的看着站在屋门口的宋振峰,久久无言。宋振峰也无言的望着何欢, 似乎在很努力的看清她每一点变化,连最细微的也不放过。良久,宋振峰突然粲然 一笑,几乎与此同时,何欢也笑了,久别的隔膜就在这一刻消于无形。 两个人坐在何欢的小屋里尽情的聊着。 “这两年你一直在敦煌啊?”何欢一边看着宋振峰手上磨得茧一边问。 宋振峰点了点头: “一直在,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石窟里临摹那些壁画,晚上就住在石窟附近的村 子里,每天都得在石窟里画十来个小时。”他舒展了一下十根手指,“这些茧都是 笔磨得。” “你倒好,这一去,连过年都不回来,也不来封信。” 宋振峰歉意的一笑:“我们呆的地方都还没有开发成旅游区,通讯确实不方便, 和我一起工作的人水平都比我高,是一个特别好的学习机会,我也舍不得回来。” “这么长年累月的看着那些壁画,会不会视觉疲劳啊?” “不会”宋振峰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深邃了起来,似乎又看见了大漠 深处那无尽的宝藏:“每天面对着它,都能发现出新的美,美得让人窒息,那种美 是变幻的,层出不穷的,它能和人潜意识里最原始的艺术感觉产生共鸣,突破人的 艺术想象力的极限,激发出人的艺术潜能——” 何欢已经被宋振峰的描述陶醉了:“真好,要是我不结婚,一定要跟你去敦煌。” 听了这句话,宋振峰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平静了片刻,笑着说: “是啊,你明天就结婚了,说说吧。” 何欢的脸上涌上了一层红霞,道: “说什么?” “说说你和周涛怎么样啊?” “我和周涛——”何欢刚扭捏着说了几个字,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对啊,峰哥,你怎么知道周涛啊,是我爸告诉你的?” “你和周涛认识以前,我就知道——” “什么!?可是他根本不认识你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宋振峰觉得自己失口了,连忙掩盖道: “傻丫头,我逗你玩呢,你都听不出来!也是,关心则乱嘛。” 面对宋振峰的调侃,何欢羞红了脸,但她还是不由的倾诉了起来,从她和周涛 相识起的点点滴滴,每一点感触,每一点快乐,滔滔不绝。这是何欢第一次向人讲 述她和周涛的爱情,她太快乐,太幸福了,她急于让自己最好的朋友,兄长来分享 自己的幸福。 宋振峰一直在含笑听着,没有人能看出此时他心底深处在痛苦的抽搐,何欢永 远都不会知道,两年前,他远走墩煌,是出自于何达有意的安排,目的就是要成全 何欢与周涛这段因缘。 何欢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夕阳的余辉不知何时撒满了小屋,金红色的光晕笼住 了她。此时的合欢,口角眉梢是那般的灵动,脸颊和眼波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随着她的一颦一笑,那似有似无的金色在闪烁流转,宋振峰看得痴了,这分明就是 敦煌壁画上的菩萨活生生地来到了眼前。 何欢突然嘎然而止,宋振峰眼中那深深的痴情震撼了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哥——” “你真美——”宋振峰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暗哑的呻吟,“和起舞的菩萨一 模一样——” 宋振峰几乎是逃着离开了何欢的小屋,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真的失态,他知道, 虽然自己躲到了大漠深处,但心中对何欢的爱却一丝也没有减弱。 回到家里,宋振峰勉强支撑了一下午的快乐迅速的瓦解崩溃了。他一头栽倒在 了床上,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流了出来。宋振峰从少年时代起,就深深地爱上了何 欢,直到今天,依旧痴情不减。 当初,何达看出了自己的女儿和弟子之间已经暗藏情愫,他知道,一旦女儿情 窦初开,宋振峰一定是何欢的不二人选。凭心而论,这两个孩子很般配,可是,宋 振峰的家太贫寒了,而何达更想通过婚姻,让女儿过上富足安逸的生活。何达觉得 这样才能过把何欢带出阴影,让她开始全新的生活。 何达艰难的向宋振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为了何欢的幸福,宋振峰黯然离去。 之后,何达婉转的暗示给何欢,宋振峰是和自己的初恋女友一起在敦煌。 宋振峰和衣躺在床上,回味着下午和何欢在一起的情景,现在的何欢变得自信、 快乐,完全摆脱了当年的阴影,不再自卑,也不再自我封闭了。听了何欢讲述她和 周涛的恋情,虽然心中无限酸涩,但宋振峰不得不承认,周涛和周涛的爱给了何欢 太大的帮助。看来自己的退让是正确的。 宋振峰对着镜子,认真的整理着自己,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何欢送他出来时说的 那句话:“哥,明天早上你能送我吗?” “没问题,”宋振峰痛快地应道。 当然没问题,在宋振峰的心中,不论是曾经,此刻,还是未来,不论是今生, 还是来世,只要是何欢让自己干的事,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可是,偏偏造化 弄人,何欢要自己做的,竟然是送嫁! 送就送吧,何达说的对,爱一个人就要让她幸福! 何欢已经梳妆完毕,一袭白纱端坐在床上,婚纱是周涛从深圳定制的,完全是 用白段子缝的,上身是低胸晚礼服的式样,刚刚盖住双乳,一抹乳沟若隐若现,引 人遐思,下身是层层叠叠的下摆,几乎堆满了一床,如云似雪,而何欢如满月般美 丽的脸庞,就像是云颠雪顶上那朵盛开的雪莲花。 何欢头顶云鬓高挽,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发髻间插着十几枚硕大 的珍珠。脖颈上系着一条银色的丝带,丝带上别着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花朵稳稳的 倚在何欢的肩头。发髻后面垂着一束长长的头纱,头纱一直垂到地上,薄薄的轻纱, 遮住了何欢裸露的肩膀和后背。何欢的脸上只上了一层淡淡的妆,22岁的青春年华, 本身就是最美的妆容。 卧室里人很多,都是何欢的女朋友,围着何欢叽叽喳喳的,充满了羡慕和憧憬。 宋振峰站在她们后面,从缝隙中尽情的欣赏着何欢, 宋振峰第一眼看见何欢,就看得痴了。除了这件婚纱有些性感的过分外,何欢 的一切都无可挑剔,没有艳俗的玫瑰,没有庸碌的脂粉,没有金碧辉煌的首饰,全 身高洁素雅,凝重端庄,又不失妩媚婀娜。 女孩子们被招呼出去吃点心充饥,屋内只剩下了何欢和宋振峰,时间差不多了, 远远的已经传来了爆竹声。 何欢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意识到了何欢的紧张,宋振峰坐在了床沿上,握住 了何欢戴着蕾丝手套的手。 “欢,怎么了?” “峰哥,我突然觉得好紧张,我不了解他们?” “谁?”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未来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我原来只想着,结了婚就可 以离开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所有认识我的人,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知 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来不及再说什么了,迎亲的车队已经来到了门前,鞭炮响起。 “欢,什么都不用怕,记住,不管你遇到什么事,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 定会帮你。”宋振峰在用自己的心发誓,但是誓言被淹没在了喧闹的爆竹声中。 这是一个直到现在还让人们津津乐道的豪华婚礼,周家最小的儿子结婚,又正 是周家画廊蒸蒸日上的时候,气势、人望自然是一派蒸腾。婚礼在市里唯一的一家 四星级酒店举行,来自各地的画商、故旧都住在了这里。婚礼举行的奢华、热闹又 不失品位,充分显示了周家这些年积攒的实力和涵养。 专业主持人主持了结婚仪式,周涛和何欢在一个用粉玫瑰扎成的圣坛前许下誓 言,交换戒指。周涛给何欢戴上了一枚精致的钻戒。 仪式结束,婚宴开始,依据宾客不同的习惯,同时开了中西两个宴会厅。中餐 基本是自家的亲朋,商场上的朋友安排在了西餐厅,反正大家也是把这次婚礼当成 了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豪华的西式自助餐有益于大家自如的走动沟通。 宋振峰托着一杯红酒,倚着西餐厅的角落里的一根柱子,目光幽幽的追随着何 欢的身影。 今天的宋振峰穿一身合体的西装,西装是那种极深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越发 显得他身材修长,面色白皙,五官清晰,棱角分明。在敦煌的两年历练,让他变得 成熟,心中苦苦压抑着的痛苦和不甘,化作了眼中两簇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灼热着 他刚毅、俊朗的脸庞。 宋振峰在酒店里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少女的目光,可是宋振峰浑然不觉,他 的眼里只有何欢。刚才新郎新娘在中餐厅敬完酒,他就悄悄的尾随着来了西餐厅, 他要再多看一看何欢。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原来,新郎新娘在给周涛的几位朋友敬酒,几 个年轻人在窜腾着周涛吻新娘子,何欢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何欢面染红霞,越 发显得娇羞动人,看得周涛都有些把持不住了,心底涌起一阵热浪。他突然低下头, 在何欢裸露的肩膀上,深深吻了一下。簇拥着他俩的年轻人,爆发出一阵鼓掌欢笑。 宋振峰重重的颤了一下,手中的酒撒了出来。直到此刻,宋振峰才完完全全地 意识到,何欢嫁给了别的男人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 几乎昏厥过去。他不想再看见这一切,可是却根本移不开目光。每一次,看着周涛 摩挲何欢的纤腰,轻抚何欢的肩膀,宋振峰的心都会剧烈的疼,直到后来疼得都麻 木了。 宋振峰强迫自己冷静,一杯连一杯得喝着红酒,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何 欢嫁给周涛的种种好处。 一杯苦酒入喉,如此盛大的婚礼,他给不起。 两杯苦酒入喉,何欢手指上熠熠生辉的钻戒,他给不起。 三杯苦酒入喉,富豪人家的生活,他给不起。 四杯苦酒入喉,婚后何欢就可以以天海画廊为依托,在国画领域自由驰骋,这 个平台他给不起! …… …… 宋振峰就这样喝着,想着,想着,喝着,千言万语只凝聚成了一句话,“何欢, 何欢,你一定要幸福,一定。” 宋振峰并不知道,当他的视线紧紧胶着在何欢身上的时候,王芳的目光也一直 在尾随着他。 此时,王芳的痛苦并不亚于儿子。王芳壮年守寡,一直把儿子当成了自己全部 的寄托,儿子长大了,是一个争气、上进的好孩子,这让王芳欣慰不已。王芳像很 多保守的母亲一样,从来没有和儿子谈过感情的问题。但不谈,并不代表她不明白,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儿子爱上了何欢。说心里话,王芳也非常喜欢何欢,巴不 得能有这样一个秀外慧中,乖巧可人的儿媳妇。但她也明白这并不现实,两家的社 会地位太悬殊了。多年的贫寒生活,让她体味透了世态炎凉和社会的残酷,她不愿 意让儿子受到伤害。 后来儿子告诉她,自己在学校交了一个女朋友,王芳虽然有些遗憾失去了何欢 这个儿媳妇,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爱情往往代替不了生活,生活就是找个门当户 对的女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可直到今天,王芳才明白,儿子所谓的女朋友什么的都是谎话,儿子的一颗心 还完完全全的系在何欢的身上。看着儿子拼命压抑的绝望和痛苦,周芳的心也在受 着煎熬。儿子人才出众,风度翩翩,不论是外形、气质都远远胜过新郎,无数个年 轻女孩的视线都交织在了儿子的身上。可此时的王芳,情愿让自己的儿子平凡一点, 儿子越出众,她就越觉得是贫寒的家境耽误了他。 宋振峰一直陪着何欢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才温文有礼的和周涛告别,回到了 自己的家。一进门,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他喝醉了,从昨天起,他就水米未进, 今天又一直在喝酒。本来,周芳以为他会大病一场。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宋振 峰就起来了,他起来后,就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一只陈旧的闹钟,从早晨看到了中 午,一动不动。王芳实在忍不住了,走了进来: “峰儿,妈想跟你说件事……”可宋振峰挥手打断了她: “妈,您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时,闹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午后一点:“何欢 现在已经走了,去深圳了。我也该干自己的事了。”宋振峰说着站了起来,母子俩 一时相对无言。王芳能清楚地看见,宋振峰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凄厉伤痛。宋振峰 也看出来,妈妈双眼红肿,显然是一夜未眠,宋振峰感到愧疚,他又让妈妈为自己 担心了,而且他马上要说出来的话,恐怕更会让妈妈伤心。一下子,宋振峰真想为 了妈妈放弃自己的决定,但他不能,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王芳又开口了: “峰儿,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宋振峰一惊,王芳已经在床上坐下了:“说吧,你想干什么?”面对王芳的洞 察,宋振峰反倒有些诺诺: “我,我想回敦煌。” “你是得回去啊,你不是请假回来的吗?”王芳不解。 “我,我想一直呆在那里,直到这个计划结束。”王芳还是不大明白,这有什 么问题?陪着儿子画了这么多年的画,她多少也懂了一些,大体上也知道上敦煌画 画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这应该不会造成儿子的困扰。她静静的等着儿子继续说 下去。宋振峰看出来了,今天自己不交代清楚,是没法蒙混过关的,只好把全部心 思都说了出来: “我们在敦煌工资很低,我的同学,现在在外面搞设计或者带学生,都挣了钱 了,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我一直就想毕了业赶紧挣钱,可是……” 宋振峰还没有说完,王芳就轻松的笑了起来: “嗨,你就是为这个啊,真是多余!我问你,在敦煌画画对你的学业有好处吗?” “有,很大。” “那不得了,你就画去。现在不用供你上学了,我的退休金养我自己足够了, 你要是不够,我还能给你生活费,这不叫事。” “还有,” “还有?” “嗯。”宋振峰低下了头:“我这次去,回来的可能就更少了,我又不放心您。” 这次王芳听明白了,她静了很久,静的宋振峰都开始冒冷汗了: “妈,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不去也没事……” 王芳打断了他,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 “峰儿,抬起头来,看着我。”宋振峰抬起了头,“你是想离开这里,不混出 个样子来,就不回来了?” “妈您别生气,我不这样了……”宋振峰急急得解释,他太知道多年来母亲的 艰难了,他不能因为自己让妈妈受累伤心。王芳缓缓的点了点头: “你还真像你爸爸,有骨气,有志气。”宋振峰不敢搭话。 忽然,周芳语气一松,换了话题: “敦煌哪里还能画多久?” “还得将近10年呢?” “你觉得在那里对你画画有帮助吗?” “有。帮助很大。”宋振峰肯定的点了点头,“而且有一位主持这项工作的著 名画家很喜欢我,想让我一边画画,一边作他的研究生。” “学费贵吗?” “公费的,不会贵。” “敦煌那边生活费贵吗?” “不贵,比咱们这里便宜多了。” “那你觉得这样行吗?我把这房子租出去,和你一起去敦煌。” 宋振峰目瞪口呆: “那里挺苦的。” “苦?你都受的了,我还受不了?”王芳很是豁达:“反正咱们在这也没什么 亲戚,我也退休了,在这也没事干。与其咱俩两地悬着,谁都不放心谁,还不如我 跟你过去,没准每天看看山,种种菜,对我身体还好呢。”看宋振峰还想说话,王 芳扳起了脸: “老来从子,这是规矩,别多说了,就这样吧。” 因为徐兰坚持不让齐英参加婚礼,齐英也就坚持不许何欢回门,万般无奈,何 达只好借口小两口要出去度蜜月,早早把他们打发走了,省得齐英再生是非。所以, 在婚礼的第二天,何欢就跟着周涛去了深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