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作者:鸭鸭喜如水 ——我问过彩霞,何处是我的家?它美丽的笑嫣,就是对我的回答。冰凝说。 (一) 阿莱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绝对健全的男人。 在网络文字,摇滚,重金属,新新人类充斥这个南方城市的时候,人们通过 各种手段寻找自我的存在,那是一种意识形态。年轻人在酒吧,迪吧,乃至舞厅 和红头发里寻找属于二十一世纪特有的狂放。 而网络是一种流行病,不会上网的人当然会被年轻人视为白痴。 烟,酒,女人,是这个时代某些男人的三大支柱。 阿莱有些落伍了,幸好还会上网,否则他就是一个原始人。 南方的这个城市,在冬天里是很少下雪的。而今冬,亦是如此。 阿莱一个人从迪吧里钻出来,令人窒息的韩国音乐仿佛还在耳边狂轰乱炸。 领舞的小姐如白骨精一样扭动她浑圆的屁股,勾引男人的欲望。阿莱在她们 面前,虽然灯光昏黄,但依然能看见她们雪白的小腹,还有那美丽的肚脐,这一 个洞,是一个深渊。阿莱浑身燥热。 深夜的街头,阿莱从迪吧出来以后,便感到有些冷。不光是身体,还有心里。 深夜里依然有人们游弋,摩登女郎的长发在寒风里飞舞,象一条蛇。路边的 麻辣烫生意火暴,有喝酒抽烟的男女,他们的笑声飘荡在九眼桥这条老街。阿莱 走过他们的身边,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眼神是疲倦而庸懒的。他们在夜里很少 睡觉,黑夜是他们的天堂。阿莱甚至做过龌龊的想法,他想象他们在吃过火锅以 后,然后醉意朦胧,回到家,男的扒光女人的衣服,无尽地做爱。他们的世界里 只有性,那张嘴除了吃还是吃,然后是接吻。 阿莱拐过一条深深的胡同,人很少,灯光很昏暗,家就在前面不远了。今夜 里只有一个人,男人一样会寂寞。 前面有两个人的影子,在扭动,就在阿莱的家门口。虽然很模糊,但阿莱一 眼就看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拥抱接吻。他慢慢地走过去,很近了,阿莱已 经能够看清楚他们细微的动作。这个男人的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在女 人的屁股上游走。女人轻轻地喘息。他们的嘴互相啃着,还发出轻微的叭咋声, 在阿莱听来,就如迪吧的音乐声一样的可以震坏人的耳膜。 阿莱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做事。他是带着笑的。 但这男人和女人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仿佛阿莱只不过是一条狗,亦或许根 本就不存在。 阿莱有些生气,这世界怎么了?难道真的解放了么? 这时,男人和女人甚至换了一个姿势。他们旁若无人倒也罢了,但他们的态 度倒象是对阿莱的挑战。男人的手已经滑到女人的前面了,从上面的胸一直滑下 来,然后到大腿。女人也紧紧地抱住男人,仿佛要溶为一体。 这是一场表演。主角是两个人,观众只有阿莱。 ——你们够了吗?阿莱说。 男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女人挂不住了。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理了理 零乱的头发。阿莱看见这个女人不算丑,竟还有几分颜色。 男人转过来,看着阿莱。 ——关你屁事。他说。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你可知道这里也算是一个公共场所?阿莱说。 ——你丫的看别人做这种事情,你他妈无聊不无聊?男人说。 ——不无聊,我倒是觉得有趣得很。阿莱笑着说。 ——你他妈的神经病!男人骂。然后他开始整理他的衣服,刚才被弄乱了。 ——你没地方吗?要不我给你提供一个场所,只要五十块。阿莱说。 ——神经病!女人终于吱声了。阿莱听在耳朵里,她骂人居然也有一点媚。 ——要不你们再来过,重新开始,刚才我打搅你们了?阿莱说。 那个男人狠狠地盯了阿莱一眼,那样子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一样。女人挽着男 人的手,慢慢消失在胡同里。阿莱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现那男人不时回头朝 他看。阿莱又笑了。 这个夜里很黑,但一切又似乎是赤裸的,老天扯掉了那块遮羞布。 阿莱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竟是刚才那女人的样子。然后他从裤袋里摸出钥 匙,摸索着开门。 ——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选错了地方,为什么偏要到我的家门口呢?阿 莱对着胡同喃喃 地说。 屋子里乱得很,零乱的旧书堆在墙角。除了一张木床,一张旧书桌,就只有 一把已经破败的藤椅。幸好还能够坐人。这已经是阿莱全部的家当,他没有钱, 何况现在还只有他一个人,买了东西也没用处。 夜已经很深了,阿莱听见屋外似乎已经传来鸟叫声。他有些困,却偏偏睡不 着。 ——都怪刚才他娘的那对狗男女!阿莱想。 阿莱在床上折腾,脑子里全是那女人的模样,他在脑袋里扒光了她的衣服, 他看着她光洁的躯体,在灯光下舞蹈,这是一种诱惑。男人睡不着觉的时候,脑 子里通常都是有一个女人的。 ——他娘的。阿莱骂。然后从床上坐起来,穿衣。他觉得这屋里实在是呆不 下去了。要出去 走走。 阿莱关上门,又穿过那条深深的胡同。 ——早知道,刚才就不回来了。阿莱想。 这座南方的城市,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有钱的男人可以去那些高档的风月 场所,无钱的男人也同样可以找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阿莱走进了一家网吧。 他知道这样的夜里时常会发生一个故事,网络里同样也能发生故事。 他看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冰凝。 ——我想死!冰凝说。 这是阿莱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叼了一根烟,坐在椅子里,看着一个躲在 电脑背后的女人。 (二) ——这世界是怎么啦?阿莱鄂然。 我想死这三个字深深一下就印在阿莱的脑海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生与死 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来到这世间是为了什么,他为着什么而活着。 女人是种奇怪的动物,因为没有人明白他们的思维。男人也同样奇怪,他们 穿着西装走在大街里,想着的是某个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样子。 阿莱想到他从那大山里出来,以前想的只是要出人头地。年迈的父母希望他 能走出那穷山窝窝,过上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但城里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死!冰凝说。 阿莱看着这句话,突然便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回应 这个虚拟世界里的女人。 ——你看天气如此好,明天一定会有太阳。况且这个美丽的世界,还需要你 们来点缀。所以 还是不要死的好,你们女人都是祖国的花朵啊。阿莱说。 ——我受不了了。冰凝用尽了力气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睡一觉,做做梦,明天依然是个艳阳天。阿莱 说。 ——呵呵,梦?我的梦,象一朵开在冬天里的红芍药,早已经糜烂在这个钢 精铁骨的现代城 市,随风慢慢远去了。冰凝冷笑着说。 阿莱不知道这个伤心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情,但他从她的话语里感到她的伤 悲。她应该是一个有文化读过书的女人。 ——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安慰你。 要不你找别人 说去吧。阿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对生命无所眷念的女人。他不是救 世主。 ——你说一百片安定吃下去会死人吗?冰凝说。 ——你怎么老缠着这个问题不放呢?阿莱突然有些怕了,这个女人真要自杀? 还是在骗他? ——我只是问问而已,我想找个人说话,别丢下我,好吗?冰凝说。 ——只要你不去想死,说说话当然没关系。阿莱说。 阿莱这时突然就想笑,却又哭笑不得,来的时候,自己可是想要发生一个故 事的。现在故事是发生了,却不是他所想象。他看着电脑显示器,这个世界里有 许多事物,却又空洞的可怕。 ——我的身边没有人。冰凝说。 ——我的身边也没有人。阿莱说。 ——我想要一个人温暖我。冰凝说。 ——我也同样想有一个人,温暖我。阿莱说。 温暖这个词语在阿莱的脑子里已经闲置很久了。温暖是个什么东西?意味着 幸福?平淡?宁静?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呢?阿莱不知道。他甚至也不知道这个 女人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的意思都不一样,阿莱 和冰凝所要的也不一样。 ——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吗?冰凝问。 阿莱一下又愣住了。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夜里也是彩霞漫天。 阿莱又点燃一只烟,他靠在椅子里,看着显示器上的这句话。突然就笑了, 呵呵,倒是自动送上门来啊。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什么?阿莱有点不太相信他所看见的文字。 ——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吗?冰凝回答。 ——可是我还没有打算结婚,而且我们还一点都不了解对方,你这么说似乎 不太妥吧?阿莱 问。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人温暖我,关心我,能和我说话,让我有个靠 的肩膀。冰凝说。 ——这样的人你身边应该可以找到很多的。阿莱说。 ——我不能在我身边找。冰凝说。 ——为什么?阿莱又糊涂了。 ——因为我是个舞女,你知道吗?跳艳舞的。冰凝说。 阿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在他的圈子里同样有舞女,这种女人跟街上的鸡 没什么两样。只是她们不会去拉客。这是唯一的区别。还有一点就是她们的文化 层次都不怎么高,有些甚至没有上过学。 冰凝告诉他,她的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她。那一场可怕的车祸, 夺取了她亲人的性命,然后孤零零的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里。她的小学中学是 靠她姑妈才得以完成的,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离开她的姑妈来到了这个南方的大 城市,谋取自己的出路。她的出走是因为她姑妈嫌弃她,认为她是个累赘。然后 她在这个城市里找了一分纸厂的工作,每个月可以挣两三百块钱,还好能够吃饭, 不至于饿死。后来纸厂倒闭,她便没了着落,整天在社会上游荡,最后终于进了 迪吧,跳艳舞。这是一个高收入的行业,甚至可以和那些所谓的白领人士蓖美。 但在这个圈子里,她相反存不了钱,挣的多,花的也多。直到今天,这样的 日子已经有七八年了,冰凝说她厌倦了这种生活。她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觉 得孤独。 阿莱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了。其实自己和冰凝一样,不同之处在于自 己是个男人。男人就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孤独怕什么,寂寞怕什么。 ——我现在其实在一个乐队里上班,是个穷光蛋,我可养不了你。阿莱说。 ——我又没说要和你结婚,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想做你的女人。什么?你说 你在乐队里?冰 凝惊异地说。 ——是啊,混不出什么名堂。却有点自以为是的那种。阿莱说。 ——我一直很崇拜搞音乐的人,他们都很有勇气。冰凝说。 ——你错了,其实搞地下音乐的人大多都很坏,包括我。他们没有责任,玩 弄女人,性,毒 品,还有许多东西。你知道吗?其实我来的时候只是想找一个女人,最好是 同城的,我想抱着个女人睡觉,打发我的黑夜。阿莱说。 ——现在黑夜已经过去了,天已经开始发白,我在重庆。晚上还来吗?我想 能看着你。冰凝 说。 ——到时候再说吧。也许会来,也许不来。阿莱说。 ——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冰凝问。 ——唱什么?阿莱说。 ——随便,我喜欢听歌。冰凝说。 ——那给你一首无心睡眠的黑雨吧。阿莱说。 ——好。冰凝说。 ——我沿着那条儿时的路准备离开,我听见鸟儿依然歌唱。人们依然为生活 奔忙从不停歇,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也没有主张。作为意志薄弱的人我只有选择流浪,在被你 的温柔包围之前赶紧离开。作为无所适从的人我不得不去流浪,在城市的华丽诱 惑之前赶紧离开。突然天空飘起黑色的雨吞没我身后的一切,让我来不及伤心也 无法回忆,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这样的迷失自己,可我渐渐地感到我又回到这 个地方。我找不到我的家门却发现雨中的你,这城市已经腐朽人群已经憔悴。你 问我淋湿的你是否很美丽,我说是的我依然爱你。阿莱的手指在键盘上游走,这 无声的歌透过网络印在冰凝的心头。 ——我想哭。冰凝说。 (三) 一个女人,在某些特别的场合很容易感动。男人们只要能把握好这个机会, 往往是会战无不胜的。 阿莱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她已经掉进他的陷阱里了。这个冬夜没有白熬,应 该是会有个结果的,唯一的遗憾就是太远了点。这个女人离阿莱有九百里路。 阿莱离开网吧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是笑着离开的。 ——自动送上门来,若她说的是真的,至少有副好身材。有无结果,就看今 天晚上了。阿莱 心里想。 这天出了太阳,果然有个好天气。阿莱回家睡觉。路上看见小饭馆开门营业 了。 这个世界里有一些人,他们的夜晚是从早上开始。 阿莱的生活几乎都是在夜里,因为黑夜很神秘,而且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故 事发生。这对阿莱来说,有一种绝妙的好处,有时甚至可以带来灵感。他坚持这 样认为,虽然直到如今,他并没有因此而写出一首象样的作品来。他唯一的一首 曲子就是黑雨,而这首歌是他离开他爱人林夕的多年以后才出来的,他如今很想 能让她听到,但却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我来到这个远方的城市,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阿莱常常问自己,一个 人在深夜的时候, 他想起林夕飘逸的长发,在他的梦里飞。答案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已经不是 那个纯真的少年,还能在他爱人的窗下拿着吉他,为她整夜的歌唱。 九眼桥一带的地下酒吧就如网吧一样多,你随便一撞也能撞到个酒鬼,而这 个酒鬼也许就是一个所谓的地下音乐工作者。他们披着艺术的幌子,做着流氓的 行为。而且还美其名曰为艺术献身,外面的人不懂就信以为真,只要是在这里面 混过然后退出来的人呢,就把他们叫做为妓女献身,摇滚就是妓女。 阿莱从北方来的时候,是一个行者,江湖和摇滚梦是他的全部精神财富。他 甚至丢下林夕,这个曾经是他生命全部的女人。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长大了,我要去远方寻找属于我的天空。 ——你回来吗?林夕说。 ——也许,但你不用等我。阿莱说。 这个女人的期期的眼神并没有留住他闯荡的梦。 一把破吉他,将伴他走天涯。 他从村口的大路走过,老槐树下林夕难舍的眼泪伴着他消失在村口,阿莱没 有行囊。 几年的摸爬滚打,阿莱没有成为梦中的神话,音乐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一个深夜,他站在这个南方大城市陌生的街头,他终于知道孤独的人是可耻 的。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九眼桥。他的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了,除了可以 勉强吃一顿饭以外,眼看就要饿肚子。 他行色匆匆,突然撞在一个醉鬼身上。 ——我操,你他妈走路不长眼啊?醉鬼骂。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阿莱忙解释着说。 ——咦?你还背着一把吉他?会玩吗?这醉鬼抬起头来,看见阿莱背上的吉 他,说。 ——会一点点。阿莱说。 ——来一段听听,看是否入耳?醉鬼说。 阿莱从背上卸下他的宝贝,这一把破旧的吉他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金属的 琴弦已经有些生锈,面板的油漆也有些脱落了。阿莱坐下来,就在当街。当琴声 拨响,他唱: ——每个人都曾渴望成为飞行的鸟,在太阳和天空之间穿行,飞过那无穷的 漫漫荒野,自由 在大地上空飞扬 ——你他妈别唱唐朝的歌,来一段自己的。醉鬼说。 阿莱停下来,只能唱黑雨了。这首已经唱了几百次的老歌。 ——我沿着那条儿时的路准备离开,我听见鸟儿依然歌唱,人们依然为生活 奔忙从不停歇,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也没有主张当阿莱停下来的时候,他看着醉鬼。这个留着 长头发的家伙。 ——你这首曲子至少有三个地方不太对劲,而且和声运用不恰当,金属摇滚 要用强力和弦增 加它的厚重感,才会形成冲击力。不过,已经不错了。你在哪里混?醉鬼说。 ——我今天才来这地方,不知道到哪里混。阿莱说,看来这个家伙对音乐倒 是有些在行。 ——你是从外地来的?醉鬼笑了。 ——是的。阿莱说。 ——我叫达成,在九眼桥一带很有名,我在小酒馆唱歌。你呢?叫什么名字? 醉鬼问。 ——我的朋友都叫我阿莱。阿莱回答说。 ——阿莱?那我也叫你阿莱了。没地方睡吧?跟我走。达成说。 ——恩,我正愁没地方睡呢,老实说,我没钱了。阿莱说。 ——原来同样是个穷鬼!达成哈哈大笑着说。 ——呵呵,你刚才说的九眼桥是什么地方?阿莱问。 ——就是这里啊,你站的地方。你不知道吗?达成很惊异,仿佛看着一个怪 物,倒象是世界 上的人都应该知道九眼桥似的。 ——我不知道。阿莱笑笑。 ——算了,不说了。把你的枪拿上,我们靠它征服女人,征服世界。达成大 笑着往前走。 阿莱提着吉他跟上去,不管怎么样,今夜已经有睡的地方了。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摇滚是一种垃圾,地下摇滚也好不到哪里去。而玩摇滚乐 的人是一种疯子,或者说是一个流氓,他们在这块天空里招摇撞骗,严重污染了 这片纯净的空气,蓝色的天空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的黑色。阿莱在九眼桥暂居下 来。达成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却让他感到恶心。达成的身边从来没有少过女人, 各种形形色色的女人,仿佛离开女人他便不能摇滚。 这个行当里曾经流行过一句话,就是要么玩过女人再玩摇滚,要么玩过摇滚 再玩女人。看来是真实的。而达成,他把这二者结合的天衣无缝。 所以阿莱搬家了,在和达成共同住过两个月零八天以后,阿莱来到了这个深 深的小胡同。他再也不必每天夜里听着女人的呻吟声入睡,最关键的是他根本睡 不了,那种生理和心理带来的煎熬。他也是个男人,而且一样的健全。 而今天,阿莱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他想了昨夜里那个叫冰凝的网上女人,也 想了那个在遥远的北方他曾经的爱人林夕,同时也想了达成。他甚至已经看不清 楚自己了,所以他拼命抽烟。 孤独和迷惘深深的象蛇一样的缠绕着他。他瘫在床上,他听见达成在外面喊: ——阿莱,起来该做事了。 (四) 不管你在想什么,该做的事情一样要做,否则便没有饭吃,那将是一件非常 可怕的事情。阿莱明白。所以当达成在屋外喊他的时候,虽然他极不情愿,但依 然从床上坐起来,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有时候,命运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所以在 半个小时以后,他和达成已经出现在小酒馆了。 天黑以后,酒吧里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决然不同的。这里充满了香水,汗 臭,啤酒,香宾以及铜臭的味道。人们的兴趣是极端高昂的,因为这里有摇滚, 有妓女,有穿西装的所谓白领,而摇滚说出他们心中隐秘的欲望。他们在摇滚乐 疯狂的鼓点声中扭动他们原始的灵魂,而每个人,看起来似乎都欲火中烧。 而达成当然是他们的偶像,因为他够酷。玩摇滚乐的人都很酷。达成成为这 群人的引路人,连达成自己都是引以为傲的。他靠他那副破嗓子和吉他迷倒众多 少女,而又让众多男人羡慕的咬牙切齿。 其实在阿莱看来,达成并不帅,甚至还赶不上阿莱自己。但达成说玩摇滚不 一定要帅,最重要的是要酷,只要酷就有前途。这似乎也是这一行当的一条定理。 达成在台上确实够疯狂,也很会煽情,小酒馆在冬夜的摇滚声中爆炸。 阿莱常常在曲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想从这里逃出去。他为自己的这 种想法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是为了摇滚而踏上征尘的。他偶尔在恍惚中,发现自 己不属于这群人的生活,他感到孤独,却不知道该怎么样解决掉它。 ——完了以后顺便去喝酒,然后吃饭。达成说。 ——我确实也饿了,已经有十四个小时没吃东西。你请客?阿莱问。 ——不就是钱吗?都是废纸。来便来,去便去。我请。达成豪放的说。 阿莱笑笑。 ——你一会先去街头那家麻辣烫等我,把酒菜准备好。达成吩咐说。 阿莱艰难地从人堆里钻出来,小酒馆的人们依然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他们 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他看见达成在舞台上对台下的观众挥手,然后阿莱听见女 人的尖叫。他们都被达成迷惑了。 外面的世界比酒吧要清净得多,空气似乎也要纯洁一些。阿莱想起自己真的 饿了,肚子空空,脑袋也空空。这一片虚无,象一张网,从天空罩下来,紧紧裹 住了阿莱。这张网叫寂寞,也是无名。 麻辣烫的气味飘荡在夜空里,那种带有罂粟特有的香味,容易使人上瘾。这 个世界什么都在勾引你,包括音乐,网络,电视,或者说女人,甚至饮食。它让 你依赖它,这就是毒品。 阿莱坐在桌前,火已经点燃,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他看见锅里的底料汤在 翻滚。这家麻辣烫是露天的,夜空是屋顶。阿莱望天,看不到边,因为那黑得一 望无涯。阿莱看着锅底火的跳跃,它甚至就是一个变形的女人。他想起大门的一 首曲子,名字叫做宝贝,点燃我的火。 现在火已经点燃了,这明显带着性的挑逗,大门在勾引女人,用寂寞勾引女 人。 阿莱打开啤酒,灌了一口,那冰凉的液体流进阿莱的身体,体内的欲火没有 被浇灭,相反倒似乎更强了。这时,他看见达成带着两个女人从街的对面笑着走 过来。 ——这位便是阿莱,这是小娟和阿丽。达成介绍着说。 ——我非常喜欢你们的音乐,我几乎每天都来听,简直要疯狂了。小娟说。 这个年轻的姑娘, 有一张美丽的脸庞,却因为夜,在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疲倦和年轻的沧桑。 ——坐下聊,坐下聊,站着干嘛呢?有酒精才有气氛。达成说。 达成拉着阿丽在一边坐下,似乎留下小娟陪阿莱。这是他老套的方式了。所 以小娟只好挨着阿莱坐下。 ——阿莱,这位小娟姑娘,不,这位美女说她非常崇拜你,你丫的看来以后 在九眼桥要盖过 我了。达成假装叹息,做苦状。 ——是吗?我怕我没这本事!阿莱笑着说。 ——其实你们都一样好,我还想说不定哪天你们就出了专集了。小娟似乎有 点害羞,忸怩着, 却又插话进来。 ——是啊,是啊,这么好的音乐为什么就没有经理商看中你们呢?阿丽突然 说话了。 这一句话似乎说中了达成的痛处,他那兴奋的神经也因此一下变的迟钝了。 阿丽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 ——喝酒,喝酒,别浪费这美丽的夜晚。达成,来,我们碰一杯。 于是达成和阿丽碰杯,见达成仍不做声,阿丽靠近达成,在他耳边低语。 ——达成哥,别生气呀,算我错了,还不行吗?今夜里我要你点燃我的火。 她的声音甜如蜜, 媚如丝。 阿莱想原来这女人竟然也知道大门,看来摇滚这毒瘤害人不浅。 有酒精就有话题,特别是有女人,达成的话就特别多。阿莱想,他是有表演 欲的。 达成说着他的过去,以及他的摇滚生涯,还有他往日的恋人。从往日的传说 一直到今天的落魄,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吸引着年轻姑娘的心。然后这两个姑娘 也开始掏出他们的心窝,说些她们的理想以及梦中的情人。 酒过半寻,达成便有些麻口了。阿莱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偶尔来两个小的 黄色笑话,逗他们笑。 ——据说,有一个快要生产的妇女,在她女儿出生的当晚,她梦见一只凤凰 站在梧桐树上, 于是在她女儿出生以后,她给她女儿取名凤梧。那你们说,如果她那夜做梦 梦见一只母鸡站在芭蕉树上,她会为她女儿取什么名字呢?阿莱看着这两个姑娘, 也许是女人,带着一脸的笑问。 ——鸡芭。两个女人同时回答。反应真是迅速啊。 达成哈哈大笑。 ——你丫的这故事说了几百遍了,也不来个新的。达成说。 ——没有新的,我的都是老套。阿莱也笑着回说。 ——阿莱哥,你真坏,逗我们姐妹俩。小娟笑着在阿莱的肩膀上轻轻掐了一 下,而她看着阿 莱的眼神是那样的暧昧。 ——我来给你们说个真实的故事,是关于你们的阿莱哥,你们要听吗?达成 看着两个姑娘说。 ——要听,好啊。小娟拍手笑。 ——在阿莱才到九眼桥后不久,那时阿莱还和我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有一天 我们上街,在一 家小超市看见一个姑娘,阿莱说很象他的恋人林夕。于是我们在街口等那女 孩子下班以后,一直跟着她,先上公共汽车,然后又钻进一条小胡同,那姑娘是 发现了我们的。她一溜烟的小跑,然后进了屋。阿莱走上去敲门,结果是一个老 太婆出来,她颤颤巍巍地问阿莱找谁,阿莱说找一个姑娘,她是他爱人。这老太 婆说这里没有你的爱人,你走吧。我们磨蹭了一会,终于没有见到那女孩子,然 后灰溜溜的闪人。后来再去超市看这姑娘,却一直没有再来上班,阿莱为此难过 很久。其实这婊子,有什么留恋的呢?不就是个女人吗?达成已经口齿不清了, 但生就一条光滑的舌头。 ——达成,你他妈说话别带脏字。阿莱有些怒了,酒精让阿莱有些冲动。 ——不就说了个婊子吗?你这么大声干什么?达成也似乎生气了,大声说。 ——就不许你丫的说。阿莱站起来。 ——说了怎么?婊子。这世界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货。达成毫不示弱。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揍你!阿莱气得有些疯了,达成骂她,他感觉就好 象在骂林夕。这 是他不能容忍的。 ——阿莱哥,算了,都是兄弟,况且达成哥好象喝醉了,你别怪他。阿丽和 小娟一看似乎要 闹起来,忙着劝。 ——就是婊子,你别以为你就多高尚,其实跟我一样,都是他妈的的混蛋。 达成依然不依不 挠。 ——达成哥,你也别说了,为了这个伤兄弟和气。阿丽对达成说。 ——我就说,他能怎么样?达成回道。 ——我就揍你。阿莱一拳过去,正中达成鼻梁,流血了。达成丝毫也没想到 阿莱真敢动手, 一下似乎酒还没有醒过来,竟呆住了。 ——小娟,快带阿莱走,他就交给你了。不要让他们打架。阿丽对小娟喊。 小娟一下反应过来,拉着阿莱的手,拖着他往胡同里钻。 这时达成仿佛才醒过来。 ——他妈的,阿莱,你狠,真动手啊,你给我回来。我们就在这单挑。达成 在背后叫喊,阿 莱看见阿丽拉着达成,不停地劝。 而这时,小娟拉着阿莱已经拐过一道弯,达成在眼前消失了。 夜空里只留下冬天里冰凉的味道。阿莱被风一吹,醉了,然后在一个角落里 吐。他感到轻飘飘的,身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他靠在小娟的身上。 (五) 阿莱回到家的时候,小娟根本就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 阿莱躺在床上,已经累极了。不是身体,而是心里。他现在终于明白昨夜里 冰凝的异常举动,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才想起冰凝还在等他上网。但阿莱一 点劲也没有,他仿佛一躺下,便永远起不来。 小娟在为他的头上搭湿毛巾,然后扶他靠在床头,为他脱去外衣。他需要休 息,却偏偏睡不了。那个象林夕的女孩子,林夕,以及冰凝在他的脑子里结成一 张网,连接这张网的线竟然是孤独,他想林夕了。他也需要温暖。 小娟坐在床上,抱着阿莱的头。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孩子竟然有一种女性 的温柔。这是阿莱很久没有感觉到的了。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搂着小娟的腰。 就象当年搂着林夕一样,阿莱突然泪流满面。 ——你没事吧?小娟突然有些慌了,也许她从来没有看见男人流过泪,竟然 不知所措。 ——我没事。只是一下觉得很孤单。阿莱说。 ——那我一直陪着你,跟你说话,我可以帮你放松心情。小娟说。 ——我以前从来不认识你,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阿莱问。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啊。小娟轻轻笑着说。 阿莱也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刚才你为什么打达成哥呢?他惹你生气了?小娟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会懂的。阿莱说。他仿佛又回到那片回忆的虚幻里。 ——说说吧。你肯定曾经有一个你很爱的女人。小娟说。 ——呵呵,爱?我从来不爱别人,我只爱我自己。阿莱苦笑着说。 ——刚才达成肯定触动你的痛楚了,所以你动手。小娟很肯定的说。 阿莱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也不简单,仿佛女人天生就有一种第六感。她有时 可以穿透你的心。 小娟摸着阿莱的头,把它靠在胸前,阿莱能听见她的心跳声。这一种心跳在 此时是如此的宁静与温暖。阿莱终于开始诉说他的过往,那从来也没有提及过的 故事。 林夕在遥远的北方,她此时离阿莱有三万里路。阿莱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 故事,所有的一切都是片段,象电影的镜头一样。他只记得他与林夕仿佛从记事 以来便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年轻的岁月真是美,阿 莱那时练琴,只因为林夕喜欢听,他可以半夜半夜的在她的窗下歌唱。那时乡下 的夜很宁静,只有偶尔的虫子伴唱,林夕说那是一种和声。而在天气好的时候, 夜里月亮出来了,阿莱睡不着,想林夕的时候,就偷偷来到她的窗下,用小石子 轻轻地掷林夕的窗,然后林夕探出头来,对他笑。他向她招手,林夕就从窗子里 跳出来,拉着他的手在乡间跑,然后到草垛里躺下,看月亮。他可以看着她清秀 的脸,这是这许多年以来一直未曾见过的了。城市里的女人那脸都蒙了一层纱。 阿莱停顿了一会,小娟没有打岔,他仿佛还在回味那温暖的幸福时光。然后 阿莱又说。 也许美丽的生活本来是没有故事的,它只有片段,仿佛只是时光的沉积。那 一年,这种美丽的生活只因为阿莱的固执和倔强被完全打破了。阿莱要出来寻找 他的梦,他不想被一个女人栓住。林夕的眼泪没有能留下他,他终于走出村口的 那条大路。只留下老槐树下那个女人的身影。然后阿莱从北到南走过许多城市, 外面的世界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美妙。但是他不能回头,男子汉要能忍受寂寞。 所以在阿莱与达成在九眼桥看见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时候,阿莱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孩子和当年的林夕一模一样。但这个姑娘却把阿莱与达成认 为是流氓或者混混,她害怕,甚至连工作也没有要了。阿莱认为是自己害了她, 他看得出她很穷,她的工作对这样的家庭很重要。所以达成侮辱她的时候,阿莱 认为他同样是对林夕的不礼貌。阿莱不允许任何人对林夕有丝毫的不敬,所以他 动手。 这样的事情以前其实也发生过一次,阿莱和林夕从街上回家,是在一个黄昏, 他们遇到两个小青年。其中一个对阿莱说,兄弟,借点钱来花花,最近手头紧。 阿莱把紧有的五十块钱给了他,以为可以息事宁人,他不想林夕被吓着,但这两 个家伙居然对林夕动手动脚,阿莱于是与他们大打出手,结果手臂缝了五针。事 后,林夕还怪他不该打架,但阿莱说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他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林夕只有摸着阿莱的伤口傻笑。 ——我可以忍受别人对我的伤害,但绝对不能忍受别人伤害她。阿莱说。 ——她一定很漂亮,是吗?小娟问。 ——是很漂亮,我喜欢她的那头长发。阿莱说。 阿莱这时头有些痛,这是喝酒过后的后遗症。他在这样的夜里深深地思念起 林夕来,那一种无声的思念就如寂寞一样同样可怕。他在这样的景况中越发显得 空虚和没有着落。他不知道何时小娟已经在床上脱了外衣,她抱着他的身子,他 感到一阵热呼呼的气息向他传来。 他看着面前这个陪了他一夜的姑娘,很年轻,她的活力是阿莱所没有的。她 紧紧靠着他,也许是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取取暖。 小娟的手放在阿莱的身上,她轻轻地抚摸阿莱的胸膛,她的手很温暖,也很 细腻。小娟的头靠着阿莱的头了,她嘴唇就放在阿莱的耳边。阿莱能感到她呼吸 出来的温热的气息。 ——阿莱哥,我喜欢你这种人。小娟在阿莱的耳边轻声说。 ——我这种人有什么好?阿莱问。 ——因为你是个男子汉。小娟说着,手慢慢地在阿莱的身体上滑动。 若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还能够保持清醒,那一定不简单。他若不是天生反感 女人就是个玻璃。 阿莱有些弄不清楚自己了,仿佛黑夜总是带来迷乱。暂时的温暖也可抵挡冬 天里的寒冷。 ——阿莱,我可以陪你解闷,我也能够给你温暖。小娟说着话,她的手滑到 阿莱的大腿间。 阿莱突然之间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往上涌, 他觉得燥热。 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小娟温热的唇凑过来,贴在他的耳畔。他用手抱住了 小娟的身子,小娟的胸靠着阿莱,阿莱感到女人特有的肌肤,如缎子一般光滑。 小娟轻轻发出一声呻吟,她的手依然在阿莱的身上游走,阿莱感到她手心里 的汗。这女人的手啊。 他一下翻身,把小娟压在了身下。他看见小娟光洁的身子,还有女人特有的 曲线。 阿莱成了野兽。 这时,天已经大亮。 (六) 重庆,杨家坪。这座古老的山城在冬日早晨的大雾里显得那样沧桑和无奈, 甚至连这个城市也被雾气所迷惑了。 冰凝从网吧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脸的倦意和一种失望的表情。阿莱昨夜里 没有来。 这个男人在网上给了她一夜的温情,他让她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这短暂的 时光没有让她再去想那一百颗安定的问题。她甚至开始想要靠近这个人。他的那 首歌给了她无限的遐想,这里一定是有一个故事的,但是他昨夜里为什么没有来 呢?难道他已经忘记了她? 冰凝若是知道此时的阿莱正搂着一个女人睡觉,不知她会怎么想。其实这个 时代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每个人都在抓紧时间放纵自己。 冰凝从雾气中穿过,她有些累了,她想回家睡觉,虽然那不算家,但至少是 个安身之所。 冰凝走到太婆餐馆的门口,她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了。 她看见太婆坐在堂前,老头子在忙着为客人端来馒头包子,或者豆浆稀饭。 太婆看见了她,太婆的脸上是挂着笑的,那笑的温暖深深地刻在她的皱纹里。 冰凝才想起自己有些饿,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早餐了。她甚至忘记了还有 早餐这回事情。 记得小时侯,妈妈总是在早上叫她起床吃饭,但她的睡眠总是那样多。有一 次,妈妈拉她的时候,冰凝竟然大哭了,她不想起床。而如今,倒是真的没有人 再叫她起床吃早餐的了。 ——姑娘,吃早点吗?吃了早点一天的精神才会好。太婆对着冰凝,说。 冰凝看着太婆满脸的皱纹,若是妈妈还在的话,这时侯也该有皱纹了吧?她 还会在早上拉她吃饭么? 冰凝走过去,在靠太婆的那张桌子上坐下。这是一家简陋的小饭馆,桌子仿 佛已经用了很多年,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冰凝说。 太婆转过头,冰凝能看见她鬓边的白发,她听见她喊: ——老头子,来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然后冰凝看见一双苍老的手为她端来包子和豆浆,这刚出笼的包子和热豆浆 在冬日的早晨冒着热气。冰凝看着这气体上天,然后消失。 ——趁热吃,热的才好吃。太婆说。 冰凝开始喝豆浆,她的嗓子和喉咙都很干燥,也许是熬了夜,也许是抽了许 多烟的缘故。她觉得那豆浆象一种润滑剂,滋润着她的咽喉。而太婆,却在她耳 边唠叨。 ——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就是懒,爱睡懒觉,不吃早点,这样身体以后就不 好了。你看我年 岁多大拉,还这样硬朗,就是要吃得才行。太婆说。 冰凝抬起头来,对太婆轻轻一笑。 ——你看你,这么年轻的姑娘,面色这么不好,熬过夜来的吧。我那孙女儿 也是,和你一样, 年龄也差不多,总是爱睡懒觉,早上起不来。以前叫她吃饭呢,还跟你顶嘴, 说是打搅她睡觉了。唉,你们这些姑娘,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现在好了,没人 管啦,前段时间跑深圳去了,说深圳找钱容易,其实那里都还不是一样,都不容 易啊,本本分分的做事就好。太婆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也不管冰凝爱听不爱听。 冰凝喝着豆浆,听着太婆的话,想到已故的母亲,若是母亲还在,她肯定也 会这样唠叨自己的。她突然羡慕起太婆那孙女儿来,她是多么幸福啊。冰凝想到 这,想到自己没有人关心,眼泪一下从心底里涌上来,滴在了豆浆里。她忙用手 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饭馆又有人来,太婆站起来招呼客人去了。 冰凝怎么也吃不下那两个包子,她突然就没有了食欲,肚子还是饿。可是吃 不下了。 她又听见太婆在喊: ——老头子,摆双碗筷,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冰凝站起来,从包里摸出两块钱放在桌子上,她走了出去。 冰凝几乎是没有意识的,她已经很倦了。路上的雾气还是很大。她朝着她家 的方向走,但那里是她的家么? 这时冰凝听见太婆在后面喊: ——姑娘,等等,我还找你钱。 冰凝没有回去,她甚至装作没有听见。她怕别人看见她的泪眼。 这一条这么近距离的路为什么这么长呢?冰凝老是走不到家。她站在冬日早 晨的风里,风吹着她的头发,就象冰凝的心一样乱。太婆的话还在冰凝的耳边回 响。让她想念自己的母亲。 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人。但冰凝对母亲的记忆偏偏是那样模糊,甚至没有一 个完整的片段,她只记得母亲在她小时侯老在早晨哄她起床吃早点,而自己老是 不愿意。在这样模糊的记忆里,母亲是那样的温柔和美丽,直到那场可怕的车祸, 让她失去了她的双亲,她才意识到母亲原来是最好的人。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有大雾。冰凝的父母从姑妈家回来。冰凝没有一 起去,因为她已经上小学了。母亲说,只去一天,晚上就回家。冰凝拉着母亲的 手不放,因为她不愿意一个人在家。但母亲说,冰凝乖,是个懂事的孩子,饭菜 都给放在冰箱了,妈妈去一天就回。但她这一去竟然是两天以后才回来,回来的 时候还有她姑妈。而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冰凝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她甚至在看着父母血迹的时候,哭也没有哭。直到多年以后,冰凝才发现没有父 母的孩子是多么苦。但时间已经不能逆转。这件事情过后,冰凝就到了姑妈家, 她依然上学,依然可以和学校里的小朋友玩。但是再没有人在早晨叫她起床吃饭 了。 姑妈家有两个孩子,加上冰凝就是三个,而三个孩子上学是姑妈不能承受的。 冰凝在深夜的时候常常听见姑妈和姑父为了她而争论。她以为他们在吵架。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因为她吵。 后来姑妈便渐渐地对她不太友好了,时常骂。说冰凝是扫把星,害了自己母 亲还要来害她。 冰凝不敢回嘴,因为有一次她向姑妈吐口水,结果就没了晚饭吃,她饿了一 夜。直到她高中毕业,那时她已经全部明白了。然后,她毅然离开了姑妈,来到 这个大城市。 冰凝一边走一边想起那时的事情,都是那太婆惹的祸,她无端端的对她说什 么话呢。已经快到楼下了,冰凝的脸旁挂着泪水。她甚至开始恨她的母亲,为什 么带她来到这个世间,又要丢下她,让她象跟稻草在世间里随风摇摆。但冰凝又 想得很,她需要那种母亲带来的家的温暖。这种渴望象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 草般深深揪住她的心。 屋门口有一个穿西装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冰凝到家的时候,一眼看见了他。 这个男人的脸轮廓分明,用时下的话说,就是有一点酷的那种。 ——昨夜里你到哪里去了?我给你打过好多电话,你为什么关机?这个男人 说。 冰凝看着这个男人,她一下止住了眼泪。 ——杨勇,你还来做什么?冰凝冷冷地说。然后她摸出钥匙,开了门。 这个男人想进来,冰凝砰的一声关了门,把他挡在了外面。 她扑到床上,泪水又流出来,她听到杨勇在外面咚咚的敲门声。过了许久, 她终于听见有脚步下楼,然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冰凝仿佛虚脱,掉进了一个深渊, 却被寂寞和孤独网住。 (七) 杨勇走了。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希望。 冰凝刚才没回家的时候,似乎累的要命,但是现在又睡不着了。有时侯,一 个人累的超过极限,反而睡不着。于是她开始抽烟。她现在对烟有一种深深的依 赖感,她知道抽烟对一个女人来说很不好,烟是女人的天敌,甚至可以致癌。但 冰凝戒不掉,其实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想戒过。 屋子里太安静了,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产生胡乱的思绪。冰凝不想让自己 又陷入自己编织的虚幻的回忆里,于是她打开CD机想听听歌。 音乐环绕在空气里,到处都是爱的痕迹。所有的歌手都很多情,他们为这个 世界制造爱的假象。冰凝不想听这些歌手编造的谎言,她换了几张碟子,却找不 到自己想听的声音。于是她又开始点烟,她不想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她的脑 子里就会流出过往的痕迹。她把弄她的烟盒,这种烟是重庆的特产,名字叫龙凤 呈祥。盒子上面有美丽的图案,一只龙与一只凤盘旋环绕。 现在所有的事物都很容易就勾起冰凝对自己的联想,包括这个烟盒。 ——我们结婚吧?冰凝那天在杨勇的公司门前说。 ——结婚?为什么?杨勇一脸的惊疑。 ——我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疼爱我的人,我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了。冰凝望 着杨勇的脸,带 着期盼的眼神说。 ——你说的太突然了,我还没想过这件事情呢。况且我还没有打算结婚啊。 杨勇说。 ——我现在就给你说了,你自己想想吧。冰凝说。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生意。等以后情况 再好一些的时候 再说它。杨勇说。 ——你根本就是不在意我!冰凝有些生气,她是看不懂这个男人的。 ——看你说哪里去了,这是哪跟哪呀。就算我答应你,我的父母也不会同意 的吧,而且我们 现在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等挣够了钱,我就能自己做主了,父母便管不 着。我那时娶你,你就是一个我们公司的经理太太。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啊。杨勇 解释着说。 ——这是你的借口,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因为我是个舞女。冰凝的失落带 着她的哭腔,声 音大起来。 路边有两个过路的人扭转头来看他们。 ——你小声一点,要让大家都知道吗?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我给你电话。 要知道这里是我 的公司,你也不想在这里吵架吧?杨勇说着,进门去了。留下冰凝一个人站 在门外。 ——你一直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嫌我,一早就不该来惹我。冰凝 对着那道公司的 门大喊。这道门隔开了她,冰凝没有勇气走进去。 杨勇心里在想什么,冰凝并不知道,也许知道了,而自己不敢相信。一个穿 西装的男人,年轻,而且有所作为,至少在冰凝的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有钱的成 功男士。他有一家小公司,而且行业很好,是做电脑的软件开发,其实就是为另 外一些公司做些应用软件和网页制作。 那天冰凝认识他的时候,是在零点迪吧里。零点,这个重庆夜生活的主要摇 篮,也是冰凝舞蹈的地方。 那天晚上也许是十点过,也许是十一点过,冰凝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那夜 里有晰晰沥沥的小雨。空气里到处是眼泪的味道。冰凝在台上跳完舞,她听见台 下的男人在为她尖叫,这些男人都带着野兽的眼光。 冰凝感到很累,她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厌倦了这种无聊的生活,她开始想 念她的母亲,那个只是在梦里温暖她的人,她不想一个人过,而身边是流走的男 人。她想起多年以来的风尘生活,她用癫狂打发自己的寂寞。而迪吧里身边许许 多多的人,离她非常遥远。她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酒。那种孤独和过往的痕迹让她 想哭,她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的肩膀啊。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也好,真正的说说话, 不要带着勾引和野兽的眼神。 她看见一个男人向她走过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他看起来不 象是经常熬夜的那种男人,因为他脸上没有那种夜里特有的疲倦。 ——小姐,我可以请你喝酒吗?这个男人说。 冰凝带着狐疑的眼神看着他,没有吱声。在这里,很多男人只是想占她的便 宜,她心里明白。 ——我叫杨勇,我注意你好一会了。刚才跟客户谈生意,送他们洗桑拿去。 于是我来零点坐 坐,据说这里是重庆夜里最美的地方,我一直没来过。所以来看看。他说。 ——那你看见什么了?冰凝问。 ——我看见一群无聊的男人和一群孤独的女人。他说。 这个男人很会说话,至少他会观察,他知道这狂欢下面孤独的灵魂。 ——哦?那你不是男人?冰凝说。 ——当然是啊,所以我和你一样,同样孤独。其实生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人们都是一种无 聊的动物。杨勇笑着说。 冰凝无话可说了,这个男人的眼神看透了整个零点迪吧的人们。 ——我刚才看见你在台上跳舞,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这也许是生活 的无奈,也是这个世界对女人的不公。杨勇又说。 ——走,喝酒去。冰凝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对她有什么意图,她已经顾不得 那许多了。她需 要一个人和她说话。 离开那嘈杂的音乐和肮脏的人群,解放碑的广场沐浴在冬夜的小雨里。从每 个缝隙还传来女子的娇笑和音乐的浪潮。这些人在欢场用肉体购买欢笑。 冰凝看着身边这个叫杨勇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形立在夜空里。冰凝靠了上去, 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哪里去?杨勇问。 ——随便吧,无所谓。冰凝说。 于是杨勇带着她往前走,在冬夜的雨里,他们没有伞。他们缓缓从广场走过, 宛如一对情侣。 夜色是这样迷乱,有时却又这样美。雨丝从天际飘落,冰凝从零点出来以后, 感到有些冷。 ——你穿的太少了,这样会感冒的。杨勇说。 冰凝对他笑笑。那一种久违的笑容,从内心里出来,她竟然有一点感动。 ——来,披我的外套吧。杨勇从身上脱下衣服,给冰凝披上。 ——谢谢。冰凝说。 这种男人是冰凝很少遇到的,她就算明知道是个陷阱,她也要跳进去了。因 为她太需要温暖和关心了。这么多年,她唯一一次感到别人还把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女人。而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关心和爱护的。 (八) 如果说遇见杨勇是一个错误,冰凝想那她也只能怪自己。 那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屋里喝红酒,耳边是轻柔的音乐,那种音 乐也让人迷失自己。冰凝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诉说了自己的过往,她甚至把他当作 朋友了。冰凝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或者说男人。 面前高脚杯子里的液体,是葡萄一样的红色,冰凝认为那是一颗心,亦或许 是一颗红色的眼泪。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又关心她的男人,突然无声地哭了, 眼泪滑过她的脸庞,掉在杯子里,溅起一圈涟漪,而眼泪溶入这酒里的时候,竟 然也是红色的了。 ——你怎么拉?我惹你难过了吗?杨勇轻声的问道。他似乎有一些紧张,说 话竟有些不再流 畅了。 ——没,不关你的事。我也许有些醉了,其实我的酒力本来就不高,我甚至 在想我的身体里 本来就是含了酒精的,所以喝了两杯酒,便有些醉。冰凝从嘴角挤出一丝微 笑,轻声地对他说道。 ——来,擦擦眼睛,你这样子,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杨勇递给 冰凝一张餐巾纸, 笑着说。 ——谢谢。冰凝说。但她已经开始笑,虽然眼角还有泪水。 ——你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杨勇说。 ——奇怪?你说我是个奇怪的女人?怎么个奇怪法?冰凝惊问。 ——我以前其实是遇到过你们这类型的女人的,我一直认为她们是没有思想, 在这种地方呆 久了,便有些麻木,或者说堕落。而你,是一个例外,因为你有一颗易感的 心。杨勇说。 ——是吗?你这样就看透我了?冰凝反问。 ——是的,你是一个孤独的女人,甚至可以叫寂寞。但是你还在不停的寻找, 而你寻找的东 西就是温暖。虽然你表面上和她们一样,但是你的眼神和心里已经告诉我了。 杨勇说。 ——你乱说,我何时让你看见我的眼神和心灵了?冰凝说。 ——就在今夜。杨勇说。 冰凝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再仔仔细细地看。瘦削的脸庞,眼睛不算大, 但有神。说话的样子很认真,整个人看来似乎很成熟。而他是在认真地和自己说 着话,不同于其他男人,但是目前冰凝还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许还是为 了那回事情吧。但是杨勇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他说话的 语气和眼光不是一只野兽,他是在和她探讨,探讨一个女人情感的问题。他真的 完全看透了自己。冰凝没有说话,他看见杨勇端着酒杯喝酒。 如果他提出来,冰凝想她是会答应的。但是杨勇没有说。 夜色在酒杯和音乐间流淌。咖啡屋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了。而且都是一 男一女,看来都是情侣,他们在咖啡,酒和音乐声中轻笑。 冰凝用眼的余光看着他们,把着高脚杯子,她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今天 夜里也有一个男人陪着她,而且看来并不坏。冰凝甚至在间断的思维里,想要杨 勇做自己的男人,她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轻轻一笑。 ——你一个人傻笑什么?杨勇问。 ——没什么。冰凝依然笑,他看着杨勇。 杨勇转了转头,他看见咖啡屋里的情侣一对对。 ——我明白了。杨勇笑着说。 ——你明白什么了?冰凝笑着问。 ——也没什么,我也不想告诉你。杨勇说。 于是冰凝和杨勇同时都笑了,冰凝看着他,这个才认识两个小时的男人,却 让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我们走吧?杨勇说。 ——走?走哪里去?冰凝说。 ——回家,回你的家。杨勇说。 冰凝喝了最后一口酒,这个男人终于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来了,也许男人都是 这么样的吧,冰凝想。但是她确实又需要一个男人强有力的怀抱。那里很温暖, 至少暂时是温暖的,况且杨勇看起来并不讨厌。所以在她们走出咖啡屋,跨进的 士车的时候,冰凝靠在了杨勇宽厚的肩膀上。 ——这里就是我的家。冰凝掏出钥匙开门。 ——哦,租的房子?杨勇问。 ——废话,当然是租的了,难道还能是我买的呀。冰凝说着进门。 ——咦,你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呀。冰凝走进屋,看见杨勇依然站在门口, 她说。 ——有些晚了,你睡吧,我其实只是想送送你。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住的地方 了,改天再陪你 聊天,明天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杨勇说完,开始下楼。 ——你。冰凝话还没有说出口,其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看见杨勇在楼 梯的过道里转 了一个弯,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冰凝愣在原地,门还开着,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叫杨勇的男人了,心里竟然有 些隐隐地失望。 其实她是想在这样冬天寒冷的夜里发生一点事情的,这一种朦胧的意识从咖 啡屋就开始有了。杨勇居然就这样地走掉,如果他用这种方式引诱她,他就一定 是一个老手,因为他不象一般的男人那样猴急。 冰凝关了门,坐在床上,身上竟然还穿着杨勇的衣服,这衣服上有他的味道。 让她想起这个男人宽厚的肩膀。 七天以后,杨勇的那件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挂在冰凝的衣橱里了。 冰凝的脸上似乎开始露出一丝丝笑容,在她看见这件衣服的时候。这个男人 也许不会属于她,但是他关心她,给过她温暖。而且他说过,他会来陪冰凝聊天 的。所以冰凝等着他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她对这个只见过一次面 的男人竟然有了思念之情。这算是爱情吗?冰凝不知道。 这天,午夜。冬天总是黑得比较早,而且夜里冷的厉害。也许冬天已经真正 降临这座城市。 冰凝躺在床上,已经过去七天了,杨勇没有来过。她拥着被子,眼里是这个 男人的影子。如果杨勇来了,她该怎么样对他。她甚至在发呆的时候竟然想过要 做杨勇的女朋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想她一定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她要好 好的做人。她可以不要耳环,不要戒指,不要金钱。她只要这个男人给她关怀和 温暖,还有就是一种稳定,一个安全的臂弯。 正当冰凝一个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她的门在半 夜里从来没有响过,因为冰凝没有朋友。是他来了吗?肯定是他!冰凝一下从床 上跳起来,被子有一半掉在地板上。 冰凝开了门,果然是杨勇。她没有猜错,他终于还是来了。 ——你今天喝了酒?冰凝看见杨勇一脸酒气,头发也乱了。 他把杨勇让到里屋,自己在床上坐下,靠着床头,她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因 为她忙着开门没有穿外衣。杨勇就在床边,他现在可以清晰地看着他了,这个七 天没有再见了的男人。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冰凝问。 ——刚才我去零点找过你,你不在。杨勇说。 ——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很早就回来了。冰凝说。 ——原来你在家,我以为这种时候你还在零点。杨勇说。 ——你上次送我回家的时候,衣服没有带走。冰凝岔开话题,她现在不喜欢 听到零点两个字, 至少在这种时候。 ——我忘记了。杨勇说。 ——你今天是来取衣服的吗?冰凝问。 ——我不拿衣服就不能来了?杨勇看着冰凝的脸说。 ——当然能来,其实我也希望你来。冰凝小声说。 杨勇握住了冰凝的手,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握女人的手。冰凝的手没有退缩, 任由他握着。 冰凝感到从他手心里传来男人特有的气息。他的手掌那样的宽大,有力,但 手指是细长的,而且很细腻,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做过粗活的人。 ——你为什么要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太好。冰凝说。 ——我心里烦,最近公司又出了点事情,所以我就去了零点,见你不在,就 一个人喝了点, 不是太多。不碍事的。杨勇说。 ——烦什么呢?你人这样好,一定有许多人关心你,喜欢你的。冰凝说。 ——不是你所想象,公司是老爸给钱支持开的,但是全靠我一个人做,整天 都累死了,又没 个嘘寒问暖的人。又不自由,老爸又一天唠叨,你说这日子好过啊?杨勇说。 冰凝笑笑,公子哥儿就是公子哥儿,他们不会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若她有个 人唠叨她,她倒是愿意的很,可是没有这个人,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有空你就过来坐坐,我陪你说说话。冰凝说。 ——你是一个好姑娘,我知道你理解我,能陪我。杨勇说。 杨勇挪了一下身子,手似乎抖了一下,冰凝感觉到了。她看看他,也许他这 样坐着确实有些冷,夜已经深了。 ——刚才忘了给你倒水,你冷吗?我给你倒杯水,是热的。冰凝说。 ——我不渴。杨勇摇摇头,但他握着冰凝的手似乎抓的更紧了。 ——你这样坐着会凉的,要不,你上床来暖暖身子吧。这上面暖和一些。冰 凝看着自己面前 的被子,她不敢看杨勇的眼睛,轻声地说。 (九) 正因为冰凝不敢看杨勇的眼睛,所以她没有看见杨勇听见她说这话的时候, 眼睛里发了光。 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没有几个真正的好人了。 他不但要获取这个女人的心,还要她自己投怀送抱。这是冰凝现在的想法, 而在当时,她已经完全迷失在这个男人温柔的谎言里。他的话语是那样的绚丽多 彩啊。 杨勇上了床,他靠着一个成熟女人的火热的肉体。冰凝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舞 场生涯而变的柔弱不堪。相反,她的肌肉更结实。杨勇搂着冰凝的身体,他头埋 下来,她的耳垂是多么柔软。 冰凝靠在杨勇怀里,这个男人宽阔的怀抱容纳了她。她甚至有一点害羞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虽然以前她也同样被不少的男人抱过。有时侯,一个女 人若发起傻来,这种情感不但会蒙蔽她的眼睛,也同样会蒙蔽她的心灵。她迷失 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个男人有可能将是她的归宿。 杨勇的手开始在冰凝身上滑动,冰凝感到他在轻轻抚摸她的脸,还有脸旁的 鬓发,以及她的柔软的耳朵。然后他的手慢慢落下来,甚至到了她的胸口。她感 到杨勇的手在摩擦她的乳头,而她这地方竟不由自主的硬起来。冰凝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体里有一股糟热的东西在慢慢膨胀,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然后杨勇的温 热的嘴唇印在了她的脸上。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把灯关了吧。冰凝说。 ——不关,我喜欢能看见你。今夜,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要你完全属于我。 杨勇在冰凝的 耳边说,这声音象一块魔石,勾引了冰凝的魂。 杨勇已经脱光了衣服,他的手滑过冰凝平坦的小腹,冰凝感到自己小腹腹肌 的收缩。她转过身,抱住了杨勇的脖子,她的胸靠着杨勇的胸,这个男人发达的 胸肌和肋骨骨头也在引诱她体内那股原始的火苗。它已经燃起来了。她用手指插 进杨勇的头发里,她在折磨它们,把它们弄乱。然后她又把自己的脸贴在杨勇的 脸上,她听见杨勇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一下把她摁倒在床上。这个男人的唇印 上了她的唇,有一种湿淋淋的味道。他压在她身上,杨勇已经进入她的身体了。 她感到杨勇对她很放肆。灯光下,她能看见他身上的汗。 杨勇已经睡去了,冰凝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似乎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做完这件事,也许他真的累了,他几乎没有和冰凝再温存便已经进入梦乡。 灯还没有关,冰凝用手摸着杨勇光滑的背梁,这是男人的皮肤。她从来没有仔细 看过。 他的皮肤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汗迹,而汗毛竟紧紧黏附着,冰凝用手搂 住他,把自己的胸膛贴在杨勇的背上。冰凝睡不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教会了她爱 原来是这么做的。她在一种似乎带着渴望,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之下把自己完全奉 献给了这个男人。原来做这件事情是需要带着爱的情绪才能有如此感觉的。 她甚至连她在以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所学得的技巧,一点也没有用上,因为 她在这过程中竟然忘掉了。 第二天,杨勇的离开是冰凝所不愿意的,她渴望守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似 乎已经成为她的根,一片风中飘摇的叶子停靠的地方。 自从他们之间有过这种关系,杨勇就经常来看冰凝了。他甚至来看她的时候, 还经常带来一些鲜花。冰凝把这些花插在花瓶里,放在靠窗的地方,这些玫瑰, 郁金香,满天星,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来,都是带着微笑的,然后慢慢在冬天 里枯萎,冰凝舍不得扔掉。 杨勇来的时候,当然和冰凝依然要做那件事情,那是必不可少的功课。性把 一个男人和一个孤独的女人紧紧连在一起,包括心灵,至少表面上是。所以冰凝 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开始会笑了。她甚至在一个人发呆的时候,看着杨勇送给 她的花,渴望这个男人会给她一个家。 这段日子是冰凝生命里最美丽的时光,除了小时侯。她甚至忘记了她是一个 舞女,还在跳着艳舞。她变的象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而且是一个会爱的女人。杨 勇在某些夜里,还能带着冰凝出去走走,偶尔也喝喝酒,在咖啡屋,在啤酒馆, 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甚至还带着她去过他的公司看看,冰凝以为他在向她有某 种暗示,这又给了冰凝一个想象的空间。但是他从来没有带他回过他的家。冰凝 没有问。也许时候还没有到。然后他们在深夜里回来,回到这间小屋,又开始无 休无止的做爱,他们仿佛要浪费完所有的青春和所有的激情。累了,他们互相拥 抱着睡觉,然后又等待下一次的来临。 冰凝的梦,象一朵鲜红欲滴的红芍药,在这个冬天里,注定是要枯萎的。但 她已经迷惑在这鲜艳的红色里,不能自拔,也许她自己也不想出来了。 ——我不想再去零点跳舞了。冰凝在床上靠着杨勇的肩膀说。 ——不去了?为什么不去?杨勇懒懒地问,刚才他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的精力, 疯狂过后,他 已经很疲倦。 ——因为你。我不想去了。冰凝说。 ——我影响你正常的生活了吗?为什么不去?杨勇依然懒懒地说。 ——我不想在那些混蛋面前脱衣服,然后看着他们色咪咪的眼神。冰凝说。 ——哦,那你不去,你又能做什么呢?杨勇问。 冰凝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但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她 想做他的女人,做那种一辈子的女人。冰凝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杨勇, 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问题从这开始便一直缠着冰凝,她越来越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她 在第二天到了杨勇公司的门前,发生了开始的那一幕对话。她自己编织的梦终于 在这个冬天里破碎。既然杨勇不想和自己结婚,那他为什么还来找自己?冰凝不 明白。 屋子里烟雾弥漫,冰凝靠在床头,窗边还有那些枯萎的花朵。这些花朵曾经 给了她美丽的幻想,现在却又带给她伤痛的记忆和深深的孤寂。当她从那记忆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烟已经抽完,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盒子,一只龙与一只凤凰 盘旋环绕。 杨勇是个骗子,是个混蛋,但冰凝却又忘不了他,这间屋里偏偏还留着他的 味道。冰凝从一个温暖的天堂掉进地狱,她在无声中入睡。 (十) 夜后的零点,每个角落充满了情欲和引诱。来来往往的风尘女子,来来往往 的花心男人。这些节目都在夜临以后的零点上演,冰凝已经看够了。 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她又坐在了吧台边。 那些疯狂的音乐,那些霓虹闪烁,那些啤酒香槟,那些摇头丸子,并不能抹 去冰凝心头的那抹忧伤。所以她点烟。然后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这一 切。她不想回家,那里没有人,她不想闻着空屋里的气味。 有人在蹦迪,有人拼命摇头,她看见跳舞的女孩长发在半空飞舞,仿佛专门 用来引诱男人。 而又有男人在吧台以及桌子边和女人说话,喝酒,聊天。然后她看见这些女 人跟着男人从零点的大门走出去,而男人都是带着笑容。杨勇也是这么带她出去 的,他们看起来仿佛就是他的身影。而这时,冰凝看见两个男人向她走来,从不 同的方向。 ——小姐,可以请你喝酒吗?这两个男人同时说。 老套,而且毫无新意。冰凝带着微笑看着他们。怎么这里的男人都只会这一 句话勾引女孩子? ——我看见你的舞姿很狂野,你简直就是在释放一种狠。一个男人说。 冰凝看着这个男人,留着寸头,头发根根竖起。他嘴里叼着一根烟,这种烟 以前冰凝很熟悉,因为她也抽过,是那种叫三五牌的。抽这种烟的人给人的感觉 就好象是在外面混社会的。冰凝看着他,这个人显然年龄并不大,只有二十来岁, 俨然是个愣头青。 冰凝对他笑笑。 ——你一个人,独自在吧台抽烟,不寂寞吗?另一个男人对她说。 于是冰凝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染黄毛的家伙。穿一身茄克,黑色的,耳朵上 还挂着一只耳环。 冰凝皱皱眉,这家伙在干嘛?这种样子倒象是古惑仔一般。但冰凝还是对他 笑了,这两个家伙可以陪她解解闷。 ——你们两个是朋友?冰凝问。 寸头看了看黄毛,黄毛狠狠地盯了寸头一眼。冰凝看在眼里。 ——不是。他俩都说。 ——我其实一个人在这里也闲得发慌,你们不说要请我喝酒吗?那就先在这 里聊聊天。冰凝 说。然后要了一瓶红酒,在她眼里,这两个家伙还太嫩,但是在这种年龄他 们已经懂得开始勾引女人了。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请我喝酒?冰凝问。 ——其实就是想和你聊天,大家交个朋友。寸头说。 冰凝转过头来看着黄毛。 ——你呢?也是想和我交个朋友?冰凝说。 ——你很漂亮,但是很孤独,我当然愿意和你交朋友,而且我还愿意做你的 护花使者。黄毛 笑着说。 ——所以你们想用酒精引诱我?冰凝说。 ——哪里,哪里。两个男人连连摆手。 ——我喜欢诚实的男人,其实在这样的夜里我也想个人陪我,既然你们都没 有这意思,那我 还是走吧。冰凝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杯子,假装想离开,为了做的象一 些,她甚至站了起来。 寸头和黄毛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掉,赶忙拉住冰凝。 ——再聊会儿,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寸头和黄毛拦住冰凝。 ——其实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你们两个还太小。冰凝说。 ——谁说我小,我十六岁就在外面混,还有人叫我大哥,从来没听人说我小 过。寸头说。 黄毛一听也急了,对冰凝说: ——你别听他吹牛,他骗你的,我在道上混的时候,他也许还在穿开裆裤。 ——他娘的,你说谁。寸头冲着黄毛叫。 ——就说你,你丫的还嫩得很。黄毛说。 ——你们先别吵,我跟你们讲个故事熄熄火。冰凝说。 ——我今天就看在这位美女的面上饶你一次,你下次给我等着,非废了你不 可。寸头瞪着黄 毛,那样子似乎眼睛要喷出火来。 ——来就来,还不知道谁废谁。黄毛也不示弱。 冰凝看着这两个火气十足的家伙,心里偷偷乐。她象在看一场戏,打发自己 心中的空虚,而她就是这场戏的导演。 ——你们还到底要不要听故事?要不你们先去打一架,剩下的那个过来陪我 喝酒。我最看不 惯谁谁动不动就说要废了谁的人,一点男子汉的气度都没有。冰凝说。 于是寸头和黄毛又要了一瓶酒,各自提着酒瓶就灌。 ——我现在就开始讲这个故事了。据说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她在公共 汽车上,很拥挤, 上来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就在她前面。车子转弯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意,这个男子老爱碰着她的胸部。但是这女人丝毫不以为意。在那个男人下车的 时候,他的烟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滑出来了,这个女人说,先生,你烟掉了。那男 子转身狠狠盯着她,说,你才阉掉了。 女子茫然说,可就是你的烟掉了啊。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冰凝笑着问。 ——那男人想揩油,却没有勇气,所以那女人说他阉掉了。不过你相信我, 我的狠着呢,没 有阉掉,对面那家伙才阉掉了。寸头有些醉意,对着冰凝,话却是对着黄毛 说的。 ——是吗?我不相信,现在的男人都说自己是男子汉,我可从来没看出男子 汉表现在什么地 方?冰凝自语说。 ——有些人只会吹牛,不会做事,根本就不是男人。黄毛插嘴说。 ——这么说来,你倒是个男人了?冰凝问。 ——我当然是个男人,从十七岁开始,女人就知道我是个男人了。却不知道 有些人是不是? 黄毛说。 ——你这样说,好象这里有些人不是男人?谁呀?冰凝带着笑问。她的笑象 眼镜蛇一样有些 毒。 ——某些人自己心里明白,不用我说。黄毛也笑。 ——你他妈的想挨揍啊,皮子痒了不是?寸头对黄毛叫。 ——我喜欢,好男儿,这样的人会保护女人。冰凝说。 酒精有时让人糜烂,有时却给人勇气,那种莫名其妙的勇气。 ——你们谁证明自己是男人,我今夜跟谁走。冰凝说。然后她看看寸头,又 看看黄毛,这两 个年轻的家伙,心里都窝着火。 冰凝看着黄毛一声不响忽然一拳揍向寸头,寸头晃了一下,酒瓶打翻了。 ——我操你娘,跟我争女人,还真动手了,老子今天就废了你。寸头大喊, 手里把酒瓶往吧 台一碰,碎了,直朝黄毛捅过去。 迪吧里的狂放音乐,闪烁的灯光,外加酒精的气息,还有人在跳舞。冰凝看 着这两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在为她打架。这时又有人出黑拳,寸头在大叫,黄毛掀 翻在地,又爬起来。零点的吧台边乱作一团。冰凝在这种狂乱的氛围中得到极大 满足,也暂时释放了她心中的郁闷,她甚至在笑,一直不停的笑。 战争在扩大,范围已经波动到舞池了,人们都在这种方式中得到一种释放, 冰凝象在看一部电影,香港那种古惑仔的电影。人群在舞动,有桌椅破裂的声音, 夹在音乐里,是那样的刺耳。男人生就一种好斗的动物。冰凝想。然后她从零点 的大门走了出去,听见了警车的警笛声。 冰凝还在笑,她站在解放碑广场的中心。四面都是路,她却不知道该往何处 去。伴随着她的是刚刚内心那种飘渺而虚幻的满足感,和现在心里深深的失落。 这样冬天的深夜,她又是一个人了。 身旁有似情侣的男女拥抱着走过,冰凝看在眼里,那种刚才放荡过后的孤单 越发变得沉重。 她想起杨勇也曾经这样牵着她走在这夜里的大街上,她那时感到多么温暖, 这个混蛋,原来一直都在哄骗她。他为什么还打电话来?难道这样还不够吗?早 上的时候,他是来做什么呢?他想对她说什么话?冰凝点了一支烟,嘴里很苦, 她夹在爱与恨之间,进退两难,不知何去何从。反正不能回家,那里沉闷的空气 要使人发疯,她想起阿莱了,一个虚拟世界里的男人,但是她需要倾诉。 昨夜里阿莱一整夜没有出现,难道他已经忘了她?天有些冷。 (十一) 小娟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窗子了。她发现冬日的阳光也很暖和。阿莱 的这间屋和她原来想象的差不多,甚至更简单。她看见阳光下屋里的灰尘在空气 里漂浮,这屋子也许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 阿莱还睡着,他还没有醒。她想他昨夜里累坏了。她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 脸上已经留下岁月的痕迹。阿莱的嘴角有笑容,难道他梦见林夕了? 小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甚至可以碰碰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是那样乱。 这个男人是她心目中的王子,他懂爱情,也很帅,而且会摇滚。他身上那种 浑浊的男人味深深吸引着小娟,他的经历也一样抓住小娟的心脏。但是她可以抓 住这个男人吗?小娟一个人坐着发呆,她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阿 莱不会爱上她,他爱的人是林夕。而他会把她当什么呢? 屋外的胡同里飘来老城里中午特有的饭香,小娟轻轻下了床,却又似乎舍不 得离开,阿莱曾经那样紧紧的拥抱过她,虽然那时他还有些醉,而且他们在同一 张床上,她还是感到了阿莱强有力的臂弯,一个男人特别的怀抱,因为他是阿莱。 她要为阿莱买午餐,他醒的时候,也许会饿了,现在已经午后两点多。 阿莱一张开眼,便发现小娟正带笑看着他。这张脸上有几多温情几多依恋, 阿莱糊涂了。 ——你起来了?阿莱说。 ——恩,起来了。小娟小声说。 ——你干嘛在我做梦的时候,偷看我,对我有什么企图吧?老实交代。阿莱 的脸上带着阴阴 的微笑,这小妮子的神情竟有丝象那时的林夕了。 ——呵呵,看看你就对你有什么企图?那我对男人的企图可多了。小娟咯咯 地笑。 ——是吗?那你说你这样看过多少男人?阿莱一脸的坏。 ——好了,别尽说胡话。快起床梳洗,肚子还没饿啊。小娟不想说这个问题, 把话岔开了。 ——你看你,屋里这么脏,一个月也没打扫过了吧,真是懒,男人都象你这 么样吗?难怪女 人都说这世界没有好男人了。小娟说。 ——可是我似乎还记得昨夜里有个人说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呢,难道是我做梦 来着。阿莱嘴上 挂着笑,喃喃地说,却偏偏让小娟听到。 ——你讨厌,坏死了。小娟在阿莱的肩膀上揍了一拳,自己却笑了。 阿莱穿衣,然后梳洗去了。 小娟其实多希望阿莱在起床的时候,过来抱抱她,她甚至想让他吻吻自己, 可是阿莱没有过来。他穿上衣服竟自去水槽边了,然后小娟听到水流在水槽里哗 哗的声音。 ——哇,这么好的菜。还有红烧排骨,我最喜欢了。当阿莱看着小娟把菜端 上他那张旧书桌 的时候,竟然叫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红烧排骨,你钻到我肚子里去了?看清了我肠肠胃 胃的欲望?阿莱 对小娟说。 ——当然知道啊。你是个名人嘛,我这是追星追出来的。我知道的很多你自 己还不知道呢。 小娟说。 ——什么时候我成了名人了?阿莱问。但是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当作明星总 是值得高兴的,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明星。 ——在小酒馆,我看过你的表演过后。小娟说。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很有前途?阿莱大声的笑了。 ——当然会有前途啊,我相信你。小娟对阿莱说。 ——可惜就算再有前途也不能每天一睡醒菜就摆在桌子上面了。阿莱叹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天给你买,然后叫你起床吃饭。小娟说。 ——你认真的吗?这样还是不太好,你该做你自己的事情去。阿莱说。 ——我当然认真的,你以为我闲的没事干啊。小娟说。 这个小妮子怎么了?阿莱有些疑惑,她怎么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啊, 受不了了。 ——我看着这菜就这样谗,筷子呢?这时真饿了。阿莱说。 ——筷子?我还想问你呢。我找了半天没见到。小娟说。 ——哈哈哈,看来只好用手了,我这屋子里根本没筷子。阿莱大笑,然后抓 了一块排骨放进 嘴里。 ——你以前没用过筷子?我买菜的时候倒没有想到这问题,忘了,你又不告 诉我?小娟也笑, 差一点就晕过去。 ——以前倒是用过两双,很久没有用就丢掉了。况且你也没有问我。阿莱还 在笑,说话也不 清楚了。 ——唉,唉,你们这些男人,说你们什么好呢?小娟假装叹息,却又忍不住 笑出声,她甚至 夸张地捂着肚子了,直叫: ——- 别说了,别说了,我去买,受不了你拉。小娟捂着肚子跑出门去,在 门外还能听见她的 笑声。 ——- 你不说你知道我的很多事情吗?怎么连这种问题也不明白呢。阿莱大 声对着门口说。 小娟这小妮子真是让人轻松,有时可以让他忘记许多事情,阿莱想。但小娟 还是一个做梦的姑娘,有很多事情她是不会懂的。阿莱看见小娟出门以后,才想 起昨夜里的荒唐,他甚至已经搞不明白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是小娟引诱他还 是他在引诱小娟?他只记得当时自己醉了酒,他靠在小娟身上,然后不知道怎么 又感到那种深深的孤寂,他仿佛记得自己曾经哭过,他当时极需要一个女人温柔 的怀抱。但是现在小娟明显用一种似乎带着爱的眼光在看他,这让阿莱有些恐惧, 他能给她什么呢?一个孤独的流浪的人是什么也给不了她的。 当太阳最后一缕阳光从屋子里滑出去。小娟已经帮阿莱收拾了屋子,这小屋 看起来显得整洁和明亮。 男人都是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的,况且这个女人并不惹人厌烦。所以阿莱 一直带着微笑看着小娟,他看着她抹桌子,拖地,为他整理零乱的被子,一切都 井然有序了。然后小娟用抹布轻轻擦拭阿莱的那把旧琴,他已经好久没用过了, 蒙了一些灰尘。在小酒馆是用不着它的,那里不需要木吉他清脆的轻吟,要的是 电吉他的呼啸和狂野。 ——你这把吉他已经很多年了吧?小娟说。 ——是很多年了,也许十年,也许十二年,我也记不清,只知道它是我买的 第一把琴。阿莱 说。 ——你一定用这把琴为林夕唱过许多歌?小娟悠悠地说,她甚至在想象阿莱 为林夕歌唱的情 景。 ——当然唱过了。阿莱说。 ——那她一定幸福死了,你以后可不可以也给我唱?小娟问。 阿莱看着眼前的这个不算成熟的姑娘,她让他想起林夕,他已经很久没有给 她唱过歌了。几年以来的东奔西走,阿莱甚至早已经忘记过去自己曾有的浪漫情 怀。何时可以还能在林夕的窗下歌唱?阿莱有些茫然。 ——问你话呢,发什么呆?你可别以为跟我睡过,就可以打我的歪主义,我 可没想过做你女 朋友。不过,你要是追我呢,我还是可以考虑的。小娟见阿莱发呆,然后笑 着说。 ——你说什么,小姑娘家的这也能说出口,谁敢要啊。阿莱说。原来小娟以 为他又在想她什 么主意,阿莱微笑看着她。 ——不敢要?有我可是你的福气,要不谁帮你做事?谁帮你解闷?小娟说。 ——好了,好了,你也别再夸自己了。一天没回家,你回家去吧,我也得去 小酒馆了。挣钱 吃饭是个大问题。阿莱说。 ——我不回家,我要和你一起去小酒馆。小娟放下琴,站起来拉着阿莱。 ——哎呀,受不了你,干嘛不回家?阿莱问。 ——我好多天没回了,都住在朋友家。昨天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是我老爸接 的,他一听我的 声音,说,你这死丫头,又在外面鬼混,一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然后我问 我妈还好吗,他说还好,没有被我气死。然后就哐的一声把电话挂了。他们反正 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喜欢的东西他们不喜欢,我喜欢做的事情他们不喜欢,我喜 欢的男朋友他们也不喜欢,反正就是我喜欢的一切他们就不喜欢。你说我回去干 嘛?这样混着也挺好,一天有吃有喝,还能跟你在一起。小娟说。 阿莱看着小娟的眼睛,发现她竟似有些委屈,并不如刚认识她的时候以为她 就是一个放荡女子。 ——可是那始终是你的家呀,他们关心你,怕你学坏嘛,这是对你好。阿莱 说。 ——好个屁,好不好我自己不知道?小娟的声音高起来,似乎一提起这事便 有些恼火。 ——算了,我不管你了,我要走了。阿莱往门外走。 ——带我一起去嘛。小娟拽着阿莱的衣服撒娇。 ——给个理由先?阿莱说。 ——你昨天和达成打了架,万一今天又打起来,也好有个劝架的人啊。小娟 嘻嘻地笑。 ——我要被你缠疯了,受不了,走吧。阿莱说。然后看着小娟笑。 小酒馆的事情并不如小娟想的那样糟,看到达成的时候,达成甚至走过来, 拥抱了阿莱。他似乎用这种方式为昨天的事情向阿莱道歉,大家都是兄弟。打架 归打架,做事一样要做。饭是最重要的,钱也是最重要的。 ——你行啊,阿莱。你丫的快赶上我了。达成看见阿莱与小娟一起来,似乎 还有些亲密的样 子,大笑着说。 阿莱只有笑,他知道这家伙心里想什么,不过他也难得解释。 每天的夜里小酒馆都发生着同样的故事,人们依然疯狂,灯光和摇滚撒满所 有角落,这些孤独而又寻找发泄的人哪。 达成在台上唱一首新曲子,观众热情未减。连小娟也在一边用力舞动她的双 手,阿莱看着她,这个游弋在夜里的小女人。他听见达成撒哑的声音漂浮在污浊 的空气里。 ——我有把利剑,我向谁砍去,我有个迷糊,地球不再转,噢,我要给你钱, 我要给你钱, 买瓶酒蒙住那天,噢,灵魂在罪恶里游弋,我要让琴弦划断,火烧半边天, 半边天阿莱看见所有人舞动,还夹着尖叫声,与乐队的吉他和鼓交织成一张网。 但这网下面是什么? 人就是这样存在的吗?冰凝也会经常出现在这种地方吗?阿莱看着眼前的场 景,忽然想起这个离他九百里路的重庆夜色里的女人。在弹琴的时候心里还想着 别的事情,这人一定不会是一个好乐手,阿莱想。 (十二) 小娟对阿莱的崇拜就如阿莱十年以前对大门一样,被那一种奇异的光华和盲 目所掩盖。那时阿莱还没有长大,所以小娟也一样没有长大。但大门很有名,阿 莱没有名,这是一个区别。 成都九眼桥有许多小娟这样的姑娘,她们都有一种好奇心理,对于自己喜欢 的人和事物仿佛都想囊括其裙下,以便在朋友的面前可以有吹嘘的资本,以及表 现自己有多么的能耐和前卫,她们的方式甚至可以用到爱情的赝品。而且在二十 一世纪的今天,她们对于性已经完全解放了,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事儿。如果 在二十岁你还没有做过这事,她们甚至要讥笑你已经落伍。在她们高兴的时候, 或许一顿饭局,或者一次消夜,喝了酒,你就可以带她们走。阿莱不算个名人, 但是因为达成,他在九眼桥也算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他的传奇故事和个人形象 是完全能够引诱一个年轻姑娘的好奇心理的。所以小娟这个新新女孩看中了他, 是不足为奇的了。阿莱对于这一点,还是有信心的。这一群年轻姑娘,她们比的 不是谁有才华,谁有能耐,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说的是谁谁谁的男朋友很帅,很 酷,就能够满足她的那种虚荣心理,阿莱没怎么接触过,但已经看过很多了。这 是一个怪现象,二十一世纪新社会特有的怪现象。所以当小娟对阿莱说她喜欢他 这种人的时候,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在意,是的,她喜欢的是他这种人,那是一个 群体。只是阿莱在拥住小娟的时候,心里便有些内疚,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完全 变质,他一点一点的开始被这群人所同化了。林夕在他心里是一尊完美的神,谁 也比不上。当他拥住小娟的时候,他甚至在幻想抱着的是林夕,但他肮脏的身体 已经不配沾濡林夕纯洁的皮肤。 当阿莱拨响最后一个音符,达成在台上向这群人挥手,阿莱从小酒馆里出来, 把那头晕的音乐和灯光抛在脑后的时候,他感到冬夜里那冰凉的风,可以醒醒他 的脑。然后他看见小娟带着两个姑娘从旁边走过来。 ——阿莱哥,你怎么一个人走了,也不等等我?小娟说。 ——我觉得里面闷得慌,所以先出来了。阿莱说。 ——哦,我帮你们介绍介绍,这是阿莱,吉他手,他的吉他玩得很棒,有时 间的话也让你们 听听。小娟对她的两个朋友说。 阿莱对她们点头,然后笑了笑。这两个姑娘也很年轻,和小娟差不多大,有 一个染着黄头发。 然后小娟对阿莱介绍她的朋友,阿莱没有听清,听清与没听清反正都不重要。 ——小娟,那你陪你朋友一起玩玩,我想一个人走走,静一静。阿莱说。 ——你怎么了?不开心?要不我陪你?小娟说。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阿莱说完,迈开步子,把小娟留在身后。他 听见旁边的那两 个姑娘在议论他,小娟在轻笑,似乎说阿莱很帅,也很酷,问小娟怎么勾搭 上他的。但他已经去得远了。 ——阿莱,你到哪里去啊?早点回来,我在屋里等你。小娟在阿莱身后大喊。 这声音被风吹 着,已经有一点变形,阿莱没有回答。他转过一道弯,消失在夜色的风中。 小娟这样的姑娘,很聪明,也是善于制造温暖和浪漫的,阿莱想,至少阿莱 感到了一点人为的刻意的温暖的氛围。这不是谁骗谁的问题,那只是一种需要。 也许是由于阿莱的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人的缘故。他甚至也想留住这样的 爱情的假象,但是自己要有自由的空间,他不能被小娟所迷惑了。 阿莱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头慢慢溜达,风吹着他的头发,头发乱了,心也有些 乱,他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回事?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一种 放纵,而且很夸张,竟有些变形了。小娟还很年轻,至少在阿莱看来还很年轻, 他想她再过二十年以后,如果小娟想起现在的故事是一种什么心态,他不知道。 黑夜是没有方向的,阿莱也是茫无目的。最近一段时间,他甚至有些厌倦摇 滚,他弹琴的时候老走神。他想他出来闯荡也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他没有 离开林夕的话,或许他们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了。他可以在院子里给林夕唱 歌,直到老,但是孩子绝对不能学音乐,至少不能学摇滚,摇滚是一个害人的东 西。在夕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在院子里逗孩子玩耍,现在的阿莱做梦常 想这个。有一个自己真正的爱人在身边,那将是多么幸福。但当时阿莱放弃了, 所以后悔也没了用处。不知道林夕现在怎么样?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她的音信, 自从出来以后。阿莱很想她,在这样的夜里。而在小酒馆看见那些疯狂的人们, 阿莱又更处于一种思维的混乱之中。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追逐爱情?还是为了理 想?亦或许人来到这世间本来就是个错误? 阿莱想找个人说话,他又被那种夜里的孤独涌遍全身。小娟不能,她太年轻, 不会明白。达成也不行,和他说这些话他只会说你不是个男人。 街上的人很少,冬夜是这样冷清。阿莱走过一家网吧,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 冰凝。 深夜网络里的人们也是一种孤独的游魂。人有时侯很奇怪,有些话你并不能 对自己身边的人诉说,而愿意对一个你不认识或者从未谋面的人倾诉。人,倾诉 是一种需要。所以当阿莱看见冰凝的时候,就象看见一个老朋友,虽然冰凝这两 个字只是一个ID,他还是笑了。 ——今天你还想做我的女人?阿莱问。 ——有一点,我甚至感到你很亲切。冰凝说。 亲切这个词阿莱一样很久没有听到过了,那是一种只有家人和爱人才能体会 的字眼。而冰凝在对他说,他不是冰凝的爱人,所以他想冰凝是把他当哥哥或者 很近的一个虚拟人物。 ——昨天夜里你没来。冰凝说。 ——你等了我一夜?太夸张了吧?阿莱说。 ——我只是希望你出现,而且我也不想回家。那地方太冷清,我甚至不由自 主地要想到他。 冰凝说。 ——原来回家是怕想他,他是谁?那你这意思就不想我了?阿莱假装生气的 问。 ——其实都是我自己傻,只是我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人,在深夜里抱着我。你 该知道,我是一 个女人。冰凝说。 ——女人很奇怪,至少我看不明白。阿莱说。 ——男人也一样奇怪,我也一样看不明白。冰凝说。 于是阿莱又笑了,其实这人,谁又能真正看明白过?阿莱这一生,除了林夕, 他仿佛都不明白他们想要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但是现在的林夕在哪里? 如果见了她,她还会象以前那样对他么? ——其实昨天夜里我还是想来的,也想来看看你。但后来喝了酒,醉了,和 一个朋友打了一 架,回家睡去了。阿莱说。 于是阿莱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冰凝,他没有觉得丝毫的生涩, 因为她看不见他。 而且在说到小娟的时候,阿莱似乎还有些夸张,这也许是男人的劣根。 ——那小娟现在怎么样?冰凝问。 ——没怎么啊?似乎有些喜欢我。阿莱在这个女人面前是这样的直言无讳, 他仿佛觉得冰凝 比其他人更能了解他。 ——女人和一个男人若有了这件事情,这女人会很依恋他。所以小娟也许会 真的对你好。冰 凝说。 ——不会吧?象我这样的混混,谁会喜欢呢。阿莱说。 ——你这人老说自己坏,也许你比其他人更真实。冰凝说。 阿莱没有说话,他在想这个叫冰凝的女人怎么会一眼就看清了他,至少已经 看见他心里去了。 于是阿莱把他近来思想的变化,以及那久远的故事又向冰凝诉说。 ——你说人这么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爱情?理想?亦或是金钱美女?阿莱 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不管是谁,我想都是需要爱和温暖的。冰凝 说。 ——我现在其实不想摇滚了,但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阿莱说。 ——你应该回家,回到林夕身边去。冰凝说。 ——我这副模样,能回去吗?阿莱苦笑。 网络是一个虚拟世界,却又是某些人打发时日的最好方式。冰凝就是这样一 个人,她庆幸她遇到阿莱,她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给他听,而不需要任何理由, 因为阿莱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没有因为她是一个舞女而看不起她。说得 明白些,阿莱和她是同一类人,都是孤独的虫子。人往往经过许多事情,然后才 会明白,他们不停地寻找,其实不过是在寻找自我的存在,为爱或者为自己爱的 人存在,这是一种温暖和根的家园,除了这个,活着似乎便已经毫无意义了。 ——阿莱,你何时过来看看我,我希望我身边能有一个人。我不想面对那样 的空荡荡的屋子, 满屋发霉的味道。我甚至在明明知道他不是真的爱我的时候,我依然想他, 我甚至想要那种虚假的温暖和爱情。冰凝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但在现实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无可奈何 的事,你也许是 太需要一个人关心你而已。阿莱说。 阿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冰凝这样一个对爱情充满如此期盼的女人,他甚至感 到冰凝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舞女,但是继而他也明白了,正因为冰凝尝过孤独与 寂寞,所以她才对爱表现的如此热烈与偏激。 ——回家睡睡吧。别想太多,有空我就来看你,在我想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阿莱说。 ——我还想听听你的黑雨,给我唱唱。冰凝说。 ——好,只是不知道我几时能唱给林夕听。阿莱说。 ——在你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想她就能听到了。她一定还等着你。冰凝说。 ——我沿着那条儿时的路准备离开,我听见鸟儿依然歌唱。人们依然为生活 奔忙从不停歇,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也没有主张。作为意志薄弱的人我只有选择流浪,在被你 的温柔包围之前赶紧离开。作为无所适从的人我不得不去流浪,在城市的华丽诱 惑之前赶紧离开。突然天空飘起黑色的雨吞没我身后的一切,让我来不及伤心也 无法回忆,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这样的迷失自己,可我渐渐地感到我又回到这 个地方。我找不到我的家门却发现雨中的你,这城市已经腐朽人群已经憔悴。你 问我淋湿的你是否很美丽,我说是的我依然爱你。阿莱又一次把这首曲子从电脑 里打给冰凝看,那种无声的文字让阿莱想起自己的流浪时日,他想林夕,在此刻。 从网吧里出来,天还没有亮,阿莱站在街心。九眼桥在这一刻特别宁静。冰 凝走了。阿莱又不知道该往何处走,那间小屋是他暂居的地方,他没有选择。在 阿莱糊涂地走到自己家门前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姑娘坐在他门口,双手抱着膝盖, 靠着门,似乎睡着了。 (十三) ——你怎么睡在这里?阿莱看见小娟坐在门口,推醒了她。 ——你回来了?好困啊,快开门,我要睡觉。小娟醉眼朦胧,迷迷糊糊地说。 ——又喝酒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阿莱说。然后掏出钥匙开门,把小娟 让进屋子里。 ——我等你啊,谁叫你老不回来。小娟咯咯地笑。 ——屁话,又疯够了,没地方睡吧?才来找我。阿莱说。 ——其实,我真不想回家,然后我又喜欢你,所以就来了。只是太困,等着 等着就睡着了。 小娟说。 ——你怎么就老是不想回家呢?你跟着我又没什么好处?阿莱说。 小娟进了屋,连衣服也没脱,一下就横扑在床上。 ——喂,喂,你倒是好好睡呀,怎么着也得给我把床留一半吧?阿莱看着面 前的这个姑娘, 无可奈何的笑。 而外面这个同一时候,整个北方在谈论地下音乐,在南方,它就被变身为 “革命”,外省的力量,草民的狂欢,朋克的时代,崛起的人群……音乐的份量, 在那些人头脑中竟然升值到了革命,关系到生命的价值和社会的未来,这是任何 一场地下音乐聚会的组织者都不曾想到的。尽管我们知道,在这个贫穷的国度, 每一个大城市──只要它大得足够装下几颗破碎的心──都有一队队地下人士在 聚聚散散,他们是光荣的方便面青年,是被生活毁了的天才,是被理想害了的夜 归人。因为渴望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说话的可能,他们已经度过了悲欢离合的十几 年。尽管乐器行的生意已经做了那么久,可是为什么,就像一夜之间,新的和残 存的异类突然赢得了同志与群众? 是那个醉倒在台上的鼓手还是在阳台痛哭的歌者?是电视里微笑的老师还是 下岗的爸爸? 是和主板一起崩溃了的新女性还是神经质的、孤独的长发偶像?到底是谁? 当一些声音破土而出,另一些自生自灭,就有人像海面的旗帜不由自主地开 始不安、舞动,风暴尚未到来,还不知道死的是谁,也不知道疯的又是谁,但是 天色暗了,地火要烧,一个名为地下音乐的家伙撕扯着时代的大门。那又会是谁 的天堂,或者地狱? 癫狂的声音正在无数个排练室和小酒吧之间奔走。东南亚经济危机和大洪水 也不能让它安静,这是长期的压抑带来的间接反应,还是精神与物质的文明露出 了破绽? 成都地下摇滚火暴广州! 到底是谁疯了?还是这个时代疯了? 阿莱刚刚躺下,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阿莱,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可以看见希望的曙光从东方升起!达成在 门外大喊。他的 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发颤。 ——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的事!你丫的还睡什么呀?我他妈的找你一夜 了,也不知道你 去了哪。达成还敲门,声音象急促的鼓点,似乎要穿透这个世界。 阿莱开门看见达成因激动而有些发疯的情形,他的长发在风里乱舞。 ——什么事这么不得了?进门说吧。阿莱说。 ——你还是摇滚青年吗?你的耳朵聋了?昨夜里成都的几支地下乐队在广州 演出,获得极大 成功,电视,报纸,网络到处都在讨论这件光辉的壮举,你居然还不知道? 达成说。 ——现在听说了。哈哈,也不迟啊。阿莱说着,把达成让进屋里。 ——什么事呀?这么吵,连个觉都睡不好。小娟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翻了个身, 又睡过去了。 ——你妈的,原来还混在女人堆里,难怪什么都不知道了。达成笑着说。 阿莱看了看小娟,然后给她拉了拉被子。 ——出去说,出去说。阿莱拉住达成往外走,然后关门。 天刚亮,胡同里有早起的人们开始做早点。清晨飘过已旧的梦,眼前吹过温 柔的风,曙光在此刻来临,阿莱和达成走进一家小饭馆。 ——你不会喜欢上小娟了吧?达成问。 ——你说哪里去了?你以为我还他妈二十岁啊。阿莱笑笑,其实他自己也不 太明白。 ——阿丽说,其实小娟几个月以前有一个男朋友,也是玩摇滚的。小娟很喜 欢他,后来不知 道怎么他就把她给甩了。你也许和他有点象。达成说。 ——你丫的尽说废话,小娟以前怎么样与我有屁的关系。干嘛给我说这些? 阿莱说。但他终 于明白了,小娟为什么说喜欢他,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倒也是想错了,还 以为是个新新女孩呢,不过也算新的了。 ——不说就不说,女人嘛,无所谓。只要有能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说 是吧?达成说。 ——你刚才不是那么着急找我,现在怎么跟我说起女人来了?你丫的脑子有 毛病?阿莱说, 他现在不想讨论关于女人的话题,骂达成。 ——就是,我倒是只抓住了两个点,没有抓住中心,哈哈。达成笑着说。 ——别他妈的废话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做?阿莱听到这激动人心的消息,还 是有点心动,这 么多年了,眼看年纪一大把,也许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现在人人都想浮出水面,谁他妈的想真做地下英雄?让那帮孙子大把大 把的挣钱,但现 在至少有了个机会,祖国山河一片红了。达成说。 ——你想趁现在乱的机会爬上来?阿莱问。 ——是啊,我先去联系一家音像出版社,然后我们自己做一个小样,怎么着 也给他来一个所 谓的专集,说不定就浮出来了。达成说,他的脸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象那 种小孩子脸上的光,阿莱也似乎被他的设想感染,竟然心中有点涌动的火焰。 ——那小酒馆的事情不做了?阿莱问。 ——暂时放下,况且他妈的一场演出才给八十块,我做着也他妈的伤心。要 不是为了活着, 我他妈的才不挣这窝囊钱。达成想到过去竟然有些愤世激俗。 ——哈哈,不窝囊能挣钱?我他妈的没听说过。阿莱笑着说,这笑,却也苦 着。 ——我就考虑这排练室的问题,要不我们搬到乡下去,房租也便宜些,也许 要过一段隐士生 活了。达成说。 ——行,暂时离开这钢精铁骨的所谓大都市。但我们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写曲 子呢?阿莱说。 ——以前的老歌,然后再弄个一两首出来,就应该不错了。达成说。 ——可是现在这样子,怎么写得出来,哪里来的灵感,自己看着也不满意, 能给别人听?阿 莱有些无奈之感。 ——别他妈要求那么完美,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自以为也很完美了。你看 现在这世界不还 是他妈的那么乱?达成说。 饭罢,阿莱看着达成消失在胡同口,太阳居然出来了。达成的身影被早晨的 阳光拖得很长很长,而且异常的高大,他的轻快的步伐,踩着着冬日早晨的阳光 走在大街上。阿莱结了饭钱,一共三块两毛。他望了一眼达成走去的方向,仿佛 觉得春天似乎快要来了。他看得出,达成是狠了心的了,只是不知道结局是怎么 一回事。 达成忙着做事去了,阿莱买了两个包子,一袋豆浆回家。看见小娟依然睡得 很沉,这个被爱遗忘了的小姑娘,阿莱叹了口气,把早餐放在碗里。他要去达成 处收拾乐队的破烂玩意儿,然后也许还得找一辆破车,因为破车车费便宜,这些 东西暂时要搬出去派上用场了。阿莱哼着歌,这个早晨的阳光特别舒心,昨夜里 他妈的还不想干了,今天却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真是事实难料,世界变化快呀。 好歹就这么一次机会了,快奔三十的人了,再过两年也许就摇不了了,老也。 阿莱看着这一条九眼桥的老街,杂货铺,水果摊,音像店,卖打口碟的年轻 小伙子,麻将的声音,还有那种古老院子里的坝坝茶,有老头子老太婆在练太极 拳,动作悠闲而舒缓。 (十四) 正午胡同的嘈杂声从窗口传进来,小娟醒了,发现阿莱不在身边。 ——有旧书,旧报纸,破铜烂铁卖。她听见街上收破烂的男人蹬着自行车长 声吆喝,人人都 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窗外飘来油炸豆腐和回锅肉的香味,小娟发现自己 有些饿。然后她看见桌子上的碗里放着两个包子,还有一袋豆浆,已经冰冷了。 小娟走出屋子,看见有背吉他留长头发的小伙子从胡同走过,俯南河弯弯曲 曲地流淌在钢精水泥间,然后消失在城市的楼群里。耳朵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除了饭馆里炒菜的声响和摊贩的叫卖,还有音像店里地下摇滚的呐喊。 ——我们都是穷光蛋,我们要吃蛋炒饭音响的喇叭在嘶吼声中震颤。 ——阿莱去哪里了?今天早上达成似乎来过吧。小娟的头有些不够清晰。 ——一切都搞定,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达成说。 排练室找在了黄田坝,离城二十公里处。一个月一百五十块,这在城里是永 远不可能找到的了。那地方很偏僻,其实在乡下,成都平原里荒野里特有的荒草 在冬天里枯萎,有半人深。 达成脸上挂着笑容,他是充满希望的,一切都很顺利,黎明音响的老板钱森 已经答应为他们出带子,只要带子够好。虽然没有说死,但是至少已经看到了希 望,祖国大地的地下烈火就要破土而出了。 阿莱在忙着往小货车上搬东西,这一刻的忙碌让他忘记了往日头脑里的胡乱 思绪。每个人都很兴奋,那种早被香烟和酒精以及灯光麻醉了的神经在此刻复苏, 明天不可知,但给人美好。 小娟提着几个方便盒饭过来,她对阿莱笑。达成那家伙也在鬼笑,然后大家 吃饭。小娟要跟着去玩,阿莱扭不过,答应了。车子从天俯广场疾弛而过,阿莱 看见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向他挥手。 今天是个新的一天,在到达黄田坝的时候,太阳依然挂在天空,一三二厂的 试用飞机从机场里腾空而起。 冰凝很久似乎都没有看见阿莱。今天的重庆下了雨,雨水滑过窗柃,能看见 玻璃上的沙尘。 雨点是急促,迸裂,而急噪的,象一个人,但它从玻璃滑过,竟也留下痕迹。 自从上次和阿莱聊过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天。杨勇又来找过她一次。冰 凝看着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他也许是有些喜欢她的了,但她不明 白杨勇到底在想什么,不娶她,为何又来呢。她甚至忍不住又想投入这个男人的 怀抱,虽然那是一个深渊。但这个男人曾经给过她温暖,她希望还能回到从前, 她需要一个人照顾,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冰凝想给阿莱说说话,其实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是希望看到他在电脑里出 现。她怔怔的望着电脑屏幕,她习惯这样坐着打发时间。阿莱答应过她了,他要 来看她,但阿莱做什么去了? 也许出了意外的事情了。冰凝坐在网吧里,身边有人在听摇滚,有人玩游戏, 有人聊天,所有的人都在玩。这个社会人人都在玩,玩音乐,玩艺术,玩文学, 玩感情,玩酷,玩文字,玩游戏。冰凝笑,然后看见窗外的雨在飞。她点燃一支 烟,看见火星在夜里一闪一闪。 这时南方的成都,这座内地庞大的城市,黑色的夜,燃烧着冬日里的风。地 下的火已经点燃,改革开放二十年,传统与新锐并存,摇滚与民族音乐并存,妓 女与淑女并存,乞丐与富翁并存。一切都在变化,只是不知道会往哪里走? 十八天。 黄田坝的夜空终于在阿莱最后一个音符里安静下来。屋外的野地里没有虫子 鸣叫。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松懈下来,十八天没有见过阳光的日子。当最后一声鼓点 敲落,阿莱听见小娟的欢呼。达成走过来拥抱了阿莱,他看见这个坚强的南方汉 子眼睛里的泪水。十八天是个奇迹,虽然还是个小样,但已经是个传奇,每个人 的一生都有可能是一个传奇。 当夜里大家喝了酒,小样揣在达成的怀里。那是他的心血,大家的心血,现 在所有的一切都压在里面了。冬夜里冰冷的雨水没有浇灭同志们火热的心脏,乡 下的泥土没有能阻止前进的方向,黑色的夜里也挂着希望。饭馆里的啤酒泡泡夹 着碰杯的欢笑,阿莱和达成在醉里歌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 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来,我们为明天干杯!达成举杯,乐队几个成员相视而饮。 火锅的火苗在锅底燃烧,火已经点燃了。汤在翻滚。冬夜的寒冷阻挡不了等 久了心,素有诗人之称的键盘手黄建居然诗性大发,还来了句“把燃烧的生命投 入沸腾的火锅里”,大家都在笑。 ——我是没有想到十八天就完成了,我以为至少要一个月的。达成说。 ——感觉似乎太顺利了点,好歹就看明天吧。不管明天怎么样,今儿个先高 兴了再说。阿莱 说。 ——就是,就是,我还想做你们的经理人呢。我来照几张相,作为宣传照。 小娟拿着相机卡 擦卡擦的浪费胶卷。 ——阿莱,明天你和我一起去。达成说。 ——行,先喝酒。阿莱说。 夜深回到住的大棚里,小娟靠在阿莱的身边。 ——阿莱哥,明天你去的时候,把头发好好的梳理一下,看着清爽一些。小 娟说。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虽然有些乱,可是叫一种乱的野性美,我喜欢这样 子,自然。阿莱 说。 ——但是你要知道,这次你和达成去,给大家多少希望,他们都等你们的好 消息呢。小娟说。 ——你不就喜欢我这样野野的样子?阿莱说。 ——我是喜欢呀,可是你去那种地方还是看着干净一点的好。小娟说。 ——其实我对明天的事情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谁知道呢?阿莱说。 ——我一直都听你的,这次你就听我一次嘛,好不好?小娟搂着阿莱说。 ——行,行,行,好了吧。阿莱说。 小娟笑了,阿莱看见她的脸,象极了林夕,他那时也会让着林夕的。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情,可最近这么忙,我们也没说几句话。阿莱 说。 ——什么事?小娟问。 ——如果我不玩摇滚了,你会喜欢我吗?阿莱说。 ——你为什么不玩摇滚?你看你现在这样多酷,多帅,我喜欢你这样子。小 娟说。 ——可是我总有一天会老掉,然后就不能摇滚了。阿莱说。 ——但是你现在还能玩呀,而且玩摇滚虽然算不得一个好职业,总比做强盗 好,我喜欢。小 娟说。 阿莱看着小娟,小娟靠在他怀里,他没有问她关于她以前那男朋友的事情, 都过去了。也许他们也一样会成为过去,再说什么呢。 阿莱听见那边的达成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没有睡着。屋外有细雨在飞,很 轻的声音。然后达成坐起来抽烟。火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达成,怎么不睡呢,明天还做事。阿莱说。 ——你丫的两个在那边叽里咕噜,我能睡吗?达成笑着骂。 ——就是,就是,阿莱你丫的和小娟说悄悄话也不要那么大声吧。屋里忽然 点起四五支烟。 原来大家都没睡着。 ——我自和阿莱哥说话,要你们偷听,自己睡不了,还怪人家了。小娟说。 ——不要怪我,我看你们都是兴奋着的吧,反正睡不着,聊聊天。阿莱说。 天色微微亮,达成便迫不及待地把阿莱从床上拽起来。进城了。阿莱笑骂: ——你丫的,找女人也没这么急! 然后达成和阿莱从路口走出去,看见小娟和队友们都在屋外目送他们,直至 远去不见。阿莱知道,他们都带着希望在等他俩回来。 达成和阿莱踏上公共汽车,车子在公路上卷起一溜烟的尘土。 (十五) ——我有把利剑,我向谁砍去,我有个迷糊,地球不再转,噢,我要给你钱, 我要给你钱, 买瓶酒蒙住那天,噢,灵魂在罪恶里游弋,我要让琴弦划断,火烧半边天, 半边天这首曲子并没有唱完,钱森就示意关掉录音机。 ——小伙子,回家等电话去吧。钱森对达成说。 ——你还没听完呢。这首曲子是这盘集子里最好的。达成忍不住说。 ——不用了,叫你回家等着,我们需要会联系你的。钱森说。 ——不,其他的你可以不听,但这首你一定要听完,因为它最能代表我们的 风格。达成站了 起来,他似乎有些激动。 黎明音像来听录音的一共有五个人,差不多都是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 ——艺术家,走吧,有意向我们会通知你。一个四眼说,他戴一副眼镜。 ——你们不如说叫我滚蛋得了,艺术家?嘿嘿,这他妈的都是你们给我的, 你们不是说摇滚 要讲究摇滚风格,反叛精神吗?扶持内地地下摇滚走出阴影吗?原来一切都 是骗人的幌子。 达成一激动,说话就带刺。 阿莱无声地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来。看来昨天夜里的梦做的太完美了,所以 很容易破碎。磁带卡在录音机里,阿莱狠狠地拍了一下,才把它取出来,而这时, 这声音象老鼠的尖叫一样刺耳。 ——艺术家,脾气不要这么大,今天我心情好,就教教你怎么做人。要在这 个圈子里混,不 是个性能解决的问题。所有的乐队他们的叛逆都是在外面,我们需要的是听 话的人,因为听话才能赚钱。这是包装,明白吗?回家好好想想去吧。四眼慢条 斯理的说,他靠在椅子里,悠闲的似乎一只晒太阳的老猫。 达成话也没说了,他拉了拉衣服,这破旧的夹克,然后一脚踢开门,走出去。 这时达成是个流氓。屋里留下那一帮老家伙。 当一切等待都已感觉过于漫长的时候,当所有的想象都已不能解脱压抑的时 候,当放进卡座和CD机的那一盘盘,那一片片都已只是些麻木的呢喃的时候。无 法忍受了,能做的只是关掉电源。在诗人们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这不是一个诗歌的 年代的时候。同样,最强烈的感觉也一样占据着人们的脑子:这也不是一个摇滚 的年代。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有人如是高唱着,登上了救世主的宝座。这不是丫 的错! 时间不是圆的,神话的时代该到头了。当成堆的伪知识分子不再大声疾呼, 要求重建什么人文精神的时候,人们也终于发现了自己,下岗是痛苦的,做爱是 舒服的,明天是未知的,世界是多元的,吉尔。德鲁兹在二十多年前就说过,以 别人的名义说话是可耻的,中国人干嘛不用自己的肉体生活并以自己的脑袋做梦 呢?地下音乐四下里涌动,吵醒了大小的城市,或者不如说,它也是被吵醒的, 它并不是春雷,它是忍不住的一口鲜血被时代喷了出来。 人们说地下音乐以新的姿态迎接了迟来的理解,那么这新的,决不是形式, 而是对体制的最终弃绝,是对吃风格的利息的唾弃,是和时代的主人一样,不以 权力取代权力,也是眼看着穷朋友不是疯掉了吗?由他们去吧,这人世上有的是 疾苦,人性和想象力供我们燃烧。我们全是癫狂的,像爵士乐中一段跑调的心跳, 如此突然,陌生,美丽,远胜于无能者预谋的酷。 谁让这癫狂的年代是如此惹人爱呢?钱不好赚,中国人都烦着哪,有人要在 聋子耳边开枪,有人趁火打劫,有人盗版,有人以为自己是詹姆斯。卡梅隆,有 人竟然还在飞蛾扑火。 吉他谁不会弹?像一个人那样平凡勇敢地活着才是最可爱的。 俯南河的水流着,在冬日里很平缓,几乎没有波澜。河岸的柳树早已经在冬 天还没有来临的时候枯萎。 ——达成,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我们还可以去小酒馆唱。阿莱说。 ——我他妈的还玩什么摇滚?我被摇滚玩呀?达成带着哭腔,抱着阿莱说。 ——什么都无所谓,活着就好。阿莱不知道该怎么对达成说。当一个人用了 五年,十年,甚 至十五年等待的希望在瞬间破灭,阿莱想那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平的了。玩摇 滚的人,大多死在摇滚里,而对于摇滚的解释,有一个很好的意思,那就是招摇, 滚蛋。 ——现在这磁带怎么办?阿莱从口袋里摸出磁带,这是大家的心血,十八天, 不,也许十几 年的心血。 达成一把抓过带子,嗖的一下扔了出去。 ——这他妈的什么东西!都甩了吧。达成疯了。 阿莱看见磁带在半空里滑了一条抛物线,带着风声,然后跌落俯南河的水面, 溅起一小片水花,但它并没有在水里沉下去,被水浮着,向下游漂去,慢慢消失 在城市的这条河的水面,消失在钢精铁骨间。 达成和阿莱只默默地看着,无语。 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唯夜风最美丽。时间不停地跑,永不疲倦。其时明月 在天。南方的这座城市,钢筋铁骨的人情味。没有雪,地面都是肮脏的垃圾,没 有遮羞布。街上的小汽车如箭一般飞驰,有钱人在拖鞋里寻找闲情。梦被黑夜里 的风撞击变的粉碎,红绿灯如火焰一般燃烧。 香烟。红酒。夜里的女人。练歌房的情歌。迪吧的音箱炸弹。美容美发以及 按摩房的小姐。 酒吧幽暗的灯光。俯南河边的柳丝在夜里瑟瑟发抖。绿岛在江水里,船上有 乐音传来,夹杂着风尘女人浪荡的笑声。 ——喝酒。达成说。 这一条破败的老街,贫苦的人们。麻辣烫摆满了街的两边,下水道堵塞,有 污水漫过街沿。 它残存在这个现代都市里。 ——喝酒。达成又说。 邻桌有几个小青年和几个小妹妹,这一群杂色的人种,姑娘是青春绽放的花 朵,他们的笑语如同夏日里烦躁的苍蝇,直想把他们揪过来,一巴掌拍死。让这 个世界清净。但是他们年轻。 ——喝酒。达成又说。 阿莱看见锅底跳动的火焰,涌动的熔岩,锅里的底料汤翻滚。他扭过头,看 见远处繁华的街头,有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那又是一个世界。 ——喝酒,达成又说。 阿莱举杯,所有的一切将融化在酒精里。 ——喝酒。达成说。 达成醉了。 ——你醉了。阿莱说。 ——喝酒。达成说。 锅底的火焰突然熄灭,象被什么东西一下掐断了脖子。 ——老板,点火。达成粗着嗓子喊。 隔壁小青年的笑声更狂野。达成的声音象蚊子一般的柔弱无力。他的声音不 再具有那种力量的穿透感。老板没有听见。 ——你他娘的几个小混蛋,声音小一点。达成骂。 ——你他娘的老混蛋,管的宽,想挨揍啊。隔壁的小青年回骂。 冬夜里的火焰并不因为冬天里的风有丝毫的减弱,这个世界人人的脾气都大 的要命。 ——老子今天正想揍人,你他娘的倒送上门来。达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阿莱一把拉住了达成。 ——我操你妈,你以为你他妈的是谁呀,其实谁也不是,就他妈的一条狗也 不如,你以为你 操的是什么?黑社会老大?老子们今天就揍你又如?看你皮子痒了,给你松 松。一个小青年大骂。 ——揍他,揍他。旁边的花一样的姑娘在呐喊助阵。 人群围上来,小伙子围上来,过路的人停住了脚步,谁也不愿意错过一场精 彩绝伦的好戏。 达成一下摔开阿莱,他掀翻了桌子,滚烫的汤水流了一地。啤酒瓶破裂的声 音,小青年的叫喊,姑娘的七嘴八舌,老板在叫,别拿我的桌子出气啊。旁边的 人在观看一场免费的猴戏。 一个小青年冲上来推达成,达成一个趄趔,阿莱出拳揍在小青年的肩头,他 闪了开去。达成倒下了。邻桌的小伙子都站起来,有人在操家伙,小姑娘手里居 然也拿着勺子。阿莱一看要遭殃,一把拉了达成,分开人群,落荒而逃。达成还 挣扎着想回去,他已经真醉了。后面的小青年在追,跑过一条街,已经渐渐远去 了。只看见杂乱的人群,他们还没有散。 阿莱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看见达成流了一地的血,在冬天的街头是如 此的鲜艳,象盛开的花朵。他的腿被啤酒瓶子划破了。 ——他妈的,居然说老子老了,想当年我服过谁来着?达成还在喃喃自语。 ——走,回吧。阿莱说。 ——阿莱,你说我真的老了吗?达成靠在阿莱的身上问。 阿莱没有说话,他看看天,天上屁都没有,只见一望无际的黑。 (十六)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小酒馆关门了,说是停业整顿。公安机关怀疑小酒馆在地下进行非法黄色交 易。九眼桥暂时安静下来。 达成去的时候,阿莱是跟着一起的。 ——老达,真是没办法了,我也帮不了你,看来只有等。过些日子再来看看 吧。老板说。 达成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小酒馆的门外转了几圈,终于离去。 很早的时候,人们都叫达成小达,后来又叫他达师傅,现在又改口了,叫老 达。阿莱想,他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时间混的真是快啊,转眼就三十了。想起林 夕,仿佛昨天还在她的窗口下弹过琴。 每个人每天都在走着路,然后在心灵上留下足迹,所以每个人的一天都是一 段旅程。 每个人每天都在不停寻找,然后在身上留下故事,所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 个传奇。 ——这么多年,我不停的走啊走啊,到底在找寻什么呢?阿莱躺在床上,抽 着烟,看着窗外 黑色的夜。 小娟靠过来,抱住了阿莱,她这几天也没了那许多话,她也闻到了空气里不 寻常的味道。 ——阿莱,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小娟问。 当一个人失去依靠,失去信心,失去希望的时候,你说他能怎么办?阿莱不 知道。 这几天每个人睡觉都很早,早早地就躺在床上听着屋外街角传来的声响,然 后睁大眼睛瞪着黑色的夜晚。 闲下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让你感到没有着落,也许连生活也没有着落。 阿莱连续睡了几个懒觉,因为除了睡觉,他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做了。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雨滴从窗柃上滑落。花瓣开 了又无声。风吹梧桐,叶飘零。夜里有精灵舞蹈,似黑暗中的舞者。打开收音机, 传来上帝的声音。阿莱知道,该出去走走了。 一个蓝衣的侍者端酒来。酒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鲜血一般红。阿莱看见一对亮 晶晶的眸子。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他想象她应 该是一个风尘女子,最好是林仙儿,可以迷倒所有没有原则的男人。要不就是白 骨精,化作人形寻找猎物。 烟圈随风飘散。 桌上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恶浊的空气。两个酒杯之间,蜘蛛做着网,开始 了藕丝的缠。时间不停的转,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似流浪的歌者,徘徊 于问号的后边。 阿莱逃跑了出来。 人是个孤独的个体。每个人都在不停寻找着自己的温暖。证明自己的存在以 及价值。网络为孤独营造环境,谁也认不清谁。每个人都在倾诉,不知所云。 阿莱看见冰凝为他留言许多条。 ——阿莱,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你。出什么事了?冰凝说。 ——杨勇又来找我了,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懂这个世界里的人, 真的没有爱了 吗?我不明白。冰凝说。 ——这几天重庆下了雨,天是灰色的,我坐在深蓝色的这里,又有惶惶心事 在荒野里呈示, 那边的楼群接上蓝天,人们都蜷缩在大雨里行色匆匆。在突然的都将已经消 失,退缩的欢乐退缩的爱,阿甘说生活是一块巧克力,我想他也许是对的,一个 女人说生活是孩子和房子,我想她也许也是对的。每天深夜的时候回家,屋里没 有一丝丝人的气息,到处是发霉的味道,没有人说话,我有时在想,哪怕我能看 见一个陌生人,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能看着,我能感到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 该多好。冰凝说。 ——今天一个人喝了酒,看见雨从天上飘落下来,我在雨里淋湿了头发。夜 色来临的时候, 我是一只虫子,然后我又看见网络里有许多象我一样,在这冬夜孤独的虫子。 我现在居然喜欢上网了,有时候就看着屏幕发呆,可是时间过的快。冰凝说。 ——夜里的风吹得我很冷,我坐了一小时公共汽车,看见窗外善良的人们行 走在长痛的荒野, 祈祷某个号角从街角里传来,恍惚间发觉黎明的炊烟早已经飘散,我站在街 的当口,迷和雾遮住了我的双眼。冰凝说。 阿莱看见冰凝许多许多这样类似的话语,他又看见一个孤独寂寞的女人在深 夜里无处可去,没有着落。 ——而我又能到哪里去呢?阿莱想。他叼了一根烟,坐在电脑面前发呆。 ——林夕在遥远的北方,我是否还能为她歌唱?阿莱站起来,他仿佛决定了 一件事情,走出 了网吧。 ——别摇了,都他妈的滚吧。当阿莱走到达成的门口,听见达成骂。 黄建出来了,他看了一眼阿莱,过来抱了抱他。 ——兄弟,保重。黄建说。阿莱看着他走出胡同。消失在黎明前的黑色里。 这一条破败的小胡同,曾经飘荡过他们的多少歌声和梦想。 阿莱推开门,看见达成正在砸琴,一种生硬的声音是如此的陌生,干脆,空 旷和美丽。达成在这瞬间里老去了,他的面上留着一种沧桑和漠然的表情,然而 又胡须满面。 ——走,达成,这次我请你喝酒。阿莱说。 达成转过身,发现阿莱站在身后,他愣住。 麻辣烫在老街里飘香,这是一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职业。还有些孤独的灵魂 在街上游荡,黎明在天的第一缕光亮里悄悄来临。 ——来,达成,喝一杯。阿莱举杯,啤酒泡泡从杯沿漫出来。 ——都走了,都走了。达成说。 ——不管走到哪里,我们还是兄弟。阿莱说。 ——早就应该走了,从前我只是一直不太甘心。达成说。 ——应该说做过了就好,我们不是救世主,其实没有谁来拯救谁,世界本来 就是乱的,明天 是未知的,人是孤独的,摇滚是烂的。阿莱说。 ——我今天砸了琴,便不再摇滚。这是一条没有出路的职业。我们只是做过 许多梦而已。我 打算找一个工作,好好的存些钱,然后找一个女人结婚。达成说。 ——吉他谁不会玩?象一个人那样活着才是最好。阿莱说。 ——你他妈的也别摇了,还是滚吧。达成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做过兄弟。阿莱说。 ——如果有机会来成都,我请你喝酒。也许没有菜,只有酒,但我们还有那 份情义在。来, 干杯!达成举杯。 阿莱站起来,他看见这个南方汉子眼睛里有莹莹的水痕,其实不知道是泪还 是这冬天早晨里的雾。 一切的话语都已经是多余,流浪的足迹早已经刻在人的身体里。多年寻求的 梦已经渐渐远去了,消失在城市的楼群间。而真正寻找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阿莱想起一个在老槐树下等着他的女人,林夕。 ——我不打算去送你了。达成说。 阿莱紧紧拥住了达成,他第一次这样紧紧地抱住一个男人。 阿莱回到自己的小屋,看见小娟正坐在床上发呆。 她的眼睛是红肿的,似乎没有睡好觉。她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 窗外的人声又开始嘈杂,其他的声音亦如以往。音像店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响 着急促的鼓点。 阿莱开始无声的收拾东西,只有一个行囊,还有一把吉他。 小娟看着他忙碌,她没有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当阿莱背上吉他,他看了一眼这个陪伴了他多日的姑娘,然后向门口走去。 ——阿莱他听见小娟在这时从她嘴里发出一声变形了的声音。 ——留下来,好不好?小娟说。 ——我现在已经不玩摇滚了。阿莱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 ——为了我,你愿意留下来吗?小娟说。 ——你应该回家,那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阿莱说。他知道,如果他愿意为 一个女人留下来, 这个女人一定是林夕。 阿莱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停留,他怕自己的眼泪挂上脸旁。他看见小娟坐在 床上没有动,他同样怕一个女人用泪水打湿他的胸膛。 所以,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阿莱穿过繁华的街道,穿过忙碌的人群,他上了公共汽车,然后又下了公共 汽车。 火车站,他挤身在万千流浪的人群中间。 他同样只有带了一把吉他。但他这次不是流浪,而是回家。林夕也许还在等 着他。他答应过冰凝,在他回去之前要去看看她。 夜色来临的时候,他听见了火车的笛鸣。 阿莱望了一眼这座南方的大城市,它在夜色的灯火里。而在城市的下面又有 些什么样的灵魂?都睡去吧。现在天色已晚。 阿莱想起一首歌,但它是北京的,同样属于南方的这座城市。 ——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音,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 在今夜的雨中 睡去,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风会随子夜的钟声北去,带着 街上乞讨的男孩,带着路旁破碎的轮胎,随子夜的钟声北去,晚安,北京,晚安, 所有未眠的人们。我曾在许多的夜晚失眠,倒在城市梦幻的空间,倒在自我虚设 的洞里,在疯狂的边缘失眠,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我觉得越来 越有些疲倦,听着隔壁提琴的抽泣,喝着世事煮沸的肉汤,越来越有些疲倦,晚 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晚安,北京,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阿莱最后看了一眼万家灯火,这个城市的雨在飞,他上了火车。 (十七) 冰凝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因为今天阿莱要从成都到重庆来了。昨天夜里的 火车。 今天重庆的天气虽然不怎么好,太阳没有出,但下了几日的雨已经停止。 冰凝破天荒地又去太婆餐馆吃了一顿早餐。太婆居然还记得她,她的脸上依 然是那样慈祥的笑容。 太婆说她今天的精神不错,象个年轻的丫头了。她说年轻人就是要有年轻人 的朝气。冰凝笑了。 多日未曾展露的笑在冰凝的脸上蔓延开来,一直到心里,象一朵冬日里开放 的花朵。 昨天夜临的时候,冰凝接到阿莱的电话,他说他要过来了。然后今天早上, 冰凝听到窗外的钟声敲了六下,便早早地起床。她仔细地打扮过自己,看着镜子 里的那个女人,虽然有些岁月留下的沧桑,但却依然年轻。 这个只在网络里说过话的阿莱,在这时让她有了心跳的感觉。她甚至有些怕, 怕见到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说话。 公共汽车穿梭在城市的楼群里,窗外有冬天里干燥的风,似乎很轻柔。 冰凝靠着窗,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看见天是蓝的,一会也许会有太阳。 街边的梧桐树,叶子掉了一地,汽车驶过带起的风,卷着落叶,叶子随着车 子飘荡。 冰凝不知道她是否能认出阿莱来,一个只在心灵里靠得很近的人。 长江边,菜园坝,火车站。 冰凝站在广场的中心。周围是许多陌生的人群。 冰凝红色的外衣被风吹着,她的浅黄色的头发也在风里乱舞。她看着从站口 里出来的人们,她就要见到阿莱了。 ——从成都方向来的三二四次列车已经到达重庆站,请各位旅客带好自己的 随身物品下车, 切勿拥挤。 冰凝听到广播里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她迎了上去。 站口里涌出许多人,但在冰凝眼里完全陌生,他们从她身边走过,偶尔有两 个人望了冰凝一眼,冰凝的心脏就跳动一下,她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那一种声 音是如此急促,陌生而有力。 这一刻时间是漫长的,冰凝似乎有些着急了。她伸长了脖子。然后她看见一 个瘦瘦的长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不停的望,似乎象在找接他的 人。他有一个行囊,一把吉他挎在背上。 冰凝走上去,她的心跳很快。 这个男人看着她,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光停留在冰凝的面上至少有 十秒之久。冰凝没有说话,她还不敢肯定。 ——冰凝?这个男人说。 ——阿莱?冰凝问。 这个男人便笑了,冰凝也笑。她终于看见阿莱了,但没有想象里的那般粗犷。 见面的这一幕并不如想象里那样动人,也不如电影小说里那样浪漫和多情。 也许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说到过爱字,他们只是在夜里互相倾诉的对象而已。 因为心灵的孤寂和对温暖的渴望,阿莱来看她了。冰凝已经很满足,她不要求这 个男人会带给她另一种希望。 坐在车上,阿莱看起来并不如他网上的那般健谈,他只静静地看着冰凝,冰 凝没有说话,她偶尔看一眼阿莱,更多的时候,她看着车窗外面的世界,她不知 道她该说些什么。 ——坐了一夜的火车,肚子饿吧,我们吃了饭再回去。冰凝走到太婆餐馆的 门口说。 ——行,是有些饿了。阿莱说。 中午太婆餐馆是没有多少人的,象这样的小饭馆,有钱人当然不会来。 ——老头子,摆两双碗筷。太婆一见冰凝走进来就喊。 冰凝对她笑笑。然后和阿莱在桌子上坐下。 ——想吃什么?冰凝问。 ——随便吧,你决定好了。阿莱说。 ——我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怎么决定?冰凝说。 ——我不常进馆子,平常吃的多数是盒饭,你看着,自己喜欢就好。阿莱说。 ——那随便来两个菜好了,我也不怎么讲究。冰凝说。然后回头跟太婆说了 几句,太婆又叫 老头子。 菜很快就来了,没有喝酒。阿莱只低头吃饭,冰凝吃的很少,只偶尔的伸伸 筷子,她看着阿莱,一个落魄的艺人。 太婆坐在旁边,她笑着看着冰凝两个人吃饭,冰凝发觉了,越发有些坐立不 安。吃饭的时候,被人盯着想来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她甚至有些害羞了,也许 是因为阿莱在身边的缘故,她想。 ——小伙子,慢慢吃,有的是饭,没人跟你急。太婆说。 阿莱回头看了太婆一眼,这个面带慈祥的老人。他笑了笑。又低头吃饭,速 度却慢了许多。 冰凝看着阿莱这窘样,也忍不住笑。 ——你看这姑娘多乖巧,以后要好好对她,别整天都打打闹闹的,和和气气 的才好。男人就 是粗心,应该学会照顾人。太婆在一边唠叨,对阿莱说。 阿莱停止了吃饭,一脸茫然地看着冰凝,冰凝却红了脸。 ——唉,我也不知道我那孙女儿在深圳怎么样了,这么久也不来信,一个人 在外面不知道习 惯不习惯,要是找到个好男人呢,倒也放心,就怕太年轻,什么也不懂。太 婆一个人在旁边唠叨,阿莱和冰凝只有听着的份儿。 ——刚才那太婆可真逗。阿莱说,冰凝上了楼,从兜里拿出钥匙开门。 ——我每次去吃饭,她都要在旁边唠叨一大堆呢,我都习惯了。冰凝说。 ——她把我当你男朋友了吧?阿莱笑着说,一边走进屋子。 ——呵呵,你美吧。冰凝笑。 ——可是我养不活你,没办法。阿莱摇头,接着便笑了。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客厅也是饭厅。阿莱走进来把吉他和行囊放在地 下,看见里屋的卧室,想来冰凝便睡里面。靠墙是一个书架,似乎有许多书,窗 边有几瓶已经枯萎了的鲜花。 墙角里有一台电视机,还有一台CD机。 ——别傻站着,外面没凳子,进来坐吧。冰凝进了卧室,对阿莱喊。 于是阿莱进屋,这个也应该算一个女人的闺房吧。床上有两个小的布洋娃娃, 被子很整齐,床头有靠垫,靠床的桌上摆了两本书。看来似乎很久没有翻过,蒙 了些尘土。 ——我这里很简单,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放些什么东西。冰凝说。 ——比我住的地方好多了。阿莱说。 冰凝打开了音乐,让歌声漂浮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轻松一点。 ——你累了吗?要不先睡会儿。冰凝问。 ——还好,只是感到有些拘束,不如网络里和你说话那般自在。阿莱说。 ——是吗?你动坏脑子了?要我做你的女人吗?冰凝问,接着又笑。 阿莱也笑起来,网络让两个陌生的人走在一起。 ——你本来的名字不应该叫冰凝吧?阿莱问。 ——什么名字都不重要,我现在是冰凝,而你是阿莱,我知道这个就已经足 够了。冰凝说。 音乐在空间流淌,他们说些网络的话题,然后冰凝又说她喜欢的书籍,问阿 莱怎么这么快就来看她了。阿莱说他乐队已经解散,他现在已经不摇滚了,也许 已经老掉。后来又说些关于情感的话题,冰凝居然问到了小娟,阿莱说不知道, 想来应该回家了,要不就还在外面晃着。 冰凝也说些关于她生活的故事,问阿莱在乐队的时候开心不开心,然后他们 都走进回忆里去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阿莱有些累,冰凝让他靠在床头,她坐在床边和阿莱有一 句没一句的拉着话匣子。那种开始见面的陌生的距离一点点消失,冰凝的身边终 于有一个人了。 许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一个人这样的陪着自己,而阿莱和她一样,是个孤独 寂寞的孩子,而在此时,他陪着她一起,让时间默默地从指间流过。 人的情感真是很奇怪,有些人你就算认识了一辈子,他也不一定走进你心里 面去,而又有些人哪怕你才认识,他却已经在你心里了。冰凝看着阿莱躺在床上, 她暂时忘却了杨勇,甚至忘记了就还在昨天感觉到的那种无法逃避的孤独和寂寞。 冰凝不知道阿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她信任他。她看着他似乎很累了, 眼睛微微眯着,头上的头发搭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晚上去看我跳舞。冰凝说。 ——恩,好啊,等我睡醒,叫我。阿莱说。 冰凝坐在床边,守着一个男人睡觉。 音乐已经停止,屋子里很安静,冰凝能看清阿莱的脸,她忽然想起中午吃饭 的时候,太婆要阿莱好好照顾她,竟然发起呆来。 女人的心思谁明白? (十八) 零点。这个地方叫解放碑。是重庆夜生活的主要摇篮。 夜临以后,阿莱坐在迪吧的吧台边,看着冰凝舞蹈。 零点与小酒馆是安全不同的两种风格。虽然发生的内幕都一样。都是一个样。 但零点没有乐队,只有音乐和酒,然后是女人。 很多男人在台下喝酒,和女人聊天。音乐声可以震破人的耳膜。有人向阿莱 兜售摇头丸,阿莱摇头。 他看见冰凝在台上跳舞,外衣是脱了的,她的身姿象蛇般扭曲,灯光撒在冰 凝的身上,如星光闪闪。然后阿莱看见有一个男人和冰凝对舞,他亦如蛇般缠住 冰凝。 耳朵边是DJ带来的疯狂的音乐,夹杂着人声,勾引,挑逗的话语。 ——摸摸你的手啊,好温柔啊;摸摸的腰啊,好轻佻啊;摸摸你的腿啊,好 多水啊 然后阿莱看见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一起舞动,他们挥动身体的各个部位,象在 发泄一种原始的欲望。 这里有些年轻的小姑娘,她们在场外一样舞动她们的头发,空气里充满了各 种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各色酒和香烟的烟雾。空间是混沌的。 阿莱皱了皱眉头,他已经开始厌恶这样的地方,这种地方他呆的时间太长。 当冰凝从台上下来,他看见有男人走向冰凝,然后说话,她一一摇头。冰凝 来到阿莱的身边,穿上了衣服。 ——阿莱,我们走。冰凝说,然后她拉住阿莱的手,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和零点的里面完全是两个空间。解放碑的广场是如此宏伟,还有 一座高高的钟楼。 虽然同样能听见迪吧的音乐,但在这样黑色的夜里被风吹散。 ——你现在都看见了,我就是这么生活的,已经多少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冰凝说。 ——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在这样的地方。阿莱说。 ——我厌倦,我不想在这里过活,但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冰凝说,她的眼 睛里流出一种难 言的痛楚。 阿莱牵住了她的手。 ——说这些干嘛呢。走,我们去吃消夜。晚饭没有吃,现在饿了。冰凝说。 阿莱点点头。 ——我们吃火锅,你来重庆若不吃火锅,那等于没有来。火锅是重庆饮食的 一大特色。你应 该尝尝。冰凝说。 他们从广场走过,听见夜半的钟声响了。 老街。满条街都是炉子,然后是满街的好吃的人们。仿佛整条街道都已经是 麻与辣的味道。 冰凝与阿莱在一个小店的门口坐下。阿莱看见面前锅里满满的一层辣椒。 火已经点燃,在冬天的夜里,围着炉子竟也有些暖意。 冰凝要了几瓶啤酒,也是重庆的。名字叫重庆啤酒。 ——今天陪我喝点酒。冰凝说。 酒倒入杯子的时候,泡泡从杯沿漫出来,然后从桌子上流走。象一个即将消 失的人,消失在地下。 ——阿莱,为了你这么远来看我,我和你碰你一杯。冰凝说。 阿莱举杯在冰凝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下倒入吼间,冰冷的液体流 遍全身。 ——你可别劝我喝酒,喝醉了我可保不准会干出什么来。阿莱说。 ——难道你还能干出什么来了?冰凝笑着说。 ——你不怕?回家的时候,我变成一只野兽。阿莱说,他做怪样吓唬冰凝。 冰凝哈哈大笑,手却又在倒酒。 ——那我就真做你的女人了,不过你要养活我。冰凝说。 阿莱笑。 ——你当我什么都不明白吗?你若是为做这件事情而来,那未免投资太贵了, 而且还大老远 的坐着火车熬夜。如果,真发生了,说不定是我自己愿意的,或许在勾引你。 冰凝笑眯眯的看着阿莱。 ——还没怎么喝嘛,你就醉了?阿莱说。 锅里的菜已经熟了,热气腾腾的,有一种白色的雾气从锅里升起,然后在半 空消失。 阿莱夹了一块牛肉,入口既麻又辣,竟然连汗也出来了。浑身似乎开始燥热。 然后由于这种辣气到了鼻间,阿莱竟是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 冰凝看着又笑,她看着阿莱的模样,忍也忍不住。 ——你别这么急呀,慢慢的来,刚出锅很辣,也很烫,你在碟子里凉一下再 吃。冰凝说。 ——哎呀,吃这玩意太难受了,还得漫漫来,看着就难受,我肚子饿了啊。 阿莱说。 ——那喝酒。这个不难受。冰凝说。 也许由于酒精,也许因为刚才在零点跳舞,也许因为夜。冰凝在在微醉的时 候开始想起杨勇来,以及她多年的迪吧生涯,一个女人的诉说,想起伤心的往事, 往往伴着眼泪,所以冰凝哭了。 阿莱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高兴的气氛已经完全消失,连阿莱的笑话也无济 于事。旁边有人回过头来看。 ——我不想这么过了,我不想跳舞,我不想那些臭男人碰我,我也不想回家。 冰凝抱着酒杯 依然往嘴里倒酒。 ——冰凝,别喝了。我们回家吧,我不是过来陪你了吗?阿莱说。然后他站 起来结了帐,拉 着冰凝从老街里走了出去,穿过热闹的人群。但这样热闹的氛围不属于他们 俩。 回到家的时候,冰凝的情绪依然低落。 ——阿莱,你别走好不好?陪陪我。冰凝低着嗓子说,她看着阿莱的眼神水 晶欲滴。 ——我没有说要走啊,现在不是好好的在陪你说话吗。你先睡一觉,所有的 事情就都过去了。 阿莱说。 阿莱让冰凝躺在床上,给她盖过被子。然后他坐在床前的矮凳上看着她。 这个女人似乎虚弱极了。跟阿莱在今天上午看见的完全是两个人。她的手伸 在外面拉着阿莱的手,她舍不得放开。 阿莱依然无话,他只静静地看着这个寂寞的女人。其实,她需要的只是一个 人啊。 夜色流淌,阿莱坐了不知有多久,他几次看见冰凝闭上了眼睛,以为她睡着 了,想从她手里抽出手来,冰凝都在这一刻惊醒。然后阿莱就只好坐着。 现在冰凝终于沉睡过去,因为她握住阿莱的手渐渐松开。 阿莱站起来,用手按了按腰,他有些累了。 他现在终于看见窗前的几瓶花,已经完全枯萎了,也许很久没有动过,蒙了 厚厚的一层灰尘。 这应该是杨勇送给她的吧。有些是玫瑰,有些是康乃馨,有些是什么,阿莱 不知道,他对鲜花没什么了解。冰凝也许不是舍不得扔掉,而是不敢扔掉,她根 本是碰也不敢碰,阿莱想。 他转过来,看见书架,里面放着一些关于诗歌和古诗词的书籍,有些小说。 阿莱看过飘还有简爱,其他的一些便不知道,没有看过。书架的顶部放着两 床棉被,阿莱轻轻取下,在外屋客厅里打了一个地铺,然后关了灯,和衣睡下。 阿莱似乎也累了,也许因为下午睡觉的缘故,却相反睡不了。他又想起了多 年的漂泊生涯,自己一直寻找的,原来并不是什么理想,而是一个人。自己爱人 带来的那种温暖。只有拥有了这个人,你的心才会因此而甘愿停留下来,靠在她 的身边,感受生活的平淡。因为她带给你安宁。 林夕在遥远的北方,阿莱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一点音讯也无。他想他该回 去了。林夕就是他的根。若没有她的存在,也许自己就是个孤儿,没有爱和温暖 的人就是孤儿。经过这许多年,走了一大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希望还不太晚。 迷迷糊糊中,阿莱听见里屋冰凝在床上翻动,然后穿衣,拉亮了灯。然后又 安静了一会,他听见冰凝下床的声音。穿着拖鞋慢慢地走出来,站在了阿莱的面 前。 阿莱没有动,他微微闭着眼,感觉冰凝在静静地看着他,而阿莱从眼缝里能 看见冰凝赤着的脚。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这样默默看着他好长时间,然后弯下腰来为阿莱牵了牵被子。转过身,进 了洗手间。阿莱听见自来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如此清晰。 他不明白冰凝为何这样静静的看着他,这个女人心里的那一抹忧伤的色彩甚 至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冰凝出来了,她又在阿莱的面前站了一会,终于进了里屋,阿莱听见她上了 床,然后关灯。 阿莱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吐出这口气。但他知道, 冰凝是再受不了任何打击了。她的神经是如此脆弱和敏感。象一朵开在冬天里的 花朵,轻轻被风一吹,也许就凋零在雨里枯萎。 阿莱抱紧了自己,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睁着眼睛看见天的第一缕光亮从窗 口滑进来,他却困倦的睡去。 (十九) 阿莱醒的时候,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他想起昨夜里冰凝的异常举动,一下翻身坐起,进里屋看见冰凝一个人醒了 靠在床头。他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睡得好吗?阿莱说。 冰凝看了一眼阿莱,轻轻地笑了一下。 ——阿莱,过来抱抱我,好吗?冰凝说。 阿莱走过去,坐在床沿,他拥住了冰凝。他除了能抱着她,他无法用任何声 音来表达他所能给予冰凝的一点点温暖。 冰凝深深靠在阿莱的怀里,阿莱听见她哭了。 ——只有你才这么样真正的对我。冰凝抽噎着说。 ——怎么拉?我惹你难过了吗?阿莱问。 ——只有你才把我当你朋友,而不是因为性来接近我。冰凝说。 ——早知道你这么着就哭,那我昨夜里就坏一点了。阿莱说。 ——没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粗犷,没想到你居然也很温柔。冰凝说。 ——当然了,能看见我的温柔的人没两个。你算是一个例外。阿莱笑着说。 ——能遇到你是一种幸运。冰凝还说。 ——好啦,好啦,别哭了,看你一脸的泪水,一点都不好看了。遇到我这么 好的人应该高兴 啊,干嘛哭呢?你说是吧。阿莱想逗冰凝笑,但这话却丝毫不起作用。 ——如果昨夜里发生了事情,我一点也不会怪你,其实我在昨夜里也想你搂 着我。在我身边。 冰凝说。 ——好了,冰凝,你别说了。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好人,我 是十足的一个坏 蛋,虽然也想做社会主义的有为青年,却又拉了社会的后腿。你别想太多了, 明天还是会好的呀,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好不好?阿莱笑着说。 ——好啊,我要听黑雨。冰凝说。然后她放开了他。 ——我沿着那条儿时的路准备离开,我听见鸟儿依然歌唱。人们依然为生活 奔忙从不停歇,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也没有主张。作为意志薄弱的人我只有选择流浪,在被你 的温柔包围之前赶紧离开。作为无所适从的人我不得不去流浪,在城市的华丽诱 惑之前赶紧离开。突然天空飘起黑色的雨吞没我身后的一切,让我来不及伤心也 无法回忆,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这样的迷失自己,可我渐渐地感到我又回到这 个地方。我找不到我的家门却发现雨中的你,这城市已经腐朽人群已经憔悴。你 问我淋湿的你是否很美丽,我说是的我依然爱你。阿莱弹着琴,虽然还在重庆, 思绪却已经到了几千里路以外的北方。 ——我终于听见这歌了,林夕真是幸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冰凝问。 她在这一瞬间似 乎又变的异常理智和清醒起来。 ——过一段时间吧,我还要在重庆玩几天呀。首先得把路费挣够了才行。阿 莱说。 ——那好,我也想留你几天。我去买菜,然后我们自己做饭吃。冰凝从床上 爬出来,她的神 情如一个小姑娘。 阿莱一留下,竟然就已经过了十来天。他在一个小酒吧找了一份工作,每天 夜里弹琴,唱些情歌。一次可以挣五十块。而且只做两小时。他依然和冰凝住在 一起。冰凝睡床,他睡地铺。 然后冰凝已经不去零点跳舞了,她说她讨厌那地方。她每天都去买菜,夜里 阿莱去工作,她便去上网。她看起来好象一个很正常的人了。两个孤独的虫子有 了一个似乎温暖的家。他们如兄妹,亦如朋友,但谁也不明白这样的生活里到底 夹杂了一些什么。她有时上网归来,便很兴奋地和阿莱说着网络里的笑话和故事, 她是那么的有兴致,可以说上几小时。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一天过去,春天 应该快要来临了。 但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冰凝突然呕吐的很厉害,那种冒着酸水的干呕。阿 莱要她去医院,她不愿意,再三追问之下。冰凝便又神情异常。阿莱看见一个暴 躁易怒的女人,看见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女人。 ——我怀孕了。冰凝大叫。 阿莱知道那是谁的。 ——他知道吗?阿莱问。 ——他知道与不知道有何不同?冰凝说。 ——你说过他还来找你来着,也许他爱着你呢?给他打个电话吧?阿莱说。 ——就算这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找他。冰凝说。 ——怎么说都应该让他知道,我帮你打。阿莱说。 阿莱终于看见了这个叫杨勇的男人,很帅,而且一看就是那种比较有钱的人, 而且事业发达。 因为他来的时候很沉稳,是那种所谓的叫见过世面的人。 阿莱打开门,杨勇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怀疑的目光。 ——她在里屋,你和她好好谈谈,我出去一下。阿莱说。然后他从门口出去, 下了楼。 这一夜阿莱没有回家,但他也没地方可去。他游荡在重庆的街头,这个南方 城市。冬天也不下雪,只有雨。空气里是寂寞的味道。黑暗里罪恶游弋。天黑以 后,人们从不同的角落里钻出来晒太阳。街上灯红酒绿,热闹非凡。麻将馆麻将 声声,声声入耳。卡拉OK,情歌绵绵,莺歌燕舞。录象厅放着香港枪战片,和平 年代也需要炮声。三级片流行,美女大放灵光异彩。 他站在城市的夜空里,无家可归。 天亮的时候,阿莱回家,看见冰凝坐在床头发呆。杨勇已经不在。 她的眼睛红肿,神情木然,很冷淡。看样子是哭过的了。她的眼神是那么空 洞虚无,阿莱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冰凝竟如此安静。 她看见他了,然后从嘴角努力露出一丝微笑。 阿莱看着她起床,梳洗,然后走到窗边,看了看那些枯萎的花朵。然后轻轻 地把它们从花瓶里取出来,出了门,放在垃圾桶里。冰凝静静地做着这一切,悄 无声息。 阿莱看着冰凝默默地做着一切,竟也说不出话来。 ——阿莱,你应该回去了,林夕也许在等着你。冰凝说。 ——我打算再过几日,等你好些再走。阿莱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其实早走迟走又有何区别 呢?而且我打算 离开重庆。冰凝说。 ——你身体还不怎么好,你要到哪里去?阿莱问。 ——前几天我上网的时候,海南有一个男子说要娶我,我打算明后天就走, 去海南。冰凝说。 ——你了解他吗?这么样就去了?阿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相信他。你也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过几天你也回去吧。冰凝说。 阿莱还想说话,却被冰凝打断了。 ——我今天去买菜,我再做顿饭给你吃,否则以后你便吃不到我做的饭了。 冰凝说完,出门。 阿莱愣住,冰凝是如此冷静,甚至冷静的有些过分。昨天夜里杨勇和她说了 些什么,他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白的,杨勇没有答应娶她。 ——今夜里的火车。冰凝说。 ——你的东西还没收拾呢。阿莱说。 ——不用了,我就空手去,轻松方便。冰凝说。 ——也好,那我送你上车。阿莱说。 火车站。开往海南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 阿莱看见冰凝将要上车的时候,突然跑回来,她紧紧抱了阿莱一下,然后又 迅速走开。 ——阿莱,再见。冰凝说。 阿莱看见冰凝上了车,她的脸靠在窗口,她看着阿莱。她的泪流下来了。 火车载着一个孤独的灵魂离去,冰凝的眼泪在半空里飞,打湿了整条铁轨。 阿莱久久没有离去,他站着,看着火车远去的方向。何时下了雨,他竟不知 道。他闻着空气里充满眼泪的味道。 (二十) 二十天后。 冰凝没有消息。但是已经开春了,楼下的樱花的白色花瓣开满树。 阿莱打算这就走,车费是足足够的了。他留在这里的一个原因,也许就是冰 凝没有音信来。 他甚至不知道冰凝到没到海南。但阿莱等不及地要走了,他要回去找林夕。 他已经打理好了行囊,还如以前一样。 那天在杨勇的公司门前,他看见杨勇了,这个男人一点事也没有,对于冰凝 的出走。也许原来冰凝关于和杨勇之间的情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想象,其实谁 也不明白,特别是关于爱情的故事,那是说不清楚的。 屋子里冰凝留下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动,还如她临走以前的模样。阿莱想起了 这个夜里孤独的虫子,她如他朋友,亦如他妹妹,也许还有一点其他的情感,阿 莱自己也不知道。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背着琴下了楼。 走在街上,路过网吧的门口,阿莱站了站,终于进门去。 他看见冰凝来了一封信。 ——海南的海真是蓝,天空也很蓝,那天我坐在沙滩里,我问过彩霞,何处 是我的家?它美 丽的笑嫣,就是对我的回答。我终于找到我自己的方向了。这个冬天已过, 天变得暖。城市的楼群接上蓝天,人们都蜷缩在大雨里行色匆匆,我坐在深蓝色 的这里,又有惶惶心事在荒野里呈示。鸟儿从远方飞回来,在天空自由飞翔。我 一个人这样看着,忽然想到我的母亲,那应该是我最亲的人,也许我还有一天的 时间用来回忆,也许我还有一天的时间用来哭泣,善良的人们行走的生活的路途, 在梦里发觉黎明的炊烟早已经飘散。我多想牵住妈妈的手,可是太晚了,钟声已 经响起。除了我母亲,我庆幸我遇到了一个真正温暖我的人,我想我爱他了,但 我不得不走,生活总有些无奈。这些日子是我生命最美好的时光,因为它走在社 会的泥潭之外。我想我现在终于找到家了,彩霞告诉了我。没有终点的路,疲惫 的灵魂只能歇息在黄泉,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幸福。我抛弃了那一百 片安定,我走在五十层的高楼,那时彩霞离我很近。太阳七色的霞光抚摸着我的 脸庞,我的眼睛里是五彩的光。这是一个美丽的结局,没有危险,也没有恐惧。 我飞起来了,我感到风吹过我的耳际,掠过我的头发,我的身体是如此轻盈, 象一只蝴蝶般美丽阿莱看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疼了一下,他仿佛看见冰凝从天 空里飞下来,动作缓慢,象一只有着翅膀的天使,但在着地的时候,他便看见她 的血溅起来,象一朵突然盛开的花。 阿莱呆了半天,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种感受,看着冰凝的文字,她就这样的 去了吗? 走出网吧,起风了,街边的樱花洒落一地,在雨中凋零,枯萎。 ——杨勇,你他妈的混蛋!阿莱在杨勇公司门前大骂。冰凝死去了,他象有 些疯狂。 杨勇出门,身后跟着两个人。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杨勇说。 ——你还有一点人性,还有一点责任吗?阿莱依旧骂。 ——这个社会有责任吗?杨勇回了一句。 阿莱无言。 此时阿莱早已经失去理智,他走上去,伸手就给了杨勇一拳,正中鼻梁,杨 勇一个后退,差点就倒下。 ——我操你妈,居然还动手了。快,给我揍他。杨勇喊。 旁边的两个男人上来,一人的拳头打在阿莱的头上,一人的腿踢在阿莱的肚 子,阿莱疼得弯下了腰。然后拳头又砸下来,砸在他的背上,却听见噌的一声, 原来是吉他破了。 阿莱倒在地下,吉他丢在一边,身体的疼痛并没有减轻他心里的伤痛,他只 感到深深的悲哀。 ——我叫你摇滚!我叫你摇滚!杨勇在狠狠地踩着阿莱的琴。它在他的脚下 撕裂成碎片。 拳头还落在阿莱的身上,但阿莱已经懒得回击了。旁边有许多人看,当杨勇 觉得够了的时候,他离去了。只留下阿莱躺在地下,嘴里是苦苦的咸咸的味道。 人们看着阿莱,没有人过来,只听见他们都在议论。世界就是这么样,这样 的事情时时都在发生,他们已经见惯不惊了。 火车站,又是火车站。 夜色初临,阿莱该走了,林夕还在等着他。不管怎么样?象一个人那样真正 勇敢的活着就好。 他看了一眼这座南方的城市,达成和小娟应该还好好的活着。所有的一切都 应该过去了。 阿莱登上了火车。火车在呼啸声中一头扎进黑夜里。 再见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再见,还有那些孤独的人们。 (全文完) 鸭鸭喜如水 2002.06.03 写在孤儿后面 我不是一个作家,甚至也不算是一个网络写手,我只是想说说话。 我的身边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夜里是孤独的虫子,他们也曾为了理想 和梦挣扎,但最后一无所有,都唱着一句歌词“我从无声的歌唱到现在已经苍老, 现在我还是两手空空象个尘土”。然后他们在此时渴望着温暖和家庭。 冰凝是我在网络里认识的一个ID,但现在已经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在 这篇文字里,我想给她一个美丽的结局,也许就是让她有个温暖的家,或者说有 个爱人。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社会和现实总是这样的吧。但孤儿并不仅仅限于 她,没有爱,没有温暖的人都是孤儿。 我不是一个真正写字的人,我的文字甚至没有章法,我不懂规矩。所有的原 因让我做这事情,都是因为我的那丫头说喜欢,然后我就写。我有时甚至异想天 开,以为我也能写出点东西来,或者说能有点小小的名气,名和利是孪生兄弟, 有名便有利了。丫头在遥远的北方,我爱她,我若想要和她在一起,我就不得不 这样想。也不得不这样做。 现在是下午,夕阳开始下山,我一个人坐在我的小屋里,肚子有些饿,看来 该出去找饭吃了。 2002.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