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网事悠悠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笑, 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 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 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徐小凤:《忘不了》 网络真是个神奇的东东,它可以让你忘却现实生活的庸碌,而尽兴地表现一个 想象中的真我。 网络中的你已不是你,而是你一直想成为却又无法成为的那个自己。它是所有 人的童话,是成年人的未成年未成年人的成年,是瘾君子的海洛因。正因如此,所 以雷成栋认为上网是最好的灵魂安抚剂。网络是雷成栋的另一爱人。曾经,只有上 网才能忘掉雪儿,只有和雪儿在一起才会忘记上网。而现在,雪儿不在了,雷成栋 只有把自己更深地陷入网上的虚拟世界中去。 自从雪儿出事以后,雷成栋便用了“青瓷器的烟”这个名字上网。“青瓷器的 烟”是雪儿的网名,雷成栋不希望这个名字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曾听雪儿说 过,她最常去的是一个叫做“兰色梦想”的chat room ,雷成栋便也去了。尽管他 以前是不屑上网聊天的,觉得那是一些所谓前卫另类青年新潮时髦少年实则闲得直 发慌笨到装弱智的无聊男女的无聊游戏,自己花那个钱去凑那个热闹着实不值。但 现在,他迫切地想通过网络来了解雪儿留住雪儿。待一走进去,发现自己仍被一如 既往的放荡夸张的言辞、故弄虚玄的热情所包围,仿佛全地球的人都患了病或失了 恋。管理器却承受不起这么多厚爱,语言像煮沸的泡沫一样乱飞,屏幕像高烧43度 一样地乱闪乱跳,一个名字刚敲一去就哧溜一下不见了,令雷成栋同志大大地没有 成就感,不到几分钟便眼睛发麻头皮发炸,欲鸣锣收兵不战而降却又不甘。正在犹 豫不安中孤单徘徊,忽见旁边一唤作“紫色回忆”的chat room 里没几个人,便抽 身而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里面几位似乎素质高些,但也一样地热闹快活。想如此地夜深人静时分,却 有这么多不安份的灵魂在喧嚣中寻寻觅觅,所为何来?雷成栋僵在那里,觉得热闹 都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不免索然无味,情由景生,便送进去这样一句话: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梦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过了一会,便有一 位名为“蔚蓝色”的网友过来打招呼:“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刚刚学人掉书袋抄了纳兰容若的词,马上被人识破,雷成栋的 尴尬谁都可以想见,便又写道:“常思去年此夜时,月也萧萧,人也萧萧,为谁风 露立中宵?”正自我欣赏暗得意呢,对方马上送回一行字:“人生已恨欢娱少,哭 也无聊,笑也无聊,只恐今朝又昨朝!” 雷成栋觉得遇到了对手。 而不知何时,聊天室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于是,屏幕上滚动出下面的对话: 蔚蓝色微笑着说:我很欣赏你这个名字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不懂! 蔚蓝色微笑着说:因为有唐宋诗篇、江南水乡的味道蔚蓝色微笑着说:侬是苏 州人氏?BTY :怎么半天不说话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过奖了。 蔚蓝色微笑着说:不要客气,这年头谦虚是不好的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不, 俺是景德镇的。 蔚蓝色褪下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对着青瓷器的烟,一个劲地说:“没羞没羞!”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真好玩,可能我的机子速度太慢,搞得我们总差一截, 反有参差之趣也! 蔚蓝色微笑着说:可以理解!理解万岁!你说过的:理解是你我交往的源动力 嘛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你干什么? 蔚蓝色不怀好意地奸笑着说:呵呵,你穿帮了。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说你是武 汉老乡的。BTY :江西人也不兴说俺的青瓷器的烟高兴地说:你认识我? 蔚蓝色微笑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青瓷器的烟的话。 青瓷器的烟高兴地说:那你说我是谁? 蔚蓝色狡黠地笑着说:这个问题你好像得去问爸爸妈妈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 你怎么一点正经没有! 蔚蓝色微笑着说:是你先骗我的。这个世界虚假已经太多,我不希望网络上的 东西也是假的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网络本就是个虚拟的世界,你敢担保自己所说 的话未尝不需要打假。 蔚蓝色微笑着说:至少我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青瓷器的烟生 气地说:那好,请问你是男还是女? 蔚蓝色微笑着说:俗了吧?终于还是要问这个?跟你讲吧,我跟你的名字一样, 中性人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你真认识我? 蔚蓝色气愤地说:你是来真的还是玩的?难道你不记得我了青瓷器的烟微笑着 说:对不起,我选错键了。我真不认识你。因为我已经不是我了。 蔚蓝色像猫头鹰一般惊奇地睁大双眼,瞪着青瓷器的烟。 青瓷器的烟悲伤地说:另一个青瓷器的烟已经从这块土地上消散如烟了蔚蓝色 用手轻轻地拍着青瓷器的烟的后背,深情地说:哦,宝贝…… 青瓷器的烟悲伤地说:我很想她。 蔚蓝色悲伤地说:我很sorry 蔚蓝色把头往青瓷器的烟肩膀上一靠,说:别这 样,亲爱的!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我近来认为自己已经够玩世不恭的了,没想到有人比我 还厉害! 蔚蓝色微笑着说:看来此烟真非彼烟也!来,I 教U 一招:请试试对话框青瓷 器的烟微笑着说:好! 青瓷器的烟用手轻轻地拍着蔚蓝色的后背,说:哦,宝贝…… 青瓷器的烟像猫一样对着蔚蓝色扬了扬锋利的爪子,说:我要你血溅五步! 青瓷器的烟掏出自己的东西瞄准蔚蓝色说:问候你老母! 青瓷器的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MUM 是这个意思。 蔚蓝色微笑着说:没事,我刚进来也常这样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给我讲讲彼 烟的故事好吗? 蔚蓝色微笑着说:好的。但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挣饭票。我们下周 同一天晚上再聊好吗?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好的,不见不散!做个好梦! 蔚蓝色微笑着说:BYEBYE! “各位慢慢聊,”蔚蓝色有事先离开。 雷成栋也退出了聊天室,仍呆呆呆在网吧里,半天不想起身。一些东西在脑中 翻来覆去地绕:雪儿——青瓷器的烟?青瓷器的烟——蔚蓝色?雪儿——烟——另 类?人生——烟? 到下个星期五晚,雷成栋刚进入聊天室,便有一位叫作“我爱美眉”的网友热 情地告诉他,“蔚蓝色”已在这儿等他好久,现在要事离开了,临走托“我爱美眉” 带给“青瓷器的烟” 三八二十四个字:“往事悠悠,何必再问? 斯人已杳,珍重生命! 有缘相聚,再听君音。“ 雷成栋嗒然若失。 此后的日子,雷成栋基本上是取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常常,一个人漠然地走来 走去,走去走来,眼睛发呆,脑子空空,好像看不见任何人,对一切世相人情看得 太透。那种大学时代遗留下来的艺术家式的狂与文人气十足的迂。无可奈何的悲伤、 消极与无聊。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抽去了生命的风干了的野花,挺惹 眼地盛开在别人的餐桌上;像别人生活中的一道装饰用的屏风,或食物中可有可无 的调料。在很多有月和无月的夜里,他猝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啾啾切切地鼓 噪,呼喊。往事或未来像鸦片一样,痴迷,蒙蒙,漂白了的情感,升华了的爱情故 事,美丽而又苍茫、遥远。他也曾一再地强迫自己做回从前的雷成栋,打起十二分 的精神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完成自己未尽的人生旅程,或者试着慢慢去遗忘一个人。 但是,他做不到。 他病了。 从不进医院的雷成栋终于病得不能不进这令人头疼的、讨厌的医院了。这回是 单位里自办的医院,里面的医生大抵是些适应不了一线生产和工人。雷成栋呆在厂 部,对他们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他们通常用的两句话是:“么病?”“要么药?” 反正是公费医疗,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您自己开药自己负责,有大病的上大医 院去,有小疾的则可多开一点药以备家里其他人之用,都是一个单位里的人,抬头 不见低头见的,何必认真?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是国家不好。所以他们最擅长的两 个动作是要你张开嘴巴看看你的舌苔或是把体温表夹入你的腋下以备他们看完一张 报纸后取出来装模作样地甩一甩,也是情有可原的了。而这里的护士小姐也只精通 一样本事:注射青霉素。青霉素是万能的,只要您不过敏,有病您就尽管用吧! 雷成栋先是持续不断地发高烧,打了几瓶点滴也不管用。接着又是打摆子,身 上忽冷忽热,上吐下泻,整日如同醉酒一般。自己要了一些治疟疾的药,吃着吃着 真莫名其妙地好了。可过了一阵莫名其妙地发作起来。陆陆续续闹了好几个月。精 神的萎磨加上肉体的摧残,雷成栋觉得自己都要垮掉了,便请了年休假在宿舍里好 好休养。领导和同事一起来看望了一次,叫他安心养病,扔下一篮水果和几袋麦片、 奶粉便走了。可怜身边又没有亲人,病了痛了都是自己的,想起原先至少有雪儿, 不免更加凄惶。 可是事情还没有完。 这天,趁着身体好些,雷成栋便拎着两瓶老酒去探远房舅舅,顺便看看王辉。 在他的极力举荐下,舅舅接纳了王辉在药店里帮工。正在麻将桌上的舅舅见雷成栋 来了,便问他玩不玩麻将或者五个人打“晃晃”,雷成栋表示自己不会打,舅舅又 抽空夸了王辉两句,说这小伙子脑子灵光、手脚麻利、干活细心,是块做生意的好 料。雷成栋讪讪地坐了一会,觉得淡淡的,没有几多话可说,便起身到店里去找王 辉。 王辉蓦然见到雷成栋,自是高兴。说这些日子店里生意太忙,都没空去找雷成 栋玩儿。他见雷成栋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他怎么了。雷成栋一向坚韧的心,被他 这一问几欲掉下泪来。 再坚强的人,也需要关心,需要感动啊。便把自己的病况向王辉说了。王辉沉 呤了一会,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道:“成栋,我问你,希望你说实话,你是不是 嫖过妓女?”雷成栋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会呢?”王辉说:“其实这年头 嫖个把妓也没什么的,‘一生不日几个鸡,死了阎王都不依’嘛!”雷成栋红了脸 道:“看你说的,好像我很不开化似的。但我的确没有,我何必骗你呢?”王辉道: “我也觉得你是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但是,你这情形的确让人想到一种 病。”“什么病?”王辉斟酌了半天才说:“一种性病!”操,性病?淋病?梅毒? 软什么下疳?自己的生殖器、泌尿系统可一点异样也没有。雷成栋笑道:“又跟老 子乱开玩笑瞎扯!什么性病?哪跟哪呢?”王辉深深地看了雷成栋一眼,说:“你 的书白读了。 我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听别人讲过的,可能是一种厉害的性病。——你最好还是 到大医院去查一查。这样吧,明天我请个假,陪你去同济!“雷成栋想起雪儿的那 起医疗事故,心里一痛,喃喃地说:”是得去大医院查查了,不然又……嗨,又不 会是什么大病,我一个人去吧。“ 王辉犹豫了一下,说:“那也行。结果出来了通知我一声,有什么事记得有我 这个老乡兼朋友。” 雷成栋听到王辉那沉重的语调,陡觉不详,心里不悦起来,想:这家伙越来越 象个娘们,这大的人了,还是那么地高射炮打麻雀——小题大做、林黛玉葬花—— 多愁善感,真是没出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