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武汉宝贝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细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雷成栋轻轻地扒开了邹涛,又拍了拍他的肩:“你看我们,像两个长不大的孩 子!” 邹涛也不好意思地说:“这才是我们这类人的本质嘛。记得日本人三岛由纪夫 写过一个十八岁的生命,我们就是那永远活在十八岁的年轻。” 他们又都轻松起来。雷成栋笑问:“你的‘如烟’哥哥呢?你们又和好了吧?”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又在一起了,但是,我总觉得好像有太多的隔阂在我们 中间,我们两个已经都不是原先的自己了。也许,没有婚姻束缚的爱情总是脆弱的!” “你觉得这里面有没有真爱呢?” “唉!或许真爱总是常有,或许知音总是难求!或许正因为没有责任,所以这 种爱才更加可贵,才是真正的爱!” 这小子,什么逻辑呢? 从楼下望下去,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邹涛叹了气说:“生活,真的是多 么精彩! 人人都在追求、忙碌,只有我,永远徘徊在别人的门外。有时候,真想要是我 是个癌症患者也好,可以不顾一切的、什么都不想地快活几天算——对不起,我不 是说你的。“ 傻孩子,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人都想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地活几天,但又有几个人 真能做到呢?正如自己,原以为可以什么都不想了的,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完这最后 的一段人生旅程的。可这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多少次午夜梦回,总不由自主地想 起爸爸妈妈怎样了? 哥哥嫂嫂好不好?雪儿、村庄、往事、未来,甚至家里的那条小花狗也常常进 入自己的牵挂中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像临死的老人般地开始怀念生命起来! “邹涛,我是个艾滋病人,你不怕吗?你听说过艾滋病吗?” “怎么不知?世纪绝症!上帝对同性恋者的诅咒!可惜你不是却得了,我们是 的却没有得,这是否也是上帝对人类的一个嘲笑呢?我对艾滋病的了解不会比你少。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也经常看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怕自己也得嘛。至于感受嘛,倒 没有什么。一句话,了解,理解,再加一颗善待的心。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 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韦唯真她妈唱得好,而我是真的这么想。如果人们对艾滋病 的了解就像对感冒的了解一样,我想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伤感和孤立无助了。而 如果有一天,人们对待同性恋的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的生下来的孩子是男孩女孩一样 的看待,则我们的生活也不至于永远是在黑暗中寻求了。” 孩子,要我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我会怎么处置他呢?扔掉他?我有权利处置 他的生命吗?又谁知道这种行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呢? 想起孩子,脑中竟闪过雪儿的话来。那夜,在家里的床上,两人觉得一切都是 那么和谐自然,仿佛真是天造地设注定的一对。事毕,他对雪儿说:“你真好,我 要一辈子对你好。我会负责的!” 雪儿把头伏过来,长长的头发拂过面颊:“真疯狂!不知道会不会有孩子?” 自己吻着雪儿的长发说:“怕什么,回去我们就结婚!有孩子好哇。有了孩子, 我要让他过上幸福的生活,跟他爸爸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突然脑中晃过妈妈讲的 当地农村干部因计划生育把一条已在娘胎中七八个月的生命活活打掉的事来,便又 加上一句:“最好还是双胞胎!” 雪儿扑哧笑出声来:“双胞胎你养得活?” “养得活,三胞胎、四胞胎我也养。哪怕天天工作四十八小时,兼职打五六份 工!” “看把你美得!你把我当猪呀,一胎生那么多?!”…… 逝去了逝去了,一切都逝去了,语言是暂时的,承诺是脆弱的,只有时间永恒 回忆永恒。回忆也不会永恒,只是与生命同在吧? 这一天雷成栋身体不爽,便到汉口去取药。检查,拿药,回答没完没了的关心 和询问。 出来的时候,天已见黑,坐上开往武昌的公车,迷迷糊糊的小眯了一下,却没 想到坐过了站,知道下一站就快到那个地方了,便想索性再去看看也好。 人很多,或是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闹,或是两人独自卿卿我我,或是孤单一人的 无聊漫步,身上有炽热的欲望,眼里有燃烧的渴求。一群躺在暗夜里需要取暖的小 动物。却为了不可能的爱与不可能的不爱在互相防范和伤害。 已跟邹涛来过几次了,雷成栋不再那么惊叹和反感。尤其是邹涛给他看了地下 刊物《朋友》杂志后,他对这一切有了初步的了解,不再得他们可怕了。《朋友》 是青岛办的一份艾滋病关怀项目,由国内外同性恋资助办成,主要面向同性恋者, 颇有国际影响。他们认为:1 、同性恋是弱势人群,需要保护;2 、同性恋是正常 的,矫正不了,也不需要矫正;3 、帮助同性恋者也就是帮助了整个社会,因为令 一个同性恋者减轻心理压力、快乐健康生活,则主流社会就少一份威胁,而在中国, 由于大多数同性恋者为了适应社会而不得不结婚生子,这对他(她)的伴侣来说是 不公平的,所以帮他们认识自己也是对妇女权益的一种保护。 雷成栋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姑妄听之。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河上有弯弯的小桥,月光普照,河山生辉。是 谁,首先发现了这一方清静的天地并将之辟为同性恋的“世外桃源”呢?小路两旁 有不知名的树发出淡淡的香气。是夜来香么?一种在夜里发出清香的孤单小花,如 同这些人。 “小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一阵年轻而纤细的声音飘 了过来。 雷成栋循声望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着细长的身材。他做作地扭弄 着腰肢,在这个人面前转转,那帮人面前晃晃。那些孤独而沉默的人在他眼中宛如 养在刚刚被取缔的武昌某娱乐城所谓的“金鱼缸”里供他挑选的妓女。 “哟,摔锅,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呀!”小伙子在雷成栋面前停下来,说话 的语气犹如电视中见过的那些妓院里的妈咪。雷成栋仔细地观察了他——没有邹涛 帅,年纪二十多一点吧,好像还化了妆。和这条城市里的乡村小路上的很多人一样, 性感的短T 恤,红红绿绿的大花或是与夜相同的全黑;紧身裤,街上流行的小男生 们穿的那种裤子口袋边有着7 颗星星般钮扣的;纤细的身材自认为是我见犹怜,纤 柔的嗓音自认为是莺啼燕语,夸张的作派自认为是风情万种,把本应属于男孩的朝 气和青春隐藏得丝毫不见。不但我要作呕,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刚才也不怎么理他的。 但还是打个招呼吧,大家都是平等的。艾滋病医院里的墙上不是挂着“自由、 平等、博爱”吗?你要求得平等,首先必须平等待人。便说:“你好!” “哟,摔锅还是首都北京来的呢,一口道地的京片子。”见“帅哥”开了口, 男孩激动得全身不知该么样扭才好,边说边上来拉雷成栋的手。 雷成栋极不自然地挣开了,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独行侠,喜欢独来独往。帅哥喜欢跳舞吗?我是搞舞蹈的,你看我跳得 好不好?”小伙子就势一个半蹲,双手时而波浪般撒开时而在自己扁平的胸部轻抚, 嘴巴嘟起,屁股两边摇摆——雷成栋在这里也见过许多做作的人,他也认为这种人 多多少少有点变态有点自恋有点疯狂,但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恶心。 “怎么样,是那个事吧?我要是化了妆效果还要好,改天我带你到我表演的DISCO 滚轴溜冰场里去见识见识!” “是吗?那请问高姓大名?” 男孩疯劲更大了,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嘿,你好,我来自日本,我的名字 叫‘松下裤带子’,其实我本来不是叫‘松下裤带子’的哦,我本来叫‘肛门正痒 ’的啦!有一次我到一家酒巴演出,可是演出服装太水了,在台下裤子往下掉了好 几次,台下的人都叫我‘松下裤带子’,我从此就叫‘松下裤带子’的啦!”男孩 边说边表演,雷成栋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远处的一个男人也大笑了。任谁看了这滑 稽的动作和言辞都会忍俊不禁的。 “松下裤带子”看见自己的表演有戏,更加来劲:“厄是来中国做巡回表演的。 你知道吗,厄的中国话为什么这么这么好,因为厄有一个中国男朋友,可是——可 是——可是——”他紧锁眉头,鼻子抽泣,装出可怜样:“可是那个‘死鬼’他狠 心地抛弃了我,我真的好难过的。不过,现在我心里又有了一个人,那就是帅哥你!” 边说边作势要抱雷成栋。 雷成栋连忙避开,说:“很好,你继续表演呀!” “表演什么呀?你又不喜欢人家,人家长得不漂亮吗?” 雷成栋只好敷衍:“漂亮,又帅又漂亮!” “就是嘛,别人都说我长得像王菲,也有人说我的眼睛像孙悦,看,勾不勾魂? 其实我自己还是觉得像我们日本国内的酒井法子,她还是我师妹呢,”“松下裤带 子”冷不防摸了一把雷成栋的下体,“哟,摔锅,你好大哟,我好中意好中意耶, 我好喜欢耶。” 雷成栋被吓了一跳,心想再任这家伙疯下去不知还会干出些什么来,这家伙不 是发神经就是有病。口里说:“我走了,我还有事呢。”逃也似地向外走去。 “帅哥,你不要我啦,你好狠心啦,我恨死你了!”“松下裤带子”做作地带 着哭腔说道。见雷成栋走远,他又在身后用哭音唱起来:“无情人无情人心好狠, 来无影去无踪……” GAYBOY!雷成档脑中冒出这样一个英文单词:快乐男孩!说的是他们么?他们 的快乐就从这种变态的无聊中来? 走到河边,迎面碰上了邹涛。雷成栋便跟他讲了刚才那个“松下裤带子”。 “他在这个圈子是个名人呢,你看不出来吧,他都快三十岁了,你还叫他男孩, 嘻嘻!” 邹涛笑了。 “三十?真看不出来!”雷成栋吃惊地回答。 “保养得好呀。这里的人红颜最易老,年轻就只有那么几年。年轻时有人宠有 人爱有人追,可年轻一过就只能去宠别人爱别人追别人,甚至花钱去买爱。不保养 怎么行?幸好你没有跟他交往,他这个人现在变得坏得很,偷、抢、缠、耍泼,样 样来,被他缠上了就像被蚂蟥叮上了,不脱一层皮休想脱身。没办法,现在这世道 就这样,适者生存,人人都在比坏,君子只求自保。其实,他也很可怜的,因为不 愿意结婚,被家里人逼得半疯半癫,新婚之夜离家出走,一个人从长沙跑到武汉来。 他这样子,找得到爱吗……” 邹涛正说着,雷成栋猛地抓住他的手往后拽:“走,我们走那边吧!” 邹涛奇怪地问:“干嘛?” “走,走,我待会再跟你说。”雷成栋觉得心在乱跳喉头发紧,话也快说不出 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辉。没错,是他!那声音那模样雷成栋 再熟悉不过。 他穿着暴露的衣裤,跟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手挽手地边说边笑地往里走进来。 那一刻,雷成栋宁愿自己的眼睛看错了。 好在王辉似乎没看见自己,所以雷成栋连忙避开了。 沉默着走了几步,邹涛问:“好好的,为什么不快乐了?是不是碰上上次那几 个家伙了?有我呢!” “不是,没什么。呃,你是这里的老手,向你打听个事:你认识一个叫王辉的 男孩吗?” 雷成栋像等待宣判的犯人紧盯着邹涛。 “王辉?认识!可他在这个圈子里不叫王辉的,他叫李子恒,我曾经跟他是好 朋友,所以知道他的真名。他也是你们那个县的呢。怎么?你认识他?”邹涛狡黠 地回望雷成栋。 “不认识,随便问问。” 是不认识了,王辉,这个王辉已经越来越变得为我所不认识了,像风筝,脱离 了视线,越飞越高,渐去渐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