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卜算子 春尽了 花儿 还来不及芬芳 夜深了 月儿 还来不及逃下山岗 爱去了 心儿 该向何方流浪 你去了 影儿 填满我的心窗 ——雷成栋:《花祭——致雪儿》 这天,雷成栋手拿着几本杂志走进了街头一家招牌叫“新林鸡汤馆”的小吃店。 以前他只知道武汉的“汪集鸡汤”比较有名,但近来已随着名气的渐大而味道渐差。 是流逝的岁月改变了城市的风俗习惯和人们的口味呢,还是商品化的社会本身就代 表了旧有物事的消失呢?那老武汉人津津乐道的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豆皮、小 桃园的煨汤、解放酒楼的武昌鱼呢?是不是又该到了砸烂一切重建一切的年代了? 这是浮躁而真实的世界。也许,读了几千年的孔孟,“至今已觉不新鲜”;也许, 吃了几千年的米饭,“至今已觉不新鲜”。但,好的东西也可以摒弃么? 不知从何时起,雷成栋喜欢在这种清净而不事张扬的小店里吃饭。以前在单位 陪领导在宾馆酒店里进餐,他总是食不甘味,宁可过后再自己掏钱到街头这种不入 流的小店里补上一顿。 这里,可觅亲切真诚的笑脸;这里,可寻简陋而清洁的人性。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热情地迎过来:“叔叔,我们这里的鸡汤很正宗的。” 雷成栋坐下,满心爱怜地看着小男孩手脚麻利地拿来味碟、卫生筷、餐巾纸。 店里顾客雷成栋一个,他忙完后就在门口立着看父母忙活,不时地瞥一眼雷成栋手 里的杂志。雷成栋想起本期杂志中正有自己的一篇关于如何防止青少年犯罪的文章, 便招手叫他过来,送给他一本,并指给他看其中的一些文章。 小男孩激动得接过书的手都颤抖了。 雷成栋跟他聊了几句,发觉这男孩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他说自己本来最喜欢 看书的,后来没有书看了,就天天看电视。电视上什么东西都有的。 雷成栋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学费太贵了,因为不是武汉人,还要交几千元 借读费,生意又不好做,所以就没读了。雷成栋已见过了太多的苦难,不忍再问下 去,便只埋头喝汤。 临走的时候,雷成栋正要向男孩的父亲交钱,小男孩突然跑过来,说:“爸爸, 不要这位叔叔的钱!” “新林,莫闹!把书还给人家!”原来这小孩就是招牌上的“新林”。 “不要就是不要嘛,我说的!您不说这个馆子我是老板吗?”小男孩撒起娇来 了。 雷成栋说:“要付的,怎么好意思呢?你爸爸妈妈赚钱也不容易!” 小男孩哭起来,就是不要雷成栋的钱。他爸爸妈妈都笑了,顺从地走开。雷成 栋无法,想:只好等下次再来一起付帐吧? 走远了,依稀听得小男孩向父母说:“这位叔叔是写字的,是个作家。作家、 记者好伟大的,到我们这里吃饭怎么能收钱呢?” 这小机灵鬼,怎么知道我是记者呢?记者又怎么是作家呢?这年头,我们这些 “写字的”,在他眼中竟然还是值得尊敬的么? (调查附记:随着经济的发展,乡村和城市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随着城市越来 越多外来户的涌入,就业机会减少,失业、犯罪随之上升。因为生活所迫,他们最 后往往不得不铤而走险。对寄居在城里做着城里人瞧不起的却又不可或缺的工作的 农村人,如果我们忽视了对他们或他们的子女的教育,必然会导致更多的各种各样 的“另类”人出现。——雷成栋) 又一天,雷成栋应某杂志社之邀,到广州去采访一位著名的艾滋病防治专家。 中途忽然接到老周的电话。老周说是从王辉留在家中的笔记本里找到雷成栋的手机 号的。他平时也经常听王辉提起雷成栋的。他说王辉跟人跑到广州去了,结果被抓 起来了。老周他已经委托那边的熟人打通了关节,要雷成栋赶紧拿钱去救人,钱款 他马上现汇过来。好家伙,王辉竟然当起了“蛇头”,和年轻的“桥子”一起到了 广州,骗人卖血。雷成栋找到他后,问为什么。回答说:“我不是‘二奶’,也不 是‘小女人’,我不想再被人‘包’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甚至养活别人。”而 年轻的“桥子”,在大酒店跟一个香港客人跑了。每个人都必得经历太多的荒唐人 生! “你养自己的母亲都养不成,还想养活别人?” “我妈妈已经过世了,她再也不需要我养了。” “那,那么老周呢?你们多年的感情?不要了?” “不,我永远是他的人,我一辈子都感激他的。但是,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 间不是爱情,只是一种畸形的父子关系。所以,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 (调查附记:人世间总是有太多茫然痴情的追逐。爱情有时也是盲目的。同性 恋者作为一种弱势群体,加之国人的传统观念,使我们可以对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 的故事视而不见。我们像舵鸟一样,我们的眼光从来不愿看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但,生活是客观而真实的。科学家们断言的占人类的2%——5%的比例,是否会因为 我们的漠视或鄙夷而改变呢?而面对加诸他们身上的种种不公正,我们的主流社会 是否也要付一定的责任呢?我不能知道答案,只能在心里祝福朋友:既然如此,王 辉,祝你好运!——雷成栋) 再一天,雷成栋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村里周围近来有好几个人得了一种怪病 死去了。 最后,公安局来了,破了案,原来他们都是卖血的,得了艾滋病。后来追查下 来,年轻的邹医生也涉嫌非法采血并传播艾滋病毒被抓起来了。他们在信中问雷成 栋是否在家里传染上了艾滋病? 雷成栋脑中电光一闪,想起了雪儿的死,想起自己给雪儿输血时,邹医生那极 有可能未消过毒的针头,他终于明白了一切。然而,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调查附记:一方面是血库空虚,另一方面是没有严格消毒措施的“地下血库” 的盛行。 河南有个卖血村成了“艾滋病村”,广东一带的“血头”更是走投无路者最后 的救星。中国人,你到底怎么了?——雷成栋) 第二天。雷成栋拨响了“杨教授”的电话,寒喧一番之后,雷成栋喃喃地说, 经过这么多天的探访,自己仍无法明确地回答先生的三个问题,特来电请教。“杨 教授”回答:“其实,你走了之后,我又对此思考了好久,有三点意见供参考:第 一,人是群居动物,任何人生下来都不愿意作与众不同的怪人或坏人的;第二,我 们已经习惯了世俗的才是合理的、社会的,——与整个社会为敌是危险的,没有出 路的;第三,所有的研究都没有唯一的答案,所以你的研究从一开始就可能注定没 有意义!” 雷成栋脑中一刹那像有一幅全景的超大屏幕,把这一生所有的时光和细节都现 了出来。他心里一下子明镜似的,便答道:“先生的前两条意见,我没法反驳,但 第三点委实不敢苟同!” “为什么?” 最后的屏幕上是“自由、平等、博爱”几个大字和“新林鸡汤”男孩的纯真笑 脸,便微作答:“其实,结局不是答案,过程才是答案。请问:”身非菩提树,心 非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外染尘埃‘?“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时,雷成栋一个人冷冷地走在寒风凛 凛人流如织的街上,突然遇到行色匆匆的王辉拎着一个涨鼓鼓的包急急赶路。王辉 说:“今天是美国鬼子的圣诞节。我跟我朋友约好了,晚上在广州美国领事馆门口 会面。我们要在美国佬的节日里举行一个大型抗议晚会,强烈抗议美国轰炸我驻南 使馆至今拒不给个满意说法的卑劣行径!” “哟嗬,你也关心起国事来了?” “我们也是中国人嘛!” “你说跟你朋友?是老周吗?” “不,是我在网上刚刚认识的,一个多情而疯狂的上海男孩!” “不怕被抓么?” “自己组织的,又不过头,应当不会抓。我们最多喊个口号扔个啤酒瓶罢了, 又不像他们那样扔炸弹……不多说了,我还要赶飞机,BYEBYE!” 再见了,王辉! 雷成栋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街上人潮汹涌,却一个个都那么无助和陌生, 像海面飘浮的残渣,像风中翻飞的落叶,尽管翻翻滚滚跌跌撞撞沉沉浮浮,仍有自 己的方向。雷成栋在寂寞的高层楼群之间,重又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都市丛林找不 到北的野兽。想着王辉兴奋的脸庞和话语,雷成栋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 激情了,也好久没有看过报纸和电视了,甚至也不再去关心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 播》和探索人生奥秘的DISCOVRY频道。 是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看到自己眼中涌出一滴清泪,孤单 地经过脸颊,又迅速地被子冰凉的冷风溶化、吸干。 在新千年即将到来的前夕,雷成栋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城市,烟雾般消失不见。 在他的房间里,只留下了一本厚厚的手稿,名曰:《换一只眼看世界——一个艾滋 病人的采访札记》。王辉将它送到杂志社,某著名编辑连夜看完,写上洋洋千言的 赞语,荐之总编。总编阅毕,龙颜大悦,连呼:“可以发表!”遂大笔一挥,将标 题改为:《中国病人或一个艾滋患者的精彩人生》。 (全文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