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孤坟 作者:张君夫 我站在白洋淀的大堤上,透过芦苇荡,看见淀水虚晃的波光。在那粼光里停 泊着一条船,船头站着几只东张西望的鱼鹰。我使劲揉揉眼也看不清楚,在水里 洗澡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为了得出这个最简单的结论,我朝堤下走去。 我双手拎着鞋,双脚踩进泥水里。被我惊起的水鸟和野鸭拍打着翅膀,向远 处飞去。到了淀边,我已闷热的要死。水面静静的,只有微风吹过的涟漪。根本 没有人的踪影。既然来了,总要探个究竟。我脱了裤衩背心,把这些衣物盘在头 顶,光着身子进到凉爽的水里。我还没游到船前,受惊的鱼鹰,惊叫着跳向水中。 黑色翅膀骟起一片水花。猛然间,我觉得身体在下沉,双脚被“魔爪”往下拽着。 我双手拍打着水面。我惊恐万状。“见鬼!我要死了。”我已沉入水的深处。我 在水底里挣扎着。 当一切努力无济于事时,我放弃了求生的念头。 水底里是那样的宁静、祥和。一群鱼儿在浮游的水草间匆匆游过。我看到了 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头顶上的水面就象天堂的顶棚,闪现着灵光。突然奇迹发生 了,我的身体开始向上漂浮。在灵光下,我看见一位赤裸美丽的天使,她浑圆的 双乳在我的眼前晃过。我本能的伸展双臂,死死抱住天使纤细的腰际。天使的腰 际好凉啊,我决不让她从我紧抱的怀里挣脱。她那柔滑的腰腹,沁进我的灵魂… … 天堂里很美,但很冷。我渐渐地苏醒过来,自己躺在空荡荡的船上。我爬在 船帮上开始呕吐,让我撕肠裂肺般的难受。过了好一阵,我才缓过神来。在月色 下,我透过稀疏摇曳的苇丛,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岸边。我慢慢的穿好湿透的衣 服,没有找见鞋,我光着脚,弃船而去。 我回乡写生,就遇上这样一个惊险的奇遇。我的心魂被勾动着,有点象是着 了魔。我每天清晨就背上画板,走过大堤,穿过苇地。希望在淀边等见那条船, 等见水中的那位天使。 每天都有鱼船驶过。 每天都能见到鱼鹰。 每天都有站在鱼船上的姑娘。 每天都是望着太阳西沉,扫兴而归。 每天夜里都要梦见水中的天使。赤裸美丽的曲线,浑圆的双乳,纤细柔滑的 腰腹。我在梦里,我醒来,都按禁不住对天使的渴望。三更半夜,我梦游似地爬 上屋顶,在月光里,在夏夜的微风里,我痴迷地朝着芦苇荡的方向,不断的张望。 白天,我有时也在村里溜达,也去村头停泊船的地方转悠。就是没有找见我的天 使。 我离返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于是,我开始集中精力,努力完成沁没我灵魂 的油画《天使》。我的油画画完了,人也该走了。 奶奶说:“你爸信上说,让你去到他老战友的老家看看。” 我不耐烦地说:“我哪也不去。我想直接回去。” 奶奶哄着我说:“去吧。我捎了信儿。一会儿有船来接你。” 我来时就知道,我爸一个老战友的女儿汪洋,因为他爸被打成“走资派”。 回乡当了知青。我爸要我去看看汪洋。 我不情愿地答应着:“好吧。” 我背上旅行袋跟着奶奶来到村头。 我猛然看见在水边,一棵垂柳的树阴处,在那儿停靠着令我魂牵梦绕的那条 小船。撑船的姑娘站在船尾,面对着我。汪洋头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遮住了她 的脸。但那衬衣素裹的曲线,分明告诉我就是她! 我慌乱的脚步差点踩空了船,小船晃悠着离开岸边。我坐在船头,不敢回头。 汪洋也认出了我。在淀里行船,天水茫茫,芦苇葱葱,我只听见摇橹的水声。 “到了。”我听见从背后传来,汪洋那悦耳的声音。 小船在水中停了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问:“到哪儿了?” 我看见汪洋在船尾,甜甜地笑了,那张笑脸就是我梦中的天使! 汪洋比我小三岁,虚岁二十。 当我的眼神和她那双黑亮眼眸相遇时,我的心震颤了一下。 汪洋那张漂亮的瓜子脸上也泛起红润。 她放下手里的橹,端坐在船尾如同天使的雕象。 她黑黝黝的肤色,完美的线条,在身后苇丛的托映下,真象一张水粉画。 汪洋用手指指船旁的水面说:“你忘了。在这儿……。” 我想起了那天的情形说:“是的,是在这。我差点没淹死。” 紧接着我又说:“过后,我在岸边等了你好多天。” 汪洋望着我问:“想找我报仇么?” 我忙解释说:“不是,我,我绝没那意思。” 汪洋又问:“你不恨我?” 我说:“不恨。” 汪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有意弄成那样。真不知你水性那么差。” 我被她说的脸红。 我心里在说:“都怪我自己不好。谁让我偷看人家呢。” 汪洋也察觉了我的心思。脸也跟着又红了。 她低下了头默默地说:“那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我们就把这件事都忘了。好 吗?” 我说:“我就是忘不了呀!” 我慌忙地从旅行袋里掏出那卷画,朝汪洋走过去递给她。 汪洋在腿间展开油画,望了许久,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坐在她身边,看见成串的泪珠洒落在《天使》油画中裸女的乳晕上。 我傻傻地望着汪洋,不知用什么话能安慰她。 我想一定是这画,让她想起了回乡几年间的风雨与艰辛。 汪洋抬头望向我时她的眼角已无泪痕。 她把船摇向芦苇深处,坐在了我的身边。 她神情带出几分的羞涩,望着放在船上的油画。 她对我说:“我不懂油画,可我知道这画画得很好。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她的脸上露出徘红,她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 我感觉到我们的脸都在发烧,滚烫。 我的心跳在加快。 这不就是我在梦里的幻境!我弄不懂她的这是为何?难到仅是看了我的油画? 或是,对我差点没淹死的歉疚? 我忐忑地问她说:“你这是为什么?” 她说:“你知道,我爸爸,妈妈都在农场接受改造。我在这唯一的亲人就是 爷爷。可我爷爷现在病得很重,躺在家里没钱看病。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告诉 我说:”只要我肯嫁给他,他家就出钱治好爷爷的病。所以,我下个集就要嫁人。 “ 我慌忙的问她:“你喜欢他吗?” 汪洋痛苦的摇摇头,眼里又含满泪花。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哽咽着对我说:“我知道你很喜欢它。我想把它 先给你,省得让我不爱的人给玷污了。” 天那!这是什么逻辑? 我被她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我张口结舌地说:“我……我……。” 汪洋羞愧起来,对我说:“你不想要?”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在呓语般的说:“我要,我要它!” 我发了疯地将手伸进汪洋的乳罩里。我是第一次触摸姑娘的乳房。它令我震 撼和激动不已。望着她那袒露出的丰满的圆乳。我象个孩子,露出贪婪的神色。 我在疯狂中对她说:“你不要嫁给他,我回去一定跟我爸说,马上把钱寄给 你。” 当她听到我的话时,在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迷茫的期待。 她的脸上慢慢的绽开了笑容。 这时,我想起了儿时的一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浆》。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回家后,我向爸爸讲了汪洋的处境。 我给汪洋寄去了给她爷爷治病的钱。我接连着给她写了五封信,但都没有收 到她的回信。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我常常在梦里梦见汪洋那迷茫期待的眼神。 我把画得那幅《天使》的油画挂在宿舍的墙上,有时汪洋会从油画中走进我 的梦里。 两年以后,我大学毕业。 不久,汪洋的爸爸被重新安排工作。我想汪洋也快返城了。 一天,爸爸下班回家。 爸爸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汪洋那孩子命可真苦。” 我有些慌张地问:“她怎么了?” 爸爸沉着脸说:“难产死了。” 我听到这儿,四肢开始发凉。 我说:“她怎么会呢?” 爸爸说:“听你汪叔叔说,她为给爷爷治病嫁了人。” 我有些疑惑地说:“她答应说,我寄了钱去,她就不嫁人了!我可是把钱寄 她了呀。我写了几封信,也没见她的回信。这里面一定是出了问题。” 我在许多迷团里痛苦里无法解脱。 我回了老家一趟。奶奶说:“你走了好一阵儿,汪洋来了一趟,问有没有你 的来信。我说,你给她寄了钱,也给她写了信。她就回去了。后来听说她嫁了人。 难产死了。” 芦苇黄了。 在离她家祖坟很远的地方,在我们曾经一起呆过的地方,芦苇荡的岸边,有 一座矮矮的孤坟。我泪流满面。你为什么没有收到我寄来的钱呢,没有收到我寄 给你的信呢?是谁?究竟是谁夺去了你的生命!天使啊,我……如果我能亲自送 一趟钱。也许……你还会摇着橹来接我。也许,你早已和家人团聚。也许你会和 我在一起。也许,那么多的也许……让我独自在你的孤坟前哭泣! 我的痛苦忽然变成一种愤怒。 一定是他!是汪洋的丈夫扣押了我寄给她的钱和信。想到这儿,我再也控制 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要找他去问个究竟。我象个复仇者,朝着汪洋住过的村子走 去。 我刚一进村。就见一位年轻的媳妇,坐在自家的门前编着苇篓。 我停住脚步,上前打听问:“请问大嫂,你知道汪洋的婆家住哪吗?” 年轻的媳妇停住手里的活,望了我一眼说:“你是汪洋的什么人?” 我撒了个谎说:“我是汪洋的老同学。听说她嫁给当村的人了,我从这里路 过顺便来看看她。” 年轻的媳妇听我这样说。“哎”了一声,叹着气说:“汪洋那是多好的姑娘。 可惜命太苦。她为了给她爷爷治病,嫁了人。爷爷的病也没治好,自己也难产死 了。汪洋受的那罪……哎。” 年轻的媳妇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强压着怒火又问:“那她丈夫,为什么不救她?” 年轻的媳妇望着我说:“咋没救。往县城里送晚了。” 我听到这儿,发狠地说:“我找他去!” 年轻的媳妇问:“你找谁去?” 我说:“我找汪洋的男人去。” 年轻的媳妇说:“你找他还有什么用。他人已经疯了。” “你说什么?” 年轻的媳妇又叹了口气说:“他媳妇死了没两月,他人就疯了。整天的满街 转悠着找他媳妇,嘴里还断不了的叨念着,给她媳妇送钱。他人也怪可怜的。” 我瘫坐在身旁的木拉车上。脑子里很混乱。 年轻的媳妇劝我说:“大兄弟,想开点。说也巧,你瞧他来了。” 我顺着年轻的媳妇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静静的街上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青 年。我迎着他走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神恍惚,有种让我说不出的感觉。我是恨他, 还是可怜他?他兴许见我是个生人,或是他根本分辨不出生人与熟人。他见了我, 他停住了脚步,望着我傻傻地笑笑。 他突然的问我:“你……见我的……老婆,吗。我,送钱给她。” 我不知为什么问他说:“你要给她送多少钱?” 他四下慌张地望望。然后,“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走了好远,他才回过头来望着我说:“我不,知道……五百,五千,五万。 哈哈。” 我的心骤然地一下缩紧了。 我敢断定,我寄给汪洋的钱一定是被他取走了。因为他说的第一个数子是对 的。我寄给汪洋的钱是五百元。我寄给汪洋的信也一定被他看过了。可我怎么能 够去跟一个疯子讨个公道!如果说是老天爷有眼,给他了应有的报应,可这报应 又是这样的残酷!我望着他在街角消失的身影,我在想,假如汪洋死了,他没有 疯,又娶了一个老婆。那又该怎样说? 我真的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出村子的。我的心情很沉重。 秋天的风凉了。 傍晚,天空上飞过南回的群雁。 我抬起泪眼,望着它们朝着远方飞去。 在远远雁去的啼声里,我悲痛地想起那支歌。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芦苇黄了。 在离她家祖坟很远的地方,在我们曾经一起呆过的地方,芦苇荡的岸边,有 一座矮矮的孤坟。那孤坟在太阳的斜晖里,在荒草间显得是那样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