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十五 花溪的水,冷阴阴绿着。戴满小白花的碗豆,眼睛半闭半睁。而柳条儿呢,像 初嫁的小媳妇儿,一见生人就娇羞羞背过身子。若不是偶尔有点水雀贴着水面掠过, 我几乎要以为这片浅湾,是画在画上的了。 俄罗斯放下画夹转过腰,我望着她在河水中的影子说:“假如这河边,也有我 们一块地,那该多好呀!这样的黄昏,扛着锄头回家,夕光贪婪地爬满你的裙,村 里的单身汉,一个个眼睛瞪直,成天盼我不在家——” “回到家,你也像罗伯伯一样昏昏浊浊靠着矮墙。”俄罗斯抢过话,“其实罗 伯懒死了,你瞧他那块地,满是草。” “才不会,我要让我们的地,长满吃的玩的。”潜伏的农民德性给勾引出来, 憧憬得有头有尾。 “午后太阳晒厌了,觉又不想睡,是可以找邻居吵吵架的——那大肚子的吴二 娘,在我们地边转转,白菜凭空少了几根。难道它会生脚?” 俄罗斯嘻嘻哈哈滚在我怀里,放开胆子乱吻我。 爱情一旦和刀耕火种挂钩,不但实在,而且可爱。 “你做什么都配就是不配做农夫的妻子。”我抱住她,满脸泥土色,像当年抵 制日货的的父亲。 “这叫用流行表达传统,是时尚。”她索性将我压倒在河岸上,这时候,上游 的渔夫只要稍稍回头就见得着我们,但是他没有,连他拖着的网也没有。 时尚化是可怕的东西。尤其对我这种从没高贵过的人来说更为可怕。我歌颂情 爱,也即是间接歌颂性爱。在人类社会,性永远只属于自然领域。当人们力求把自 然时尚化的时候,那当然是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 俄罗斯压在我身上,我压在狗狗秧星星草败节草猫猫眼灯笼棵灰灰菜身上。可 怜啊,时尚化的自然。我想起已经远在天边的纯粹的自然。那里没有流行,没有传 统。渔夫听见响声肯定会回过头,看清了,跺着脚乱骂。 我喘着粗气,眼光越过俄罗斯去想她水中的倒影——如果有的话。 俄罗斯哼哼唧唧,她好像陶醉了。在她看来,年轻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没完没 了的接吻。 这个仁慈的傍晚,我软得连绿川英子的《忆萧红》也不想看。 六十六 贴着墙,跟在俄罗斯背后往学术报告厅里挤,我心慌慌的,十足的乡下佬混进 绅士圈的狼狈。也不怪,第一次置身猩红色的学术报告厅,身前身后都是玩艺术的, 乍不慌? 邻座是微露着肚脐眼的停美。她的牛仔衣天使般张着翅膀,给我想飞的冲动。 停美往里挤挤,肚脐眼忽隐忽现,很是过份。我偷偷四处打量。 主席台上空横着“纪念梵高逝世一百零四周年”的隶书条幅,两边挂着停美她 们临摹的《花盛开的果树园》、《邮差》、《吃马铃薯的女人》。。。。。。耷拉 着脑袋的麦克风旁边耷拉着一个不像梵高却像《花花公子》老板海夫纳的主持人。 他准备发言,脸红红的。主席台的楼梯口立着两个长裙拽地的女孩子。绝妙的两个 静物,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在速写。 “下面,有请学校公关协会会长先生。”主持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的夸张礼。 “感谢各位大中午光临。梦乡少个庄周,报告厅多个听众,该感谢!”短小精 悍的男人自鸣得意地停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听众,没收到所想象的掌声,他继续 演说。 “众所周知,文森特。梵高是梵高家族、十九世纪的荷兰、席卷世界画坛的印 章派画风中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师。印像派的是非曲直早已有了公论。梵高同谁结婚, 先前九五画室的代表已经讲过。梵高不是一个婚姻能左右作品的情爱者。在这里, 我想说的是提奥。姑且这样说,没有提奥,也就不会有梵高的这些作品。今天,我 们纪念梵高,也等于纪念提奥……。” 俄罗斯递矿泉水给我,轻轻问停美。 “谁在《医院的里院》上乱写字?” “看不惯她的人那么多,谁晓得?” 我扭头看,离得太远,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 会长胡扯着梵高向韦森勃勒赫借钱的事,我听不进去,小声问停美。 “你们新印像派先前发什么言?” “畅述不同程度地向梵高献身的女人们。着重讲了两个妓女天才。一个预言后 世有两人谈画就必定提到梵高,一个能让梵高割下耳朵送她。” “……梵高一生穷愁潦倒,阿尔斯,海牙,巴黎,圣雷米他差不多都是孤单活 着。莫奈,高更,塞尚谁也没真正认识他的伟大,整整一个世纪后。他的小墓碑上 才冠以”伟大画家“四个字!”海夫纳作哀悼状,双手绝望地伸向半空。“对于艺 术,这是永远的损失,对于人类,这是嘲弄,诸君!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尊重艺 术家吧。文森特,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 “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群情激昂,简直是当年红卫兵遗风再现。 俄罗斯疯狂地欢呼拍掌,眼睛睁得老大,满脸印像派。 《安魂曲》轻风拂柳般响过后,纪念梵高的舞会开始了,俄罗斯跳上主席台帮 忙,画师们开始体面地调情,我站到《医院的里院》面前。 这是英子留在学校的最后的作品。有人用铅笔在画边恶毒地写着“让女人成为 男人的土地万岁”。 六十七 从我坐的椅子上望,俄罗斯像村姑。 村姑唯一的卖点是纯朴。 纯朴是一种需要保存的状态。科学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保存的方式。照像是其中 一种。 事实上我本人不喜欢留影,也很少保存别人的玉照。登长城的好汉几乎都背回 几大段城墙,玩泰国的差不多都让人妖陪他一瞬成永恒。这仿佛是旅游惯例。我自 认会几首野诗,喜欢在不是风景的地方看风景。而这些地方,我巴不得除了我,五 十亿同类谁也别去染指。自然不肯拍照了。至于同谁家千金好,近几年来,渐渐患 上不该忘的忘了,该忘的反而忘不了的恶习。她们的笑貌音容,人前不敢提起,人 后又没提的必要。过去的岁月被有意无意冷落,正如俄罗斯所说,一张照片又能说 明什么呢?姐姐妹妹的,你书桌里这样的照片多的不是?不是不给,怕你头昏脑胀, 连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也分不清,让朋友们笑话。“再说,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 俄罗斯站到我面前,歪着脑袋问。 非不怪去杉木河飘流的合影,俄罗斯总不肯让我放进影集。女人的心一旦亮起 来,可真能照到五十年以后。照片是用黑白胶卷拍摄的,由于水汽的缘故,显得朦 朦胧胧,巧的是两双手握得都很含蓄,有那么一点万水千山的味道。 可我今天开始后悔了。 先是听哲学老师说,人到晚年,靠回忆过日子。后来又见红枫湖边的男孩把他 女友照在手巾上成天方方正正揣着,禁不住七不是八不是。自己的青春和爱,难道 真去势汹汹,白白流走?然而俄罗斯很固执,也许是守旧。对于我的回心转意,她 连一寸小照也不给。英子说,这札记,没照片,似乎少点什么。央了好几次好几次, 俄罗斯就是不肯图文并茂。下午安子又向我表示遗憾,我自家有苦难言,只得故作 深沉:“成功的艺术是让人浮想。”话虽有理,心里对俄罗斯的照片却渴望极了。 看来得施手段,至少茅草屋边照的那张要给我。 我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掏耳朵,拖鞋丢得远远的。穿着花格子衬衫的俄罗斯 把袖子绾得高高的背对着我洗衣服,她的长发盘成一个髻堆在脑后,像一朵黑色的 云。 以农夫的姿态入世,以士大夫的身份出世,这样最好。 六十八 演唱会还早,我和俄罗斯在酒店门口闲逛。花一大笔生活费来听齐秦唱歌,和 时尚无光,和希望工程也无光。纯粹是无聊。按我在红砖房出笼的理论,当音乐以 纯资本主义的方式包装炒作,对于一个还没完成原始积累的国家或个人而言,说不 上是什么好事。我正在毫无理由地说三道四,一个光着脑袋的小男孩举着空瓷碗唿 地跪在我面前。确切说是挡住了我的路。我找出刚刚打电话退给我的两个硬币丢在 他的碗中。“说,谢谢叔叔!”摸着他光光的头,我装得一本正经。然而他迅速抓 起还在碗中叮叮当当滚动的硬币,对俄罗斯调皮地翻翻眼珠,一矮身,山猫一样跳 到一个刚下出租车的女士身边粘住了。一时间,我竟有些尴尬,一种从里到外被拒 绝的尴尬。酒店的灯怪异地闪烁着,间或听得到DJ女性的喊叫。我拉着俄罗斯退回 到酒店大门边。 女士被跪得满脸通红,只好从坤包里翻出几张零钞放在空碗中。小光头一把捞 空碗,手轻翻,利索地插入裤腰里。伶俐的眼珠甩开女士左顾右盼。这会子酒店门 口没有人进出,他扬着空碗,歌舞升平之下摆出他那副永远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的脸。 这几天在读一本有关世界难民和中国农村的书,从我身边吃得好穿得好的朋友 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原生态的不平。科索沃、巴勒斯坦、燕山需要的不是大米面 条,棉衣棉裤,口香糖,手写电脑,甚至不是温和的天气干净的自来水;沃伦。巴 菲特,WTO ,世博会,用不着赠送飞机试验中子弹,免费从中学读到大学,克隆一 段经典爱情……。人类制造了太多的物质。人类越来越富有的同时也越来越萎缩了。 我不止一次在我的日记里乱涂乱写:一个国家要富起来容易,一个民族要富起来实 在太困难。在这个物欲纵横的世界,除了爱,什么都是多余。 见我不高兴,俄罗斯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回去了,天看上去要落雨。你的 衣服凉在院子里还没有收。 那好……真要这样,回去后可别埋怨我。阿丹她们一问,你又推得一干二净的, 什么都怪在我头上。 俄罗斯去找人退票,小光头在台阶上带着眼珠窜来窜去。很敬业。我喊他过来, 想再摸摸他的头,他却伶俐的,山猫一样跳开了。我很书生气地想,小光头堕落到 连谢谢也不愿说的地步,已经比一个歌手只会盘算每个音符值多少钱更可怕了。 六十九 “开门,芳儿,是我。”灯亮着,钥匙扭不开,我拍着门喊。“你累不累噢。” “不开,就是不开。”怪怪的语气堵在门边。 没精神同她闹,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月色不好,破碎的。一块像两块,两块像三块。马路上,偶尔有汽车跑。灯光 打裸着上身的我在墙上,魔鬼一样时大时小。老实说,陪新天寨的朋友去冠州宾馆 签完合同,又赶了半个多钟头的出租车,我是疲惫不堪了。一心一意只想上床。 “你看你越活越过份。光着身,二两白酒一吞,四处瞎胡闹。”正在我为天底 下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想方设法时,门开了,‘瑚蒂佩’站在我背后发话。“这就是 你口口声声的爱情?” 我听人说,恋爱成不成功,一是取决于男人会不会喝酒,二是取决于男人酒后 能不能保持沉默。感谢酒精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沉默得起。 “宝贝,我就知道你呢是想给我某种惊喜。如此良辰美景,猪才会睡着。什么 惊喜呢?打盆水到月地里给我擦身子?噫,还看得见月影,那就赶快点,飘飘乎洛 水之神兮……” 她冷笑一声,扭腰闪进屋子。我回过头,只有门帘傻乎乎动。 我闷闷地站到院墙边,影子悠长悠长。回头的时候,感觉是它站了起来,我倒 了下去。似乎还听到稀哩哗啦的响声。我不由被吓了一跳,快慌慌逃到门边,影了 不见了,红砖房里,俄罗斯女巫一般背靠着《最后的审判》。 这时候,我突然记起上个假期在家中读到的一首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 不如新,人不如故。 退到石梯上慢慢坐下,我真想骂。谢谢你了,爱情,你不过是下个世纪学生们 在课堂上碰到的一个抽像的名词。老师像解释什么叫“珠算”一样对它例行讲解, 大不了举的例子生动一点而已。放眼天下,只有你当你是个宝。 七十 见鬼,第二个梦都醒了,俄罗斯还没回来,我翻身拖鞋到院子里。 夕光满花溪河擦洗着她诱人的身子,一河两岸,色彩斑谰。 俄罗斯去镇上看保健医生,我懒得做菜做饭,换个较为亲昵的睡姿,续续学甩 响指。 小时候在燕山,我是激烈地甩过响指的。扬手,翻腕,中指与姆指一错,“啪”, 脆生生,颇有快感。读到四年级,母亲给废止了,理由很哀婉:没家教。我懂事后 尧爷给我家谱看,方才恍然,什么家教不家教,不外乎是我那破落的书香门第作怪。 那时想都没想到,儿时的雕虫小技,而今竟要我刻意地从头到尾的模仿。 每次学甩不成,俄罗斯毫不客气嘲笑,得意忘形,像一个算着嫁期过日子的闺 女。 “先前我也会的。”我急了,抢着说。 “不该会的时候你会,该会的时候你却不会,这比不会更惨。”俄罗斯哲学兮 兮,我哑然了。弘福寺的忧时子也这般看我:该会的你不会,不该会的你却会了。 因为你的不合时尚,注定要丧失人生的许多乐趣而饱尝生活的太多苦痛。单单婚姻 一关,就够你过。“ 望着自由自在的花溪河,我自己安慰自己。美好的生活虽说是人们一贯的追求, 但事实上生活是靠苦难来支撑的。全国人民都心想事成,全国人民都是白痴差不多。 忧时子推出我和俄罗斯八字不和,相克不相生。结论是强扭的瓜不甜,强结的 缘难圆。和尚多是些小哩小气的家伙,要依得他们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社会 早就乱套。他废话,说什么我对人生所寄予的希望还没有他坐的蒲团高。齐家治国 不成便转而修身养性的例子我见得多了。现实就是道理。人啊,要的只是活着。忧 时子不过一知半解。 我美美地回想所做的第二个梦。 沁儿化作一片发黄的叶子飘过所有的天空。在我的守望里她坠下来,以叶子的 方式轻盈地坠不来。我捧着它迫不及待地追问,月地呢,那片惨白的月地?然而它 只是一片树叶,一片发黄的卷着边的树叶。高高的天空虚脱得像一个产妇。 我跪在树叶边上,小心守护着它。我承认刚认得俄罗斯的时候我说得奴颜媚骨: 为了您的缘故,我愿把整个秋天虚度。 婚姻,笑话!我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去考虑那个雍肿的东西。和尚的话,历来 认真不得。 七十一 “望南,听说你金屋藏娇,过美国日子真不真?” “大师,那丫头。靓嘞。” “南哥,别舍不得带出来晒太阳。” 因为要考试,我大中午跑到班上的女生楼借哲学笔记。 门一开,姑娘们七嘴八舌乱嚷。晓露的嗓门最大。“叫俄罗斯大姐她有意见不?” 坐在临窗椅子上,我半句话也无法插。太阳从坡那边翻进来,照得满屋子金黄。 “昨天在图书馆见到她,我只好喊‘李望南,拿你的信。’她猛回头,浅笑浅 笑的。”徐姐盘腿坐在上铺,两手空空的搭着膝盖,像个有所成就的俗家弟子。我 仰望着她,洗耳恭听。“跟她讲清楚,下次见了,喊徐姐。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俄罗斯年幼无知,还望徐姐恕罪。赶明儿考完试一定领她登门赔罪。别样不 行,她做的湘西酸汤鱼还将就。”我板起面孔,“湘西不只是作家画家有名。 “那倒不必。叫她登门呢过份了。准备鱼火锅就鱼火锅吧。我们去红砖房。这 样文雅些,省得人家说你班上的女生人不怎么样架子确不小。” “主意是好主意。吃了还可玩麻将。”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下午,正巧我没饭票。” “今天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算了。明天,明天考完试大家都有空。” “也行。”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一个多学期了,带俄罗斯钻过织金打鸡洞,数过学校后边 暗灰色的枕木,探望过关在烂泥沟的沈睡,就是没正一着二介绍给同班同学认识。 “你们不怕怀孕?”团支部书记问。 “人家是一个睡一头。” “吹,人家是一个睡上半夜一个睡下半夜。”佩玲睁着眼胡猜。 “才不呢,人家男女授受不亲。同床不同梦。” …… 姑娘们存心开我玩笑,我又一次搭不上腔。脸一阵红一阵白。怪只怪我孤身一 人深入。 “补考费缴得还不心疼?”我装腔作势。随手拿了徐姐的哲学笔记匆匆逃出。 我知道她们会越说越没正经。 下楼才发觉本子拿错了,哲学笔记还在楼上。稍一回头,我放弃再上楼的念头。 信手翻翻,卢隐的《海滨故人》里堆满花哩胡哨的话。 七十二 落缨缤纷的山道上,女孩弯腰捡花。一阵风吹花走远。女孩不停地挥舞双手… …猛然睁眼,原来是俄罗斯捶打我。 你干什么,宝贝?我撑起身恶声恶气问。 就是你就是你挤人家落床。她猛烈地叫。 我回过神,赶忙赔礼道歉抱她上床。 冷着没?我拥着她问。 冷你个头!我警告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俄罗斯横眉怒眼。照着《爱经》上 出的点子说了好多猪往前拱鸡往后爬的话,她才悉悉嗦嗦地靠着我睡下。靠对情人 的方法获胜,我有些黯然。搞不清她抱我的动机,越发浑身不自在,隐隐领会出前 人用蛇形容女人的苦心。跟俄罗斯说,她死死抠我。骂我故作斯文。若是初初她看 出我这白天君子夜间小人的嘴脸,打死她也不会上这贼床。 贼床?我接口道,人家燕青那天借宿不成,背地里乱说了好多坏话呢。 是了,谁都像你大方。别人要约会,你赞助场所。时下流行约会强奸,燕青那 德性——倘有三长两短,你一辈子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行?俄罗斯在我下巴底 牢骚。 燕青是我住校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上个周末他带女朋友来玩,有借宿红砖房 的意思。俄罗斯一口回绝:这屋里不准乱来。 他就这德行。有次我们在河滨公园吃麻辣烫,人家熬汤味的猪骨头他也捞出来 啃,老板娘看得牙齿咯咯响。 俄罗斯吃吃傻笑,同燕青带来玩的女孩相比,相差甚远。 那女生是学校子校的。顶多十八岁。天呀,我敢说没见到她你就不知道什么叫 未放的花。 这年头万事万物都在早熟。也怨不得燕青。念着大家兄弟一场,我竭力帮他树 立形像。 嗨,你别看他一天荡来荡去,不怕你一天到晚又写又读。话你不一定有他会讲。 我送他到院子里,他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全世界都乱得就你红砖房乱不得’我打 赌,你绝对说不出这种精辟话。俄罗斯摸着我的胡渣,两眼贼亮。 我又没说我行。嘴上说得干巴巴的,心里却暗暗记恨燕青。 七十三 一大清早,就听到肖庭国咚咚咚敲门。他奉班干部的命来通知我,今天是最后 一堂外国文学欣赏课,曾先生希望全班同学到齐。我的论文还没设计完,不敢放肆。 另一方面,也想尝尝最后一课的滋味。吃了两个甜酒鸡蛋,我冒着细雨往学校跑。 教室里仍是老样子。培根照例死死盯着对面墙壁的乔治? ;桑,曾先生趴在讲 桌上,鼻梁骨灰灰耸着。他面前的几排座位一个学生也没坐。黑板上残留有昨日的 功课。好像是关于“山药蛋派”和修正主义问题的。有人用线条大咧咧地划过。不 太看得清楚。黑板右下角,歪写着朱湘的名字。那“朱”字的最后两笔拉得瘦长瘦 长。隐隐作跳水状。我有些坐不住了。 先头在办公楼门口,见学校的桂冠诗人企鹅般踩着清鲜的花草,颇就不自在。 靠伤害取得名誉是卑鄙的。在我看来,还不如守在红砖房,就算不依依眉眉读日语, 单是等着俄罗斯在画画的间隙里乱吹罗素对绅士的定义是所谓绅士,就是他有一位 年收入超过一千英镑的祖父也比这有趣。 罗素是俄罗斯绘画圈子以外最认同的西方第一人。他说罗素虽然是一个绝对主 义者,虽然有辉格党望族的背景,但他四岁就失去双亲,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不 由他不有乖张放浪的性格。 她笑着说当罗素晚年被指控为反美时, 他潇洒地回答 ‘我的妻子们有一半是美国人,你想我怎么反美?’真酷。 不时有迟到的同学推门进来。先生的课接二连三被打断。燕青挂着笑吊儿郎当 站在门边的时候,先生终究发脾气了。他摘下老眼镜,嘴巴微张着,显然震惊于燕 青聒不知耻地说什么“美好的东西一般都有迟来的习性。” 我烦躁不安地眺望窗外。 “好嘛南哥,你根本没听我说话。”俄罗斯大叫,猛推我。 “听的听的。你是说罗素十五岁就用希腊文介绍唇膏用法。”我半醒半睡。 “不是。嗯,才不是。就你会敷衍。” “快天亮了,你要我陪你练香功?” “不是呀不是。”俄罗斯又喊又叫。声波揭开眼皮,我看见,微光透过窗帘, 镜框边,低垂着英子送的那只黄玫瑰。 “你让我带零钱吃早餐?”我越来越没把握。 俄罗斯完全绝望了。咬紧下唇,盯着《最后的审判》一动不动。我睡意全无。 “哦,你是说中午去镇上买颜料,像昨天一样。”观言察色的绝技一拿出,我 恍然。 “南哥,我是在说‘我爱你’!”俄罗斯扭水索腰伏在我胸口。“这可是亲口 第一次对你说,却让你糟蹋了。” 没激动,没难过,只觉得痒酥酥的…… 先生哽咽着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也是他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课……教室里还有 五个位置空着,我上句不接下句地记着笔记。 七十四 俄罗斯穿着她推销剩下的蜡染裙子在院墙角淘米。花花绿绿的太阳斜照着青石 板上福柯刚出道时的著作。水龙头慢悠悠滴着水,亮晶晶的,像童话。今天《最后 的审判》封笔,阿丹她们请学校的权威人士看过,得到好评,中了奖似的,吵着准 备庆贺。那幅画,俄罗斯没画我上去,我一直是有想法的。阿丹她们要吃酒吃肉, 我才懒得去管。稳稳地坐在竹椅子上,面色苍茫地做着一种不稼不穑的雅样。俄罗 斯淘完米,洗火腿肠的时候,她说,你小心些,马克也要来。 马克是写过‘所有的黑夜都因为女人而美丽’的三流诗人。他有个亲戚在高尔 夫球场做球童,多少认识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十天半月三十五十的送点金钱给他 花。还给他配了传呼机。他常说,如果他像牟其中先生那样‘腰缠十万贯’,早就 ‘骑鹤下扬州’了,什么兰德公司不公司的。手上有几个闲钱,他便想起牟先生所 做的空手道来。 整夜整夜的研究绩优股多头空头, 上学期被补考《形式逻辑》和 《古代汉语》,见了谁都红眉毛绿眼睛。平常穿件灰西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他 对不熟悉他的人乱吹,他是《南方周末》的特约记者,隔三差五有文章见报。只是 在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他却是一老一实的。惹急了,粗着嗓子乱嚷, 大家出来混,左青龙右白虎看着点。第一次来红砖房,喝得醉薰薰的,说着说着还 哭。又因为他把学校的几个画师贬得一钱不值的缘故,我对他印像比较深。听说他 要来,我多少有些兴趣。我问俄罗斯。 不是说马克最近交了女性朋友,带着人家去花溪水库吃罗菲鱼还打架吗?俄罗 斯抬着洗净的火腿肠走过来,她说,可不是,个子又矮,刚动手就给人家打翻在地。 眼镜也摔破。女朋友早就飞翔了,等一下你问他,理由多着呢。 这我相信。英子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四川人,在我们 学校自费读艺术系,父母都是包工头,支援贵州才赶过来的。面还没见,他就刨根 问底追问英子。头发长不长,认不认得繁体字。有没有看过莱辛的《拉奥孔》,喜 不喜欢魏明伦……英子一时火起,一老一实的传话过去。别说见面,那妞桃花般红 了脸,不单是马克,把人家好端端的英也跟着恨到了肚子里去。他骗去花溪水库的 那个女孩,是他自己在一次文艺晚会上勾搭上的,缘份是他唱迪克牛仔的歌,而那 女孩子的偶像是迪克牛仔老爹。马克的母亲来学校。马克还正大光明地请在一起吃 过饭。据说那女孩子又是夹菜又是陪着逛商店的,长年在乡下看管水田的母亲十分 满意。马家真个时来运转。儿子知书达理不说,连找个媳妇也有礼有貌。马克还把 发表在校刊《星星草》上的诗歌给她母亲带回去。叮嘱说,好生保存好,以后相亲, 钱财就不用破费了。这可是跨世纪的聘礼。乐得老母亲笑逐颜开,临走时放下话, 谁想打她媳妇的歪主意,拼了老命也和他没完。我曾经找那期《星星草》看过,现 在还记得那首莫明其妙的《噢,爱情》—— 某些老得不敢闭上眼的雨夜 肯定望不清你走累的脸 信笺歪歪坐在床头 岁月,风一般遥远 不用回避那一次次的张扬 我们以失恋的方式成长 咯咯作响的关节 提醒你啊 女儿回来以后 别忘了插上门的保险 我开始很奇怪他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中会用“雨夜”这个比较高档的词。问过他, 他说,你一定要有解释的话,先去看看海子的“麦地”。我一直认为,写出《亚洲 铜》以后,海子就不是一个乱混的诗人。马克这种浅溥的张狂,纯属心态不正,我 没有和他计较。 俄罗斯送火腿肠进罗妈家的厨房去,大概在跟罗妈商量什么,久久不见出来。 我想好了对付马克的话,兴味索然地翻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癫狂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