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窃者 作者:折荷 我是个技艺炉火纯青的大师,我跟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因为我把行窃升华 到了艺术的高度。我有资格鄙视政府公务员、企业管理、编辑记者之类的卑微职业, 我曾经干过这些始终是个棋子角色任人摆布的活儿。我以行窃为乐,但我不是贼。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有一个艰辛且快乐的酝酿过程。比如说行动前,我要周密 地考察地理环境,掌握户主的资本情况和生活规律,必要时还得跟踪。掌握了一系 列情况后,我开始分析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并制定倘有哪个细节出了漏洞而需迅 速采取的弥补措施,我的计划严谨周密,就像你在电影里看的A 方案、B 方案甚至 C方案。如古人文与可谈画竹,心里先有完整的竹子形象,运起笔来像兔子跃起奔跑, 鹘鸟从空中俯冲而下搏击追赶一样迅疾神速,一气呵成,与我的行窃工作有异曲同 工之妙。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是个行窃天才。 我先要诅咒D 城,不知怎么开始流行起钻戒来,或者说我要诅咒引领潮流的腐 败分子,夜总会的多陪小姐,除了商贾与富婆外,他们是这个城市消费的主流,是 她们提高了D 城的消费水准,把生活像泡泡糖一样吹得很空,迷惑了很多人。他们 在昂贵的物价面前,钱货两讫时像职业杀手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甚至有许多 店铺,都成了专门为她们服务的地方。电话预定法国时装、意大利皮鞋等,越新越 贵,越贵越有身份,一般人进去,店主知道你掏钱不爽,都懒得搭理你。她们买钻 戒是戴着玩,她们玩着玩着,钻戒就这么流行了,钻戒流行像一场瘟疫,深刻地影 响了我在法院做出纳的女朋友小妮。 法院不是清水衙门。小妮跟我说过。小妮见了很多事,法官们手头都很宽裕, 小妮却只能任金钱数目在手中流动,她一张也不能弄进腰包带回家,这使她常常感 到压抑。小妮一压抑,就把和我结婚的那一枚钻戒当作了毕生的追求。 我偷偷到大商场的首饰专柜侦察过。那小圈圈儿在柜台里静卧,柜台里亮着白 色小灯泡,把钻石的光辉夸张起来,逼人的光芒把我衬得灰暗无光。我清楚地看到 我身上的尘粒,由于我的动作,灰尘脱离衣服,围着我飞舞,还有的从衣服跌到裤 脚重新粘住。我从来不知道灰尘是这么大的颗粒,并且被它们包围。人往往是注重 从上往下,由表及里的装扮的,如果一见面就看你的下半身,那人肯定有毛病,所 以属于下半身的鞋子,离地面最近,等级差别就很明显了。我的鞋子灰尘更厚,这 怨不得人,谁让它就是搞“基层”工作的。 我在柜台前逡巡,小心翼翼的目光怕玷污了钻戒,只敢在标价条上一遍一遍地 清扫,粗看,细读,核实,面对没有小数点的数字,我的神经发出尖叫。我闷着头 认真地读完所有的钻戒价格标签后,得出一个结果:一枚最普通的钻戒需要一万三 千元人民币,最贵的是些天文数字,我就不说了。不过好像有什么优惠,打九五折, 那零点五折差不多够我和小妮一个月的生活费。在路上我认真考虑给小妮买结婚钻 戒的可能性,并打了一番经济算盘。如果我和小妮结婚的话,我必须准备房子,商 品房二三十万人民币,不太可能实现,要是享受国家的住房政策,我们能分到一套 九十六平米的微利房,首期付八万,余款每月扣工资三千,四年内付完。我每月二 千三,小妮每月二千块,加起来是四千三,也就是说,结婚后我和小妮每个月只靠 一千三百块钱生活,包括日常开支。当然这个前提是我得把婚事办了,并且付清八 万块钱的首期。 我又算了算我的存款,中国人民银行有一万,工商银行有八千,股票面值一万 二——已经亏损五千了,再跌,我很有可能血本无归,当然如果涨起来,我也没有 一夜暴富的可能——再加上钱包里的五百、抽屉里的硬币、强行扯上本月工资,搜 搜索刮刮也不到四万块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要是花掉一万多给小妮买结婚钻戒, 你肯定骂我傻B ;我要是不花一万多块钱给小妮买结婚钻戒,你还是会骂我傻B.所 以我选择花一千块钱,给小妮买只白金结婚戒指。 小妮并不知道我暗底里的打算,她依然兴致勃勃拉我去逛,一点也不羞涩地在 钻戒面前指指划划,好像那是棵小菜,她随时可以捡进菜蓝子里。那天好像是国庆 节,在东方商场闲逛的人多,真买钻戒的人也不少,大抵是妙龄女子挽一秃顶老头, 父女不像父女,情侣不像情侣;又或者是疯狗把尾巴夹屁股缝里一样,腋下紧夹公 文包的政府官员模样的人,身边傍着说不清职业的窈窕女子;当然也有像我和小妮 这样郎才女貌的年轻伴侣——这没啥好笑的,我和小妮走在大街上,应是能划入中 等偏上水平的。像我和小妮毕业工作没几年的情侣,正是投入社会创业的时候,穷 点也以不为耻。可是我在钻戒面前,在小妮闪耀着钻戒光芒的眼睛面前,忽然感觉 有什么侵略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在脑袋与脑袋的空隙里欣赏了一阵钻戒后,我暗地里使劲揽着小妮的腰往外走, 像我第一次跟小妮跳舞,用搭在她腰上的手暗示她转向一样,小妮虽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但还是顺从地跟着我的手走了出来。我一直不说话,一路气氛很紧张,把 小妮搞得不知所措。我们结婚吧!进了宿舍,我怦地关上门,很激动地对小妮说。 小妮愣了一下,说,钻戒的钱筹齐啦?小妮聪明,立马想到了钻戒,不过小妮不算 太聪明,她没进一步想到钻戒已经在我手里了。我叉开五个手指头她眼前晃了晃, 她纳闷地看着我,我又变魔术一样用拇指与食指捻着钻戒,定定地放在她的眼前, 小妮的目光立刻痴呆,两秒钟后她眼睛一轮,泛出惊喜的光彩。然后夺过去左掂量 右掂量,充满怀疑地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我的答案令小妮再次痴呆了双眼。我 在小妮痴呆的片刻把钻戒套进了她左手的无名指。我也不知道这个钻戒的价钱,也 不打算知道,只要能让我娶小妮就够了,剩下的价值自然是多余的。我当时的镇定、 判断及出手的敏捷让我自己惊讶,我发现我具有行窃的天赋。 我不是贼。我只想娶小妮。 女人是一种充满欲望的动物,有时候,她们会故作清高掩盖廉耻,或者在两者 之间徘徊不定,所以小妮是清高还是廉耻。我也不好对她最后下定义。工作上有些 事也让我头痛,比如四个月年前,我跟B 部长到邻城名为考察实则吃喝玩乐,泡桑 拿浴的时候,我对B 部长的司机很鄙夷地说了一句“婊子有什么好泡的!”哪个司 机不是领导的心腹?我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传达到了B 部长的耳中,我因而倒了官运, 我本是最有希望提升处级的科长,我因这一句话载了,并不断受到排挤、冷落,还 有憋闷的小鞋。其实即便不这样,那种给领导提鞋苟活的日子我也烦透了,但我活 着,就得保住饭碗,靠这份工作,弄到政府那套微利房,去完成人生一件大事—— 和小妮结婚。我以为和小妮结婚是我活着惟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总算有了点人生 追求,哪里知道这其实是所有无聊事情的综合。小妮并未能让我很顺利地完成这一 人生目标。 如果不是我敏感的话,我想我看清了小妮眼里复杂的情绪。小妮没想到我会给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结婚钻戒,她看不起我的行为,但并不影响她喜欢钻戒,就好比 我的德行不会玷污钻戒。小妮把戒指戴走了,小妮并没有马上答应和我结婚。后来 小妮很敷衍地和我继续上过几次床,就慢慢地疏远我,我感觉她好像找到了与我在 一起所付出的代价,因而能戴着钻戒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地跟我分手。 后来我打电话找过小妮,她办公室的人总说她不在,我想小妮是在躲我了。 在我决定以行窃为职业后,我还晃荡在机关里。我不想突然辞职,引起某些人 的怀疑,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事实上我已经在我的一室一厅里反复地练习开锁,翻 窗、切割玻璃之类的活儿。对于开锁,我在大学时候曾一度着迷,并且把这门技术 练得很熟。比如用身份证或者别的卡片,那是最简易的开锁方法。我的准备工作做 得很细,我决没有想收你为徒的意思,你最好还是干你该干的活,因为,行窃这一 行,不适合你。这需要胆大心细,智识过人,是一种将军的头脑加特种兵的特殊行 动。 切割玻璃与撬开门锁两种进门方式相比较,当然是前者更快。时间是行窃的生 命,一分钟的延误有时会破坏整个事情。那一段时间我不断地往家里搬玻璃,又在 深夜不断地把碎玻璃运出去,像一个挖洞的老鼠。我用玻璃刀、胶布练习切割,反 复地测试,发现肥皂可以降低噪音后,我欣喜若狂。我埋头苦练到能迅速无声地在 玻璃上划出一个直径一尺的洞,然后轻轻一敲,就能卸下那块玻璃,我知道我可以 动手了。 我去不同的店铺买齐了小铁撬(锋利的)、镙丝刀(大中小型的)、马赛克条 等,最昂贵的玻璃刀是我咬着牙买下来的。如何安置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我立刻 想到我干记者时穿过的灰色马夹,那件马夹有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口袋十 六个,我用来装镜头盖、胶卷、矿泉水、墨镜、手机、呼机等东西若干。当我把行 窃工具分别安放于马夹袋里,马夹儿像孕妇衫一样毫不显怀。我从我的黑色摄影包 里取出那台曾拍过一些作品,现在只用来给领导拍考察留影的国产相机,放上胶布、 电线、肥皂之类的东西。另外,我花了二千块钱,在二手车市场弄了一台无牌铃木 摩托车,以便行窃后逃之夭夭。 重新套上这副记者行头,你怎么看我都像个搞摄影的。白天我把相机放进摄影 包,搜集“素材”。我穿着流行的牛筋底鞋儿,有时手里玩弄着一枚1980年的硬币 ;有时在离目标房子几十米外的地方煞有其事地吸烟、思考。我的第一个目标是离 我住处三站路远的地方,一家小厂的老板家里。这个老板曾经在我们的报纸上做过 六十个字的广告,他的妻子死了,他周末总是要去几十公里外的私立学校接上初中 的儿子,往返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下手,我甚至还可从容地在 他家看会电视。 我把摩托车停在几十米外的树底下。天已全黑。我还是很谨慎地套上了小妮的 一只丝袜。我几乎是很轻松地爬上了二楼,从马夹里掏出玻璃刀,抹上肥皂,撕下 一块胶布,用了三十秒钟把玻璃门划了一个小洞,再伸手进去拨开门栓,我就进入 到房子里了。房子里的陌生气味和异常的安静让我有瞬间的恐惧。我依次搜索了抽 屉、衣柜、壁橱及一切可能放钱的地方。其间我好像听到有开门的声音,我全身肌 肉一紧,感觉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并听到神经的尖叫。我吞咽一下口水继续搜索。 我找到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另外我还成功地搜获黄金戒指一个、 项链一条。我把这些揣进马夹袋,打开正门,先探出脑袋,接着侧出身子,然后从 容地走到树底下,摩托车载着我,甩下一溜黑烟嚎叫着离开。 回到宿舍,我打开一罐喜力啤酒,猛灌了几口,然后怔怔地盯着桌子上的信封、 戒指、项链,忽然间我哈哈狂笑不止。我蹦到床上,捶打着被面,翻了几个筋斗, 爬起来,再盯着我的首次战利品,仿佛被投进舒畅惬意和痛快的大海,爽心得想大 喊三声。什么B 部长,什么小妮,什么结婚,什么提拨,简直是轻如鸿毛,贱如蝼 蚁!我尽情地快乐了一阵,然后拿起厚厚的信封,忽然看到信封上有字,上面写着 “A 局长春节愉快”。我又把钞票抽出来,飞快地点数,居然有50张百元面钞,另 附一便笺条,上写“A 局长,关于鄙厂地皮的事,请A 局长放在心上。” 地皮的事跟我没关,我这个“A 局长”也不会放在心上。我很愉快。 后来我连续干了几次,都很顺利。有一次去的是离我住处不远的大学教授家里。 他家只有老俩口,老人行动缓慢,即便是去一趟菜市场,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整 个行窃工程,并坐下来喝杯茶,再不急不缓地离开。大学教授家装修得很不一般, 我搜到三百块现金和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烟斗。我觉得教授家应该有潜力,值得 大力挖掘,于是我把这些装进口袋后,去教授的书房转了转。书房很大书很多,桌 子上堆着打印的稿件和书,我随手捡起来翻了翻,大抵是书稿作者约他写序,报纸 编辑约他写评论文章之类的事情。我再胡乱翻翻教授阅读的书,立即惊讶地喊了出 来。你肯定没想到,教授居然用红颜色的新版百元人民币作书签!我在那本厚厚的 《弗洛伊德研究》里一连翻出三张不带一丝皱折的百元钞票。我用手指反复捏摸它, 抖动着听它的响声,再拿出另外的几张比了比,最后断定是货真价实的人民纸币。 我兴奋极了,就像看到天空飘舞的钞票纷纷坠落到我的脚下。我开始手忙脚乱心跳 加速地翻其它的书,简直是做梦一样,我又找到了六张同样的现钞,我心里狂笑着 离开了教授的住所。 以后我基本上不在乎收获的多少,我只是发疯样地喜欢那种紧张地切割和自由 地侵入,以及侵入后对这个家庭,对这户人的迅速了解所带来的新鲜和刺激。我用 玻璃刀撬开了他们生活的面纱,他们生活在我的监视里,活在我的熟悉中。即使是 面对面走来,他们也不会知晓我曾经做过他家的不速之客。我每回所窃的不是很多, 让被窃者不痛不痒,我知道他们一般不会报案,因为他们怕麻烦,也没时间,或者 怕警察上门后发生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尽力避免这样的事情,顶多是以后加强防患。 我离开报社后就没有看报的习惯了,因为我知道报纸是怎么回事,什么新闻, 什么模范典型,什么样的该上,什么样的该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工作于我,就 是一点活着的氧气,只要它不影响我,我不影响它,呼吸着还算通畅,我就不会在 意。如果没犯严重的政治错误,我的铁饭碗是谁也奈何不了的。B 部长对我的这种 行为也睁只眼闭只眼,因而我的自由空间更大,我知道像我这样若有若无的角色, 是典型的一边晾。曾经有一个不堪一“晾”的,自杀了,我无所谓,晾得越高我越 喜欢,所以我一般是到办公室转一圈,留下一句“有事呼我”,就开始寻找自己的 目标。 我考虑对机关内的人下手的可能性,我太了解了,我绝对能使他们哑巴吃黄连。 春节是个行窃的大好机会,不少住户走亲串戚,人去楼空,且家里多少放有现 金,以备急用。当然也有可能是怕像我这样的行窃者进得屋来,不甘心空手而归, 一气之下毁点家什,损失更大,不如留放一点,也不枉来者白辛苦一回——这是我, 作为一个职业行窃者,对于普通人的心理揣测。当然你觉得好笑,我没行窃时,就 与小妮交流过这样的思想,我相信还是能代表一部份人的想法的。 我决定对上任两个月的宣传科科长张丽霞下手。我与张丽霞打过几回交道,她 身上吸引人的地方不少,就是有点恃才自傲,上任后更是趾高气扬。我觉得她总拿 暨南大学的牌子炫耀,我有点厌恶她。张丽霞的老公是工商局的办事员,穿着狐皮 到处招摇写罚单的角色。别看他角色小,油水捞得一样足,小摊小贩们照样送烟送 酒送人民币,所以张丽霞家是值得光顾的。 我看了一下机关春节值班名单,知道张丽霞正月初三值夜班,晚上八点到第二 天早上八点。张丽霞还没有孩子,家里自然没有保姆,那么,我只要确定她的老公 不在,就可以潜入她的家里自由活动。对于行窃我已经很熟练,每一次成功就增添 一份自信,我早就扔掉了小妮的袜子,不需要面罩。 晚上十点钟,我在公用电话厅往张丽霞家挂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到张丽霞住 的不远处,我又在公用电话厅挂了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我把摩托车停好,往张 丽霞家窗口一看,黑咕隆冬,再次证实张家没有人在。在零星的鞭炮声和烟花的余 光里,我顺着水管开始爬到三楼,翻身跳入阳台,什么东西砸在楼底地上,发出清 脆的响声。 显然张丽霞没料到会有人爬上三楼,所以阳台的门开着,给我省了不少事。房 子的结构我相当熟悉,我想女人的化妆盒是个丰富的宝藏。所以我毫不费力地直接 摸到了张丽霞的卧室。我轻推房门的一霎,随着女人的一声尖叫,灯啪地亮了,仿 佛那女人的声音是灯的开关,我立即暴露在灯光下。 你?!张丽霞坐着,右手扯着被子挡着前胸,惊愕的张大眼睛。被窝里有人瑟 瑟地抖,我立即明白那人不是张丽霞的老公,并马上镇定下来。 他是谁?我指着被子问。我明白我与张丽霞最终会有一场交易。 你别管,咱们今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由于紧张和激动,张丽霞的声音颤抖起 来,她故作严厉,官腔官调地叫我的名字。 被窝里瑟瑟的人立即抖开了被子。 啊?!B 部长?!我大吃一惊。一身赘肉的B 部长满脸激动,他只想收拾我这 个提鞋的家伙,却忘了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在和别人的女人上床。 B 部长暴露了自己,事情只有摊开来说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开始一次滑稽的会 谈。 我很坚决地站着,张丽霞和B 部长赤裸在床,我不同意他们在未谈妥前穿衣服, 我必须采取点心理战术。我不慌不忙,张丽霞的老公什么时间回来,只有张丽霞清 楚。 你要多少钱?张丽霞说。 我不需要钱。我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考虑三月份把你列入年轻干部提拔名单。B 部长似乎胸有成竹。 我不需要什么提拔。我又轻蔑地笑了一声。 张丽霞与B 部长面面相觑。 给我提供三条可靠线索,要局长级别的。我慢吞吞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张丽霞 的眼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知道她以为我有病,他们明显地松了口气。 B 部长给我提供了A 局长、B 局长、C 局长三条线索,并详细告知我三家的家 庭情况,电话、住址及春节动向。 B 部长,这几天你手机请二十四小时开着,必要时我还会找你咨询。我要是出 事了,肯定是你提供的资料有假!我记下了,临走时不无警告地说。 在B 部长面前扬眉吐气,把B 部长治得服服帖帖,这是我行窃生涯中意外的收 获,意外地大快我心。我想B 部长不敢说假,张丽霞不会声张,克林顿被莱温斯基 搞得大失民心,B 部长的政治生涯,自然也是来不得半点桃色风雨的,张丽霞的婚 姻,也经不起这种风流重击。 我其实有点担心B 部长使诈。倘若我被抓住后再抖出B 部长与张丽霞的关系, 人家以为我造谣,即便有人信了,这个舆论也不能流传开来,根本不能影响B 部长 仕途和张丽霞的前程。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真抓起来蹲了监狱,等我出来,环境 一变,事情早凉了,我掌握的就是狗屎一样不值钱的东西了。实际我们双方都在冒 险,我们三人建立了一种特殊的信任,这在彼此的工作关系中是不曾有过的。 我回到宿舍才发现口袋里的铁撬不见了,我想起了翻阳台时听到的声音,肯定 是掉张丽霞家楼下了。我还得去店铺重新买一个。店主是个细心的中年男人,他拿 出大大小小的铁撬,每个都试着比划了几下,从他的动作我判断他可能会是个行窃 的好帮手,也许等我事情做大些的时候,考虑拉他加入。我朝他意味深长地笑,并 努力把笑容往他的记忆里送,以便我下次来时,他一眼就能认出我。店主果然领会 了,他甚至很仔细地用旧报纸帮我把铁撬包好,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慎重 地递给我。 A 局长——也就是D 城国土局局长,跟我缘份不浅,上回那个小厂长给A 局长 的“春节贺礼”被我半路拦截,这回,他又让B 部长送到我的手中了。我按B 部长 给的地址,围着A 局长家转了三天,熟悉了周边环境,各家庭成员都已核实,骚扰 电话也打了好几个。据B 处长可靠消息,A 局长一家将于正月初七驱车回老家走亲 戚,初七回来,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是我行动的最好时机。 我细心地清点我的伙伴,像征战前将军对士兵的检阅,临阵前我一般还会磨磨 枪,保持工具的锋利。我从黑塑料袋里取出铁撬,揭去旧报纸,反复地抚摸几遍, 放进袋子里。我捡起旧报纸往垃圾桶里扔前随意地瞟了一眼,一行新闻标题猛地跳 入我的眼睛:柜员疏忽赐良机,顾客顺手牵钻戒,——东方商场一枚价值十六万元 的钻戒昨日被窃。 我看看报头,《D 城晚报》十月二日版,也就是国庆第二天。十六万?!我哑 然张嘴,重重地掉进沙发,又立即弹了起来。小妮戴的戒指值十六万!我把十六万 就那样轻松地给了小妮?而小妮那样轻松地跟我道了拜拜!小妮不配拥有十六万的 钻戒,小妮跟我在一起的所谓代价,也不值十六万——我找谁补偿代价?我又急又 气,恨不得立即找到小妮,把戒指从她手上拔下来。我忽然明白小妮为什么躲着我, 她一定是知道了钻戒的价值,说不定她已经不在法院干了。 我忽然间对小妮充满怨恨。我一刻也不能等,现在就要找到小妮!可是春节期 间,机关到处都在休假,我上哪儿找小妮去?我急躁不安,情绪像鸟窝一样乱。我 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嘴里不断地骂他妈的,小妮他妈的!然后我猛地打开门,风一 样卷出去。我要去法院,至少我得证实小妮是不是还在那里! 我是机关的人,但仍被门卫客气的挡在门外。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你找不到 任何人。他说。你知道许小妮还在这里当出纳吗?我极力想知道小妮的动态。门卫 摇摇头。她走了?!我几乎是大惊失色。我不认识。门卫摇摇头说。我又描述了一 个小妮的样子,门卫再次摇摇头说,我来上班半个月了,从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女孩 子。后天上班你再来看看。门卫看我失魂落魂的样子,好像是同情我,又客气地补 充了一句。我这样失魂落魄,他肯定以为是因为爱情。 我能说不是因为爱情吗? 小妮很可能离开了法院。但是,初八那天,我还是要去法院问个水落石出,她 不会离开D 城的。分分秒秒,时间蓦地蜗牛一样缓慢,苍老,我那颗行窃以来一直 快乐轻松的心灵,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烫手的石头,煎烤着我,折磨着我。十六万, 十六万啊!我就那样轻易地给了一个无情的女子!一个无义的女子!我脑海里不断 地响起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懊悔,这个声音焦虑,这个声音愤愤不平。我把白沙空 烟盒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重新打开一包,点燃一支。 所有的工具堆放在茶几上,墙上的时钟已指到十一点了。 我知道这样的情绪,很不利于行窃,或者说这样的情绪行窃,预示着一种麻烦。 我很注重行窃前的心情,行窃前心境像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样的开阔与快乐,意味着 行窃成功了一大半,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心境下,才能保持胆大心细,随机应变,发 挥超常智慧,才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可是今天晚上,A 局长家的大门几乎是向我敞开的。 一个出色的行窃者,不应该错失任何机会。 当时钟、分钟、秒钟一齐叠在“12”上面的时候,我果断地揿灭了烟头,并于 十五钟后到了A 局长楼下。 A 局长家的防盗门很不一般,这给我增添了很大的难度。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撬门的技术,已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之外,我只不过多花了三分钟时间,就顺利地 站在A 局长家的客厅里。翻东西时我心绪烦躁,东找西找,总找不到点子上,我甚 至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什么,看到了钞票却不捡起来,又匆匆地到另一处翻找。 我似乎企图从这里把小妮翻出来。 噫?大件事了!屋里进了贼!我还在房间里乱翻,猛然听到有男人说话,立即 贴在门背后,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撬。 是你没锁好门吧?你看,贼哪有不撬坏门的哩?女的说。女人的声音使我一瞬 间热血沸腾,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就是小妮,我正苦苦寻找的小妮! 客厅的灯亮了。然后是犹犹疑疑的脚步,向我这边试探性地移过来。脚步声在 门口停住了,来人啪地一声打亮了房间的灯,我敛声屏息,只要他进来,我就先给 他一铁撬。我没打过人,握着铁撬的手开始冒汗。来人停顿几秒,转着轻缓的步子 到了另一间房,啪!另一间房的灯开了。这时我把铁撬放进马夹里层的大口袋,准 备逃跑,从房间穿过客厅到门外,我只需要三秒钟的时间,我的棉底鞋不会有任何 声响。当然我必须拽着小妮逃跑,我可以把她当人质,我要找她取回我的钻戒。 快报警吧!丢了什么吗?小妮说。 报警也没用。你先回去,记住打的士。男的哑着嗓子。 好吧。小妮回答。接着我听到两声清脆的响吻,小妮离去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 男人始终在客厅里,好像在抽烟。我竖起耳朵听房子里的动静,我脑海里只有 一个声音——不行!我不能让十六万的戒指和小妮从我的面前消失。我迅速采取临 时的B 方案措施,我扯起枕巾蒙住半截脸面,再飞快地扯起另一条,迅速地冲到客 厅,把埋头抽烟思索的男人一把蒙住,摸出铁撬狠击两下,男人瘫倒在沙发上,我 扔下男人火速朝小妮追奔而去。 在小妮招手叫的士时,我喊了一声“许小妮!”小妮一扭头,万分惊慌地看着 我。我阴沉着脸把小妮带到了我的住处。 进门后许小妮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她圆睁着双眼,恐惧地看着我,不,是看 着我的马夹。我一低头,发现马夹上血迹斑斑,我的手指立即抖动起来。 你干了什么?小妮往后退缩几步,想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我……我……我把目光投向小妮,说不上话来。 我们早就分手了,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你居然还跟踪我……还……小妮大惊 失色,小妮说不下去了,拿起电话要报警。 我是爱你的。我厚颜无耻地故作痛苦,并且劈手夺下小妮手中的电话。我必须 感动小妮,我一个人快站不起来了。 你让我打110 吧,救救他,只是救他,求你了! 我把电话放下,默允了小妮的作法。我呆呆地看着小妮拨动电话号码,忽然发 现小妮的无名指光溜溜地,那个价值十六万的钻戒并没有套在上面,我立即疯了一 样扑过去,抓起小妮的手,恶狠狠地问,戒指呢?我给你的戒指呢? 电话从小妮手中脱落,砸在茶几上。小妮被我的样子吓傻了。 在哪里?戒指在哪里?我急红了眼,把小妮使劲摇晃。 在宿舍,我放在宿舍了,我就戴过一次。小妮哭了。 放宿舍?那么贵重的东西,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十六万,报纸上说十六万——可是那是骗人的!你拿到的是仿真品, 真正的钻戒是锁在保险柜里,营业员都没法接触的。 这回是我我傻了。 小妮又拿起电话。 我傻傻地看着小妮拨电话的光溜溜的手指,好像有鲜血在她的指缝间汩汩流淌。 2002/4/14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