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猪的前传 不好意思,用《一头猪的前传》记录我40岁之前的生活,真是不好意思。因为, 在一般人看来,人要是能活出可以写传的彩儿来,你即使不是什么名流,起码也是 个方圆100M小有名气的人物吧。这两个因素我一个都不占,却在这儿一本正经、假 模假式的写起“传”来,还什么“前传”,简直是恬不知耻,不好意思都便宜我了。 哎哎哎,大人哎,我清楚我这样做不对,可是我有点人来疯,你越是不让我做,我 就越是要做。我之所以非要这样做,我有充分的理由:第一,我今年42岁,42岁不 算老吧,还没得脑中风、脑血栓、脑萎缩什么的吧。就是说,我的大脑还很清楚吧, 脑子清楚就不会说胡话吧,脑子清楚肯定知道自己多粗多长吧,脑子清楚肯定知道 自己的“体重”吧,脑子清楚肯定知道自己吃多少拉多少吧。好了,一头猪能有如 此清楚的脑子,并且能清楚的回忆猪曾经经历过的事儿,一定不会有什么水分吧, 不会把自己做的明明是对不起人民群众的事儿非说成是活雷锋现世吧;第二,你说 我要是现在不写出前传来,等猪被拉出去宰了,或者行将就木的时候再写出猪的思 想、猪的观点、猪的世界,那可就全变了味了,等你发现了我写的和我做的根本不 是那么回事儿,你想贿赂我“哎哎,张老,王老,您不能这样写啊,您要是这样写 了,会有人不高兴的”,到那时候可就迟了。所以,我决定就现在写!写出一头猪 真正的生活。不过,我得先声明一下,我现在写的以下的文字,你叫它传也行,叫 它回忆录也行,总之,百分之百都是真实的,百分之百都是可靠的,百分之百是没 有一点儿水分的。就是说,这份猪的“真情告白”我写着舒坦,您看着也不觉着别 扭,两情相悦,何乐而不为?最后,再声明一点,以下我所说的话,真话的概率为 101%. 为什么要多那么“一”点呢?告儿您吧,这“一”点 就是假话了,因此, 在下在此声明:本前传100%以内的话由本猪我承担一切法律责任,100%以外的话概 不负责。有事儿去找养猪的人。 0 岁——15岁:面黄肌瘦、瞎屁不懂的猪 听我妈说,我出生那年,全中国正闹饥荒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不高兴,把苏 修这帮家伙全赶跑了,跟着中国不知怎么就不行了。现在男人们都忌讳说“不行”, 好象“不行”就是指阳痿,是这样吗姓“男”的同志?我妈说那时不光全中国的男 人不行,全中国的女人也不行。我妈说她的两只“妈妈”(乳房)瘪得只剩一层皮 了。偏偏我的一张小嘴儿又挺不自觉的,连这一张皮都不放过,只要一看见我妈, 我就使劲地哭,我妈不忍心看我哭,就敞开怀,拉出那只皱皱巴巴的皮裹着的奶头, 应付差使一样地,塞到我嘴里。我那时真是瞎屁不懂,给个棒槌当针使。明明里面 什么东东都没有,可我还是咂吧咂吧地吸呀、吸呀,一副挺知足的样子。后来听我 妈说,那时我们娘俩儿就是你哄我我哄你,图个安静。等我安静了我妈再用检来的 黄菜叶子,往锅里搅和一点山芋干子面,管他三七二十一就往我的小嘴里塞就是了。 塞着塞着,竟也能把我“塞”成一颗黄豆芽,竟也能把我“塞”到了上小学。 那是1966年。 现在我女儿吃东西从来就不挑三检四,给什么吃什么,她知道如果摊上那个年 代,她也得吃黄菜叶子。我整天拿黄菜叶子吓她,慢慢地,说多了我自个都不敢轻 易再提什么黄菜叶子了。后来,不知怎么就养成了忌讳一切与黄有关的坏毛病。比 如黄的颜色,说话带“黄”字儿。可能“黄”是不太好。生活中什么事儿办砸了, 人家就会说“咳,这事儿看来是黄了”。 也可能因为我的前半生总是一会儿这事儿黄了,一会儿那事儿黄了,落得我至 今是一事无成。 从小学(没上过幼儿园)到现在,没当过红小兵、红卫兵、积极分子、共青团 员、共产党员。 我一生唯一的一张“奖状”既不是三好学生,也不是什么先进工作者,而是我 1977年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时学校发给的插队 落户的证明。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打小吃黄菜叶子吃的。现在谁跟我提带“黄”的 字儿我跟谁急,我谈“黄”色变我。 不过,凡事儿都有两面性。我是叫“黄”给害惨了,可是我女儿却因“黄”戒 掉了挑三检四的坏毛病。这就得归功于我的忆苦思甜了,看来革命教育偶尔还是管 用的嘛。 言归正传,还是回过头来说1966年。 1966年在中国可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这“文化”的革命开始了。 我要上学了。我爸说:“走闺女,明儿就上学了,早上时间紧,没人给你扎小 辫,把头发绞了”。我瞎屁不懂,屁颠颠的跟在我爸后面去剪头。第一次进理发店 我有点儿害怕,就哭。 我爸以为我不想剪头发,就哄我说:“乖,听话,等剪完了头爸带你去买冰棍 儿。” 呵,一根三分钱的冰棍儿就把我哄乐了。 到了学校,姓朱的女老师让我跟一姓杨的男孩儿坐一个位子。这小子早熟,上 课第一天就摸我新绞的童花头,还对我说他喜欢跟我坐一起。我问他为什么呀?他 说我比他个高,以后有人欺负他我可以帮他打架。呵,这小子还挺功利的。 果然,第二节课铃声刚响两下,就听我同位姓杨的小子扯着大嗓门叫我呢: “吴翠花,姜小三打我”。呵,这小子,姜小三打你叫我干吗?我一女孩儿家家的, 怎么能打得过男孩儿呢?再者说了,那小子打得是你又不是我,我瞎掺和什么? 我这边儿刚想转身走就当没听见,就只听这姓杨的小子不依不挠地大叫: “吴翠花,你爸还想不想开大车了?” 可怜见,我爸从13岁起就随我二大爷在火车上烧火学徒,抡铁锨都抡了三十年 了还是个副司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我爸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坐在正驾驶的座位 上对抡铁锨的徒儿们呼三唤四。对他的这种想法后来我分析,在医学上属于妄想型 精神补偿症。 这会儿我才楞过神儿来。怪不得昨天晚上我爸跟我妈嘀嘀咕咕说给杨段长送点 儿什么礼好。原来我爸想走杨段长的后门升“大车”。 等我决定了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就帮姓杨的小子打这一 回架时,铃声不早不晚的响了。得,没辙。操场上围观的学生“轰”地一下全拥进 了教室。 后来回忆起这事儿我真是悔恨莫及。我要是不犹豫,我要是一个箭步冲上去, 给姜小三来个峨眉派“金顶九式”,也许我爸早就实现了他一生的梦想,也许就不 会发生后来接二连三的悲剧了。 你说这“文化”的革命早不开始晚不开始,偏偏在我懵懂之年革什么命啊。我 要是个先知先觉,我就会“教育”我爸:“你一烧火的,参加什么”踢派“”支派 “啊?那都是开中国大车的车夫们狗撕皮袄的破事儿。你就好好抡你的铁锨,一月 挣四十三块五把我们兄妹几个糊弄成人你也就不愧是我爸了。” 就因为我没能及时说出刚才那番话,我爸和我妈以高昂的革命斗志,以工人阶 级最淳朴、最直接、最无私的热情,分别“挤”进了革命队伍,一个“踢派”,一 个“支派”。 这可从此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们家这八平方米的小屋操戈两派,那个闹啊。我爸说 他誓死捍卫毛主席,我妈说她生命诚可贵,保皇价最高。两个人天天辩呀夜夜论, 我听着还真以为中国革命的乾坤就掌握在他们手中似的。你说你们在家里辩一辩、 论一论也就罢了,就全当练脱口秀。呵,辩着辩着竟还辩到了对方的单位去。我爸 把我妈的大字报贴到了我妈的单位,我妈把我爸的大字报贴到了我爸的单位,知道 的说这给“文化”的革命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身上附了什么邪。就像我们家 隔壁董大爷的小儿子胜利,自从挖防空洞挖出个死人的头盖骨后就谁都不认识了, 连他爸他妈他哥他姐他妹他女同学,统统不认识。不认识也就罢了,还见谁追谁, 追谁打谁。一边追还一边喊“深挖洞广积粮毛主席的话记心上”。 后来我说我妈你和我爸可能当时真的是被什么邪附上了身? 我妈笑笑,笑的很暧昧,笑得很不好意思,说“要说有什么邪那也不光是我跟 你爸,全中国的人都附上邪了”。 也真是的啊,那时候人人都以为自己特伟大、特革命、特正常、特什么。一家 人不是一家人,夫妻不是夫妻。弄得敌我双方誓不两立。朋友、同事也就不说了, 你说这两口子一个被窝弄俩派别,那哪叫过日子。夫妻是什么?夫妻是夫唱妇随,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是千年修来的缘哪。然而,我爸我妈全然抛开个人关系, 以革命大局为重,丝毫不讲什么夫妻私情,毅然决然要把对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 只脚,叫你永不翻身,遗臭万年。 唉,我就在我爸跟我妈的大鸣大放大辩论中,长成了一名革命小将。这是1975 年的夏天。 15岁的少女,搁现在该是最灿烂的花蕊,可我的情窦却初开在一个燥热的有点 儿让人窒息的午后。 中午放学回到家,敲了半天的门,我妈才轻轻的把门闪开一条小缝儿。我侧着 身子进屋一看,原来我爸正躺在床上,脸抽搐得就像搁置太久的衣裳,怎么熨烫都 平展不了似的。我妈表情木然,对我摆摆手说:“去,厨房有剩饭,自己热热吃去 吧。” 我哪有心思吃饭?我静静地站在我妈身边,问我妈我爸他怎么了,我妈说: “你爸的腿叫” 支派“的人给打断了。” 我不解:“他们为什么打我爸?” “哪有为什么,还不就因为你爸站错了队。” “放你他妈的屁。”我爸两手使劲撑起来,对我妈吼了起来:“我就是要造你 们这些保皇派的反,你们这些个保皇党,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我妈就怕别人说他们“支派”不好、不行,听了我爸这话立刻起急,这会儿也 顾不上我爸的腿了:“你熊什么你,你要是不参加”踢派“,哪能有今天?” 我真闹不明白,“踢派”要打倒谁?“支派”又要保护谁?我当时闹不明白, 那是因为我人小不懂事儿。如今我已近中年,可我还是闹不明白。谁闹明白了咱向 谁学习学习,拜个老师,得,我先在这儿给您万福了。 我实在听腻歪了这派那派,饭也不吃我就扭头走了。 就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午后,我遇上了前头说的那个叫胜利的他大哥支援。支援 小时候不叫支援,叫援朝。董大爷从来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他可是是我们街坊中 最有文化的人了,给孩子起名字都起得特有文化,特有时代色彩。大儿子援朝是董 大爷抗美援朝那年有的他,所以起名叫援朝。有一阵子中国的城市人口多得要爆炸, 就是一张嘴每天只吃一两饭也显得提襟见肘,我妈说那时饿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吃饱喝足是从未有过的。英明的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全中国的知识青年一夜之间全 “支援”边疆去了,董大爷又立马把“援朝”改名叫“支援”了。“支边”搁现在 来说有点儿移民的意思。董大爷要是能活到现在,也说不定会给支援的孙子起名叫 “托福”或“雅思”,再或者叫“QQ”、“MM”,没准儿叫欧元那也说不定。 支援我叫他支援哥。就在我没精打采的瞎逛逛的时候,我与支援哥“撞”上了。 “哎,翠花,大中午的干吗呢你?吃饭了吗?” “没有。” “没吃正好,我们家今天要给我送行,到我们家一块儿吃吧。” “支援哥,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夜里的车。” “哦。” 支援哥一边说,一边就拉着我到他们家去吃饭。 到了董大爷家,我看他们一家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董大娘更是泪眼婆婆,只有 支援一个人故做轻松的给我和胜利两人逗乐。 支援“支援”边疆九年,中间就回来过这一回,这一走又不知道到哪天才能再 见面。我就是在那天董大爷家的饭桌上明白了什么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吃完了饭,大家都该干嘛干嘛,只有我实在不知道该干嘛,就一头拱进支援哥 住的鸽子笼,想跟支援哥说说话。 支援哥见我进来有点儿吃惊,又有点儿惊喜,没说什么,就指指床沿儿让我坐 下。 我坐在支援哥的床上,顺手拿起枕头上的一本歌曲集,翻开正好是一首《梅娘 曲》。 就是这支《梅娘曲》把我的情窦捅了个大窟窿,现在想起当时的那一幕,我仍 然想哭。时不时哼哼两声,眼泪也是在眼圈里打转转。 三伏的天我怎么就是觉得从心底冒寒气。支援哥却热的一个劲的撩起老头衫呼 哧呼哧的扇,我从支援哥撩来撩去的间隙,看到了支援哥前胸一片乌黑浓密的毛发, 我不知怎的,心跳的那个快哇,就好象怀里揣了只小兔子,扑腾、扑腾。支援哥说, 我教你唱《梅娘曲》好吗?我低着头只顾心跳,慌乱地答应着。 支援哥一手捧着歌本,一手打着拍子,轻轻的哼唱:“哥哥,我是你亲爱的梅 娘……. ” 还没等支援哥把一首歌唱完,我的眼泪早已经忙得披头散发了。支援哥看我哭 的不行,什么都没说,就把我揽在了他的怀里。 那一刻,我好象有一种归宿的感觉,既踏实,又甜蜜。 支援哥的心跳得比我还快,比我还有力,两只手也是忙啊,一只手忙着给我擦 眼泪,一只手忙着解我的上衣扣子,嘴里还不停的说着什么,连我的名字也不叫了, 好象叫的是“我的小冤家,我的小鬼灵精”什么的。 接下来的程序不用我说看官也能很详细的想象出来,可能想象的还很丰富,还 很有细节性。 其实你错了,后来的情节是,我的胸罩右边一排风纪扣(不是15个就是16个), 支援哥楞是一个没解开。这边我们正手忙脚乱地“研究”扣子问题的时候,就听门 外谁在没人腔的嚎叫:“不好了,老吴家两口子打起来了。” 支援哥听出是我们家出事了,立马把手从我的胸前停下来,身子也从床上一下 子跪在了地上,双手突然紧紧抓住我的两腿,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大腿中间,哭了。 天气本来就热,这一捣持,流得那个汗呀,就跟刚出澡堂似的,整个水人一对, 要不是谁叫的这一嗓子,再继续捣持下去,两人非中暑一对儿不可。 那一刻,我只觉得这世上的苦难怎么都叫我们给摊上了。 男人膝下是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支援哥在我如花似玉的15岁,在我的面前 也跪了,也哭了。完了他走了,到他的大西北去了。 我仍然回到我的世界,继续成长我的18岁、我的20岁、我的100 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