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京告状 内蒙古一0 四劳改所的广场上,在望楼持枪士兵的严密戒备下,正在召开犯人 批判犯人的批斗大会。 数百囚徒众目睽睽之中,胸前挂着用红笔书写的牌子‘帮助逃亡 特务 肖华’的肖华被带到了主席台右下的被告席上。 瘦削的脸上、手上、脚上长满痦子的肖华被带上来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 连日来被关警闭的收获。囚徒们开始骚动起来。在看守拿枪威吓下。好容易才肃静 下来。采用囚徒批判囚徒的“车轮大战”是劳改当局经常使用的绝招。帮助犯人改 造思想,认识错误,每奏奇效。 中央主席台上,端放着劳改所政委和所长的坐椅,右端站立着担任大会主席的 副所长,大会主席面向台下的囚徒们,先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 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坚持狠抓阶级斗争,容不 得半点松懈。今天,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指引下,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越 来越好!但是,阶级敌人还在,心不死。已经被执行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逃犯张文星 和陈小军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但是斗争并未结束,还有一个协助逃亡,至今 死不改悔的肖华。“ 主席台对面台上的政治宣传员,举起右手:“肖华,低头认罪!” 呼起口号来,批判大会正式开始了。 数百囚徒一齐高举拳头吼叫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被告席上的肖华被二名看守拿枪架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肖华低垂着头,聆听着 这震耳欲聋的口号。四年前,在北京钢铁公司的批判斗争大会上,他已经经历过了 一回。但是,这种在枪杆子压境之下的批斗大会更令他胆颤心惊。 “下面开始揭发肖华的反动行为!” 劳改方面早作了周密安排。谁发言?谁讲些什么?用不着交代,囚徒们惟恐失 去这将功赎罪的绝好机会。 “王欣——” 第一个被点名的是同房中与肖华平时较为谈得来的原驻某国大使馆的领事先生。 政治犯。 虽身着黑色囚服,仍不失昔日外交官之高雅风度,不急不慢,徐步走到台前: “我们身为囚徒,能得到党和国家的宽大,在劳动中改造思想。首先应该感谢共产 党,感谢毛主席!可是,仍有人体会不到党的恩情,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张、 陈也是,前车之鉴当以为戒。我们要更进一步强化无产阶级专政,强化相互监督体 制。彻底批判揭露肖华的反革命罪行,把他作为一个活着的反面教材来教育那些胆 敢重蹈覆辙的阶级敌人!” 无愧为是外交官出身,说出话来滴水不漏,比当年阿庆嫂的那张嘴还历害。 数百囚徒,争相呼应:同意!同意! 王欣接着又道:“下面 ,我检举揭发有关肖华的反革命罪行,肖华对待政治 学习从来就是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去年,当中苏边界开始紧张之时,有一次政治 学习后回到监房里时,针对政委在会上的发言,肖华满口牢骚:说什么以前的老大 哥在帮助我国解放和建国初期的经济建设中有着不可磨来的功绩,简直是放毒。是 诽谤!”正面台上的所长和政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认为政委的见解才是最正确的,绝对的正确!政委是党的代表,诽谤政委 就是诽谤党!” 肖华哑然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的了。的确听王欣以前谈论过苏联局 势,自己又不是政治家,哪来的那么高的政治见解啊。 “下一个,尹瑞群——” 被点名的是天津有名的歌舞团的大指挥。开始还有点儿犹犹豫豫,但很快就镇 [下了下来,大有一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之模样。 “肖华,利用逃犯陈小军好色之弱点,经常向他灌输一些封建色情的东西。例 如,说什么有的劳改释放犯,由于无法返回原籍,就在劳改所附近 开荒种子地, 成了”亲农民“。新农民娶了蒙古族的”新媳妇“。还说什么蒙古的女人象日本女 人一样漂亮。害得陈小军神魂颠倒半夜里”跑马“这个虽然不是协助逃亡罪,但是, 破坏生产就是破坏革命!大家说,对不对呀?” 美男子象是在背台词,很有舞台风度。 “对!愉坦白,快交代!” 囚徒们群情昂然,落井下石。 主犯张文星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栽赃到了肖华的头上。肖华低垂着头,有口 难辩。 被指名的揭发者一个接着一个上台发了言。 最后一个揭发者,没想到竟然会是李桂华。 李桂华看也不看肖华一眼,径直走到台子中央,即使是关警闭,受拷打,肖华 都能忍受,生怕会牵连教他日语的李桂华。平时在监狱中李桂华的名声就不好,大 家都瞧不起他,蔑视他:“华侨先生”。要是把从日本归国的华侨李桂华给咬了出 来,恐怕他的下场会比自己更糟糕。 “我和肖华同样是羊倌,我了解他的所作的为。” 李桂华开门见山。 “在放羊的过程中,他逐渐地掌握屯有关草原的详细的知识,比利时如,在什 么地方生长着什么种类的牧草啦,到那里的距离有多少公里啦,从几月开始到几月 为止蒙古族游牧民的蒙古包作何移动啦,他都进行了细致的观察。我原以为这位钢 铁工程师同志如此热心学习地方的地理和风土人情是他改造思想的成果呢,没想到 他是别有用心,是在为逃亡计划作周密安排!受他嗜好书法的父亲的影响,我还看 到他经常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不出是王羲之楷书还是草书,问他,说是临摹什么弯 弓望月的,旭日东升的的字体,骗子,骗人! 原原他写的是这次逃亡计划的暗号!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又不逃跑呢!“ 李桂华脸涨得通红,将肖华的丑恶嘴脸一笔一画地勾画了出来。只是他说的弯 弓望而却步月的,旭日东升的没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接着又道:“通过这次事件使我们清醒地认识到,在我们劳改所内还在继续不 断地产生着的新的阶级敌人,大有成为反革命据点的危险性在!我认为肖华不止是 犯有协助逃亡罪,应该判他更重的教唆罪!” 教唆罪是囚徒的致命伤。李桂华似乎弹劾得仍未尽兴,大模大样地走到被告席 台前,“呸——!”简直朝肖侉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被人吐唾沫是对人格最大的 侮辱。 肖华屈辱得浑身直哆嗦。李桂华明哲保身出卖朋友,可耻! “肖华,到现在为止,还不赶快坦白认大会主席副所长的声音刚落地,四面八 方的吼叫声一齐向他袭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华视线模糊,看不清台下 的人影,突然倒地,看守慌忙揪住肖华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 肖华不想反驳,也没了反驳的中央台上的所长跟旁边的政委交头接耳地说了几 句什么之后,威严地巡视台下一眼,作总结道:“在党和毛主席的正确指引下,至 今为止我们劳改所可以说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象肖华这种子反革 命分子事件,今后如若再发生,势必造成革命的危机,你们囚徒们要提高警惕,加 强思想政治学习!今天的大会是一个面功的大会,圆满的大会!”副所长宣告: “批判斗争大会到此结束,把犯人押下去!” 二名看守给肖华带上手铐和脚镣,架着他走了。 七栋监房,囚徒们围着肖华侨李桂华七嘴八舌地喧嚣道:“喂,华侨先生,看 不出您刚才那两下子还真有水平诶,高家庄实在是”高“。没说的,肯定减刑罗。” 杀人犯直恨爹娘怎么没给自己也生一个好脑袋。 “我们这些被点名的人,凉了一大席,全都他妈的废话,先生就是先生,,人 家是”国际水平“。咱哪能比啊,我看呀,最少得减二三年刑。” 其他囚徒亦羡慕不已。 “哼,三年?最少得减五年!” 李桂华全是牛上了。 “废话少说,赶快开烟吧,以示庆祝啊!” 李桂华慷慨大方地将用劳改换来的钱买来的‘双鱼’牌全部吐了出来。 “哎,别急呀,有你的。” “等等,给你一支。” “抠门,才一支。” 有人在争抢香烟,但也有人嗤之以鼻,有几名政治犯就明显地表露出对李桂华 的轻蔑之情。 “好啦,好啦,今天 的发方累死我了。” 李桂华伸伸懒腰,拿过被子蒙头躺下了,心思却又回到了肖华的身上。 昨天夜里的学习结束之后,一名管教干部把李桂华带到了审讯室,向他详细了 解了肖华的日常活动规律之后,又问他作为羊倌应该对大草原的地理很熟悉,有没 有发现什么肖华协助陈逃亡的破绽? 李桂华根据肖华平的工作认真态度推测,当局一定尚未抓到他的什么确实把柄, 李桂华想装迷糊蒙混过关,可是当管教打开桌子上的《毛主席》本后,着衤吓了他 一大跳,上面明摆着记录着日语的五十音图。 “怎么啦?想起点什么来了吗?” “没在,在《毛主席语录》背面乱写乱画。这是什么行为——” “不是乱写乱画,这肯定是协助张陈逃跑时的有关路线的暗号。这些七拐八弯 的文字怪怪的。准没错,你说呢?” 李桂华不知所措,回答不上来,如果说是暗号,那么协助逃亡罪自然成立,如 果坦白说出那是日语,本来就是日本特务嫌疑犯的肖华那可是罪上加罪,非落个枪 毙不可,追根刨底,顺藤摸瓜自己自然也脱不了干系,统统枪毙!再者,当局为什 么挑选自己出来充当揭发者呢?是不是怀疑他俩之间有什么瓜葛,李桂华高度戒备 着,不敢大意。 “真的,好象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这些七拐八弯的符号或许真是什么 有关逃跑路线的暗号吧?” 李桂华装疯卖傻。 “咽,肯定没错!陈就是躲藏在肖华的羊群里给抓回来的。根据陈生前交待, 他是特意隐藏在肖华的羊群中的,以便通过草原。 反正是劳改当局事先准备好的自白书,签字画押是了。 管教干部探身道:“肖华顽固不化,关他警闭也不怕。明天召开批判斗争大会, 以毒攻毒。你作为囚徒代表,也要上台发言。” “我?不行……,我跟他不是同房。反正,跟他扯不上任何关系。” “当然,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同房者。你,主要站在羊倌的立场对他进行揭发批 判。你好歹也是知识分子,不用我教你该说什么吧?” 语气坚决,不容推辞。 “好吧。可教我怎么说呢?实在想不出什么揭发材料……” 李桂华还想耍滑头。 “嗨,嗨——。怎么就你一个人对揭发肖华态度这么消极啊!难道还有什么别 的原因不成?” 职业习惯使管教干部的神经特别过敏。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桂华可不想惹火烧 身。 夜里,李桂华自责内疚。转折难眠。都是自己胡说什么忘记母语是做人的耻辱 啦,非让他学习日语不可。结果闹成这种局面,害人害己。 挖空心思,终于计上心来。先胡扯一通书法,冠以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名头,接 着再用日语暗示他张旭。可是肖华耷拉着脑袋没半点反应,简直是对牛弹琴。没法 子只好出其下策,朝他吐口水,想叫他抬起头来以便递过眼神去,可肖华除了气得 浑身乱抖之外,木头人一个。再者,在劳改所所长打头的众多管教干部众目睽睽之 下,到底不敢过分造次。 唐代书法名家张旭之作品奔放豪爽、极有个性。字体较难辩认,在外行眼里颇 似日语假名。 因此才故意巧妙地用日语读出チョウキョク,可肖华到底还是没有反应。白费 心机,只落得个“臭狗子”的骂名。李桂华委屈的蒙头痛哭起来。 重返单间的肖华,静心回想白天批判大会的“车轮大战”。 犯人斗争犯人,被斗争者无疑成了人下之人。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惟有李桂华的揭发给他的打击最大。先前是陈的自白书, 打从宁夏劳改以来,一直与陈同食共寝,结果关键时刻把他给出卖了。情同手足即 是兄长又是教师的李桂华也在背后捅刀子。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了自己活命,就可 以把别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就在肖华开始感到绝望时,突然想起在李桂华的咒骂声中好象夹杂的有日语短 句。 ——弯弓望月的チョウ,朝日东升的キョク?肖华在手掌中反复比画着,写出 来一个张字,朝日东升的キョク?キョク、キョ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 是个什么字。反反复复地又是念叨,又是比画——啊,想起来了。这是一个旭字, 张旭是人名,乃唐代之草圣。 其字自由奔放,极有个性。字体潇洒,难以辨认。父亲以前曾教过他的,其奔 放的曲线颇似日语的平假名。相到这,肖华顿时茅塞顿开:李桂华原来是在唱“苦 肉计”。假装揭发批判,实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种夹杂日语的批判居然瞒天 过海没有引起劳改所管教干部和其他知识分子政治犯的注意。 在肖华悲观失望身心焦脆之时,终于解开了张旭之谜。好歹给他心中带来了一 线生机,肖华彻夜未眠,收肠刮肚尽其所能回想有关张旭的点滴知识。收效不大, 疲劳过度,大脑迟钝。 翌日,肖华被带到了审讯室,肖华步履艰难地迈入审讯室时,一名管教干部背 着手正站在审讯桌前:“怎么样?昨天的批斗大会有没有触及灵魂啊?没有的话, 今后每天都开批斗大会,搞‘车轮大战’,直到你低头认罪时为上!” 为了不让管教起疑,肖华依旧象往常那样跪在地上,等二名看守对他拳打脚踢 完成‘本职工作’之后,才抬起头来:“我……坦白……” 声音虚弱。 “好,说吧!” “其实,在《毛主席语录》本上写的东西不是逃走暗号,是临摹的唐代书法家 张旭的草书,正如政府您知道的那样,张旭的草书字很难辩解。而且奇拔——” 被冠上了一顶高帽子的管教,自尊心感觉良好:“嗯,是嘛,我早就觉得象张 旭的字,面熟得很啊。” 为了掩饰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的缺陷,管教时刻不忘争取主动。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答呢?” 目光疑惑。 “我是怕,张旭虽然是唐代的大书法家被人尊为草圣,但是他好酒贪杯名声不 好,常常醉后每有奇笔。有时还弄得黑墨满头。思想陈旧。每天劳改改造思想,我 仍旧怀念旧思想,我害怕政府说我抗拒改造。所以没有及时交代。我坦白,我认罪。 请求政府宽大——” “既然如此,那你将这段文字读读看!” 肖华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肖华开动机器,拼命思考。 “快,快念啊!” 语气险恶。 肖华咽了咽口水:“那是杜甫赞扬张旭书体所作的‘饮中八仙歌’中的一节。” 肖华打开《毛主席语录》本,面对着五十音图煞有介事地胡诌起来:“张旭三 杯草圣云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有板有韵地唱起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来。 “把意思简明扼要地向其他同志再解说一遍!” 管教干部不懂装懂。 “张旭只有在端起酒杯之后,才能写出好字。即使是在王公贵族面前亦放荡不 羁。从前在王公面前取下头巾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张旭借酒装疯故意不戴头巾。但 他醉后下笔有神,妙如烟云。故此,亦深得王公们喜爱。” “哼,什么玩意儿。好酒贪杯,还草圣呢。我看呀,是‘草包’一个!” 管教心里不服,自己酒量同样不小,只是文章写的不妙。 “好了,这件案子的审查就到此为止。” 管教合上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眼睛紧盯着肖华宣告道。 “破旧立新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四年了。再劳改中,让你们白天劳动、晚上 学习。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改造好思想。从新做人!可是你却让旧思想迷了心窍, 学习起什么醉书法来。分明是抗拒改造,贩卖四旧!虽然你的刑期至今不明,但是 我还是要宣布:从本日起,判处你有期徒刑十五年!不日上报法院,追文下来。” 肖华愕然了。有期徒刑十五年——!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自己在偷着学习日语, 那还不得判自己无期或者死刑啊!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万年太久,十五年很快就 会过去的。 “在自白书上签字画押吧!” 担任纪录的纪录员将录文送到肖华的跟前。文字幼拙。除了张旭两个字没有写 错之外,所录的‘饮中八仙歌’诗文,十个字差不多错了八个。 肖华签了名。捺了手指印。 长春乡下。李家屯自家。 肖天成端坐桌前,默默无言地操练书法。 文革还在继续深入发展,教师成了‘臭老九’。小学生也学着中学生那些红卫 兵哥哥姐姐们,将学校教室里的玻璃门窗砸的稀巴烂。到处都在停课闹革命。肖天 成除了没周去学校一、两趟看看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他从不与人交谈,只是倾心 书法。 肖天成一改往日喜好楷书之癖性,近日开始练习起唐代之后的草书来。他认为 草书自由奔放,更有个性。记得儿时书法入门时临摹的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至今不忘。 仲春命月 风柔木清初心难改,不时信笔写来。 “老头子,该吃饭了吧?” 妻子冬旭从背后招呼道。一边看了看他桌子上的东西。生怕再有古典诗歌和古 书出现。到处都在破旧立新。可不能粗心大意。废纸上写的字,冬旭一看就明:肖 华 小华 小华…… 上面写满了消息不明已达四年之久的小华的名字。 “你这是……?” 冬旭语塞了。四年来的心痛,使得刚过五十的肖天成的头发全白了。 坐在餐桌前,夫妇俩刚拿起筷子。 “二老好!” 住在附近的侄女兰英打外面进来了。头上戴着头巾,手里提着东西。象是外出 刚回来。 “哦,是兰英呀。来、来,没什么东西,一块儿吃吧。” 天成招呼道。 “给,别客气。” 兰英取下头巾,递过手中的鸭蛋和油条。 “嚯,今天打牙祭呀。谢了。” “总是让你破费。” 冬旭也道谢道。 兰英铰着着齐肩短发,绽开卧蚕眉苦笑道:“今天是学校开工资的日子,不用 上课,工资照发。” 和肖华在长春市内同一所学校高中毕业后,根据本人自愿,被分配到了初中教 语文。至今仍是独身。 “啊,还是毫无头绪?” 兰英一边啃着油条,一边望着桌子上写满了小华的毛笔字问道。 “嗯,找北京钢铁公司打听多少回,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甭定是送哪疙瘩的五七干校去了。照小华的性格,也该给家里来个信呀。哪 能这样呢?” 夫妇俩相继谈论起来。肖天成着四年之间给北京钢铁公司、长春公安局、北京 公安局写过不下二十多封信。没有一个单位回信的。今年春天,拜托一位现在在鞍 山钢铁公司当工人,自己过去教过的学生打听来着。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中国最大 的钢铁公司——鞍山钢铁公司同样也被造反派夺了权,一切都在革委会管辖之下。 国家建设虽然需要钢铁。但是,国家领导更加喜欢革命。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都下放农村改造思想去了。学生让他放心,等什么时候知识分 子思想改造好了之后,终究是要回来的。 学生还告诉他,听说北京钢铁公司的技术人员都下放到靠近越南边境的云南省 的农村去了。 其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叔呀,写封信给云南省省外事处了解一下。看他们那儿是否有从北京钢铁公 司下放去的技术人员?我帮您写。” “信早写过了。可云南省外事处不给回信。” 天成放下筷子,没了胃口。 “是么……?不过,小华哥人虽老实,可身子骨倒是挺硬实的哟。无论处在何 种逆境之中,他都能忍受。他一定还活着,我想。” 兰英的眼圈红了。 饭后,天成为了静心又扒在桌子上练习书法去了。兰英帮着收拾碗筷。 “老是惦记小华哥的事,叔会操心操出毛病的。我看得早点儿想办法跟哥取得 联系才行。” “兰英,你不是也在一直等着肖华回来的吗?” 冬旭言道。 兰英满脸绯红,低头擦桌子。 “没一日不担心小华哥的安危的,跟您老一样。” “你和肖华之间有过什么约定吗?” 冬旭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 “哪,哪有的事儿。在我的心中,小华哥就象是自己的亲哥哥一样。正是受小 华哥的影响,我才刻苦好学,成为咱家的唯一的一个有学问的高中生。” “这话有理。就算我们家肖华有福气能娶兰英做媳妇,你们家大人是绝对不会 允许的。跟小日本鬼子结亲家,那还不得戴高帽子游街啊。那可是全家的灾难。” 肖天成由于收养了日本孤儿做养子,好几回被揪出来游街示众。沿着李家屯车 站前面的广场,经过村邮电所、小学校、再到人民公社大门前。沿途红卫兵小将直 朝他扔鞭炮。 “婶子,官老爹和老哥他们说什么好了。爱说不说——。咱家的小宝哥呀,巴 不得小日本鬼子小华哥不在了,他才高兴呢。谁跟他计较啊。” 兰英故作轻松地打笑道。 冬旭直为兰英可怜。都成老姑娘了,还不肯相对象结婚。 大门口响起了自行车的铃铛声。邮递员敲门,递进来一封信。 “咱家可是有日子不见有信来了耶。” 冬旭言道。将信放在丈夫的桌上。 天成拿过信,翻过来看,没写寄信人。奇怪?字体也眼生得很。 打开信,直看了两三行,天成便大惊失色。 您的儿子,肖华现在已经沦为囚徒。正在内蒙古某劳改所服刑。据他本人说, 1966年12月,被单位隔离审查,冠以日本特务、破坏生产罪,未经司法部门公审, 直接押送宁夏回族自治区劳改。1966年初,移送内蒙古劳改。罪名全系捏造,冤枉 入狱。即使是在劳改服刑期间,仍然始终不忘有朝一日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这 也是他之所以能坚持活下来的唯一精神支柱。 肖天成反复读着这封寄信人不详的来信。热泪夺眶而出。 “老头子,你——?” 东旭惊愕地问道。 天成默默地将信递了过去。 “天啊!小华送了劳改——!?” 话没说完就梗住了,兰英抢过了信,一时间室内空气凝住了,三人现出三种不 同的表情。 “——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会用匿名信呢?这会是谁写来的呢?叔,您心里 有谱吗?” 兰英抬眼问道。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不会是什么人看大叔人老实好欺负。搞得的恶作剧吧?莫明其妙的。” “为啥?人家特意向家人通报他独生子的消息,怎么的会是恶作剧呢。” 冬旭不同意兰英的看法。 “难说,我总觉得有点儿不自然,这封信的语气虽象男人,可笔迹分明又是女 人的字。能有机会接触囚犯的除了女囚不会再有他人,既然女囚可以寄信出来,那 小华哥干嘛不自己直接写信来呢?所以说,我认为这个不自然。” 兰英的观察力十分敏锐。 “嗯,兰英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不管是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这人肯 定和小华有过关系,他是真心好意的,我体会得到的。为什么不落款签名,一定是 有他自己难言的苦衷。” 天成将那封信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看,邮戮是内蒙古发出的耶。” 遗憾的是邮戮上的墨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辩认。 “不知道寄信人也好,不知道发信的邮局也罢。依我看,这封信不会靠不住的。” 冬旭发表意见道,天成颔首赞同。 “父子连心。打小,您亲手将他扶养大的,叔既然认为这封信是好意,那准没 错,不管怎样,好歹总算是有了小华哥的下落,”兰英也改变了先前的看法。 “既是冤罪就得早日替他平反昭雪!” “可是,这上面除了说他在内蒙古劳改之外,什么也没写啊。咋的才能找到他 们呢?” 兰英喃喃自语道。 “其实,老早以前我就担心会出这事儿,现在看来只有直接去北京的人民来信 来访办公室上诉!” 沉默了一阵之后,肖天成下决心道。 “您,要上北京——?” 冬旭和兰英惊愕了。 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是一个负责处理人民大众写给国务院总理、副总理等国家 领导人的书信和接见上访者的办事机构。直辖国务院办公厅。在毛主席“为人民服 务”的思想的指导下,大到有关国家的政策、方针的意见书,小到家庭纠纷、生活 方面有何困难,所有问题都可以直接向国家领导人倾诉,要求国家帮助解决。她是 我国目前唯一的为人民大众排忧解难的国家机关。 “可是,在北京什么门路都没有,贸然前去告状,人家会受理吗?” 冬旭担心得很。上访虽是一条理想途径,但现在全国上下一片混乱,这招好使 吗? “不错,所以至今为止难下决心,现在既然已经得知儿子蒙冤坐牢,那就顾不 得其他的了,总比傻呆在长春乡下的好,好歹这也是一条路啊。” 天成语气坚决,决心已定。 “公安,法院、上层领域全叫造反派夺了权,已不能正常工作。国家领导人也 一个一个地被无产阶级专了政,下放到”牛棚“改造思想去了。他们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谁还管人民大众呀。这种时候,我看北京的人民来信来来访办公室只怕 也在劫难逃,好不到哪里去?” 兰英不无担心。 “我们心中敬爱的周总理不是还健在吗?只要总理在位一天,我们就有一线希 望。冬旭,家里现在还有多少存款?” 打结婚到如今,天成头一回向妻子提起钱的事。 “自从小华参加工作后,每月邮寄回来的钱我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动。全都存了 起来,准备将来儿子娶媳妇用,够你去北京的。只是这状子……?” “我这就写!” “您说,这封通报小华消息的信,咋的就平安无事地到了咱家呢?” 冬旭是既感谢送信人的好意,又担心丈夫会因此而出意外,“嗯,写信的人一 定是位好心肠的人,好心必有好报。以前我游街的那会儿,私人信件邮局想拆就拆。 这种泄漏劳改所内部情报的信,要是让邮局给查到了,寄信人那可就倒了霉啦。这 种时候,人家冒险给咱家报信,多大的牺牲精神啊。” 天成言语中充满感激之情。 “反正,这种动乱局势,别说亲戚,北京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您一个人上京,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叫我……” 冬旭望着满头白发的丈夫,心都要碎了。 “行啦——” 天成止住子妻子的话头。 一个月后,肖天成到了北京市东南的崇文门外。沿着旧城外的城墙一溜烟排满 了低矮的小茅草屋。肖天成蹲坐在草屋中。自他到北京后,已经过去十天了。 全国各地上北京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告状的人用茅草和木板沿着旧城墙自己动 手搭起了各种风格的“小别墅”。一个挨着一个,次序井然。为了防止屋顶被风刮 走,在上面压了不少的砖头和石块。上访者在“小别墅”中蹲坐着,排队等候。 国务院直辖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位于天安门广场附近的长安街方向,通常门 前总有三、五千人的上访者自觉地向东南排成首尾不见的行列。 以前,从地方来的上访者,可以住政府的招待所。闹文革,这些正常的行政机 构已经被砸烂了,上访者只好自己解决自己的衣食住问题。 肖天成带着妻子给他预备好了的被子,兰英连夜给他赶了条厚毛裤,穿的眼时 还能对付得过去。吃的嘛,这附近有许多的小手工作坊。亦有不少以工人为服务对 象的小食摊、小菜贩。工人阶级吃剩下的东西,便宜让给上访者,好歹饿不死人。 “天冷了。” 一位比肖天成早几天从西安来的四十二、三岁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捡来个藕煤炉。 熬了一大药罐子的辣椒汤,挨门挨户送汤来了。 首先给肖天成的茶缸里灌了一满缸子。一口下去,辣得他心肺都是热的。在举 目无亲的北京街头排队等候告状者之间,依然存在着“小资产阶级”的人情味。 “啊,真暧和,手指头都是热的了。” 肖天成端着茶缸道谢道。 “别客气,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 “同志您的毛著学习得真好。” “哪里,哪里。这年头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要落后啊。学不好毛著,连鸡蛋 都别想吃到好的。前些日子,去西单菜市场买鸡蛋。好容易排队排到咱跟前,可服 务员硬是不让人挑选。奉出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乖乖。这要是回答不上来, 别说好蛋,只怕是连臭鸡蛋都甭想有得吃了。想起上次已经斗过一回私,买过一回 臭鸡蛋了。这回实在心有不甘,于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别说,毛主席语录还真灵,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万句。” 尽管原先早有思想准备,小华的冤罪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得到澄清的,可是看现 在的光景要排队排到何年何月才到得了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的门口呢?就算是见到 了政府官员,恐怕没二、三个来回,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的。 肖天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搭成的小屋跟前,老眼昏花地抬头仰望着被 夕阳染成了老红色的天空。前面是一排排小工厂和民房的灰色屋顶,远处,天安门 城楼楼阁高耸入云。 面对着雄伟的天安门,肖天成心中暗自祷告着:但愿小华能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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