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审案件 中苏边境,乌苏里江已经冻结,平缓起伏的雪原绵绵不见尽头。 在这个飞鸟都要冻掉翅膀的辽阔的银色世界里,四野寂静无声。乌苏里江东岸 苏联一侧的沿岸地带稀疏不齐的白桦林,宛如被熔进了甩袖无边的大雪原,只留下 几团白影。 然而,白桦林子里却闪烁着点点可怖的铅色的光芒,那是钢筋水泥战壕中露出 的炮塔。战壕虽被白雪掩埋,炮塔却露在外面。为了不过分刺激对岸的中国方面, 炮口打横。有朝一日,一旦有事,可即刻掉转炮口,应付战端。 中苏国境地带,解放军工程兵连长蓝双平正潜伏在丘陵背后,用望远镜观察对 面苏联境内的动静。蓝双平头戴有耳掩的防寒帽,身穿齐膝盖的棉大衣,使本来就 身材魁梧的蓝双平看上去更添几分威武。从乡下的小学到长春的高中,双平都是和 小华在一起度过的。高中毕业后,蓝双平参军入伍成了一名无上光荣的中国人民解 放军战士。后来,根正苗红的蓝双平被部队推荐上了北京的工程兵学院。成了工农 兵大学生,学习了二年土木工程技术后,如虎添翼。从此在工程兵部队中肩负起国 防重任。 “蓝连长,演习准备完毕。” 部下一位排长小声报告道。日落后,历时两天的工程兵团演习即将开始。 “好,看来那边好像并没发现这边的动静。” 蓝连长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对岸有无反应。 乌苏里江沿岸的白桦林和战壕的后面,是弯弯曲曲成Z 字型的铁丝网。不止一 道,按十五米的间隔,布下了十三道铁丝网。区间,国境守备部队的卡车和士兵交 错往来,戒备森严。 连一只蚂蚁都休想越雷池半步。这还不算,到处是高高耸立的望楼。到处都张 着高性能的收集声音用的情报天线。 自从两年前的一九六九年三月,在乌苏里间的珍宝岛上,中苏之间首次暴发了 一场武装冲突以来,珍宝岛周围地带便一直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各种演习不断。目 前举行的政治谈判一旦决裂,常备不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便可随时奉命出击。 蓝连长和排长一起回到演习场。三个排百二十号人正在冰天雪地中整装待命。 解放军虽然没有苏联兵那样的毛皮制的防寒服、没有大头毛皮靴。但是,他们有战 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有无往而不胜的精神原子弹。蓝连长和士兵一样身者同样的 军服。只是军服上衣多了两个口袋而已。解放军从来就是官兵一致,吃苦在前。 将全连集合好之后,蓝连长作战前动员:“等团部下达的命令一到,演习马上 开始。接下来四十八小时的演习虽然够大家辛苦的。 但是,我们连是一支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英雄连队。因此,上级才将最重要、 最艰苦的前线布雷任务交给我们连。全连要团结一致,保证完成任务!“ 声音虽小,却十分鼓舞军心。百二十号人的队伍齐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下午四点十五分,日落后,银白色的世界顿时被保卫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演 习开始了。 为了不被苏联兵发现,士兵头上戴着的工作灯一律涂上了黑色涂料。全连散开, 奔赴各自的既定目标。 所谓演习,就是沿乌苏里江江岸线布雷。选择苏联坦克一旦过河有可能经由的 路线布雷。 虽说是演习,紧张气氛跟实战无异。 战士们以排为单位,扑向白天已经确定好了的地点。由远而近地依次布雷。地 雷阵的中央是直径三十公分的扁平的椭圆形状的反坦克地雷。然后是两道较小的圆 形杀伤性地雷。最后上雷管。不紊不乱,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宽阔的地雷阵上,百二十盏闪着微弱亮光的工作灯前后左右地晃动着。蓝连长 就是依靠着这微弱之光坐镇指挥,把握着全连的布雷进展情况。 虽然事先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训练。可是,一方面心情紧张,另一方面天气是 在太冷。手足冻得不听指挥,进展相当迟缓。 蓝连长亲自上阵:“有手套破了的吗?注意别冻伤!” 反穿军大衣的青年战士响亮地回答道:“没事儿,比起坚守在帕米尔高原哨所 和在越南边境丛林中开山劈路的战士们,这点儿苦算得了什么!” 布雷仍在继续。突然,乌苏里江对岸升起一道雪亮得亮光。 “快。快卧倒!是照明弹!” 蓝连长声音刚落地,士兵们已怀抱地雷匍匐在雪原上。照明弹象烟花一样徐徐 升空、展开,然后又象降落伞一样慢慢地落下来。黑夜中,中国方面的监视塔和铁 丝网清晰地露出来,蓝连长他们担当布雷任务的雷区以及后方的战壕和学习现场亦 全部暴露在对方的照明弹的光线之下。将近有一分钟,照明弹才消失。比起大炮来 照明弹的规模更加吓人。 一排长匍匐来到蓝连长身旁,压低声音:“敌人看来要向这边进攻了吧?” 现在已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局势。 蓝连长下令道:“还早着呢,这是单纯的牵制而已。叫战士们暂时别动,以免 暴露目标。” 一排长将蓝连长的命令通过三、四个传令兵及时地传达到了百二十人的连队中。 照明弹刚消失,对岸便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射击声。看来苏军针锋相对也开始了 军事演习。 团部下达的演习继续的命令到了。 蓝连长鼓励战士:“同志们,再坚持三十分钟!” 耳朵倾听着苏联一侧的枪炮声,眼睛观察着部下的演习进展情况。心思却回到 了珍宝岛事件上。 一九六九年三月初。乌苏里江尚未解冻,同苏联国境象现在这样如同陆地一样 连接在一起。 事件的起因是位于乌苏里江中州的珍宝岛。中苏两国都宣称是本国领土,按照 国际法划分国境,以河川水位最深处为分界线,毫无疑问,珍宝岛位于中国一侧。 可是,河水泛滥期间水位发生变化,苏联人强词夺理声称国境线有问题。还想要重 温瑗晖条约之梦,中国方面尽量回避武装冲突,主张政治谈判解决。严冬二月,苏 联军对于中国军在本国国境内举行的军事演习突然感到紧张起来。三月,双方代表 还未离开谈判桌前,苏军先发制人开枪开炮,大举进攻。 当时,蓝连长所在的工兵团担当的任务是为坦克和装甲车开山辟道。亲眼目睹 苏联坦克一边开炮,一边从冻结的河川之上向这边猛扑过来。 中国军队自卫反击,成功地阻挡住了苏联的进攻。苏军扔下近五十具尸体和几 辆最新式坦克撤退回府了。二周后,苏军恼羞成怒再度发起进攻。这回出动的兵员 更多,火器更新,更猛。然而失败的也更惨,伤亡近千余人。毛主席说话了:“对 侵略者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苏联人有点儿感到舒服了, 重新回到了谈判桌前。只是心不有甘,总想要再找回面子来。于是,闹得边境地区 的紧张局势一直持续到今天。 蓝双平所在的工兵团不象持枪的步兵和最前线的炮兵部队,几乎没有伤亡。只 是在苏军发起第二次的攻击时,被七公里外的远程大炮崩塌战壕,死伤三名部下。 眼见亲手调教出来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蓝连长的心中既感到痛心,更感到仇恨。 老毛子欺负咱中国有日子了。抢去咱那么大一块土地,差不多有六个法国那么大。 还想要咋的?!那是咱祖先皇帝老儿无能,咱中国人1949年就站起来了。谁胆敢再 欺负咱,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个不答应!臭狗熊。这笔帐迟早总有一天要找他们 算清的。 苏联方面夜间演习的枪炮声终于停熄了。 蓝连长来到士兵中间,命令每隔一个半小时休息三十分钟。 连队接着布雷、休息,再布雷。午夜零时,今晚的演习结束了。战士们回到了 十个人一顶的帐篷内。喝口热水,傍着火炉子很快就睡着了。 蓝连长再战士们睡下后,怡然在马灯下写总结报告。苏军的照明弹使得演习无 法继续进行。 明天召开战地诸葛亮会,讨论如何对付苏军的照明弹问题。 厚厚的棉布帘子晃了晃,放哨的班长探头进来,劝说连长早点儿休息:“连长, 今晚恐怕还会有紧急行动。别累坏了身子,赶快歇息把。” “嗯,马上就睡。外面到了零下二十多度了吧?辛苦你们啦。好好干,别放松 警惕!” 蓝连长慰劳战士道。整理好文件刚想要上床,一眼看到了有从后方驻地每周一 次送来的邮件。在《解放军报》和沈阳军区下发的军事文件中夹杂着一封普通民信。 一行秀丽的文字在信封上写下了他们所在部队的五位数字的番号。 蓝双平的心顿时怦怦地加速了跳动。不用看寄信人,他也知道这是盼望以久的 长春乡下李家屯心上人肖兰英写来的信。尽管上级领导一再关心他的婚姻问题,可 是年过三十的蓝连长依旧是王老五独身一人。他无法割断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兰 英的眷念之情。 蓝连长怀着对兰英的思念之情,慢慢地打开了信封。 双平:谢谢你去年年末写来的热情洋溢的来信。 你说的,为党和国家分忧,为人民服务的那些话至今仍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 你那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始终是我学习的光辉榜样。 另外,有件事儿必须早点儿告诉你,你一直也担心着的肖华现在已经知道了他 的下落。他现在内蒙古某劳改所劳改。全系冤罪。为了替他鸣冤昭雪,今年春节刚 过,大叔就上北京找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上诉去了。可是,听说全国各地上京告状 的人成百上千,海着呢。 一时间很难同政府官员见面。长期泡在北京,对其体力和经济都是一个沉重的 负担。如果你在北京有什么人缘的话,请帮大叔一把吧,算我求你。 寒冬季节,千万保重身体! 保家卫国,重任在肩! 等着你回乡下度假,兰英兰英的信出乎意料地告诉了他有关小华的消息。蓝连 长挑亮马灯,又重读了一遍。 是嘛!小华还活着!尽管是在劳改,蓝感到喉咙里面热热的,打小在李家屯的 小学校,小华不正是因为小日本鬼子的出身而受尽屈辱么。文革期间,他将受到何 种迫害。可想而知。 目前,边境吃紧,保家卫国乃军人神圣职责。自己不能分身,可一想到了为了 儿子不顾一切在严寒的北京排队等候告状的肖天成先生,这个忙是非帮不可的了。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的恩师啊。 再者,兰英的来信,信中浸透着搭救小华的迫切之情。记得刚入伍在新兵营接 受一年基础训练后的一天,兰英特地跑到沈阳部队来看他。从此兰英便完整地占据 了他的一颗心,好长日子从未间断过通信往来。兰英总是避开他的正面进攻,跟他 玩开了持久战,游击战。 他也知道兰英的一颗心系在小华的身上,偶尔也觉得矛盾痛苦,只好听其任之, 等待兰英做出最后的裁决。 不管怎样,现在先救人要紧。 蓝连长抱着胳膊,反复思考着在京可有信得过的朋友?最后选中了一位自己在 北京工程兵学院的同班同学,现在留校担任教官。比起在司令部工作的那些好友, 教官更不惹人注意。 此人虽无深交,但为人正直,极富同情心。 北京,天安门附近沿着旧城墙搭起的小屋有增无减。肖天成全心全意地排队告 状。 回乡下一过完春节,马上打了张火车票又赶回了北京。那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 儿了。 去年,收到那封匿名信后,天成先生匆匆整装到了首都北京。在长长的上访者 队伍中挂了号,依次前行。年内返回乡下,再赶来时,冰天雪地之中,又有二百多 人排在了他的前面,当时,肖天成茫然了好一阵子。退一步想,好歹已从去年的旧 城外的崇文门慢慢地挪到了旧城内的前门附近了。这已经是很有希望的距离,如此 想来,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高十五米,宽一点五米的灰色砖砌城墙上到处刷满了标语。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主人! 打倒牛鬼蛇神! 红卫兵们用红色油漆将城墙涂鸦成一片红色,只是依靠城墙搭砌的小屋尚未染 上颜色。背靠城壁,另外三面胡乱地用木板、砖瓦、油布、草席子支撑起来一间小 屋。地面上敷设着尽可能收集得到的水泥袋、油布和塑料薄膜等可以防寒、防水的 材料。就算是套着棉裤钻被窝,仍难抵挡零下气温的侵袭。 天气好的日子,肖天成一边出来进行日光浴,一边努力寻找是否有熟悉的面孔。 结果,一个熟人也没有碰到。今天他从李家屯带来了比去年多得多的粮食,谁知道 要在这儿驻扎多久呢,家里的存款业已全部用完。家里仅仅留下给妻子冬旭睡觉的 行头。 日落了,肖天成拾掇好煤火,抱着小木炭烘炉作好了对付漫漫长夜的准备。在 寂静寒冷的夜晚,天成的一颗心全到了小华的身上。劳改中会不会冰坏小华?寒风 会不会吹坏小华的身子?老天爷有眼啊,要不是好心人送信报告小华的下落,恐怕 现在老俩口还在乡下蠢等死盼。小华的冤罪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得以澄清。 肖天成总觉得将小华从劳改中解救出来是他的义不容辞的责任。1964年打长春 车站前从人贩子手中将小华拣了回来。经历了多少苦难啊,先是阻止了他想要回日 本的念头,后来又带着他从国民党统治之下的长春逃到解放区内的李家屯,从第一 天开始就一直是将他作为中国人的儿子他肖天成的亲身儿子一样扶养长大。 数日后,肖天成的小屋附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几十个妇女一齐动手搭盖新的 小屋,准备在这儿安家过日子。她们身上穿得虽是人民装,但说起话来叽哩呱啦听 不懂。她们一个个皮肤黝黑,动作粗野。公安来了好几回,勒令她们离开。但这些 个野蛮女人又喊又叫,最后离开的反而是公安人员。 有一天,肖天成正生煤炉生不着,直弄得烟雾缭绕。背后突然有位女人向他答 话:“这位大爷,莫不是去年……? 回头一瞧,蓬头散发,声音嘶哑。不认识的女人。 “你是?啊,是你呀!” 原来是那个因为死囚人数不对,临时为了凑数被拉出来公开枪毙了的被判五年 刑的冤死鬼的女儿。几个月不见,二十一、二岁的姑娘愈加不象人样,骨瘦如柴, 牙齿也没了。 “啥时来的北京?” 问她,姑娘没答理。 “请给点儿吃的吧!” 饥饿的眼睛象是在说话,肖天成扔下煤炉,领着姑娘进了小屋,拿出妻子特意 为他做好带来的煎饼。 姑娘用脏兮兮的手接过煎饼,张开没了牙齿的口狼吞虎咽起来。天成要吃三天 的煎饼,姑娘二口就咽下了肚。连掉在地上的渣屑都不肯放过,跪在地上一一舔食 干净。 “——啊,好久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谢谢您啦。” 与她吃东西时的德行判若两人,举止文雅,很有教养地道谢。 “喜欢吃就好,春节没回家?” 姑娘眼圈儿红了:“回了,母亲疯了,死了。” 去年听姑娘说由于父亲错误被斩母亲精神失常了,没过一年就得疯病死了。天 成觉得心里怪不好受似的。 “亲戚们说,如果我再不停止告状,惹怒了公安,必将罪连九族。难道替父亲 挽回名誉也有罪?!干脆同他们全都断决关系,一心一意为父亲申冤。” 姑娘身,老妇脸。为了替父鸣冤不惜赔上自己的青春!弄得天成的胸口酸酸的 难受极了。 姑娘隔三差五常来拜访天成,俩人分食着咸菜罗卜干。 一天夜里。 “……这儿有没有从长春李家屯来的小学教师肖天成先生?……肖天成先生!” 他听到外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又冷又饿出现了幻觉呢。可那声 音在附近的小屋之间来回了好几个转身。 肖天成爬出小屋:“我是,肖天成——” 答道,月光中一位穿军装的男人立在肖天成的跟前。年龄看来和小华差不多大 小。 “你就是肖天成先生啊,请问您独生子叫什么名字?” “——小华,叫肖华。” 肖天成心怀戒备地答道。 “太好啦,总算是找到您了,这么冷的天也没生个火。快,把这穿上!” 说着,脱下自己身上的军棉大衣给天成穿上。 “请问,您是谁呀,是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的人吗?” 肖天成问道,军人答道:“不,不是,我是北京某军校的教员。有人委托我寻 找并照看您。” “如此教我怎么好意思呢——,能告诉我是谁吗?” “反正是您以教过的学生,您老就放心吧。” 军人爽快地言道。既然是受自己过去的学生所托,天成也就相信对方了。 教官划亮火柴,照了照小屋里面,惊讶地说道:“这怎么行呢?!您也是半百 的人了。干脆,今晚就上俺家吧。” 扶着微微颤抖着的老人出了小屋。 一个月之后,突然,天成被提前叫进了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本来还要再排上 好几个月队才轮得到自己的,肖天成既欣喜、亦费猜疑。 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坐落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外表形同老百姓的四合院,门柱 上没有任何标记,上访告状之人被一个一个地依次叫进油漆斑驳的朱漆大门里面。 肖天成云里雾里的进了大门。传达室给了他一张表格,让他填写本人姓名,住 所,所在单位,以及上访内容。肖天成打头先写了“冤罪”二字,然后再简要地阐 述经过和理由,写完后便在接待室等候处理。接待室里坐满了长年累月在简易小屋 风餐露宿依次排队好容易轮上来了的上访者。这些人衣服不整,表情复杂。 叫到了肖天成。 肖天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四十岁上下的办事员看了看肖天成写的状子:“什么?日本人——收养了日本 人的儿子的养父也要告状?!” 听口气,显然这位官员的姐妹当年叫日本兵给糟蹋了。一位上司模样的长官走 了过来,鬓角夹杂着几屡白发,说话也很有礼貌。 看过天成的状子后:“到这边来吧,我有话问您。” 招呼天成到了里面的一张桌前。 “首先,必需立证。既然你儿子是冤罪被送内蒙古劳改,那么证据呢?” 肖天成从棉上衣底下探手进去,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片。就 是那封写给肖天成的信。通报小华的消息的匿名信。 象是副主任官衔的上司读完信后:“知道寄信人是谁吗?” “不知道。” “这封信是从什么地方寄出的?请将信封拿出来吧。” “邮戳本来就模糊不清,更糟糕的是信封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肖天成早就思量好了的。不能给好心的送信人添加麻烦。 副主任模样的办事官员又重新看了看信:“一般来说,寄信人不详的信多有伪 造者。不过,写这信的人看来跟您儿子有过接触。并且确认对方是冤罪。那么。您 呢?为了替儿子伸冤,这之前您老都做过些什么事儿呢?” “去年,在这儿排队等候期间,我去过了北京钢铁公司打听我儿子的消息。到 了那儿,再三恳求他们告诉我制钢分厂的肖华在哪儿?一个造反派头儿模样的人说:” 那个小日本鬼子啊,已经被革命群众以日本特务、破坏生产罪送劳改去了!“天啊! 这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日本特务?我儿子小华他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说!可他们 根本不听我的声辩,还有凶我:”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就把你送公安!到工厂来 干什么?想搞特务活动,破坏生产啊!他们就这样把我撵出了工厂。“ “您还做过什么别的事儿吗?” “我儿子很孝顺,参加工作后也常给家里写信,里面有经常提到的上司和同事 的名字。我到宿舍区挨家挨户找人打听,可家里除了老人和小孩之外,没见到一个 大人。那些臭知识分子没有一个留北京的,有的全家都走了。怎么也打听不到我儿 子的消息。” 天成歇了口气,接着又道:“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儿子绝对不会是日本 特务,更不会去犯故意破坏生产罪。不错,我儿子他是战后被遗弃的日本孤儿。可 是,自从收养了他之后,我可是将他作为中国人,作为我肖天成的亲生儿子扶养大 的。培养他入了团,上完了大学。为了呼应毛主席”以钢为纲“的伟大号召,我儿 子这才立志报考大连工业大学的。他心中想的只有是如何报效党和国家。小时候, 常受人欺负,骂他小日本鬼子!可我儿子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对党和国家的忠诚!这 样的儿子,你们说,他能是日本特务?能破坏生产?!完全是冤枉被送劳改。无论 如何,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为我儿子洗清冤罪……” 泪水从肖天成的眼里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副主任不眨眼地直瞪瞪地望着天成: “人民来信来访办根据内容,凡是省、直辖市、自治区能解决的,都下放给下面的 地区、县、旗就地解决。如果是刑事、诉讼方面的问题,交给当地人民法院。重大 问题,才上报国务院办公厅请示上级意见。关于你独生子肖华的案子,办公厅已有 人直接过问,并将此案作为重要案子立案调查,调查结果直接向办公厅汇报。” “哎,办公厅——?是谁呀?” 肖天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放心地又再问了一遍。 “您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乡下一小学教师在北京没一个认识的熟人。这下我儿子有救啦! 请您告诉我这位救命菩萨他是谁?我肖天成做牛做马,来世定当图报!”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的,但是这儿有这儿的纪律。请原谅,我无法奉告。放心 吧,我们会尽快着手调查的。内蒙古劳改所为数不少,查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好 啦,咱们马上开始整理文书吧。” 说着,拿出钢笔在印刷着很大的‘人民来信来访室摘报’的红头材料纸上,将 肖天成刚才的申诉内容简洁有序地记录了下来。一字,一字,全都是打去年冬天开 始在北京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排队街头的坚苦努力的结晶啊! 出了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的大门,长期紧绷着的神经一旦放松峭天成感到全身 从未有过的虚脱感。 肖天成脚步踉跄刚想要离开,军校教官走了过来:“结果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接待人员对我很客气,只是不知接下来事情会变得如何?” 与来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的长期坚苦的路程相比,事情进行的过于顺利,反倒 使得肖天成心中不安起来。 “起码,记载着有关小华的材料会装入一个被称之为”内部邮政“的红袋子, 直接送往中南海周总理直辖之下的国务院办公厅。” “哎,周总理——?莫非你在办公厅有什么路子?” 肖天成问道。突然之间事情发生逆转,没有特殊关系在现实社会中是根本不可 想象的。 “在各个行政机关是有些个熟人,问题如果圆满解决了。您只要记得感谢周总 理就行了!” 劳改农场的麦子和大豆收割完了之后,内蒙古的冬天也就快要到了,必须赶在 冬季到来之前,抓紧田间堆肥。囚徒们在四角插上了红旗的区间劳动着,当然四周 还有看护着他们的持枪看守。肖华分到的任务是挑粪。 各栋监房外面的便所,不过是在地上挖了个坑,上面搭几块木板而已。早晚方 便时间,囚徒们尽量到外面解手。大屁股一蹲一大排。降霜后,粪便表面结冰。要 用木粪勺使劲敲打。 飞溅的屎尿常常弄得脸上身上都是。这会儿肖华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没了羊群 ;习惯了不能在大草原自由行走;习惯了没时间仰望蓝天任思想自由翱翔;习惯了 没了李桂华跟他一起练习日语得日子。默默地掏着粪坑里的粪便。日复一日。 一根扁担,两只粪桶。前后重八十公斤。扁担压成了弯弓。肖华的搭档是一个 半拉老头。 腿脚不太方便。肖华如果不多挑快跑,肯定完不成任务。装满一车后,用毛驴 拉着,送往远处农场。 肖华的协助逃亡罪虽然澄清了,但有新给他加了两项罪名:抗拒改造罪和贩卖 四旧罪。正式判了他十五年徒刑。大翌日起,撤了他的羊倌。给了他一个更光荣、 更艰巨的任务:挑大粪。这可不是每个囚徒都能有幸被挑选上的。 好容易到了田间地头。 “慢吞吞的!死了老娘啦。快上粪!” “别磨蹭了。都是因为你们,害的我们做堆肥的落后了!” 其他囚徒反而骂开了。 肖华赶紧送粪。 “操你妈!瞎了眼啦。往哪里送呀!” 骂声中肖华依次将粪桶送往地头。脸上脖子上全是粪水。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将空了的粪桶拢集到驴车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踏上 归途。一回儿功夫,身上被粪水打湿了的衣服便干巴巴地被风风干了。成天与屎尿 打交道,双手像龟甲一样龟裂开了。 首先是因为冤罪被送劳改,后来又因为同房好友莫名其妙地成了协助逃亡者。 又是关小号,又是批判大会。最后成了一名掏粪工、成了连狗屎都不如的人类渣子。 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受屈辱、受迫害,身也好,心也好,已经麻痹。麻木不仁了。除了忍受他还能 有什么其它的选择么? 驴车在苍茫暮色中摇啊晃啊,茫茫不见尽头。小老头将抽剩下的半截香烟头递 给肖华。肖华接过烟屁股,吞云吐雾起来。过去他从不沾烟草。不知何时开始喜欢 上了别人抽剩下的香烟头。 在便所旁边的水井处洗了洗身上的屎尿,刚要回监房,看守叫住了他:“喂, 你有信。” 肖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喂!没听见吗?有你的信。” 看守不耐烦地喊道。递给他一封已被开封检查过的信。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被送劳改后五年间总算是收到了头一封信。‘内蒙古一零四农场 肖华收’赫然 是父亲的手笔。这不该来的信来了,怎么不叫肖华惊愕呢。颤抖着的手抽出信纸: 儿啊,音讯不同之中,好容易得知了你的消息。在北京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 幸遇和蔼可亲的长官,告诉了你的地址。感慨无量。打去年起,以及今年的春节刚 过,我一直呆在北京。尽管北京的天气还很冷,但总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虽然不 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如何? 但为父相信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我儿相见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儿 啊,你一定要听劳改领导们的话,好好改造思想。特别是要注意保护身体。争取早 日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父母健在,免为担心。 祝:心情愉快! 儿啊,为父信得过你。 眼泪从肖华的眼里泉涌而出。 为了替儿子洗清冤罪,从长春乡下千里迢迢上京告状。其中多少辛苦,多少困 难。想到这儿,肖华的信撕裂般地疼痛起来。肖华直想号头痛哭一场。强忍伤感之 情,将父亲的来信一字一句反复推敲,仔细琢磨。父亲写信时,无疑先要考虑到劳 改的检查。同时,也要给肖华某些重要的暗示。 信上明写着国务院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的接待官员态度很好,这说明他的案子 已经在北京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挂上了号。劳改方面是不敢随便将他的档案抹煞 涂改的了。说明他的冤罪澄清之日已经指日可待了。心中只有四个字被检查人员涂 得乌黑。内容基本保持完整。 父亲上京告状,前提是必须确认自己正在内蒙古劳改。那么,是谁将这个消息 透露给父亲的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嫌疑最大。 不会不是从北京来的巡回医疗队的刘雪梅吧?患破伤风病在驻屯所医疗所住院 期间,是她精心看护了肖华。病好后,肖华将自己的身世以及怎样冤枉入狱的,还 有长春乡下李家屯的养父母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向她做了‘坦白交待’。可是,擅自 将劳改所内部的消息透露出去,罪恶不小啊!她能冒这个险吗?! 思前想后,肖华一时间难下结论。只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父亲已经找 到了自己。 当被宣判要在内蒙古劳改十五年之时,肖华的心就冷了,死了。父亲的心使得 消沉、绝望了的肖华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缕新的希望和光明。 肖华站在监房小小的窗口之下仰望天空。自己虽然被隔离在这个小小的区间内, 但是外面的夜空依旧是星光灿烂。仰望着满天星斗,希望之星使得肖华暂时忘却了 这儿是牢房,也忘记了自己的囚徒身份。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