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艰难岁月 长野县户仓村白莲寺,正在举行慰灵祭奠。 被花圈淹没了的祭坛,供奉着好几排没有戒名的牌位。 终战时,中苏边境附近的开垦团村,遭受苏军炮火袭击,逃难途中,又遇苏军 屠杀。信农乡全军覆灭,无一生还。 时隔三十三年后的慰灵祭奠。 悼念死者亡灵的诵经声,在堂内回响。三百多人的死者家属和亲友紧闭双眼, 垂手默哀。只有一个人睁着眼睛,紧盯着正面没有戒名的牌位。他就是不久前去了 中国,在上海参加建设钢铁厂选地调查时,趁没人注意捧起一把泥土,瞑目般地喃 喃私语“赎罪……”的松本耕次。宽肩厚背,满头白发。张开着眼睛里带着浓浓的 阴影。 失去了年迈的父亲,年轻的妻子,三个幼子……。一家五口人的松本耕次,于 战败前一年的秋天,在开垦团就地被征入伍。从满洲移送南方途中,九死一生。拣 回了一条性命,是这一家子中的唯一的幸存者。 最让松本耕次内疚和悔恨的,乃是当年出任信浓乡基干先遣队队长那件事。 诵经声越来越大,香烟冉冉升起。松本耕次闭上眼睛,又回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1938年秋天,刚收过秋。松本耕次便接到了村公所“事情紧急,速来!” 的紧急通知。火烧眉毛地赶到村公所时,听到的是:“长野县率全国之先,选 出了第一个满蒙开垦团。我们村自然也得积极拥护和参加这一爱国行动。 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都胜人一筹的你,自然得为本村挑起这付担子。“松本耕 次竭力推辞:”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的具体情况村长您也不是不知道。 去年春天,母亲和哥哥相继过世。为了照顾孤独一人的老父亲,我才从东京赶回来 的。对不起,恕我难以从命。如果是为了村子里的事儿,本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事实上,东京高等工业大学毕业后,本当进入钢铁方面的大公司做事的松本耕 次,为了继承祖业,不得不回归故里。明知自己的将来和前途,将因此而被葬送。 可是在当时的农村,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呀。 更有甚者,父亲松本庆平竟鬼迷心窍被“保卫祖国的生命线!”。“开拓满洲 新天地!”。“只要到了那儿,少说也能成为二百公亩土地的大地主。”的宣传所 迷惑。不顾自个儿年事已高,极力怂恿儿子:为了祖国,参加满蒙开垦团吧!当然, 这话的背后还有另外的原因。1930年,由于生丝大暴落,使全国养蚕业首屈一指的 长野县的农村财政陷入窘境。贫困落后的乡村,有一半,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家庭 必须迁移去满洲。因为只有这样,村子才能得到政府的救济金。 这就是当时的实情。 村长再三恳求松本耕次担当开垦团先遣队的队长。 村长说:“我不是不知道,对你来说,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可是,只有象你这 样精明强干的人出面组织先遣队,才会有人响应。就算是为了村子,赶快做出决断 吧。其实,山田太吉家十六岁的儿子已经分头立户了。这样可以多出一个户头,多 得一份救济。我们这也是为村子着想啊。无论如何。请下决心吧!” 原本他也觉得纳闷:怎么日本国的生命线跑到中国去了?可是事情到了这份上, 他还能再拒绝吗。 一旦下了决心,翌日松本耕次便开始在村里到处游说。宣传满蒙开垦团的意义 和使命。纠合同志,鼓舞士气。父亲庆平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开垦团的团员也 和战士一样,都是为了国家。我也和你们一起去!”这还不算,最后连新娘子也被 他拉进了开垦团。 松本耕次将带着老父和新娘去满洲里的新闻在村子里很快便传开了。顿时,要 求移居满洲,参加开垦团的村民陡增。‘信浓乡’的团名打出来了。松本耕次率领 着由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们组成的先遣队,出发时,像战士出征一样,村里为他们 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只是,当时刚生下长子的妻子的那张不安的脸,至今仍灼烧 着他的眼睛。 诵经之声变成了敲打木鱼的声音。 遗族和亲友们开始烧香。 当时送走信浓乡的乡长和村长已经作古。留在村中,曾参加过送别会的幸存者, 列队烧香。 松本耕次一动不动地久久地凝视着摆放在祭坛上的父亲和妻子和牌位。 ‘松本庆平’、‘永作多喜江’旁边还放着“胜男”、“敦子”、“美津子” 三块小牌子。战败当时,他们这三个孩子分别只有七岁、五岁、一岁。 到了满洲后,松本耕次他们又是掘井,又是搭草屋子,忙得不亦乐乎。自从有 了拖拉机后,耕作土地一下子扩展到了二、三千公亩左右。万顷良田,一望无际。 站在田间的另一头的人看起来就象是小人国里的人一样。土地肥沃。用不着施肥, 蔬菜和庄稼疯长。真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每天,望着像血盘一样的夕阳坠落在 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边。耕次心中总有一种冲动:干吧!开拓新天地! 1944年秋。松本耕次被就地征召入伍。尽管不久前来开垦团视察的关东军将领 刚刚宣布:“对开拓北满旷野。守卫祖国生命线的垦荒战士,免征入伍。”将军们 历来说话是不算数的。没有征兵令。只是一通军用电话,就把他们征走了。父亲庆 平还不知死活地一个劲地鼓励他:“无敌的关东军会保护我们的,你就放心去吧!” 妻子多喜江则泪水汪汪:“军队骗人!” 说完,还得领着幼子,强装笑脸送郎上前线。心中同样也在犯嘀咕:日本的生 命线怎么跑到满洲里来了? 离开开垦团之后,又是卡车又是火车的,在牡丹江才正式被编入连队。新兵几 乎全是从内地征召来的开垦团团员。和歌山县、冈山县连队更不得了。 大半是娃娃兵和胡子兵。在这儿进行了半年严格的军事训练后,便作为观测哨 兵。被派遣到了苏满国境附近的山梭屯。登上山顶,便可看见二、三公里开外的苏 联兵的了望塔。尽管日苏间已经签定有互不侵犯条约。但是,毫不影响老毛子虎视 眈眈地用炮口对准焦头烂额、已陷入四面楚歌之中的日军。新兵们每日里提心吊胆, 惶恐不安。突然,一天深夜,接到了出发命令。 在一个小火车站,全体上了有盖火车。大日本皇军的兵士。干嘛要偷偷摸摸。 深更半夜的移动呢?第五天,到了朝鲜的釜山。脱下防寒服。换上半袖夏服。每人 还发了一顶小蚊帐。这时,当兵的才听说,关东军黑灯瞎火的大举南移,原来是害 怕让老毛子知道。不然,没法子同斯大林唱空城计。 又是一个半夜三更,他们被装上货船。离开了釜山。出人意料的是,登陆地竟 然是九州的博多。 在一个小学校住了数日,又上了火车。去鹿儿岛。在鹿儿岛被编入混成部队。 头一件事就是命令他们写遗书。不识字的便铰指甲留下做遗物。天公不作美。运输 船出不了港口。偷偷打听到,原来去菲律宾的船,经常遭受美军的潜水艇和战斗机 的攻击。多被击沉海底。到了1945年6 月,更不得了了。美帝国主义的B29 、舰载 机大摇大摆地跑到大日本本土上下蛋来了。部队只好往山里转移。打得赢,就打。 打不赢,就跑!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皇军在山谷里挖了许多洞窟。等候往南方开拔的命令。待命期间,上官岩井军 曹,得知松本乃东京高等工业大学毕业,加入过满洲开垦团,就地被征,最后成了 混成部队的一名上等兵的经历后,对他产生了同情心。有事没事,尽量地照顾他。 8 月17日早晨,猫在山里的部队突然接到了停战的通知。仗打完了,部队即日 解散。当兵的全都嚷嚷着要回家乡,只有松本一人申请要去满洲。岩井军曹劝他说: “虽然天皇已经下诏不打仗了,可咱打败仗了,就算你想去满洲,可船不开呀。再 说,也没得船开呀。”松本听不进去:“我的故乡是满洲。父亲、妻子,还有开垦 团的团员们都等着我回去呢!”简直是发了疯。“满洲已经不再是日本的领土了。 在留邦人有关东军的保护,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你还是先回长野,在家里安 心等候吧。”没法子,只好先回长野县户仓村。 到了年底,别说家人,村里出去的开垦团团员连一个回来的也没有。这个时候, 松本耕次才得知事情真相,原来战败那年五月,关东军改变了对苏作战计划,放弃 了满洲的四分之三。这样一来,以信浓乡为首的,成扇形配置在苏满国境最北边的 开垦团。便成了放弃地域的最前线。 可怜的开垦团员们还以为有关东军的保护呢。谁知关东军早在几个月前就鞋底 抹油。回大日本保家卫国去了。仅留下几支守备部队接应乡民。又有谁知守备部队 为了阻止苏军的追击,自己动手将桥梁和道路全都给破坏了。 这招不仅没有拦住老毛子,反而断了开垦团的退路。军队抛弃老幼父子、同胞 兄弟,在世界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悲剧。可悲可愤! 1936年,广田内阁时,制定了在今后二十年间移民百万户(五百万人)满洲的 移民计划。通过拓务省、县郡、乡村行政机关,强制推行。长野县户仓村也是在县 厅的压力下,被迫背井离乡。移居满洲的呀。 诵经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烧香的队列缓缓地朝前蠕动着。 松本耕次再次回起了当时的情景。 1946年6 月。开始有人从满洲回来了。到了8 月中旬。终于见到一些命大的开 垦团员回来了。只是依然没有信浓乡开垦团的人。打那时开始,村里看松本的眼神 越来越冷。尽管说是军方的命令,终战时,生还日本的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村里人 自然要记恨他。 好容易到了9 月末,吉田少年突然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将信浓乡开垦团在佐渡 开垦团驻地惨遭苏军血腥屠杀。全体殉难的消息告诉了村里人。 终战时,14岁的少年吉田的证言,使村人战栗了:那天,1945年8 月9 日,在 家里刚吃过午饭。避难命令的警报响了。我们简单地收拾几件随身衣物便上路了。 避难途中,没见到关东军的鬼影子。走了五天了。又饥又饿,天又冷。路旁开始出 现老人和婴儿的尸体。粮食吃光了,母亲将衣服口袋里的最后一粒米都倒了出来。 煮着吃了。这时,我们只好到中国人的地里偷些农作物和蔬菜充饥。好歹过了8 月 20 日。和其他的避难的开垦团一起挪到了佐渡开垦团驻地。啊,从今天开始不用 风餐露宿了。可以过两天安稳日子了。人们刚松口气,老毛子的坦克和装甲车,跑 到眼鼻子跟前侦查来了。 开垦团众人杀气冲天,有的村集体自决了,有的村不想死,在策划逃跑。 剩下的人都知道世界末日到了。反正是死路一条,母亲们变得自暴自弃起来。 亲眼看到有的母亲用自己的双手扼死在怀抱之中嗷嗷待哺的婴儿。稍微懂事一点的 孩子,唬得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 8 月27日。老毛子完成了对佐渡开垦团驻地的包围圈。伴随着信号弹,机关枪 和步枪间隔十分钟一个齐射。拿枪的男人都到土墙后面摆好了迎战的姿势。我们这 些个半大的孩子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雨点般的枪弹射来。 大人和孩子成片成片地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抬头朝四周一看,土墙塌了。屋顶飞了。周围全是死尸。 我已经唬麻木了,根本没去想父母双亲的事儿。直到炮弹声停息后,教务长想起来 要去找父母,刚爬起来,老毛子又回来了。他们将还活着的伤员分开,重伤员当场 用刺刀挑死。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和轻伤员被塞进了土墙外边的小屋子。老毛子从外 面往里面扔手榴弹。小屋顿时成了火海。 到处是哭爹叫娘的惨叫声。大伙儿一个接着一个被火活活烧死了。我不想死, 从烧塌的窗户口滚了出去。逃到玉米地里,猫了一个晚上。后来被中国人救走了。 在上他家的途中,遇到了张贴着斯大林画像的军用卡车。中国人说我是他自己 的孩子,可偏偏遇到一个日本话说的呱呱叫的苏军上校。他拿眼瞪了我半天:“说! 在哪儿?被什么人打伤的?不许说谎!”他发现了我的裤头上有被枪弹贯穿的弹孔。 脸上和衣服上都沾有人血。我刚说出是被老毛子打的,立马被弄上了军用卡车。卡 车在黄昏的草原上飞速疾驶。心想:完罗!没想到却被他们给带到了勃利的苏军收 容所。 那里已经关押有四、五十人,是其他开垦团的村民。男人很快便被带走了。 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女人成了老毛子泄欲和轮奸的工具。有的疯了。 有的死了。我披了床草席,萎缩在收容所的墙角落里。过了年,像牲口一样被 装上了货车,转送到了哈尔滨的难民收容所。在那儿过的日子最悲惨。 一月里,天寒地冻的。身上只有夏天的单衣。披着一床麻袋的难民有好几百人。 当时,收容所正流行斑疹伤寒。既不给消毒,也没人发药。一天的口粮是一碗高粱 粥。清汤寡水的。每天都有人死。可是谁也没有力气把死了的弄到零下三十多度的 外面去。死尸被剥的光光的,给扔到了地下室里。 地下室装满后,只好听其堆放在走廊上。 有一天,挨着我很近的那个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手里还端着盛高粱米粥 的碗。仔细一看,她已经死了。看上去像老年人一样皮皱皱的婴儿,爬在地上,正 将自己拉的屎往母亲口里塞呢。 不行!我得走!呆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拖着严重营养失调的身子,终于逃出 了收容所。“到教会来吧,我给你东西吃。”当我在哈尔滨大街上像野狗一样翻垃 圾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会讲日本话的白俄罗斯人神父。他救了我。我的运气不错, 九月里和其他难民混在一起,好歹从哈尔滨被送到了大连。在那儿上了迎接难民的 船,终于又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博多。 到了日本后,我被人送回了伯父的家。“我回来了!”当我站在伯父家门口说 出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全没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时,我 才知道什么叫做悲伤,什么叫做痛苦……。我不要满洲里! 我不要大东亚共荣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精瘦精瘦,身上套着不合身的破旧军服的少年,一口气讲完了他的这段悲惨经 历。听众无一不凄然泪下,悔恨交加。少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剜着松本耕次 的心,割着他身上的肉。父亲和妻子惨死的情景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赶也赶不走。 打那天开始,他开始怕同人见面。常常一个人跑到后山,躲起来。山还是原先 的山,河还是原先的河,村子还是原先的村子。这些都和过去一样没什么两样。不 同的是,自身被卷入的环境和世道变了。自己作为信浓乡的干部,头脑一发热,竟 然听信了政府的鬼话,致使村里多少人为此丧失了生命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呆在 家乡故土呢?只有在村人的眼前消失,彻底的消失。才能谢罪万一。等到将来有一 天,在全体殉难者的遗骨全部被送回之前,自己是没有资格随便乱说话的。 松本耕次每天在村公所里,根据吉田少年的证词,一个一个地填写了信浓乡开 垦团团员的死亡证明书。那日子就像油煎火熬一样。夜里,常常梦见浑身血淋淋的 妻子和死去了的村民。 当最后一个填写父亲和妻子的死亡证明书时,就像中风一样,手抖得厉害。 只好用左手捉住右手,好容易才写完他们五个人的名字。 轮到他上香了。 松本耕次站起身来,走到祭坛跟前,深深地埋下了头。他这不仅是给自己的家 属上香,也是给死难的230 名开垦团员上香。 战败后,尽管过去33年了。自从战败的第二年,吉田少年死里逃生将全体殉难 的消息带回来之后,每年,村里都要为死难者举行集体祭奠。对松本耕次来说,这 一天更像是被打入到十八层地狱一样,痛苦不堪。这沉重的精神包袱,他背负了33 年。 慰灵祭奠结束后,死者亲属和亲友在寺院的御堂里,三五成群地举行小型悼念 活动。 吉田少年,今天也已经47岁了。有了自己的家口,在农协里工作。每次看到他, 总要联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该有38岁了吧。冥冥之中,他总觉 得儿子还活着,不肯死心。这事儿他只对村公所的民生委员,也是‘信浓乡慰灵会’ 主持人狭间信一说起过。 狭间信一曾经和松本耕耕次一样,作为满洲开垦团的拓士去了满洲里。他是乡 干部,因公回日本期间,不打仗了。妻子没了。父母没了。许多的乡亲们也没了。 中日尚未恢复邦交前,打1967年年开始,他就通过中国的红十字会,致力于寻找战 后被日本政府遗弃了的妇女和儿童。 “松本君,公司里工作那么忙,您还总是回来参拜啊。” 不到六十的人,看上去已经是老得不行了。 “哪里的话,象我们团,除了吉田少年之外,无一生还。作为这个团的干部, 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有时,因公司里要出差或工作忙脱不开身子,我也有没回 来参拜的时候。” 松本耕次客气地回礼道。 “您那儿,有什么心消息?” 听他打听这事儿时,近旁的人也围拢了过来。 “其实,听说新唯县开垦团有两个被中国人抚养大的孤儿回来了。” “哎,我们团或许也会有像吉田君那样奇迹生还的孩子呢。您说是不是?” 一个人挤了上来。 “狭间君,您说有希望吗?” 另一个脚膝盖当腿,爬了过来。 “这很难说呀。哪怕同样是开垦团,那些个配置在哈尔滨、长春和沈阳等大城 市附近的开垦团,希望恐怕要大些。像咱们这些个散布在苏满国境线上的团……, 不管怎么说,我们‘信浓乡慰灵会’已经通过日中友好团体‘日中结心会’和中国 的红十字会,向中国政府提出了要去边境地区寻访的要求。” 望着在村公所工作的,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为寻找在中残留孤儿而操劳奔波 的狭间信一,松本耕次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如果我们团真的进入了全体殉难的佐 渡开垦团驻地,查清楚之后,务必请告知一声。我想在明年放大假时,去给他们上 一柱香……” 话没说完,便哽住了。 狭间好言劝慰痛不欲生的松本:“老实告诉你吧。那一带是未开放地区,是一 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到的。不过,放心吧。只要一有机会,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说完,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战后,已经过去33年了。作为当年的开垦团的干部,没想到至今您仍然抱着 这么强烈的自责感。象您这种人,真是不多见呀。好了。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别再钻牛角尖了。想偏了,会掰不开镊子的。其实,你又有什么错呢?为了国家, 为了民族。或者是为了某些个人的私欲,战争有时总是难免的。再说,你自己也是 战争的受害者呀。村里人早原谅你了。 你也该抬起头来,过几天象样的日子了。“ 见狭间这么说,周围的人都颔首表示赞同。松本耕次向列席者一一深鞠一躬后, 便回京了。 列车沿着千曲川。在山间行驶。 山脚下耕作的田地里,盛开着红花的龙爪花,土地肥沃。千曲川河水清澈,风 景宜人。 松本耕次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战后再次重返故乡 时的情景。 根据吉田少年的证词,写完开垦团团员的死亡证明书后,松本开始变得怕同人 见面。常常一个人跑进后山,独对溪流,痛定思痛。正在这时,他收到了原先在鹿 儿岛的混成部队时结交的上官岩井军曹的来信,如果无所事事的话,请他到九州八 幡来。东洋制铁正在重整旗鼓,招募员工。 进入钢铁公司,是他儿时的愿望了。由于长兄和母亲相继过世,不得不回乡务 农。接到来信,昔日的热情油然而生。不日,他专程拜访了狭间信一,表明心迹。 “松本君,早该改换思想了。致力于恢复因战争而成为了一片废墟的国家。才是当 务之急呀。村子里的事儿,我去帮您说吧,”在岩井的鼓舞之下,松本耕次终于下 定了决心。当天便参拜了先祖之墓。翌日,他将父亲和妻子没有戒名的牌位打进包 袱里,带了几件随身衣物。绕道信越线。到了大阪。然后乘坐夜间列车赶往九州的 八幡。 战后二年的八幡站。依然是满目凄凉。到处是废墟残墙。身穿复员军服的男人 和穿扎腿式的劳动服的女人。在地面摆摊叫卖。都是些大米、砂糖和肥皂等日用物 品。而买主亦是贫困潦倒之人。人人都带着因操劳生计四处奔波熬红充血的眼睛。 镇上的电线杆子上张贴着‘招募员工 东洋制铁八幡工场’的招贴。 按照岩井军曹写来的信上的地址。好容易才在东洋制铁的一片荒草堆中找到了 社长的家。“啊,你到底是来了。快,快上来呀!”社长随即把他让到了妻子和二 个孩子围坐着的餐桌前。 听松本讲完信浓乡开垦团全体殉难的经历后。愕然言道:“关东军,真的见死 不救?!”接着又好言劝慰他:“国家都要保不住了,谁还顾及得了老百姓呢?算 了,别去想它了。打今儿个开始,改变心情和环境,在八幡开始你的第二人生吧! 八幡工场在战争中失去了许多优秀的技术员和工人,正缺人手呢。” 当夜在社长家住了一宿。翌日一早,松本便拿着履历表到东洋制铁的人事课报 名。“啊,您是高等工业机械科的毕业生呀。太好了,明天就请您来上班吧。具体 工作,到时候再说吧。”招聘者一看松本耕次的简历。如获至宝,他被当场录用。 第二天上班时,眼前所见到的情形,着实唬了他一大跳。这哪叫得上工厂啊? 大部分建筑物都遭到了美军的空袭。只留下一片钢筋水泥毕露的残骸废墟。命大, 逃脱了空袭轰炸的二座熔铁炉,也没稼动。炉腔被锁,炉子被封。一问理由,原来 这是被美军指定的用于战争赔偿的美军战利品。人家美国佬到底是不同。吃牛奶面 包的脑袋就是比吃米饭的聪明。送你两颗原子弹,杀死你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到 头来你还得给人家数钱。战败的残酷现实,连乡下亦不能幸免。联想起生还无望的 父亲和妻子,胸口堵得慌,心情更加沉重。 为了赶走忧伤,只有埋头拼命干活。只有工作时,才能使他暂时忘却痛苦。 然而,在美军占领之下,生产只能是小打小闹。主要工作是修理被烧毁了的、 长满铁锈的设备。有时间,松本便往公司的研修所跑。在那儿,他潜心钻研当时走 在世界最先端的美国的高性能技术。为日后的发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终于有一天,熔铁炉上的战后赔偿用的封条启封了。炉子起火了。不久,朝鲜 战争爆发,更有的事儿做了。增产,继续增产,不断增产。终于迎来了战后日本钢 铁业的发展时期。美国佬在朝鲜虽然打败战了,可是日本人的口袋却鼓了起来。中 国人不忍心叫日本人赔款,日本人只好昧着良心多赔点儿炮弹给美国人。反正也没 人知道美国佬在朝鲜战场下的“蛋”是MADE IN JAPAN.入社后的第八个年头,松本 当上了机械设备部的作业班长。从此,辛勤耕耘在设备技术领域里,为建设新型钢 铁厂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年半前,他被任命为东洋制铁的最新式的现代化工厂之一的千叶县木更津工 场的设备部长。 去年末,没想到又派他去中国出差。这是他在战后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 被安排去参观万里长城时,萧瑟寒风听起来就象是惨死在北满旷野上的家人和 开垦团团员们的哭泣之声。当时,乘山田专务和来长城观光的重工业部计划司的中 国人说话的机会,松本一个人爬到了坡顶,拾起一小疙瘩长城上的土砖,带回了日 本。 列车在摇晃,松本的眼睛不知不觉中湿润了。什么时候,才能把亲人的遗骨带 回日本呢……? 对岸是一片明媚的阳光。只有千曲川看起来扔象是没有解冻的河流一样。 慰灵祭奠回来后的第二天,厂长通知松本耕次,叫他下午二点去东京本社,找 山田专务。 作为设备部长,松本耕次的工作是从工厂的整体的整备、设备的改良、开发, 到施工的监督,以及各专业部门的技术人员协商等等。接到通知后,松本赶紧脱掉 工作服和安全帽,从木更津赶往大手街本社。 首先到了设备技术本部。去年末,一起去上海视察选地条件的本部长正在同什 么人谈话。见到他后,马上出声招呼道:“哦,是松本君来了。快过来看,压延用 的新的冷却装置搞出来了耶。” 本部长前面的转椅上坐着三、四名工作事业本部的技术人员。 “设计图都搞出来了吗?” 松本兴致勃勃地审视着桌上的设计图。 “山田专务找您来,有啥事儿啊?” 本部长问松本道。 “不久前,回长野乡下住了三天。期间,中国方面有何进展?叫我先到本部长 您这儿问问情况。” “上海的有关地基的数据来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那个。” “是么?对不起,回头见。” 说完,松本上了二十五楼的职员办公室。 经过秘书室,进了山田专务的房间。 “啊,松本君,是你呀……” 眼睛越过镜片,示意叫他在桌子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上海的地基数据,来了。” “刚才听本部长说了。支持层有多深?” 松本问道。 山田专务将数据推到松本的跟前。是中国方面提供的‘土质柱形图’,上面记 载着土质的数据。 松本眯缝着眼睛,仔细过目。 “看来,打桩的钢管得下去很深才行。” 由于这是在黄河和长江之间的一大冲积层,要想承受得住高炉的重量,有的地 方,甚至得埋入六十米以上的钢管,才能获得足够的支撑力。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手头的这点儿数据是不充分的。得尽快派出一个钻井 队,进行追加调查。日本的临海钢铁厂,从地表到地下岩基的支撑层大约是30米左 右。加固地基打桩用的材料有钢管柱子,水泥柱子和沙桩。 要打破预算的。“ 山田仰天靠在皮革转椅的靠背上,浓眉对着天花板。只要一见到他这种姿势, 松本马上知道山田专务正在盘算上海钢铁厂建设工地得打多少桩?得花多少经费? 山田专务抬起身子:“钻井,载荷试验搞完后,马上开始打桩。一定要用又粗 又大的桩子。建筑工程同时上马。这样,为了协同技术方面,经营方面也得派遣大 部队赴上海。今天,把你找来,不是为别的什么事儿,而是要你出任上海事务所所 长。怎么样?” 一双透彻澄清的眼睛在镜片下直瞪着松本耕次。 “我!?上海事务所所长……!?” 真是打破头也不敢想的事儿。 “不错。就是你。对中国的工作,邦交恢复之前等于零。过去双方每每因为一 块钢板的价格问题,讨价还价,没完没了。没想到他们现在却要在临海地区建造大 型综合钢铁厂。而且是在毫无经验可谈的基础之上。二年。 仅仅用二年时间要把它给弄出来。难度可想而知啊。神经脆弱的人,是难当此 任的。我看呀,上海事务所所长的活儿,非你莫属。“ “如此重任,对一个技术人员来说,自然是无上荣光的事儿。不过,我……实 在不是这块料啊。” 松本突然变得口吃起来。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呀。松本君,说吧。什么理由?你要推辞……?” 松本一时间语塞了。 因为自己全家都死在了中国,而拒绝赴任?这话,能说的出口吗? “去年年未,随同专务一起去过现场。因此说,对这次的工作的性质和难度还 是有所了解的。象我这种快到退休年龄的人,恐怕体力上会支持不来的。” “咋的啦?今天怎么狗熊起来了?” “不是。这么重大的工程,这么短的工期。没体力真的不行……。再说,我都 快五十的人了。无论是经验、体力、气力,还是其他方面,恐怕都难以胜任。” “这个问题,一开始我就替你想过的了。要知道,这次的工作,单凭体力和经 验是不足以胜任的。这才是真的。另外,我考虑的这个人必须是与中国有着极其深 刻的渊源。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渊源。本公司,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完,山田专务的视线移到了松本的脸上。松本的眼光默默地迎了上去。 “对我来说,这次的中国的这个大工程,恐怕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的了。 想想看,打我入社以来,造了多少的钢铁厂?花费了我多少的精力?” 山田笑了。技术人员那样的诚实的笑。在公司内,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工作 起来就不要命的‘工作狂’。 “依我看呀,专务,您不管到什么年代,不造出最新最大的钢铁厂,您是不会 甘心的。” 松本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起在山田手下参加新钢铁厂建设时的往事来。他们的 初次见面是1962年,在东海工场。山田既是建设本部长,也是当时最出色的工程师。 不断地追求最先进的技术设备,完善和提高操作效率。对他来说,这些还不过 瘾。他脑子里一天到晚总在盘算如何巧妙地组合各种因素,如何节约经费开支,如 何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还有哇,如何为老板赚更多的钱。 当时,东海工场建造的二千立方高炉,的确是世界上最新,最大,效率最高的 高炉。 然而,仅用了三千亿日元的建设费,二年的时间。这是令人胆战心惊,望而却 步的呀。而且,还要遭到本公司内部其他的工程技术人员的嫉妒。山田把这些全都 当做耳旁风,处之泰然。对待部下,他并不特别苛求。因此很有人缘。连松本耕次 也觉得在工作上大胆,四生活上清廉的山田手下做事,很称心如意的。 顺应时代潮流,山田他们不断地在千叶县、木更津、九州、大分等地建造世界 一流的大型现代化钢铁厂。连巴西、马来西亚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松本耕次就是那 个时候开始被起用的。 山田专务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燃一根香烟,说道:“松本君,跟着我再干 一回吧!在日本国内,是不可能再建造象木更津、大分这样的大型钢铁厂的了。日 本不能再建高炉。今后钢铁业的发展也不在日本,在亚洲各国。其中最有势头的是 中国。他们正在搞四个现代化。 而作为四化的象征便是要在短期内建造一座最现代化的大型钢铁厂。这么大的 工程他们希望与我们合作,而我们也正求之不得。因为,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 仅有义务,而且有一种使命感,我们应该帮助中国!毕竟是我们欠人家的太多啊! 松本君,帮我完成这最后的心愿吧。再说,我一时也很难找到可以替代你的人。“ 山田专务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够难为他的了。于公,于私,也都没有理由再 推辞的了。 “老虎赶着瘸子走。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尽力而为罗。” 松本站起身。正色言道。 傍晚,松本耕次回到了木更津宿舍。在信箱里取出晚报,打开大门。 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走廊灯。打开灯时,他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他的晚餐。 旁边搁着一张字条:“我给你做好了三天的饭菜,菜单子贴在冰箱上面,请照 单食用。”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洗好了的衣物,照原样放在抽屉里。 蝇头小字工整书写的菜单。用透明胶带粘贴在冰箱门上。啊些该先吃,哪些该 后吃,都有明确记载。显然,这菜单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松本看了一眼菜单后,到隔壁的起居室的大衣柜里,找出家常便衣换上。 他住的是二间房。一间八个榻榻米,一间六个榻榻米。显得空荡荡,冷清清的。 松本过的是鳏夫生活,饮食洗漱、扫除等日常生活,每周二次,由一位中年妇女照 料。 二DK的宿舍。是年青工程技术人员居住的。到了部长级别以上,房子至少要大 一倍。松本现在是独身,他拒绝住大房子。 拉开玻璃门。换上鞋。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栽种着许多的蔷薇。今年的蔷薇刚 开始开花,象车轮一样的黄色花瓣。散发着阵阵芳香。 松本被美丽的花朵迷住了。眼睛里露出几丝柔情。只有这时,松本的眼睛才是 最明亮的。看不到任何阴影。上肥,剪枝、除虫,他在花上没少下工夫。象是为了 报答他一样,花也开得特别美丽,芬芳四溢。 自从在满洲没了家庭之后,周围的同事常有劝他再婚。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以致被人认为。他是个性格孤僻的人。 42岁那年,他病倒了。给同僚和部下的妻室添了不少的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最后,在同僚们的哄笑声中,跟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女子成婚了。新娘叫伸子,是教 插花的家庭教师。栽种蔷薇便是伸子手把着手教会他的。 伸子原先在战时结过婚。婚后不久,丈夫就上前线打仗去了。在菲律宾的洳淞 岛浴血奋战,战败被捕。没等到被遣送回日本,便病死在战俘收容所。 伸子一直在等侍丈夫从战地归来。结果,最后等到的却是死亡通知书。打那以 后,她不愿意再尝试第二次失去丈夫的痛苦。因此未再嫁人,开了一间插花教室, 独自谋生。她是一个个性很要强的女人。 松本和伸子的结合,可谓是同病相怜。俩人都有着同样的,在战争中失去亲人 的痛苦经历。更能相互理解。平时,他俩从不言及过去。可是,神龛里供奉着的线 香和鲜花从未中断过。每当吃饭时,总要多摆几双碗筷。每年她总要陪同丈夫回长 野参加慰录祭奠。丈夫因公出差未能列席时,她总是早早地将供品准备好,差人送 去。松本也一样,每当妻子为亡夫操办祭奠时,他同样是尽心尽力的。 他俩没有孩子,却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谁知幸福生活刚刚开始,有一 次当松本去马来西亚出差时,突然,伸子因腹部膜下出血倒下了。当他接到消息, 匆匆赶回国时,连伸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七年,仅仅七年。跟念念不忘在满洲 失去了原来家庭的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而毫无怨言,伸子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为了慰及爱妻的亡灵,松本默默地精心照料着伸子留下的蔷薇花。每次调动工 作,他总是带着花。花枯了,再接新苗。年年岁岁,让她开同样的花。 一滴冰冷冷的东西打在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小雨来了。 回到屋里,从冰箱里把吃的东西端到桌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在没有 宴会和社会应酬的场合,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吃饭。自从失去了第二个妻子后,这已 成为了他的生活规律。吃着吃着,又想起了在公司里,山田专务对他说的那些个话 来。 象东洋制铁这么大个公司,人事调动绝没有事先征求本人的先例。每每是一纸 调令,限期到任。山田专务违反常规。而且还当面对他说出,一时找不到他人可以 替代他,对松本来说,除了感激之外,还能说什么别的呢。 为了稳定一下情绪,松本放下了筷子。吃完饭,洗过澡后,松本在神龛前坐下 了。神龛里供奉着在满洲失去的父亲和妻子的没有戒名的牌位和再婚后仅仅共同生 活了七年而不幸逝世的亡妻的牌位。这次去中国赴任,或许能找到机会去父亲和妻 子的亡骸之地悼念。33年了,深埋在松本耕次心底的悲伤不自觉在涌了上来,怎么 也抑止不住。 雨点,开始激烈地叩击屋顶。 松本耕点亮神明灯,重新换好一柱线香。口中喃喃自语道:“上海,去上海… …”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