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冬日黯淡,北风肆虐,本是差极了的日子。这种时候,是很少有动物尚于外边 走动的。而在如此绝寒中依旧出游的动物,想来必当不凡! 白皑皑如细盐的大雪铺洒于广袤无际的大地,将一切都装扮得分外素雅。只是, 这份素雅里却并不包容着平和安宁。一段枯朽凋零的灌木,刺目地立在远方。那树 下雪团突然活动起来,一跳一跳,缓缓蹦开,原来却是一只觅食的小兔。 这兔子瞪着一对红宝石般的眼睛。眼里的光芒早为酷寒湮没。它鼻子不时抽动, 双耳骤然竖立起来,冷不防撒开腿儿拼命奔逃。大风呼啸,如万匹巨兽齐声咆哮。 雪团飞驰似箭,令得一幅静谧的画卷活动了起来。风中尖啸擦过,白兔身中一 物,扑跌于地,大腿神经质地搐动着。 远远传来万马奔腾的轰鸣与男人们爽朗的笑声。 百余人鞭策骏马,由四面包围过来。他们个个服饰齐整,一丝不苟,腰际配着 长刀,背上负着铁弓。当头的首领吆喝一声,勒慢了坐骑,笃笃笃笃,踱至猎物边, 弯身下探,揪起兔子的脖背,提于手中,眉头一皱,随即仰天哈哈大笑。 队中一名女子出阵。其身着件厚厚的旗人袍褂,头戴皮帽,狐毛的领子衬托出 一张清雅绝尘的娇颜。她纵马步至首领身畔,微启朱唇,动听悦耳地笑道:“臣妾 本来只道皇上骑术超群,谁想这箭也射得如此奇准,如今可让我开了眼啦!” 皇帝闻言谦逊间,又有一位美貌女子出列,大声嚷道:“皇阿玛,皇阿玛,把 你的猎物我看看!” 皇帝应了一句,将兔儿丢出。他这一丢用劲大了些许,那女子举臂没有抓住, 反而因此失却了平衡,哎哟一声,直打座上跌坠下来。 皇帝骇得惊呼,慌忙下马扶起女儿,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罢,没伤到罢,漓 儿?” 众侍卫大臣见皇帝下马,个个忙不迭地滚下地来。随行御医白岚直冲过来,皇 帝回首见是此人,侧身让他上前察看女儿伤势。白岚神情紧张至极,替对方拿捏揉 擦,询问状况。和婧公主白漓摆摆手道:“我没事儿,白叔叔!” 旗装美女上前,伸臂牵拉了皇帝的手儿,与之对望一笑,又瞅着白漓道:“怎 么如此不小心啊?不碍事罢?” 皇帝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朗声道:“这小妮子顽皮得紧,作了额娘还不老实。 谁叫她那样懒惰,平日里不肯出来多作活动?现在身手呆笨,却连个兔子也接 它不住。“ 公主白漓不服气地一蹦跳起,冲浓眉紧锁、关切万分的白岚点了点头,转脸嗔 道:“还说呢,都是阿玛你丢得太远,没有准头,人家这才会摔下来的么!” 旗装女子柳眉微拧,走到公主身边,柔声责怪道:“漓儿,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你阿玛他毕竟年岁已大,手上劲力控制不周,也是有的,你如何就能顶撞他呢? “ 皇帝一听此言,不禁急得跺脚道:“谁……谁说朕老了?朕如何就老了?嗯? 容妃你可好大的胆子啊!“ 皇帝声音极响,充满了威仪。容妃闻听一骇,不觉扑通一声,跪地请罪。周围 无数臣子不知何事,却也跟着一道跪了下来。皇帝一呆之下,正欲发话,那和婧公 主突然一把将容妃搀起,皱眉道:“小额娘你这是干什么呀?他这个人就是爱摆臭 架子,爱吓唬人——哼,作皇帝就了不起啦?专一只会欺负女人!” 皇帝闻听女儿的埋怨,并未发怒,反而拉拉帽沿,一脸歉意地说道:“爱妃啊 爱妃,朕……嘿嘿,朕这可是与你闹着玩儿哪。你何必就当了真了?怎么怎么,没 吓着你罢?朕以后不与你玩笑便是了!” 容妃自由长于西域回疆,从小拥抱天然,胸中并无半点心机,凡事都当作是真。 如今经历了此事,长了个小小的心眼,不觉垂首开颜,淡淡一笑。皇帝偷眼见 她笑得动人魂魄,娇艳美丽更胜其七年前初至之时,心旌一荡间,无赖地猛然握住 对方滑嫩白皙的玉手儿,凑过嘴在上边深深一吻。 和婧公主于一旁看得脸上发烧,尴尬地侧目环视,陡见那只白兔翻身立起,飞 驰远去,身上本无铁箭,不觉将手乱舞,大声嚷道:“不好啦,不好啦,这兔子装 死,跑了。唉,阿玛你那一箭可是差劲得很,根本就 没射中嘛。” 皇帝闻言一惊,转头望见奔逃的猎物,被女儿激得内里不服,身形一晃上马, 鞭稍重策,追赶兔子去了。周围众侍卫大臣尚且跪在雪地,陡见皇帝远走,慌忙爬 起上马。无奈腿脚被雪浸得麻木无力,况且当时人多嘈杂,个个慌乱作一团,待大 家坐稳欲追之时,哪里还有皇帝的影子在? 这皇帝其实便是大清高宗乾隆爱新觉罗·弘历。 人至五十七岁,已经不再年轻,然问世间,几人情愿服老?乾隆每年都要来木 兰围场狩猎,借以调节头脑,锻炼身体。他十五年前经历一场大变,失去平生最爱 的女人。后来准部被平,小和卓木的妃子依尔娜同众囚一道押解上京。这女子美貌 绝伦,居然与其旧爱十分相像。两人按说本该仇视,然似乎上苍冥冥中自有安排, 种种机缘,说不清楚,这依尔娜居然成了乾隆最为宠爱的容妃。 白漓是乾隆在民间的私生女。两人整整十六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又奇迹般 地重逢相认。他们父女亲情极浓,互相之间绝无丝毫君臣之别,故而也只有和婧公 主白漓胆敢当面顶撞父皇! 今日带了生命中最位重要的两名女人出游,乃是一件美事。乾隆儿女情长,却 也不是无能昏君。其文治固然了得,武功上也非等闲。只是岁月无情,青春不在。 虽然身体始终清健强壮,毕竟内里有些没有信心。只有在围场打猎,才能给他 一个向自己证明的机会。 那小兔为了活命,飞也似地于雪地上狂奔。乾隆胯下马儿神骏,乃是一匹大宛 良驹。其身材高大,威武气派,脚程更是了得。不一时,已可望见前边兔儿的背影。 乾隆精神为之一振,将身子伏低,又是重重一鞭。马儿吃痛,哑嘶一声,撒开 腿飞驰,两边灌木化作一片,忽忽掠过。不远处现出个衫木林子,白兔一蹦钻入。 乾隆不肯放松,只是勒马慢了步子。冲入林内,四面张望。侧龙目瞥见那兔儿 正伏于一株树下,大喜之中,方欲张弓搭箭。坐下神驹不知怎地,人立而起,两条 前腿凌空蹬踢。 乾隆手去摸箭,没有抓牢缰绳,一下子便坠下马来。人翻落地,一条腿乒地砸 在块暗石之上,但闻“喀嚓”一声脆响,硬是将胫骨生生地折断。乾隆腿上剧痛难 当,张口望天拼命想叫,然又叫不出声来。直痛得他眼泪横流,侧卧于雪地之上左 右乱滚。 便于此刻,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咆哮,如晴天霹雳,震得乾隆浑身一颤。猛地睁 开双眼,惊见一头巨熊,正挥舞着肉爪,疯狂地向他扑来! 冬日本该是熊儿入眠的时节,可如今其腹内饥饿不堪,自然得出来觅食。乾隆 本拟到此狩猎,孰料现下反成了这畜生的猎物。 巨熊立起足有一人半高,腰肢粗圆,体格魁伟,开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獠牙, 早有无数馋涎淌下。乾隆这一吓可不轻,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身子只须一动,断腿 伤处便可令人痛得流尽眼泪,要逃何异登天。 这野熊数百斤的躯体压来,乾隆毕竟活命要紧,人身最大的本能,忍痛望边上 一滚,居然奇迹般地单足跳起,没蹦半步,又立即摔倒。翻身仰面,见那怪物一击 不中,复攻上前,双臂挡在面门,准备等死。 巨熊似乎看到了胜利,咧开嘴巴狞笑,举爪拍落,忽地眼前青光闪过,骇得慌 忙倒退,陡见一名着长袍的青年男子提柄古剑,立在当前。 乾隆本拟等死,可身边突然没了动静,试探着张眼,见到一名青年背向而立, 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不觉诧异:“这…… 这不就是那把‘属镂剑’么?” “属镂剑”于十七年前坠入胥山脚下,至今没有音信,现在怎么会在此人手中? 那青年回过头来,颤着声问道:“老先……先生无碍……无碍罢?” 乾隆观其眉目清秀,二旬年纪。身子瘦弱,脸色苍白,眉毛拧成一团,嘴唇上 下扇动。面孔上写满了恐惧,可目光中却透着坚毅。一只握剑的手抖个不住,身子 摇摇晃晃,不禁哑声道:“你,你莫非不懂武功?” 那青年勉强挤出点笑容,转脸盯着不敢妄动的巨熊,半晌方道:“又有什么法 子……难道教我见死不救么?” 乾隆才聚集的希望又破灭了,心头一紧,腿伤重犯,疼得呻吟了一声,咬着牙 左右环顾,他的坐骑早逃得没了影。口中咒骂间,垂首见先前的弓箭正落在不远处, 拼力一把拉回,也顾不得拍去身上无数白雪,搭箭瞄准巨熊,大声道:“如今你我 身涉险境,只有协力互助。我以箭射它顶门,你乘机一剑刺入其心窝!!” 青年闻言一颤,迟疑地回望乾隆。乾隆从他眼中看到无数的恐惧在闪动,随后 却又点了点头,应道:“就这么办!” 乾隆闭目,调整内息,将腹底丹田的真气送至双臂。突然张眼,遥遥对准熊的 头颅,嘿地一声 ,放开手。铁箭化作一道白光,携着巨大的劲力,发出压倒了北 风的呼啸,直射向兀自失措的巨熊。那怪物陡见一物飞来,快捷绝伦,居然也知就 要糟糕,将头一低,长箭扑地贯穿了它背后的一株大树! 乾隆懊恼地直叫,又要拉弓。可熊并不是白痴,哪里肯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劣势? 双腿踏雪,顶逆风力,冲着二人而来。青年首当其冲,吓得叫声也变了音调。 他心里固然怕得要死,可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反以十指捏紧宝剑,全力抡砍了 过去。 剑身甫及巨畜肩头,那怪吃痛,狂怒一掌,拍在对方头部,竟将他生生扇飞出 了三丈之外!青年利器脱手,滚翻于地。挣扎着爬起,只觉头痛欲裂,无法思考, 一只耳朵已被削去半个,视物模糊不清,喷地由鼻中射出血来,洒在洁白的雪地之 上。 在熊的眼中,真正仇敌是乾隆。乾隆见这怪物又来,慌乱中不及瞄准,搭上箭 放手就射。这回离得迫近 ,箭头直没入熊的左眼。这畜生痛得忍耐不住,兽性大 发,吼声将人震得耳聋。一爪挥过,乾隆的右肩皮肉连着几层厚的衣衫,被它一下 撕去!! 这一回伤的异常厉害,皇帝哀号连连,左手紧扯衣襟,浑身乱颤不止,额上冷 汗如雨,牙齿格格作响,将舌头也咬掉了一小块 !青年吐出好几口血,依稀看到 对方有难,脑中无暇细想,将适才的害怕和伤痛全部抛却,居然不顾一切地和身扑 上,跳到巨熊背部,张臂扼牢敌手咽喉,死命后拽,拼命喊叫着壮胆。 熊被他勒得无法呼吸,仅剩的一只眼珠弹暴出来,大张的巨口涎水答答,喉咙 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嗥。突然身子剧烈地摇晃,想将青年甩下。那青年脸上现出可怕 的杀气,与适才的文弱相判若两人。如今为了救人,也为了活命,他哪里肯轻易放 手,用腿夹住熊的腹部,臂上更添了大力,嘴里声嘶力竭地喝道:“我不放手!我 ……我就不…… 放手,不放……啊啊啊啊——!” 乾隆一时看得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张开铁弓又待要射,可却忘记了肩上 的伤。任他如何忍住剧痛,可臂上实在是使不上力来。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腰 际,那柄火枪不知给甩到了什么地方,找不到了。 巨熊无法将人甩脱,也是黔驴技穷,只是用两只爪子前后乱抓乱掏。其爪锋利 异常,青年腰腿上伤痕累累,殷红的血随着熊的摆动而飞洒到周围雪地之上。银白 一片,点点鲜红,显得分外刺目。 青年的气力随着伤痕的增多而减少,终于慢慢放手,被对方猛地掼落于地,滚 到了乾隆身畔。 乾隆一把将其拉过,递给他弓箭,道:“我肩上有伤,拉不开弓,你来!” 青年也已进入忘我的状态,不顾身上的伤,只是答道:“我…… 我不会啊。” 乾隆一掌拍在他的后心,坚定地说道:“你便如此发射就成了。” 青年突然感到对方的手心滚烫无比,一股暖流先是细如涓溪,后来慢慢化作大 河,灌入通体百骸。骤然巨震,身子抖了一抖,那条只会提笔的手臂上边注满了力 量。回首见熊又再迫近,慌忙拉弓搭箭,应声放手。 无奈这青年全没有准头,那一箭怀着乾隆生的希望,却直飞到爪哇国而去。乾 隆心底最后的寄托也毁,人仿佛坠入一个比他所坐的雪地更为绝寒的冰窟,双眼呆 滞,面无表情,傻傻地眼看着巨熊扑来,青年一愣之下,猛然忆起妻子对他的千万 嘱托,恐怕自己已是无法完成了。他侧眼望见乾隆绝望的眼睛,一种异样的感觉刹 那间占据了整个心灵。仿佛觉得实有保护此人的义务,他们倘若同死,家里等待之 人可有多么悲伤。 “我们决不能都死在这里!!” 娇妻的音容相貌仿佛就在面前,青年胸中爱如海潮汹涌,悲似骇浪澎湃,这种 哀痛赋予他巨大的动力。乾隆灌输的内息令其挺身站起,那熊如一堵黑山,脚步踩 踏之处,地上白雪为之带动,飞扬飘舞,咆哮伴着风吼,蒸腾的杀气像无数把利刃 刺来。而那青年眼中满是离别的伤愁,哪怕利刃当体,也要化入他的心海。眼望黑 熊淡然微笑,一道泪痕划过脸颊,催动起坚定的步伐。带着乾隆给予的生的力量, 迎头直向巨熊撞去!! 这一人一熊相撞,居然是熊被顶得连连后退!其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青年泪眼模糊,袍摆和风,笑着走上前来。熊被震得呆了,被对方的悲伤所震 撼,方欲爬起,远近骤然响起无数的尖啸。不知打何处射来数十支利箭,直将那不 可一世的怪物刺成了个马蜂窝。熊痛苦地咆哮一声,轰然倒地,砸出个大坑,将雪 溅得老高,又自飘落,如同风舞六出,玉龙落鳞,死亡的绝美。 四周响起马蹄声,随从的大臣侍卫终于涌入林来,那带头的一匹孤马,居然就 是皇帝的坐骑! 众人纷纷滚落地下,跌跌撞撞地围上来,将青年撇在一边,笼至皇帝身畔,个 个下跪磕头:“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青年听此一说,惊得目瞪口呆。白岚上前,同一班御医手忙脚乱地替乾隆包扎 肩伤,接续断腿。公主白漓、容妃依尔娜二人见皇帝伤得如此严重,不禁都哭成了 一对泪人儿,公主更是自责不已。 乾隆本拟要答谢青年救命之恩,只是如今脱险,方觉伤处痛的不行,再无气力 开口。只是手指其人,低声说道:“带他回去,好好照顾!”由众人群星拱月般抬 了走…… 皇帝年纪不轻,伤口感染,外加着了风寒,高烧胡话,昏迷不醒。直至半个月 后,才完全清醒过来。待得身体略清健了,忙不迭地要大学士和珅给他去宣这位恩 公晋见。那和珅闻言却道:“此人随来,初时无恙,白御医等也给他治了外伤。可 后来他口鼻流血不止,内伤发作,没几日便死了。” “什么?”乾隆闻言大惊,手一撑在床沿,又自牵动伤口,哎哟哎哟地唤起痛 来。 和珅近些年来圣眷极重,由一个小小的銮仪卫窜至中堂高位,只是靠其揣摩上 意的马屁功夫。此刻见皇帝唤痛,仿佛就痛在他自己身上,慌忙现出一张孝子贤孙 的嘴脸,上前询问伤势。 乾隆知道此人虽则有才,可毕竟不是国家栋梁。然身为君王的,倘若只用魏征 般的良臣,却无邓通般的弄臣,其实也觉万分无味。故他将和珅留在身边,听他说 些打趣事儿,有时君臣二人也放肆放肆,很是不错。可今天他全无心境去听之献媚, 连说几声“无妨”,紧张地问道:“他可有……” 和珅道:“这人自言唤作胡晚生,乃是直棣人氏。他所以要闯入围场,是听了 妻子的话儿,送一柄宝剑给皇上。” “宝剑?属镂剑?” 和珅一愣,道:“嗯……这个臣不清楚,皇上您请圣裁罢。”一拍手间,由名 宫监应声将剑呈上。乾隆接过一瞧,正是属镂剑。当年剑身震落山谷,剑鞘家洛给 了自己,如今还在宫内。手抚青刃,寒光四涌,念及过往的种种,心里又苦又涩, 不愿再想,长叹了口气,抬头问道:“他为什么要送剑与朕?” 和珅道:“这个事么……呵呵,说起来,还是圣上英明神武,德披苍生所至。 原来他的妻子,就是咱们初至此地,圣上于荒野救起的小娘子杨氏。这杨氏由 奴才派人送回家后,时刻念叨着皇上的恩德,叮嘱丈夫将这口其父遗留的宝剑献出。 无奈这胡晚生身无功名,入不得禁宫。又不放心转交,这才痴等于木兰围场,希冀 一瞻圣颜……“ 乾隆听之,骤然于心大震。当日自己纵马闲游,见一位美艳的女子晕倒路边。 万分怜惜地将之悄悄载回,居然亲自照顾,端药喂水。自己闲坐在一边,眼望 对方熟睡的可人模样,咽着口水,几次险些就要把持不住,将她给侮辱了!当时其 脑中念头可有多么龌龊下流,然胡氏夫妇居然将其视作救命恩人!两者相较之下, 乾隆不禁背上冷汗涟涟。 他尚在胡思乱想,又听和珅道:“这胡晚生临终时说,他与杨氏新婚不久,少 年夫妻。如今眼见便要阴阳永绝,无法见爱人最后一面,心里痛苦万分。他求圣上 念及其微末功劳,赐其妻杨氏一点钱财,让她或者好生度日,或者愿意的话,可以 转嫁他人……” 乾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负有罪恶感,这么鄙视自己,痛恨自己。他乃是个风 流成性的人,平日里拈花惹草全不当回事儿。女人玩过就玩过了,浑不放在心上。 便是年纪长了,也没丝毫更改。一直自诩乃是一名潇洒不羁,十全十美的奇男 子、伟丈夫。然当初胡晚生将箭射偏的那一瞬间,自己往日里的信心与无所不能哪 儿去了?最后还不是靠了一个文弱书生救的命? 这何尝不是一个奇迹? 当乾隆想像胡晚生在下决心要与巨熊一拼的时节,其胸中的感受,那种即将要 与爱人永诀的感受,自己不也曾尝过么?他是受了妻子之托,要送剑给我这个救命 恩人。可我是一个怎样的恩人哪?我曾怀过半点善意么?他其实深爱着妻子,但为 了她的幸福,可以任之转嫁别人。古来女子似乎注定了要为男人守身,但胡晚生竟 毫不在乎。这可不是他不爱妻子!他是爱得那样体贴,那样真挚,而自己呢?若自 己崩后,会答应容妃依尔娜转嫁么?如果妃子也能转嫁的话…… 其良心大受谴责之际,只觉胸口郁闷难耐,手脚冰凉颤抖。垂首望见属镂宝剑, 心里忽又骂道:“你这口不祥的枭剑!当年害死吴越两名贤臣不算,如今又何忍要 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他们才是新婚燕尔啊!若非胡晚生献剑与朕,他怎么会死? 他此刻不正可与妻子欢聚,长相厮守么?“然转念一想,此剑固然绝人鸳侣, 可却救了自己的性命,这话又当如何说起?终究千错万错,还是他这个狗皇帝的错! 念及当年与韦玥妍生离死别的情形,其穷八年光阴,始终无法释怀。这种绝望 的痛苦,其已亲身尝过,可要那才作新娘的杨氏怎么生受的了。他想了许多,愁肠 百结,思绪千万,最后居然当着和珅的面落下了泪来…… 这一日,乾隆因为腿脚不便,让爱妃依尔娜搀扶着来到胡晚生的墓前,拜祭过 了,抬眼见碑上还有一个空处,不禁奇怪地询问身边官员,才知是留待填写铭文的。 他要来笔砚,候爱妃细细磨匀,举笔之时,又感心头杂乱无章,总也不成一句。 此刻朔风又起,天色阴霾,忽然坠下无数晶莹如泪的雪花来。一时间,天地素 白,万籁寂静。有一片雪泪飘入皇帝颈中,乾隆为寒气一激,目光闪动,无数心绪 融成一束,挥毫写下首减字短诗,要自己要后人都永铭此事。诗云: 自古不堪生死离, 君王相对无语。 一笑葬英雄, 风舞六出。 紫微变, 枭剑…… 绝。 玄剑阁主人 二○○一年六月十二日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