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六出 第一出 新妇 这一日,苏州城里四处弥漫着欢天喜地的气氛。让来往行人便沾着一星,内里 也觉融融。 当地首富王家中,更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原来,今天是他家与有“温柔乡” 之誉的陆家结亲之日。一时间,全姑苏城的富绅豪门都给惊动了,远近有头有脸的 人物,纷纷来至,登门道贺。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财主王贵今天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浑身上下都 透着笑意。 他见来宾已然悉数入座,便于席间起身,拱手道:“今日小犬成亲,承蒙各位 赏脸,不吝来贺,老夫深表感激。咱们又有幸请来了康知县康大人,却要请他给大 家说上几句!!” 众人闻之,禁不住全体一个哆嗦。原来这苏州知县康毅,乃是远近闻名的“舌 吐灿莲三日不休”。他要是一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永不觉倦。而其言词无味,胡 拼乱凑,又往往催人昏睡,倒是失眠者的福音。 却道那康大人站起身来,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深吸口气后,登时就唾沫横飞, 高谈阔论起来。他先前所说,是早准备好了的恭维话。可说着说着,就又占到些不 着边际的东西上去了:“……陆小姐——哦,不!应该是王夫人才对……这个王夫 人以后管王少爷叫什么好呢? 其实叫什么也都不打紧,只是万万不可称呼‘相公’二字。何解?其实说来话 长,一切全系我内人所起。大家知道拙荆读书不多,本来平日里的唤下官‘老爷、 老爷’的,甚好。然其近来不知怎么的要学斯文,开口闭口的,就是‘相公’二字。 你想,成日里被叫做‘相公’的,可不难免要应了金口?这几日里与王员外斗雀牌 时,下官老做相公,当知之矣……“ 其时,座下已可微闻鼾声。王贵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后悔。然与座众人,康毅 的官阶最高,却也不好不让他发言。又过了饭顷,座下之宾由于腹中空空,倒反来 了精神,个个抬头挺胸,暗暗祷告上苍,许下重誓,唯愿康知县青天大老爷早早收 尾。 便在此无聊之际,一名喜娘悄悄来至王员外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那王贵忽 然豁地立起,大声道:“什么?!” 房中床沿,卧着一名女子。她的意识迷离,昏昏沉沉,半晌醒转,猛地坐起。 用手一摸,头上红盖头仍在,不禁嘻笑道:“陆锦鸳啊陆锦鸳!大婚之日,尚未拜 堂,你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正觉好笑,耳边忽然响起一名男子的声音:“陆姑娘,你醒啦?” 陆锦鸳一惊之下,又听见他脚步渐近的声音。尚不及发问,盖头已为人掀开。 陆锦鸳缓缓抬头,仔细打量对方。见那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纪,眉目俊朗,略有微髭, 一身长袍,魁梧挺拔,却有说不尽的儒雅,想来就是未来夫婿王少爷了,不由脸上 一红,别转头去。 她见新郎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羞怯地小声说道:“王郎你看你……咱们还没 拜堂,你就……” 男子张大嘴巴瞅了她许久,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去,暗道:“好丑的女子!!” 原来那陆锦鸳口大眼小,狮鼻犬齿,虽未丑到极至,倒也已臻化境。 “你……你真的是陆家的七小姐陆锦鸳么?” “是呀……王郎。”看见她扭捏作态的样子,青年男子一阵晕眩,立足不稳, 几乎摔倒。 他定了定神,又望了眼这位在外有“七仙女”之称的陆家七小姐,忖道:“姑 苏城中,均尊陆家为美女之乡,温柔之乡。她的六个姐姐,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而这七小姐的美貌,据说更是绝尘。谁能料想,那竟都是反话?!想来王家也仅闻 其名,未见其人——否则,恐怕不会为少爷娶这般丑妇吧?!” 那陆锦鸳见他神色有异,正自奇怪。忽然四顾,发现此处不沾一星红色,“新 郎”没着礼服,外边也是静悄悄的,心中一紧,战兢兢地问道:“你,你到底……” 青年男子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没想到李贺书会要你……实话说了罢—— 我并不是你的丈夫,这儿也不是王家……” “什么?!”陆锦鸳一愣之下,立即醒悟,紧紧抓住自己的领口,颤声道: “你……你是何人?意欲何为?如想对我无礼,我,我……我只有一死而已……” 那男子“哈”地一声,暗暗笑道:“老子此刻便多看你一眼,也觉‘惊艳’, 怎还会……真是无聊……” 陆锦鸳见对方瞠目不语,更以为他要不怀好意,吓得缩在一角,抖个不住。那 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姓刘,名通,是……是用迷香将你迷倒,又从王家抱 到此处的……” “抱?!”陆锦鸳把眼睛瞪得滚圆,忽然大声叫道:“你……你你……果然… …这……这这,我十八岁少女干净的身子,被你这个臭男人……抱过……叫我,叫 我如何对得起我的王郎?”说着,竟呜呜地大号起来。 刘通哭笑不得地看着这难缠的女子,暗道:“那姓王的小子,倘若见过你这副 尊容,或者倒贴了银子送人尚嫌不及呢!!” 那女子大哭之后,竟忘记了害怕,拔出头上发簪,就向刘通刺来。刘通猝不及 防下,为之戳入手臂。他臂上剧痛,一时不备,又给对方猛地推倒在地。那陆锦鸳 趁此机会冲过,大哭着逃了出去。 刘通本对这丑女反感得很,如今手又为之弄伤,心里更是恼火,怒骂了声“贱 人”后,也追了出去。 陆锦鸳此时如脱缰野马,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一路连滚带爬地疾驰狂奔。 她不辩路途,只情往前就赶。突然听到上面一个声音响起道:“陆七小姐,走路走 得这么急,要去哪儿呀?”她抬头一看,不由“妈呀”一声,坐倒于地。原来前方 屋顶之上当风而立的,正是虏劫她的刘通! 陆锦鸳愣了愣,又呼地跃起,朝他方夺路逃去。可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刘通 候着。陆锦鸳这下便似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她跑得筋疲力尽,终于还是被逼进了 死胡同内。陆锦鸳才转过身来,见刘通正在背后。看他咬牙切齿地步步逼来,不由 吓得尖声叫道:“你……你可别过来呀……” 刘通恨恨道:“这臭丫头,居然胆敢刺伤老子的手?!我这下可要你好看!!” 说着,慢慢走上了前来。 陆锦鸳大叫道:“不——要——啊……” 刘通嘿嘿阴笑道:“你怕我对你……哼哼,对吧?好,我这就……呵呵呵呵……” 陆锦鸳正骇得魂不附体,忽见对方脚下为大石一拌,呯地一声,俯面朝地摔了 下去! 这一招,实是出人意料。陆锦鸳见刘通恶狗抢屎地扑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动静, 不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蹲下身子,问道:“喂,你没事儿吧?” 刘通猛然间跳起身来,手插腰际,哈哈大笑道:“我刘通神功绝顶,声震寰宇, 怎会有事?哈哈哈哈——” 陆锦鸳见他有两行鼻血慢慢淌下,面目砸得东紫西青,就连眼泪也疼出来了, 却还在那儿逞强,不由好笑,心肠一软道:“摔得这么厉害,竟说没事?要不要去 看大夫?” “你还敢说?”刘通老羞成怒,大吼一声,道:“你见过有哪个坏人在做坏事 时,会这么狼狈,这么倒霉的么?” “这倒没有……不过你看上去不怎么像坏人哪……” 刘通听她此语,忽然沉默了下来。许久,竟怔怔地落下了眼泪。他有所察觉, 忙转过身去,胡乱地用袖子去擦。陆锦鸳痴痴地望着对方宽广的双肩,脸上忽尔一 红,将手帕递上去,道:“喏,给你擦擦……” 刘通接了过来,把脸面拭净,回转身子,瞥了陆锦鸳一眼,叹气道:“我…… 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陆锦鸳闻之,吃吃地笑道:“你说得对,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匪人?” 刘通一呆,旋又将脸沉下,道:“好了,方才你刺伤我那一节,我就不追究啦。 但你仍不能回去,要跟我走……” “去哪儿?” “神剑山庄!” 第二出 盗剑 一、 庐江县东北二十里处,有座冶父山。春秋时的剑匠欧冶子曾铸剑山上,其子孙 取姓欧阳,于冶父山上建有“神剑山庄”。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欧阳家是江湖上的铸剑名门,许多名刀宝剑,均皆 出自其手。 而“神剑山庄”中,更藏有欧冶子所铸,湛庐、纯均、胜邪、鱼肠、巨厥以外 的另一柄神剑——“求露”。此剑乃欧冶子当年封炉之珍,故向未外传,只由其后 人代代相承,成为“神剑山庄”镇庄之宝。 这一日,冶父山麓的周家镇中,来了一男一女两名外乡人。 那男子牵着马匹,步履稳健,相貌不凡,然脸上总有一笼愁云缠绕,似乎有些 心事;那女子坐于马上,体态婀娜,面蒙轻纱,一双妙目四顾,想也是个美人儿。 这一对俊男倩女,自会引来众人注意。女子见镇上之人个个目光如炽,不禁把 脸羞得通红,俯身道:“喂,姓刘的!这些家伙怎么这样都看人啊?” 刘姓男子一呆,旋又嘿嘿笑道:“我想是他们意欲一睹你面纱下的美貌!” “真的?!”那年轻女子将腰扭了扭,羞道,“原来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一 般的好色。 真是讨厌!“她话是如此说,却又抬起手来,轻轻揭去面纱。谁知,街上行人 齐声惊叫之后,目光更为炽热。 “哎呀呀!他们可……可……唉,姓刘的,你怎好带了像我这样貌比西施的年 轻女子,来此渔色之地?且看看他们的眼神……怪吓人的……” 刘姓男子正欲答话,却闻街角一位大娘不轻不响地冲身旁之人说道:“你们看, 你们看…… 这位姑娘多可怜?!年纪轻轻的,就给人毁了容。唉,真是作孽啊,作孽!“ 马上女子闻之,不由气得杏眉倒竖,咬牙切齿。而牵马男子却是哈哈大笑,一 时竟忘记了忧愁。 原来,他们便是刘通与陆锦鸳。这一行二人缓缓行至一间“悦来客栈”门口, 刘通扶陆锦鸳下了马后,将马交由迎了上来的马夫牵了去。他们跨进店内,开了间 房,跟着小二上楼入屋。 陆锦鸳待小二离开,大声冲刘通喝道:“咱们两个人怎可住一间屋呢?所谓 ‘男女授受不亲’……喏,本小姐事先申明——既然我是那位李先生要的人,你就 不能亏待于我——所以,由我睡床,你睡地下!”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刘通是怕她偷偷溜走,才会与之共处一室。唯 敌不过其小姐脾气,只得暂且迁就。 陆锦鸳见他望地上铺起棉被,发了半天愣,忽然问道:“对了,姓刘的。你还 没告诉我,那位李先生是如何认识本姑娘的?他请我去,意欲何为?咱们来这个地 方,又要干什么?” 刘通整理被子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 只知道,他共要我去盗五件物事。你是其中之一。” “是么?看来他还真是识货。不过,那人倘要请我游山玩水尚可,若有甚非份 之想的话……免谈!” 刘通听惯了这些疯话,也不理睬。立起身来,叫道:“小二!小二!!” “来啦!”店小二兴冲冲地奔上楼来,“客官有甚么吩咐?” 刘通从包袱中掏出一封信与一锭碎银,交到他的手中:“神剑山庄……你认得 么?” “认得!认得!就在冶父山上!” “嗯。劳烦你将此信送到庄中,这里二两纹银,算是打赏你的。” 店小二见客人出手如此阔气,不禁欢喜得嬉笑颜开,点头哈腰地应诺着出了门。 陆锦鸳看在眼里,又问道:“甚么神剑山庄?” 刘通吁了口气,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上热茶。呷了一口,舒展双眉道: “神剑山庄系春秋时欧冶子的后人所建,他们世代铸造兵刃,乃是江湖上顶顶有名 的武林世家!而李贺书所要求的第二样东西,就是庄中的圣物‘求露宝剑’。” “哦——那方才的信……” “信是给他们知道,说我云间客刘通,五日后要去庄中盗剑……” “你……你你疯啦?”陆锦鸳豁地站起身来,脑袋却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床杠之 上。她抚着头,龇牙咧嘴地叫道:“妈呀,好痛——世上哪有小偷在上门之前,向 人预告的?也不知…… 也不知你是怎么把我掳来的。“ 刘通见她这副着急的样子,不禁有些惊讶。他微微一笑,道:“你倒挺关心我 的……” 陆锦鸳闻之,哈哈大笑道:“天下哪有人质关心票匪之理?只不过怕你一旦出 了甚么意外,我一人于此孤立无援,岂非麻烦之至?” 刘通笑道:“原来如此,可不是我想差了?” 陆锦鸳奇怪道:“小子你以为是甚么?”她想了半日,忽然醒悟一般,尖声嚷 道,“啊! 原来……原来你这禽兽终于还是对本小姐动了歪念!命——苦啊!王郎,奴家 对不住你……“ 说着,竟又拔下发簪,向自己心口刺去! 刘通见状,忙扑上去,使了个小擒拿手,将凶器夺下。陆锦鸳一蹦上床,哭道: “你这杀千刀的恶贼!我便死也不会相从……” 刘通与她相处了这些时日,总觉此女与他人不同。为人所劫,坦然直面,从未 显露出丝毫畏惧。这份冷静,决非寻常人家闺秀可望项背。有时候,他根本就怀疑 对方是存心要装出那种痴傻模样。至于其之用意,却也一时猜她不透。 刘通任由对方哭闹够了,将发簪重新递上。陆锦鸳怯生生地瞅了一眼,还是接 了过去。 刘通沉默半晌,忽道:“七小姐,你可听说过宋朝陷空岛五鼠之一的锦毛鼠白 玉堂?” 陆锦鸳擦去泪水,想了片刻,突然叫道:“哦,好像曾听二表哥说过。说他是 个大仁大义的真英雄,真豪杰。其外号中虽有个‘鼠’字,却非梁上君子,不像有 的人……”说完,白了刘通一眼。 刘通听她才开口就露了底,不禁莞尔道:“七小姐错了。这锦毛鼠在归顺朝廷 之前,因为不服气包拯身边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的外号‘御猫’二字,而曾将包大人 的府印盗走……” 陆锦鸳向来爱听故事,见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忙催促道:“怎样?怎样?” “他当时就是向开封府致信一封,言道自己某年某月,将来盗印……” “嗯……” “那日,包大人与展护卫等人守了半夜,都不见有甚动静。众人正在心焦,忽 闻外面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公孙先生一听,觉得不妙,忙带人赶往放有府 印之处查看,一切尽如往常。然第二天早上,府印却不翼而飞了……” “唔……” “现在,七小姐知道那封信的作用了?” “这个……这个当然!!不过,我要你先说出来,看与我的结论是否相符!” 刘通明知道她并未猜透,遂笑道:“开封府如此之大,白大侠人生地不熟的, 又怎么知道府印藏在哪里?如今人人皆知对方要盗此印,一有甚么异动,第一个要 去看的,必就是藏印之处……” “哦——原来如……不,这个,果然如此!!” 二、 自收到刘通的信后,“神剑山庄”内人心惶惶,个个自危。 需知,欧阳氏乃武林大家,在江湖中极有声望。如今有人胆敢公然致信,要在 老虎身上拔毛,这无疑是对“神剑山庄”的挑战。近几日里,庄中巡逻人数倍增, 个个小心谨慎,生怕传家之宝一旦有失,欧阳家在江湖上就要颜面无存。 那天夜里,月黑星稀,万籁俱静,仿佛一切都已归入了无边的混沌之中。唯 “神剑山庄” 之内,依然弥满了紧张的气氛——只缘今日就是刘通信中所说的盗剑之夜。云 间客刘通是江湖中闻名的侠盗,向有绿林义士之誉。而庄主欧阳克明几十年来苦心 经营祖传的铸剑业,素受武林的尊崇。他自认行事光明磊落,实不知何时何地与刘 通结下了梁子。 欧阳庄主于大厅里往来踱步,却是手足无措,一筹莫展。他的三个儿子侍立一 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四人正在焦急中,突闻庄内有人大声叫道:“走水啦! 走水啦!!” 欧阳克明浑身一震,忙命人前去救火,又派其子即刻到“藏剑轩”去看看。他 的三个儿子应声,撞出厅去。斯时,庄内火光冲天,一片混乱。刘通于屋顶上看得 真切,暗暗跟随着欧阳兄弟。 “神剑山庄”不愧是江湖上的豪门大族,刘通于檐顶一路跟踪,曲折迂回,几 经周折方始来至一屋之外。他低身伏在顶上,向下偷望,见房门上挂有一匾,题着 “藏剑轩”三个大字。 那欧阳兄弟与门外守卫不知说了些甚么,又在四处转了转,方始离去。刘通候 他们三人走了,施展轻功,跃至“藏剑轩”顶檐之上。他幼年得有奇遇,曾服下圣 药“蹑空草”,后经明师指点,其轻功卓绝,无人能及。故落在屋顶之时,全没发 出一丝声响。 刘通瞅准机会,从檐上突然滑下,中指连弹,封住众守卫后脑的玉枕穴,令其 昏蹶摔倒。 他落下地来,左右眺望,确信无人,方始上前撬锁。谁知这“藏剑轩”的大门 一推即开,竟然全没上锁!! 刘通步入屋中,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门扉,心里颇为不解。他此刻盗剑心切, 无暇多想,径直向内走去。才挪了几步,忽觉脚下一绊,知道触动了机关,一声 “不好”未及出口,就闻脑后生风,有物袭来。 习武之人,往往手脚之利远胜大脑。刘通脑筋还没转过,一只手已然拔剑出鞘, 向后猛挥,去格来物。谁想两物相交,自己虎口发麻间,只闻“当”的一响,随有 坠地之声。刘通脚下一挫,转身反纵,举臂一看,手中长剑竟已为之生生削断了!! 他停下步子,立足未稳,又闻左右剑过隙空之声。躬身闪过,还了两剑,“丁 当”作响,纷纷砍在了铜铁之上。原来,偷袭他的,居然都是机械铜人! 三国时,诸葛孔明有木马流车,为其家中运粮磨米。那些虽也属机括假人,然 毕竟只能干些粗陋活儿;少林寺传有十八铜人巷,然亦不过是僧侣假扮,哄骗外人 的;而“藏剑轩” 内的铜人身手之灵活,却已几与真人无异! “怨不得这大门未锁,不设防备。原来屋内,自有这等‘人物’守着。欧阳氏 不愧欧冶子之后,手艺之巧,让人叹服!!” 欧阳氏乃铸剑名家,故铜人手中兵刃皆非凡品。刘通的利剑为其削断,登时就 落了下风。 那三个铜人挥舞着宝剑宝刀,向他砍来。其实铜人本无思想,应该不是活人的 对手。可一则它们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二则每人又都依照套路分使一种武功。这些 刀法剑法皆系“神剑山庄”欧阳氏苦心钻研得来,三而为一,攻守兼备,实是无懈 可击。 刘通轻功了得,于剑术上的造诣并不高。被三个铜人你来我往地逼得个手忙脚 乱,连连中招。饶是他身形快捷,反应迅速,方未伤及筋骨,可也知道长此以往, 必将死在当场,禁不住仰天长叹一声,夺路窜出,狼狈而逃。 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毕竟还是人算不如天算。眼见远处的 火势渐小,刘通深知今日的行动一旦失败,以后就无法故伎重演。到时再欲盗宝, 更是难上加难。一念及此,不禁紧咬下唇,痛苦万分。他正在那里发愁,忽尔脑中 灵光一闪,猛拍额头,道:“刘通啊刘通,你可是枉称作‘云间客’了。试问世间 的梁上君子,有几人大摇大摆地由正门登堂入室?既然屋中机关重重,又何不直取 捷径,从天而降呢?” 他的主意打定,满意而笑,重又纵上屋顶,一步步地向深处走去。约莫到了差 不多的位置,蹲下身子正待掀瓦入室,忽然脚底“喀”地一声,瓦片崩塌,现出个 大洞来。刘通猝不及防,直坠进去。他人在半空,惊魂未定,忽见下边有无数的利 刃纵横交织,汇作一张刀网!! 眼见自己身无所依,就要摔在刀网之上。刘通暗呼“吾命休矣”,才准备要闭 目待死,却猛觉有长绫缠在了腰际,其身下坠之势为之立止。嗣又被人牵拉,重新 飞出屋外,落在檐上。 刘通双脚才着屋瓦,胸前“璇玑穴”已然被封,登时全身动弹不得,僵在了那 儿。此刻,他由死还生,早惊出了一身冷汗。强抑制住狂烈的心跳,定睛一看,见 有个红袍花翎、捕快打扮的人,笑眯眯地立在了眼前。 “兄台就是云间客刘通么?” 刘通自思是贼,对方是兵,定然是敌非友。眼下重穴被封,今天想来不免,抵 抗隐瞒都是徒劳,遂坦然地点了点头。 对方见了,呵呵笑道:“你可是好大的胆子!素来听闻,侠盗云间客专劫为富 不仁之辈,乃是绿林中一等一的好汉。怎么今天却会来此‘神剑山庄’,偷取‘求 露宝剑’?不知你的雇主是谁,有何用意?” 刘通心里一跳,面上不露声色,苦苦笑道:“刘某今天落在你手,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何必废话?” 那人莞尔道:“好!果然是快人快语……唔……既然阁下不愿意说,我也就不 勉为其难了。 严政虽是公门中人,也非无情之辈。相信刘兄今日之举,自有苦衷……你走吧! “他左手微扬,一颗石子打来,正中刘通的”肩井穴“上。 刘通觉得周身一颤之间,四肢各处筋脉发烫,已然可以行动。他揉了揉还在发 麻的肩头,问道:“足下莫非就是隶属刑部,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捕’的严政严大 人?” “不敢,正是区区。” “我云间客今日栽在你手,倒也不冤……如此说来,刚才那个洞,是你事先就……” 严政的名字虽然严肃,可却成天都挂着一副笑容。他点点头,莞尔道:“刘兄 向神剑山庄发出通知,说道今天夜里要来盗剑。恰巧这几日我正在庄中作客,故而 才会答应庄主护剑。 在下本来不明白你送信的用意,直到后来失火,方悟兄台原来是要仿效那锦毛 鼠白玉堂。我见你随欧阳兄弟前来,知道嗣后直闯不成,必要至此,故存心松了屋 瓦,设下个小小的陷阱——方才令兄台虚惊一场,还望恕罪……“ 刘通见对方明明占了上风,尚且如此客气,反不好意思再为难他。可转念想到 自己此来的目的,又不禁将牙一咬:“小弟今天欠严兄一个人情,日后自当加倍奉 还,告辞!” “告辞!”严政拱手还礼,见对方转身欲返,正要弯腰整理碎瓦。谁想眼中忽 尔人影一晃,刘通竟又冲到了跟前!! 三、 刘通的身手好快! 哪怕凭天下第一名捕严政的武功,也已无闪避的可能。他此刻方才后悔,刚刚 自己何必故作大方?本想卖给一个人情,如今却反将“锦上添花”变成了“弄巧成 拙”。目下对方已然近在咫尺,自己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刘通深知此举无耻至极。可自认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况彼剑至关重要,便 是自己声名为之受损,也说不得了。 云间客双掌成爪,连现数种变化,又伏几十种后着,旨在要将对方一举成擒。 然适才屋顶破洞,上仍残留碎瓦无数。刘通足尖点地间,恰巧踩在一块碎瓦之上。 他人正全神贯注于如何制敌,竟没在意脚下,眼见指尖已触严政,终于还是功亏一 篑,重重地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突兀的屋脊之上,登时痛得涕泪横流,表情丰富 之至! 严政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般背运,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傻在了那儿。刘 通在人面前摔得如此狼狈,由不得老羞成怒,哇哇大叫着跳起身来,径向对手扑去。 “天下第一名捕”,自非浪得虚名。见对方扑来,严政向后轻轻一纵间,拔出 所佩朴刀,斜刺里朝刘通肩上削去。刘通毕竟走惯江湖,一怒之下,已然平静,抬 右掌拍在刀身,向左一推;左手握拳,直捣严政当胸。 严政赞了声“好”,提刀的手腕一颤之间,刀刃已然回转,横锋侧砍刘通腰际。 严政师从一无名老翁,其刀法浑然天成,无招无式,自称“无名”。无名刀法,无 迹可寻。舞起来,缓而灵动,徐而缥缈,却要比狠猛毒辣的快刀更难对付。 刘通本来武功就不甚高,现今长剑已折,手无寸铁,如何是天下第一名捕的敌 手?不由越战越是心惊,越打越落下风。习武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心浮气燥”四 字。刘通的心中焦急,招式大开大阖,破绽陡然多了起来。严政冷眼窥其右肋空虚, 倒转刀柄,侧身径戳“中府”。 眼见自己就要得手,一股笑意又涌上来。便在此危急之刻,严政鼻尖突然一阵 刺寒,眼前另有一剑挥来。他于惊慌之下,往后便是一个铁板桥让开去。刘通干惯 了混水摸鱼、顺手牵羊的事儿,乘机在其肩头狠劈了一掌。严政大痛,就地一滚。 然屋顶既斜且滑,哪里能像平地一般?严政那一滚,整个人竟便顺着屋檐直滑下去, 乒地摔在了地面之上。 屋顶虽然不高,这一摔却也叫人饱尝了一顿大餐——七盘荤菜,八碟素菜。严 政才待起身,又为人封住数处大穴。他暗叫“倒霉”间,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名黑 衣蒙面的女子! 刘通见那女子跃下,也跟了下去。他犯案之时,从来都是一如往昔——既不蒙 面,又不改装。那黑衣女子见刘通跟了下来,笑道:“‘天下第一侠盗’大战‘天 下第一名捕’,真是出千载难逢的好戏……” 刘通忽为对方道破身份,不觉一惊。定了定神,旋试探道:“女侠认识在下与 严大人么? 不知在下可认得女侠?“ 那女子道:“认不认得都不打紧,但小女子却想与刘大哥做一笔交易,不知你 是否愿意?” 刘通心里一跳,道:“愿闻其详。” 黑衣女子道:“我愿助你盗得‘求露宝剑’及其他三样物事,但你必须在事成 之后,为我做一件事!” 刘通道:“甚么事?” 黑衣女子道:“现在还不能说……你答不答应?” 刘通想:“此刻时间紧迫,若与她这样穷耗下去,宝剑实难到手。不如姑且先 应允,以后再图后计。”他思忖妥当,点点头道:“可以,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在下自当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黑衣女子笑道:“当然不是——严捕头!我与刘大哥既然做成生意,就只好委 屈你在这儿多呆些时候啦。” 严政被她连哑穴也给封了,故将嘴乱张,也说不出话来。黑衣女子拉了刘通的 手,一齐跃上屋脊。刘通从未与女子牵过手,不禁将一张脸皮羞得通红。 黑衣女子来到先前刘通坠塌的洞边,向屋内刀网看了看,道:“刘大哥,这屋 中铜人,出自鲁国名匠公输班(即鲁班)之后,现居山东崂山的公输世家之手。咱 们武功不济,都是无法硬闯进去……” 刘通本来尚自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可听她如此一说,立即醒悟了过来,忖道: “原来这铜人竟出自公输世家!怨不得我适才还在奇怪,这欧阳家手艺再巧,也限 于兵器一路。怎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机括?……咦,这女子说我硬闯不入,难道 ……难道她适才一直都在此窥视?那……那我方才的丑态岂非全被她看到了?”想 到这里,刘通不禁羞得惶愧无地,满面通红。 那女子手指大洞,继续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进入……” “可这刀网……” 黑衣女子淡淡一哂,从腰际锦囊中摸出个小瓷瓶来。刘通虽只能看见她的一双 妙目,却仍禁不住心旌摇荡,晕晕眩眩,险些就要立足不住,滚下屋顶。那女子并 未察觉这些,她掀开瓶盖,将一种黄绿色的液体由檐洞倒入,流在了刀网之上。 刘通强摄心神,探头下视,惊见那段为液体淋到的利刃忽然溶裂开来。那裂口 处发黑,又缓缓地向四周扩散了去。不一会儿,刀网就被溶出了个大洞来。 “这是甚么液体?竟然忒般厉害!!” 刘通如今盗剑要紧,也不去多想,见那女子由溶开的大洞跃入屋内,深吸口气, 旋尔跟进。他脚方着地,被细线一绊,知道又触及了机关,连忙将身子急挫,望边 上闪去。 屋中铜人为机关发动,径攻过来。黑衣女子挥动鸳鸯二剑,与对方兵刃互撞, 登时火花四溅,虎口发麻,差点要将宝剑脱手。所幸其剑也非俗物,一时未给削断。 黑衣女子大哼一声,剑如泓泉,与三名铜人斗了起来。 刘通深知这铜人的厉害,怕那女子吃亏,不由自主地加入阵仗中。只是他此刻 手无寸铁,根本无法与众铜人抗衡,反时时要黑衣女子分神保护。这样一来,两人 便不觉落了下风。苦战间,那女子哎哟一声,衣袖被削去了半截。 刘通心中焦急,正没理会时,猛地抬头,看到屋中一个古旧书案的铜架上搁着 一柄长剑。 “难道那就是‘求露宝剑’?” 刘通大喜之下,使个虚招,转身要去夺剑,谁知右腿肚上一阵剧痛,早挨了铜 人一刀。 他回头瞠目怒视,大骂不已。骂了几声后,又自好笑:“这些铜人只是依照套 路出招,哪里管得你的虚虚实实?”云间客一跃上前,着手摘下宝剑,拔剑出鞘, 只觉一道寒光刺眉,锐气四涌,不禁赞道:“好剑!” 他人尚在谓叹,却听黑衣女子骂道:“好甚么好?还不快来帮忙?” 刘通被她一语惊醒,叫道:“我来也!”长啸声中,翩身飘至,举手轻挥,喀 喀两响,登时便将两名铜人持刀之手连腕砍断!! 刘通见此剑削铁如泥,毫不含糊,不禁又喝了声彩。两个铜人,没了兵刃,还 能有甚作为?不过是扭着臃肿的身躯,在那里舞蹈罢了。刘通宝剑在手,仰天长笑, 忽尔房门大开,欧阳氏父子带了许多家丁直闯进来。 他见状一愣,还未及反应,却见那黑衣女子把剑一粘,将剩下的那尊铜人剑尖 矛头直指欧阳父子。眼见得铜人张牙舞爪地挥剑砍来,门口众人登时乱作了一团, 争相逃窜。 黑衣女子趁机跳到刘通跟前,低声道:“刘大哥,咱们可以走啦!”刘通点了 点头,与之一齐跃出屋去,没入了沉沉夜幕之中…… 尾声 刘通坐在凳上,把玩着“求露宝剑”。陆锦鸳在一旁看了半日,不禁发问道: “这就是你要盗的剑?” 刘通点了点头。 “好了,你剑已到手,就该为我做一件事!” 刘通闻言,周身猛地一震:“她?难道是她?……不,不会吧!……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那黑衣女子认得我倒还也罢,可她竟连我仍需盗取另三件物事的秘密也 知,岂非怪哉?此事普天之下,除了李贺书与我之外,就只有这陆家七小姐知道。 难道方才的蒙面女子竟会是她? 可是……可是……“ 陆锦鸳见他仍在那里发愣,不禁怒道:“喂,我可是李先生的上宾!你竟敢怠 慢我么?本姑娘为你担了一晚的心,五脏庙中早已空空如也,还不快去给我弄来天 津的煎饼,山东的包子,四川的火锅,西湖的醋鱼,福建的……” 刘通听了,吐舌怪叫道:“乖乖,我的姑奶奶呀!这许多东西,都不在一处, 叫我如何去弄?嗯,不如我去请店里给你弄来几样小菜,先填填肚子,如何?大— —小——姐?” “这样啊……”陆锦鸳一脸委屈道,“算了,算了。本姑娘也非蛮横无理之人, 你这就去办吧!!” “得令!”刘通跨出屋去,返身关上房门,背脊往上一靠,仰天暗道:“不是! 一定不是她!!” “怎么外边没有脚步声啦?姓刘的你还不快去?”屋里突然喝道。 “是,是,是,是……” 第三出 奇药 一、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顿悟于嵩山之上,创立了千年古刹“少林寺”。相传 他身兼七十二绝技,包罗万象,以一而二,二而三,开枝散叶,终于形成中原武林 如今昌盛繁荣之象。 所以,人皆云曰:“天下武功出少林”。 到了元末明初,少林寺内出了一名武学奇才张三丰。他以五成“九阳神功”为 基,于武当山上仰望浮云,慧悟成真,开辟了一条以柔克刚的武学新路。创建出武 当一派,百年来与少林并称泰山北斗。 九月初七,是武当派第七代掌门人玄虚道长的六十大寿。武当山向天下广发请 帖,邀各大门派前来共庆良辰。 初一那日,玄虚道长的弟子静音下山采办宴品,正行路间,忽见山径之上横卧 一人。其宝剑丢在一边,却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静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手 探其鼻下,尚有呼吸,遂将之扛在肩上,又抄起地上长剑,直朝山顶“玉虚宫”奔 去。 掌门师尊玄虚同众门人知悉此事,都赶了来。玄虚道长解开那男子的衣襟,见 他胸前一个上下颠倒的红掌印,虽然陷入不深,却正伤在心脉之上! 斯时,玄虚的二弟子静风道人已端来了一碗水同一只小木匣子。玄虚道长从他 手中接过水与木匣,打开盒来,取出一枚褐色药丸,又由静风扶起伤者,亲自为他 灌了下去。玄虚见静风将那男子放躺下来,便与众弟子坐在一旁静候。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伤者一阵呻吟,缓缓张开了双眼。他徐徐转过头来,见屋 中有数名道人正殷切第注视着自己,而最前边的那位老道,鹤发童颜,长髯飘胸, 一派羽化出世之姿。 老道长见他醒转,坐近笑道:“施主,你如今感觉怎样?” “是……是道长您救的我么?”那人吃力地说道。 玄虚道人拈须笑道:“非也。你的恩人是贫道的徒弟静音。”静音道人听了, 连连摆手,忠厚地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小道怎可眼见施主倒毙路边而不顾呢?” 见那男子挣扎着要坐起来,忙一步上前,托背相扶。 伤者咳了两声,道:“不知各位怎么称呼?这里又是……” 玄虚道长道:“此处乃我武当派的‘玉虚宫’,贫道便是武当掌门玄虚子。这 是我大弟子静意,二弟子静风……” 伤者见他一一介绍在场之人,向他们点头以礼。最后,却将目光停驻在了武当 首徒静意道人的身上。打量许久,方转过脸道:“原来是玄虚道长……唉,那云间 客刘通盗走了神剑山庄欧阳世家的宝物‘求露宝剑’。在下一路追他至此,本来已 从其手中将剑夺回,谁知其人狡诈阴险,见在下无意捉拿,居然恩将仇报,偷袭于 我。咱们争斗起来,他被打伤逃走,可我的胸口也已吃了重掌,随即失去了知觉… …啊——宝剑呢?求露宝剑呢?难道……” 玄虚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忙劝慰道:“大侠放心,彼剑现在观中,由贫道的 弟子保管着……” 那人闻之,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拱手道:“有劳道长与各位辛苦,在下实是 感激涕零!” 玄虚道长问道:“施主可是神剑山庄之人?贫道与欧阳老庄主的交情也是不浅, 然近日听闻那江湖上广为传诵的侠盗刘通竟公然向神剑山庄下贴,又在一夜之间劫 去了‘求露宝剑’,心里始终迷惑不解……云间客虽在黑白两道之外,可却素来只 盗奸邪之徒,这回怎么……” 那伤者叹道:“这一点,在下也不明白——区区姓严名政,乃是京城刑部一名 小小的捕快,却非神剑山庄之人……” 玄虚及在场众徒闻之,耸然动容道:“莫非大侠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捕’ 的严政严大人?” 严政摆摆手道:“这‘第一’二字,在下如何敢当?只不过是办起案来,特别 卖力罢了。” “天下第一名捕”严政的名头多么响亮?武当派众弟子对他都是仰慕已久的, 知道此人虽然系属公门,却也是游侠出身。其轻功卓绝,破案无数,曾多次助武林 除去大害,故深受各大门派的推崇。现在真人在此,大家如何不欲争相一睹其风采? 玄虚道长对他也已神交多年,但恨无缘相会,深以为憾。现见这严政约三十左 右年纪,相貌堂堂,仪表非凡,略有微髭,谈吐温文,不禁就有几分投缘。问起这 个案子的经过,严政一脸凝重地详细讲了,却将那些鲜有下山的武当弟子,听得津 津有味。他们聊了许久,玄虚见对方略显倦意,便同众弟子一齐起身告辞,要他安 心在武当山上养伤。 严政于山上一住就是五天,其伤也终于渐渐痊愈。然玄虚道长的六十大寿在即, 他一心想结交严政这个朋友,更想将其介绍给应邀而来的武林同道,遂竭力劝他多 留一日。严政见老道长如此热情,也就却之不恭了。 九月初六这天夜里,严政候天色已晚,披衣起身,轻轻推开窗子,奋力跃上屋 顶。他在五龙宫中呆了五日,早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于屋顶上疾驰良久,已然来 到南厢武当首徒静意道人的居所。 从屋檐上探头下视,见房内灯火未灭。严捕头以双脚勾住边檐,倒悬下去。手 指沾了口水,化破窗纸,单目向内一望,但见静意道人正独自坐着喝酒。 看他两眼迷离,神色酣然,想已有些醉意。静意将手中那杯一饮见底,嘿然笑 道:“玄虚呀玄虚,你好偏心……不将掌门之位传我,却要给二……二师弟……难 道老子这十几年来为武当上下奔走的功劳,就此抹杀了么?太不公平了……不…… 不公平……呵呵……” 严政闻之,心内一跳,又见静意站起身子,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锦盒来。他人已 半醉,摇摇晃晃地笑个不住。举手掀开盒盖,里面放着颗梧桐子大小的紫红色药丸。 静意冲着药丸左看右看,满脸的得意。嗣后,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寒光,“啪” 地合上盒盖,重又坐回座去。打了个饱隔,捶捶胸道:“……唔……酒喝多了,得 上茅厕……上……上茅厕……”旋将锦盒重揣回怀内,迈着醉步出了房门。 严政私下总觉此事有些蹊跷,听对方的口气,好像仍有隐情未揭:“静意适才 的那一番话,到底甚么意思?他手中锦盒之内……莫非便是……‘千秋万岁丹’? 整个武林都在传闻,说武当大弟子静意巧得十只玉峰冰蟾,合着千年人参,欲为其 师六十大寿炼制延年益寿、大增功力的‘千秋万岁丹’。但其中……” 有些东西,他百思不得其解,犹豫再三,又不甘轻易离开,终于掀窗入室,细 细搜来。 在静意枕下,发现密函一封,拆开读之,不觉恍然大悟。见最末署名“宋胜仁” 三字,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二、 九月初七,乃武当掌门玄虚道长的甲子大寿。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汇 集于武当山上的玉虚宫中。那天的来宾有:少林寺主持智苦大师及座下弟子,峨眉 派掌门韩平步及门下群女,华山派掌门孙香及一干门人,共昆仑派、崆峒派、点苍 派、青城派、天山派、五岳剑派各派掌门及其子弟,丐帮、四海帮等大帮会教众, 更有不少江湖游侠、武林世家到场。 其中,虽也混有对“千秋万岁丹”垂涎已久的黑道邪门,然与会高手宿慧如云, 他们所求不过远望一眼,饱饱眼福罢了。 斯时,玄虚道长着一身湖绸大红袍,精神饱满地坐在上席。武当众小辈弟子往 来忙活,招呼五湖四海的宾客。玄虚见座下客人已然各就各位,遂起身拱手道: “贫道痴长一个甲子,众弟子要给我办席寿酒。承蒙各位武林同道不弃,今日前来 赏光,武当山上彩云祥瑞,蓬荜生辉,老道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少林方丈智苦大师起身合什念了声佛,缓缓说道:“少林武当,一气连枝。武 当有喜,少林同庆。道兄在武林中德高望重,恩被后世,今日千秋之际,四方来贺, 也不为奇。少林清贫,无以为礼,献上寺中真荣师侄所铸的无量寿佛一对,廖表敬 意,还望道兄笑纳。” 玄虚嘿然道:“智苦大师,咱们数十年的交情,还要客气甚么?少林登临武当, 本派已然增辉,又送甚么贺礼……”这是客套话,自不必说,其身旁静风道人上前, 双手接下少林之礼。 智苦大师才自坐下,峨眉、华山两派的掌门同时起身,拱手道:“晚辈韩平步 及韩门孙氏多次蒙武当相助,方可保住先师留下之基业。两派同献玉如意五对,红 珊瑚十双,祝老道长恒寿绵长,身体安康!!”这两派掌门是一对夫妻,男掌峨眉 派,女掌华山派,恰是阴阳颠倒,乾坤互易。 玄虚候静风收下贺礼,拈须大笑道:“两位贤侄太抬举老道了——平步师侄, 咱们武当、峨眉,自开山创派以来,一直甚有渊源。你的师父托孤,老道怎可坐视 不理?韩夫人,令先师和老道及智苦大师乃是‘岁寒三友’,他隐退之时,就曾叮 嘱老道要好好关照华山,老道自然也要尽心竭力的……”三人互相谦逊一番不题。 而后,昆仑等各帮各派纷纷献礼,均由静风一一收下。江湖皆知,玄虚道长早 有传位之意,然下任掌门的人选,正是这静风道人。静意看在眼里,心里虽然又气 又恨,却并不溢于言表。 直到最末,来宾献礼已毕,见静意道人率领着众位师弟及小一辈的武当弟子, 齐刷刷地跪在玄虚道长座前,由他自己双手高举那只小锦盒,顿首道:“武当静意 及列位弟子,恭祝师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康寿延年,千秋万岁!!”其余之人 候他说完,又一齐大声说了一遍。 于座之人,听这些武当门徒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个个惊叹于其内功修为。 玄虚道长笑道:“痴儿,痴儿。人哪有千秋万岁之理?然尔等孝心,吾已知之, 都起来吧!” 静意膝行而上,将锦盒呈到玄虚面前。座下之人皆知,武当首徒静意机缘巧合 得到十只玉峰冰蟾,共千年人参,炼制了这奇药神丹。江湖中欲得之而后快者,大 有人在。如今静意此举,正是要玄虚道长当场服食此丸。场内欣慰者有之,不甘者 更有之。 玄虚心知大弟子静意随他学艺最久,其武学成就在武当小一辈中无出其右。可 此人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对甚么都太过执著,不似二弟子静风的恬淡脱俗,更适 合于掌门之位。他也曾几次要退位静风,却均为静意千方百计地阻止了。静意道人 对那掌门之位垂涎已久,急功近利之下,想出一条毒计。他用重金买通“医仙”宋 胜仁,依其之法,以天山火蟾替代玉峰冰蟾入药,却将延年益寿、大增功力的圣物, 变作杀人无痕的毒药。此丹服食一日之后,方才发作,到时自没有人会怀疑到“千 秋万岁丹”上。然后,他再趁机栽赃陷害二师弟静风,那这掌门之位,便是唾手可 得。 如今见天下豪杰莫不来趋,静意对此位更是如饥似渴。抬眼见师尊伸手欲揭盖 取药,不禁面带奸笑,暗暗得意。玄虚道长面对静意的“一片孝心”,内里反有了 些歉意。他正想开盖,忽闻一声断喝道:“且慢!!” 在场众人寻声望去,见道长身边另有一人。他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清秀,儒雅 俊朗,身着短打,手提古剑,却非武当门徒。玄虚道长呆了呆,旋侧脸笑道:“严 大人,有何不妥么?” 说着,又向来宾介绍道,“你们看,老道一时高兴,却冷落了贵宾。这位,就 是名动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名捕’的严政严大人!!” 严政之名,如雷贯耳,座下之人哪个不晓?群豪众相大哗间,但闻一人重哼了 声,又有一人呵呵笑道:“刘兄!如果你是严政,小弟却是何人?” 上边那个严大人闻言一惊,而待他看清发话之人容貌的时候,又不禁暗暗噬唇 道:“坏了,坏了……怎么连他也来了?” 座下那人微笑着继续说道:“玄虚道长,你们都弄错了。他乃是名震江湖,夜 盗‘神剑山庄’欧阳家‘求露宝剑’的‘天下第一侠盗’云间客刘通刘兄是也!” 说着,冲刘通笑着摆了摆手。 斯时,“求露宝剑”被盗一案,早已于江湖中传得沸沸洋洋。众人听说,都不 禁将目光齐齐地投向欧阳父子。神剑山庄庄主欧阳克明把脸羞得通红,却又是重重 地哼了一声。原来他早就看见了立在武当众弟子中的刘通,其手里的“求露宝剑”。 虽然奇怪于武当缘何会有此剑,但又不便在群雄面前发问,遂始终不语,静观其变。 严政乃是独身前来,却也一直隐于座下,不立即就揭穿刘通的身份。 玄虚道长和欧阳克明是多年好友,本欲大寿之后,由武当护送“严政”还剑。 现如今听人说破,此严政是假非真,倒反是盗剑的刘通,不禁大惊失色,没了主张。 刘通自伤,又存心让静音将之救上山去,嗣后冒充严政,种种种种都是为要盗 那“千秋万岁丹”。因为,此药乃李贺书嘱咐的第三样物事!他身属匪类,却系侠 盗。无意中发现了静意的阴谋,不忍武当掌门死在恶徒之手,才在玄虚要服药的关 键时刻出言阻止。 玄虚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刘通,问道:“你……你真是……” 刘通见严政和欧阳克明均在现场,知已瞒不下去,遂仰天笑道:“严兄说的是。 在下乃云间客刘通是也。他才是真正的严政严大人!!”说着,手向严政一指。 武当上下大惊,却又听他继续说道:“在下自伤,混上武当,又冒充严大捕头, 实本欲盗取贵派静意道长为师尊炼制的‘千秋万岁丹’。可昨天夜里,无意中听到 某人酒后失言,露出马脚,却又在其房中撞破了个令人发指的大阴谋。” 静意先前本来又是紧张,又是得意。现在突然听刘通如此一说,抬头又见对方 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禁做贼心虚,浑身一战。沉默良久间,猛地跳起身来,一 剑直刺刘通道:“姓刘的恶贼!你竟敢蒙骗武当,其罪不小,你……你你你去死吧!!” 刘通不防对方竟会突然发难,一时未及闪避,只得丢下驾子,一个“懒驴打滚” 躲了开去。他在天下英雄面前滚得如此狼狈,心中甚是恼怒,跃起身来,拔剑相向 道:“静意!你私下炮制毒药,意欲谋害师尊,这般禽兽行径,天人共愤,却还想 杀我灭口么?” 静意听他这样一说,更知其已洞悉内幕,那是再留之不得的了,不觉将牙一咬, 大声吼道:“你这恶贼,死到临头还敢诬陷我?!”说着,剑尖一颤,化作一道白 虹,直贯而来。刘通已有准备,又自恃利刃在手,竟不慌张,平稳心绪,挥剑对砍, 但听双剑相交,叮当作声,那静意道人的长剑,已然是东西参商,断成了两截。 “好剑!不愧是神剑山庄镇庄之宝!!”底下严政拍手喝彩道。 那欧阳克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看在‘天下第一名捕’的招牌之上, 才会请你护剑缉盗。谁知你这人名不符实,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居然还有脸面在 这里叫好?” 刘通不敢轻易收剑,仗着利刃,朗声说道:“玄虚道长,你可都看见了?如果 不是他心里有鬼,在下盗药欺瞒,难道抵得上死罪么?” 在场群豪见静意那穷凶极恶的样子,不禁都对刘通的话信了几分。只是这炼药 敬师的大贤徒,转眼变成了欺师灭祖的武当败类,实大出众人所料。那智苦方丈摇 了摇头,合什轻诵道:“阿弥陀佛!” 三、 静意自知失态,恐已为人所疑,慌忙向师尊下跪道:“武当受人愚弄,弟子恨 他令本派声誉受损,又无故诽谤弟子,关心则乱,一时情急,作出了鲁莽之事,望 师父责罚!!” 玄虚心知静意脾气火爆,且又实不愿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情。况当日刘通冒充 严政,编造自己如何不义,如何卑鄙的行径,早令玄虚深恶其人。现在,骤然间知 道了他才是刘通本人,自己堂堂武当掌门,居然为其玩弄于股掌,当着众人出丑, 那张老脸不由羞得通红,厉声喝道:“刘通,你莫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你说小 徒有害我之意,可有证据?” 刘通听他口吻竟有责怪的意思,不禁气冲牛斗,差点儿便欲转身离开。然此刻 “千秋万岁丹”尚未到手,自己倘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的话,反显得是其作贼心 虚。刘通当然并不否认自己是贼,可此贼非彼贼也,随便背上个黑锅,多么不值? 弄名声大臭不说,倒让静意那恶徒逍遥快活了! 他一想到这层,不禁停住脚步,微微笑道:“宋大夫,您既有‘医仙’之誉, 当知炼制这‘千秋万岁丹’的材料了?” “医仙”宋胜仁此刻也在武当。他初时见静意事败,正怕牵连自己,方欲脚底 抹油之时,却没料及刘通会突然向他发问,禁不住周身一战。但此人毕竟陈府甚深, 立即回复了常态,咳了声道:“必须十只玉峰冰蟾和一支千年人参,炼制七七四十 九日,方成——医书有载,缺一不可!” “这就是了!”刘通一笑,收剑入鞘,又从袖内摸出一物,平放于掌上,问道: “那宋大夫,这又是何物?” 宋胜仁道:“便是玉峰……哦,不,不不!是火蟾,天山火蟾!它们一般的色 味,相类的外貌,老夫适才险些认差了。” “胡说!这明明就是玉峰冰蟾,怎道是那天山火蟾?人所共知,玉峰冰蟾类蛙 而略小,通体洁白。服之可恢复元气,增强功力;而天山火蟾虽然看似相类,其实 它头顶有一红斑,内含异毒。这些粗浅的道理,你名为‘医仙’,不会不知吧?” 此二物一为天下奇珍,一为天下奇毒,武林之中,也已传闻日久。大家伸颈细 看时,见刘通掌中果然是只白蟾,观其顶上并无斑驳,不是冰蟾,又是甚么? 宋胜仁已骇得遍体生津,一身冷汗,故作认真地看了半晌,方才叫道:“是了, 是了!果是玉峰冰蟾,果是玉峰冰蟾。老夫年老眼花,没有认清,没有认清……” 说着,掏出手帕,暗暗拭汗。 刘通冷笑一声,忽然抬眼问静意道:“静意道长,此物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 你要做何解释?” 静意支吾了半日,答不上来。他若道此物系刘通带来,意欲嫁祸于己。然两人 向无私仇,众人定然不信。况这玉峰冰蟾可遇而不可求,他能得十只,已是天大的 缘分。要想再弄第十一只来,却并不比登天容易。适才宋胜仁之所以要指鹿为马, 也正是这个缘故。 静意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渗出,正没理会处,突然情急生智,脑中一亮,将 牙紧咬,又跪下道:“师尊在上,弟子该死。弟子因为贪图冰蟾的神效,故留下了 一只给自己。那九只炼药,难免不纯,却也都是弟子贪心所致,望师父恕罪!!” 对方的这招“丟车保帅”、“借力打力”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照他这样一解 释,其罪名大减不说,刘通难免仍要落到诬陷诽谤的境地。眼见现下别无他法,只 得亮出“王牌”。刘通淡淡一哂,向上拱手道:“玄虚道长,令徒给‘医仙’宋胜 仁百两黄金,买来两只天山火蟾,炼成如今的‘千秋万岁丹’,想要毒害道长。老 师如果不信在下之言,可令静意道长服下此丹。 若他三日之内不死,我刘通自任凭武当处置!!“ 静意闻听,慌忙嚷道:“胡……胡说!这是献给师尊的圣药,我怎敢独吞?” 刘通冷冷道:“你没有独吞,只是留下冰蟾一只,对么?道长不试,也没关系。 我这里有宋胜仁给你的书信一封,却是在你的枕下搜得的。怎样?要不要叫玄虚道 长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声地读上一读?” 静意在炼药的七七四十九日里,已将十只冰蟾吞下其九。因为此物性寒,非炼 制不可多食。故他每五日一服,又要运功将其阴寒之质化解,至今仍剩一只。静意 方才见刘通盗来冰蟾,便已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将那封信给毁掉。冰蟾之事, 或许还能找到借口。可倘若连此信也落入对方手中,那便真要百口莫辩了。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静意见刘通 从怀里将信摸出,在他面前晃了几晃,一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他眼见大势 已去,突然失去理智,身子一晃,径直向刘通扑来。 这一扑势同拼命,静意身形之快,有如鬼魅一般。刘通见之,知道是另九只冰 蟾的功效。 此刻别说闪避,就连拔剑也是不及。恍惚之间,胸口已为静意道人拍中一掌, 又被他夹手将信夺了去,刹时便撕得粉碎! 刘通教其一掌拍得五内翻滚,头昏眼花,只觉周身一阵奇寒,不禁哇地一声, 吐出血来。 座下群雄耸动,却见他纵身跳开,又从怀中摸出一信,咳道:“你……你以为 我是傻瓜么?你刚才撕毁的,是张账单,咳,咳……这一封,才是真信。静意,如 今你的真面目虽已暴露,可还是要将此信给你师父过目为妙!!” 静意现在才知,何为绝望。其哆哆嗦嗦间,见玄虚道人面色铁青地接过刘通递 上的信,拆开郎声读道:“……猪肉十斤,青菜八担,静空记帐,银货两清……” 刘通一听,手抚胸膺,吐舌笑道:“哎呀,可糟糕了!原来……原来方才我将 信拿错。给毁掉的倒是真货;这封,是我从帐薄上撕下来的一页……” 静意不清楚刘通是个多么倒霉之人,却以为他是有意要戏弄自己。恼羞成怒之 下,不由大声吼道:“刘通,我今天与你拼啦!!”他狂啸一声,左右双手连拍, 掌力如大海浪涛一般重重涌来。玄虚道长正坐在这两人的中间,他见静意要拼命, 袍袖轻挥,手掌侧展,搭在静意臂缘,捻个“粘”字诀,引其双手正正反反画了数 个圆后,立即就轻描淡写地消去了兹力。 静意被师父左牵右引,有如孩童一般,吓得不敢再出半招,大喝一声,纵身往 外窜去。 少林方丈智苦大师目暴精光,手臂一长,拢指为爪,猛地扣住其踝。静意道人 身在半空,一掌拍下,直印方丈头顶“百会”。 智苦大师念了声佛,收爪连弹,封住其下盘诸穴,左袖一拂,登时将其掌力消 于无形! 静意一个筋斗,倒栽下来,跌在地上,挣扎不起。峨眉、华山、昆仑三派掌门 拔剑凌空虚点,各施一种手法,封其穴道。力透三重,再难解开。 静意趴在地上,见师父玄虚道人下得座来,骇得忙磕头不止,道:“弟子该死, 师父饶命! 弟子该死,师父饶命!!“ 玄虚道长面无表情地说道:“静意,你是怨恨为师要将掌门之位传与静风,所 以才会……” 静意此刻,只情是磕头,额上早已碰得鲜血淋漓。玄虚眼见自己钟爱的弟子, 竟为了掌门之位,要谋害自己,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痛苦。顿了半晌,不由凄声说 道:“难道区区一个掌门之位,就值得手足相残,师徒反目么?你告诉我,这二十 几年的师徒之情,到哪里去了?……静意,你从小父母双亡,沦落在街边乞讨。是 为师看你可怜,带你上山,收做门下弟子。这二十几年来,为师一直都把你当作是 亲生儿子看待,教你最上乘的武功…… “你可知道,为师最喜欢的徒儿不是静风,而是你呀!!我之所以不让你做掌 门,也是因为你脾气急躁,有勇寡谋。倘若将这付重担压在肩头,不是爱,反是害! 你……你可明白为师的一番苦心?……”玄虚说着,将袍袖一甩,竟即解开了三派 掌门同封的重穴。他背转身去,走了几步,众人见他肩头起伏许久,忽然说道: “你……你走吧!为师不忍杀你……只希望你以后能洗心革面,重新作人……从此, 你便不是武当弟子了,也不许再上山来……我…… 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静意瞪大了眼睛,彷徨四顾,见在场众人对他指指点点,议论不休,而那宋胜 仁却早已溜之大吉。他颓然地坐倒于地,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而下。半晌, 方痛悔不已地泣道:“师父,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弟子误会您的好意,辜负了 您的期望,竟还……竟还动了这等灭绝人性的念头。弟子……弟子真不是人!!不 是人……这一次铸成大错,无力挽回,我没有脸面苟活人世,只求能以一死,报谢 师恩。师父……永——诀——了!”他说着,含泪一掌向自己顶门拍下,登时七窍 流血,眼珠暴出,倒在地上搐了几搐,当场气绝身亡。 玄虚道长听见身后“喀喀喀”地一阵骨裂之声,不忍回头去看徒儿惨死之相, 紧闭双眼,老泪横流,一时泣不成声。 刘通见此情景,心里也不好受。他不想惊动道长,却是拾起先前掉落于地的锦 盒,悄然飘身离殿而去。神剑山庄欧阳庄主口中一声“啊”还未叫出,那“天下第 一名捕”严政早跟了上去,笑着叫道:“刘兄慢走,我有话说……” 四、 刘通知道严政是想要回腰际那柄“求露宝剑”。而眼下他受伤不轻,轻功自要 大打折扣,生怕为之追及,遂加紧足力,拼命疾奔。 他正自飞跑,忽然肩上被人一拍。一骇之下,回头去看,陡见严政跟在身后, 笑眯眯地瞅着自己!刘通惊慌之下,气为之一浊,不禁步下散乱,自己拌了自己一 跤,“叭”地摔在了地上。 严政未待其起身,早发指连戳,封住其各处穴道。又从刘通腰间解下宝剑,把 他整个人扛在肩上,走到山林深处,将之重重地掼在了尘埃。 刘通额头与地一磕,碰出了血来,他哎哟一声方出,却见对方笑道:“怎么? 没摔痛你吧,刘兄?” 刘通哼了一声,嗣又陪笑道:“严兄,小弟这次冒充阁下,也是情非得已。 ‘求露宝剑’对在下真的非常重要,望严兄能将它还我。往后,无论甚么事情,只 要严兄一声令下,便去刀山火海,我刘通也决不皱一皱眉头!!” 严政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能……告诉我原因么?” 刘通紧咬下唇,摇头道:“这个却恕小弟无能为力……” 严政把弄着手里长剑,走开两步,拔剑出鞘,挥舞三下,赞了声好。忽又回头 笑道:“刘兄,我严某人恩怨分明、最讲道理。可你如果不肯说出缘由,那可就叫 小弟难做了……” 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又满脸堆笑道:“我二十岁时,就做起了捕快。曾经经 手的案子,实已数不胜数。也就因为我的功勋卓著,后来才会步步高升。如今,蒙 今上器重,在刑部内奔走,又被武林同道誉为‘天下第一名捕’。虽然这个称号受 之有愧,但严某一生办案,却是从未失手过的……” 刘通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不安,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严政又转过身去, 擦拭着“求露宝剑”:“经过‘神剑山庄’那一晚后,人人都知‘天下第一名捕’ 不及‘天下第一侠盗’…… 我可不大甘心哪……“ 刘通见他陡然回过身来,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阳光透过重重枝叶,照在严政 的面庞,令他的笑,显出半阴半阳的诡异。严政上前,将“求露宝剑”一颤,直指 刘通的咽喉。旋又顺其筋脉而下,在他的手腕脚腕上比划了数式。 那剑尖离开其身,只差在分毫之间。刘通虽然浑身冷汗流个不绝,可又故作镇 静,不露声色。然嗣后一阵山风吹过,令其禁不住还是打了个冷战。严政嘴角上翘, 眯着眼道:“我此次临行之前,曾遇上不少被你光顾过的富绅大吏。他们说,倘若 碰到刘兄,一定要请你去其家中作客……”他皱皱眉,又道,“他们还说,如果刘 兄你太过客气,不肯前去,就叫我帮忙砍掉你那两条不安分的腿;又或者刘兄在其 府上仍想顺手牵羊的话,便削去你那双不老实的手!我私底下想想,刘兄你一向都 是十分客气。就算勉强去了,也决不会安守本分的。与其到时麻烦,不如现在就将 这一双手脚……呵呵……嘿嘿……” 刘通闻言,唬得毛骨悚然。他万没料到,这个成天笑吟吟的严政,竟是如此心 狠手辣之人。枉江湖上对他那般歌功颂德,也只因其表面功夫深厚。所谓知人知面 不知心,呜呼哀哉,当信此言。刘通自知今日之难已然不免,不禁破口大骂道: “严政!你被我盗走‘求露宝剑’,在武林中失了面子,故要杀之以泄其愤。可我 与你并无深仇,你却为何要这般折磨于我?你你……好个笑里藏刀,‘恩怨分明’! 我刘通看错了你,天下人都看错了你!!” 严政笑容一敛,旋又莞尔道:“呵呵,看刘兄你说到哪里去了?没手没脚之后, 可不就只能作个平头百姓了么?刘兄你不复为盗,也省却了将来一旦失手,身陷桎 梏的凄惨下场——在下可都是为了你好哦!啊?哈哈哈哈……” 严政狞笑之间,一剑正待挥落,忽闻脑后生风,心知不妙,左手剑鞘反格,去 挡来袭。 那物撞在剑鞘,却顺势而上,触及严政指侧刺疼。 严政立悟彼乃一柄利刃,不敢有片刻迟疑,慌忙撒手放开剑鞘,方得保全其左 手手指。 他闪身让开,回头看时,惊见有一青衣蒙面的年轻女子,已然立在了身后。再 待定睛细瞧,原来竟便是那夜于神剑山庄中救了刘通的神秘女子。 严政一惊之下,忽又笑道:“姑娘此来何……为?” 那黑衣女子哼了一声,俯身解开刘通身上穴道,怒斥道:“没想到你这人表面 嘻嘻哈哈,道貌岸然,内心竟这般毒辣!” 所谓英雄救美,当乃所图;英雌救郎,当乃所属。刘通见救星居然就是自己这 些天来朝思暮想的那玄衣姑娘,由不得心花怒放地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黑衣女子将“求露宝剑”的剑鞘交在刘通手里,说道:“这位严大人想将剑完 璧归赵,咱们偏偏与他作对。哼,没了剑鞘,光有宝剑,恐怕严大人也无法交差吧……” 严政脸上一搐,又听她说道:“刘大哥,咱们武功虽都不及他,可两人联手, 又当别论…… 严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们的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你主子所在的京城! 想想看,如果京师大乱的话,皇帝老子怪罪下来,嘿嘿……“ “你——”严政被她抓住“要害”,头一回不复笑容。 黑衣女子微笑道:“所以,你最好即刻北上,早作部署。别既丢了官位,又陪 上性命…… 那就算是夺回宝剑,也划不来啊!哈哈!!“ 严政额上汗出,把牙一咬,道:“你们……我严政今天断断不会让你们活着离 开这里!” 他将“求露宝剑”一舞,正欲冲上前去,忽见那黑衣女子左手微扬,一件物事 当空飞来。 严政以为那是暗器,忙挥宝剑去拨。谁想彼物为剑刃割中,呯地破裂开来,炸 得四处烟尘飞扬,不辩东西。待烟消空净,再找那两人,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严 政见了,禁不住把剑一摔,恨恨难已…… 尾声 刘通与黑衣女子二度分手后,在赶回住处途中细细回想其每一句话。 “她居然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难道真的就是锦鸳?” 说到陆锦鸳,七日之前,刘通意欲自伤混上武当,生怕此女逃走,就将她锁在 了屋中。 可现在想来,自己去得匆忙,竟忘了留下水与食物!!如果陆锦鸳不是黑衣女 子,那她此刻岂非…… 刘通心里又乱又急,飞也似地赶回所租的屋中,开锁推门,惊见陆锦鸳昏倒在 地,奄奄一息!而屋里所种的花花草草,已然无存;瓶瓶罐罐,空无一物,想已全 为之食。 念及其一时的粗心大意,竟令之不得不以花草裹腹,刘通忍不住大骂自己混蛋。 他扑上去抱起陆锦鸳,跌跌撞撞地径往镇上大夫居所奔去。那大夫诊治过后,言道 全亏这女子意志坚强,体状如牛,方可侥幸存活下来。然倘若再晚来些时日,恐怕 也就难保了。 刘通听说陆锦鸳没事,不由喜极而泣,仰天长啸。他按大夫开的方子,每日定 时给她灌药,又用金针刺激其穴道,到了第三日里,陆锦鸳终于醒了过来。刘通见 她张开双眼,忙握其手,大哭道:“锦鸳!你……你你终于活过来啦?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我真是该死,为了自己的事而置你的性命于不顾,我……我……”他 说着,狠命地狂扇自己的脸。 陆锦鸳见其双颊被扇得红肿不堪,欲待骂之,于心不忍;欲待劝之,浑身乏力。 挣扎了半日,才轻声说道:“刘大哥……你……这样……关心我……这……样自责 ……是真心的么? 还……是,还……“ “是!是!是真心的!!”刘通又拉住陆锦鸳的手,连声叫道。 陆锦鸳虚弱地一笑,闭上了眼睛,半晌,忽道:“我现在……要两只蹄髈,一 只烤鸭,一斤卤牛肉,一碟白菜与三斤酒,还要……” 刘通一呆之下,笑道:“可以!可以!我去……我就去准备……”他拭净眼泪, 快步冲出了屋去。 陆锦鸳眼望他那高大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嘴角不 觉尝到了一滴苦涩的泪… … 第四出 借衣 一、 刘通与陆锦鸳二人吃饱睡足,随即便踏上了北去之路。 他发现,自从上次将其从濒死边缘救回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 也不再为了些小事而大吵大闹了。 刘通肯定那黑衣女子和陆锦鸳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只是此 女究系何人,有甚来历,仍然令之煞费脑筋。他一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与陆锦鸳 也鲜有话讲。而那陆家七小姐倒并不烦他,只是自顾自地欣赏着沿途的山山水水。 他们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方才踏上京城近郊的土地。两人在附近租了间旧宅子, 安顿了下来。这一日,刘通半夜为一个恶梦惊醒,正满头大汗地回想着梦里的情景, 忽然听到隔壁陆锦鸳房中有些响动。他一时心血来潮,匆匆地赶了过去,大门居然 赫然洞开着!刘通心中一紧,推门而入,陡见陆锦鸳床上被子散乱,残有血迹,那 丫头本人却没了踪影!! 看到此景,刘通大惊失色之下,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外,却见院内月色笼罩中, 背光立有一黑衣女子。 “是她?” 刘通正待发问,对方却已转过身来,仍是青布蒙面,逼着嗓子问道:“刘大哥, 你终于醒啦?” 刘通此刻满腹狐疑,不知陆锦鸳的失踪和她是否有关。然思索再三,还是一揖 到地,道:“姑娘多次搭救,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姑娘是谁,缘何相助?” 那女子轻笑道:“刘大哥实在健忘。莫非你已不记得咱们在‘神剑山庄’的约 定了?我助你盗取其余四物,而你过后得替我做一件事……” 刘通忙道:“在下自然记得,只是……我如今仍有两件物事未得,现又丢了宝 剑,以后不免还要和姑娘合作,你总可给在下一个称呼吧?” 那女子想了想,道:“我是八月里生的,你就叫我桂儿罢……” “桂儿?好美的名字!” 桂儿见他目光如炽,紧盯着自己,不禁将脸涨得通红,别过头去。 刘通此时方知自己失礼,咳了一声,忽又问道:“桂儿姑娘!陆姑娘她忽然失 踪,其床之上还有血迹,我真担心她是否出事——你……你可知其行踪去向?” 桂儿闻听,脸上更红,只是黑布蒙面,教人看不真切。她扭捏半晌,方才支支 吾吾地说道:“她……她当然没事啰!她……她……反正我知道她没事……这个……” “可那滩血迹……” “刘大哥!你,你你……你好坏……别问啦!!”刘通见对方忽然现出少女矜 持扭捏的样态,不由喉头发干,舔了舔嘴唇。 桂儿静了良久,猛地抬头道:“刘大哥,咱们何时进皇宫去?” 刘通闻言一惊,低声问道:“区区一直都有个问题:姑娘你是从哪里得知我此 行目的的?” 桂儿呆了呆,叹口气道:“刘大哥,你明知我不会相告,又何必再问?” 刘通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得自嘲地嘿嘿傻笑。他抓抓头皮,岔开话题道: “我准备后天夜里动身。” “几时?” “戌时初刻……” “好,那么咱们就申时末刻在皇城承天门下见!” 桂儿话一说完,道声“叨扰”,拔地而起,跃墙离去。刘通痴痴地望着对方远 去的方向,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方才长舒口气,转身欲行。他刚回过身来,忽然惊 见一人正立在背后,不由唬地大叫一声。来人一吓,也同声尖叫起来。 两人叫够多时,方认清了对方。刘通一把抓住那人双肘,厉声问道:“锦鸳, 你适才哪里去了?你没事儿吧?我去过你房中,见床上狼籍,又有血迹,我还以为 ……还以为……” 陆锦鸳一听,不觉勃然大怒,抬手砰地一拳砸在刘通面门之上!此女气力绝大, 刘通又是毫无防备,一下便着了道儿,由不得两眼发潮,鼻血长流。 “哇呀呀!你这婆娘疯啦?我好意关心,你却……你却要打我?” 陆锦鸳一脸怒气,五官错位,更是凶恶得如夜叉厉鬼一般:“姓刘的!!你…… 你你随随便便闯入人家闺房不说,还还……还看了人家的……的……说!小子你夜 半三更、衣冠光鲜的,是去作贼,还是要对我这弱质女流图谋不轨?” “你……你……”刘通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被她狠狠地顶了几句,不禁哑口无 言,重哼了一声,甩袖径回自己房中。他才合上门扉,又听外边嚷道:“瞧,给我 说中了吧?刘通啊刘通,我本以为你已改邪归正,重回正道。没想到‘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想……” 那话音渐小,取而代之的是一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刘通抬头呆望屋顶被震落 的尘埃,长吁口气,抚抚胸暗道:“幸好这婆娘不是桂儿,否则……唉……”然一 念及陆锦鸳末尾“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想怎样怎样”的话,却猛地在心中有所感 触,这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闻邻屋传来的如雷鼾声…… 第二日里,他陪陆锦鸳在城中逛街。因为生怕会遇见严政的手下,故两人都是 非常小心。 尽管京城之中街市繁华,然陆锦鸳长居苏州,也并不怎么在意。反是他们像作 贼似地谨慎四游,令其兴奋异常。两人转了大半日,买了不少东西,欢欢喜喜地回 到了近郊的家中。 这一夕无话,略过不表。 且道第三天里,刘通一人进城,有意无意地打探紫禁城内的情形。他将陆锦鸳 独个留在家中,既未锁门,也没喂毒。相处了这许多日子,虽然两人的大吵小吵从 未间断,然刘通却已觉得,对方再不会逃走了。至于他何以如此肯定,便问其本人, 也答不上来。 转眼,金乌西沉,天色近暮。刘通坐在凳上细细擦拭着手中新买的长剑。陆锦 鸳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明白对方今晚就要潜入大内。那是凶险万分的地方,实不知 其此行福祸如何,登时有愁云笼住面庞,一颗芳心忐忑不安。 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相持而坐,约摸又过了两个时辰光景,刘通抬起头来, 透过窗户仰望外边的月色,却已近了自己与桂儿约定的时刻。他嚯地立起,挥挥长 剑,当空划了个圈后,铮地一声,收入鞘内。 陆锦鸳心头一突,抬眼偷窥对方,见刘通也正盯着自己,忙重哼了声,转过脸 来不加理睬。唯观其双颊,已然涨得通红。刘通于昏黄的灯光之下,全没看见这些。 他打怀中摸出一包银两,搁在桌上,又抽出张纸,递给陆锦鸳道:“七小姐,我此 去吉凶难料,生死未卜。倘若三日后在下仍没回转,你就带上银两,照着这张地图 所指的路线,回家去与你的王郎团聚吧……” 陆锦鸳猛回过头,惊诧地凝视着刘通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半晌,方迟迟疑疑地 接过地图,见上边详详细细地画着由京畿到姑苏的旱路水路。而地图下面,又写着 这样几句话:“七小姐,前天夜里,我不是存心要闯入你房里的。只是因为听到了 响动,生怕小姐有甚不测,情急之下,方有此鲁莽之举。还望小姐大量海函!!” 刘通见其嘴角带笑,知道她已看见了下边的内容,便如了了个大心愿似地吐口 气,转身欲走。他的脚方跨出门槛,忽闻身后陆锦鸳道:“刘大哥,你一定能平安 归来的。一定……我…… 我在这里等你!“ 听出了这莺声细语内包含的万种柔情,刘通禁不住心旌一荡,咬着下唇,暗忖 道:“她若有桂儿一半的美就好了!”虽未见过桂儿的真正面目,但刘通内里却能 肯定对方必是个美人儿。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当指此。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作答。嗣后,便大踏步地向暮色走去…… 二、 刘通在承天门前等了许久,桂儿方才姗姗来迟。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 小声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刘通微微一笑,道:“没甚么,我也是才来,咱们这就动身吧!” “嗯!” 两人顺着城墙根儿一路寻去,来至一处围墙较低的地方,甩出腰际的铁槉藜, 攀绳而上,次弟进入禁宫之内。刘通既名“云间客”,其轻功之绝,当世无出其右; 而桂儿的身手竟也不弱,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大内侍卫众多,几乎每走数十步,便有一拨人经过。刘通与桂儿艺高人胆大, 充分利用周遭地形,谨慎地东躲西藏,大半个时辰下来,始终未被发现。 “刘大哥,你可知我们要找的东西究竟在哪儿?”桂儿忽然不耐烦地问道。 “在端凝殿内……” “怎么还没到呢?我觉得咱们似乎一直在兜圈子……” 刘通一愣,嘿嘿笑道:“是么?这个……这个……其实,我也并不清楚端凝殿 的位置,所以……” “甚么?” 桂儿的这句“甚么”声儿大了些,却听远处一名侍卫叫道:“谁?是谁?” 刘通一惊之下,连忙拉了桂儿的手,躲进了树丛之中。树丛中空间狭窄,两人 只得紧紧依偎在一起。那侍卫提了灯笼走了近来,四处搜查。众侍卫闻声,都一窝 蜂地涌了过来。 刘通头上冷汗直冒,右手轻轻按在了剑柄之上,琢磨着待会儿先出哪招。那侍 卫搜至树丛,正欲举灯来看,忽闻“喵”地一声,窜出一只猫儿来。 那侍卫吓了一跳,许久方抚膺笑道:“原来是只猫儿……” 正说着,又听那边有人叫道:“呀,这不是刘贵人今儿个丢的那只猫么?大家 快来帮忙抓住它……”众侍卫欢呼一声,都跑了去捉猫领赏。刘通见自己无意间躲 过一劫,不禁将心头大石放下。低下头来,谁想双手竟已不知不觉地将桂儿搂在了 怀里,吓得连忙跳起,支吾道:“桂儿姑娘,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 桂儿双颊通红地立起身来,掸掉尘土,侧身轻道:“别说了,我明白……刘大 哥,咱们还是快去找那端凝殿吧!!”说着,转身就走。刘通愣了半天,方回过神 来,急急地跟了上去。 两人又转了许久,来至一座大殿之前,见其匾额上书“养心殿”三字。殿内灯 火通明,竟然传出钟鼓诵经之声! “‘养心殿’?好像听谁说过,是……是……” 刘通一时忽然心血来潮,却要去看个究竟。桂儿才待阻止,已被他跃上了屋顶。 不得已之下,也只好相随。 两人在上边走够多时,到一无人处落下地来。听这里诵经之声更是清晰,不禁 纷纷捅破窗纸,向内望去。殿中极大,供着一尊纯阳真人,又有十几名少年女子围 着一个男人席地而坐。见那男子五旬年纪,面如冠玉,五柳长须,相貌堂堂。身着 龙章黄袍,运手击磬,坐诵经偈。 看他精神倦怠,眼皮下垂,似乎在打磕睡。其击磬之声杂乱,与众女诵经之调 不合。忽然,男子手儿一歪,把击磬的槌误敲它处,作出怪声。众女低头而侍,不 敢有何异动,独有一十三四岁的美丽少女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男子为笑声惊动,张惶四顾,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少女的脸上。看她梨涡半晕, 笑靥犹存,不禁双眉紧锁,正欲发怒。可待注视良久,却忽然将嘴角一翘,转过脸 来,继续看经。 刘通见这男子的衣着,猛然醒悟道:“莫非他就是……”说话间,肩头为人一 拍,回头看时,却是桂儿在打手势,要他别发声音。 刘通点了点头,又向殿内望去。见黄袍男子抓耳挠腮,似乎全无心思念经,两 只眼睛,时不时地向那少女瞥去。少女有所察觉,先带笑容,后显怯靥,嗣又俯首 弄带,作出一副娇痴的情状。 黄袍男子盘着的双腿乱动,旋即清了清嗓子,殿中刹时没了声响。静默良久, 见他一指少女,道:“你,过来!” 那少女娥眉一颤,怯生生地立起身来,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黄袍男子将经卷 一丢,跃起身来,便紧紧抱住了少女。殿内众女面红过耳,纷纷起身,忙不迭地退 了出去。 此刻殿内,只此男女二人。黄袍男子从袋中不知摸出了甚么东西,吞下了肚去。 片刻工夫,两颊便烧得火红,大张其口,势如疯虎地去撕那少女衣裙。嘴里,却是 “亲亲”、“乖乖”地叫个不住。 少女力弱身微,哪里挣得过这七尺男儿?不一时,两人衣袍俱尽,就在地上赤 裸裸地颠鸾倒凤起来。桂儿看在眼里,羞得“呀”地一声,转过头去,再不敢看。 她闭着双目,却许久不闻刘通的动静。张开眼来,竟见他正瞪大双眼,喘着粗 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殿中的一切!桂儿又气又羞,掉转身子就走。 刘通察觉,忙一把将她拉住。桂儿羞愧难当,挣了半日,方道:“没想到…… 你……你……” 刘通咽了口口水,一脸歉意道:“桂儿,对不起!我……我我只是……那个— —你可知殿中之人是谁?” 桂儿羞红着脸,低声道:“还不是那皇帝老儿么?” 不错,在养心殿中的黄袍男子,正是年号嘉靖的大明朝世宗皇帝朱厚熜! 世宗少年登极,昏庸无道。近宦官,任酷吏,又拜大奸臣严嵩为相。其在位期 间,沿海倭寇猖獗,百姓怨声载道,国家满目疮痍。 好不容易众乱平息,世宗自恃武功盖世之时,却因年逾半百,精力衰疲,无法 应付后宫嫔妃。所幸圣天子有百灵呵护,上天赐与世宗一位真仙。你道是谁?却是 南阳的一个方士,姓梁名高辅。此人八十上寿,须眉皓白,一派仙风道骨,叫人见 了忘俗。他自言能导引服食,吐故纳新。又可修合妙药。此药用童女四十九人,待 其第一次天癸,露晒多年,精心炼制而成。服食之后,一夕可御十女,百战不殆, 原来是种春药。 世宗得此神人奇药,如何不欣喜若狂?想堂堂大明天子,败在几个小女子的手 里,脸上究竟挂它不住。那些美人儿枕边含怨,世宗听了,心中亦觉抱歉。如今两 相皆大欢喜,实实叫人快哉乐哉! 适才他吞服之药即此,却又有个美名,叫“先天丹铅”。高辅为炼此药,选女 八岁至十四岁三百余人,入宫豢养。待其天癸一至,立即取来入药。而这几百少女, 闲居无事,或充醮坛役使,或司西内供奉。 世宗是个好道之人,也因高辅乃系全真。他每日早晚必要击磬诵经,却需十几 名少女相陪,以解寂寞。适才被他选中的女孩儿姓尚,年纪还小,如何经得起服下 了春药的世宗这般摧残?没多久的工夫,便忍不住大声唤起痛来。 三、 桂儿看又不敢看,走又不便走,按捺了许久,忽对刘通道:“刘大哥,那皇帝 好没道理。 听这孩子叫得可怜,你……你去救她一救吧!“ 刘通望见她满是哀求的眼神,心里一软,将头一昂,视死如归地应道:“好!” 说着,小心拉开窗户,如一只蝶儿般地翩飞入室。他轻轻落在那两人身边,全没发 出一丝的响动。 明世宗欲火中烧,正在兴头,终未注意这不速之客。直到刘通将剑刃比在其咽 喉之时,方才“啊”地一声,呆在了那里。姓尚的少女见了,趁势跃开,胡乱披裹 上衣衫,缩在一角,不敢动弹。 桂儿在外,本不敢朝里看视。然听殿内好久都没动静,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定 睛一瞧,乍见刘通威风凛凛,仗剑当立;皇帝老儿一丝不挂,手晦下处,僵卧于地, 不禁脸上大红。 犹豫再三,还是一咬牙跃入其内。她三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世宗的里衣,抛过 去遮住其身,又发指连封了他“天池”、“环跳”二穴,这才长舒了口气。 刘通见皇帝再动不了,便收剑入鞘道:“你就是当今的天子——嘉靖皇帝么?” 世宗此刻已吓得魂不附体,虽其欲念全消,可那春药的效应仍在,浑身上下难 受至极。 听刘通发话,不禁舔舔嘴唇,颤声道:“是,是!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们 想要甚么,朕都给,朕都给!!” 刘通闻言大悦,笑道:“原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桂儿, 咱们要找的‘金丝衮龙袍’,问他就成了。” 桂儿也是一笑,道:“是呀——皇上,咱们此来并非寻仇,只需你将你那件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丝衮龙袍’交出,就行了。” 世宗闻之,连连道:“有,有!……只是……只是现在天色已晚,若命人取, 难免要遭猜疑。不如等到天亮,朕再叫宫人去拿,如何?” 刘通望了一眼桂儿,见她点了点头,遂道:“好,那我就先解了你上身的穴道, 你把衣裳给穿上吧。”刘通俯身,于其后心一揉一拍,当即便解了“天池”穴。 桂儿见皇帝穿衣,忙又转过头去,一眼瞥见地上他先前所着的龙章黄袍,走过 去拾了起来,信手举剑挥去,却闻“铮”地一响,袍子竟然丝毫未损!! “原来这件就是‘金丝衮龙袍’?狗皇帝,臭皇帝,你竟敢欺骗我们?是不是 想拖延时间,以期救助?”桂儿转身,一剑指去。 便在此刻,适才还蜷于一隅索索发抖的尚女,忽然跳起身来,挡在皇帝跟前, 哀求道:“姐姐,你可莫要伤了皇上!” 桂儿见状,大惊失色,诧异地问道:“你……他刚才那样待你,你又何苦要如 此护他?” 那少女垂下头去,红着脸,良久方道:“他……他毕竟是皇上啊?!何况…… 何况我,我的身子已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自然是要保护他的……” 桂儿听了大怒,把脚一跺,掉转身去,独发闷气。刘通见尚女那双包含泪水与 幽艾的眼睛瞅着自己,如泣如诉,美得好像首诗一般,不由爱怜地摇了摇头。蹲下 身子,摸出陆锦鸳的手帕,给她拭泪。 这一幕恰被桂儿偷眼看到,禁不住一股子酸溜溜的劲儿涌了上来。想要大声喝 斥二人,又怕外边听见。正无处发泄时,见那皇帝仍愣在一旁,便拔步上前,抓住 他的衣襟,揪起来抬手就是“啪啪啪啪”四记耳光! 世宗被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晕头转向,不禁抚着红肿的双颊,瞪眼直望着桂儿。 桂儿见刘通也正看着自己,一时要找话掩饰,遂厉声说道:“狗皇帝你听见了么? 你占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一生,人家却是这样护你!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这 位姑娘。哼哼,如果要让我桂儿知道你负心薄悻,对不住此女,那可小心你的狗命!!” 世宗吓得慌忙点头道:“是,是!女侠说得是!!” 刘通收起“金丝衮龙袍”,对桂儿道:“桂儿姑娘,将他打昏,咱们走罢。” 桂儿点头同意,放开皇帝的衣襟,正起身欲行,却似又突然想起甚么,回头问 道:“你们刑部是不是有个叫严政的捕头?” 世宗应道:“有……他昨天还来见过朕,说有人要……哦——莫非就是二位……” 桂儿回头冲刘通一笑。刘通怔了怔,旋道:“桂儿,难道你想……” 桂儿将手伸进腰际豹皮囊中,摸出一颗不知是甚么的药丸,捏住世宗下巴,硬 给他塞入口中。世宗皇帝挣扎不过,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不由骇得面如土色,浑身 抖道:“这……这这是甚么……啊……” 桂儿站直身子,狡猾地笑道:“没什么啦……不过是给你清心败火的毒——药——!!” “啊……” “啊什么呀?!这是慢性毒药,三日之后才会发作。只要你乖乖地听本姑娘的 话,就不会有事。” “是,是!朕一定听话!!” “这才乖么……”桂儿小孩子般地笑道,“你现在就宣那严政进见,说你要看 看那把‘求露宝剑’,让他带来。” “是……” 桂儿顿了顿,又道:“你先叫个小太监进来。” 世宗不明其意,又不敢乱问,只得照办。一名太监领命进殿,惊见圣上摊在那 里,正欲相搀,忽然后脑上为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子,登时便昏蹶了过去。 桂儿剥下他的外袍,递给刘通。刘通会意,穿了上身,俨然就是一名俊俏的公 公。 “刘大哥,你却还是穿这身衣裳好看……” “胡说……”刘通红着脸,啐了一口道。 桂儿笑笑,将那太监拖到内殿,又拉了尚姓少女躲在屏风后,偷偷窥视这殿内 的情形。 刘通为世宗暂时穿起衮龙袍,扶他坐上龙椅。世宗如今成了傀儡,只有任人摆 布的份儿,依照刘通的命令,唤来一名宫监,命他去宣刑部严政带了“求露宝剑” 见驾。 严政此刻正在府弟中与一干美姬嬉戏调笑,忽然接到旨意,要他带了“求露宝 剑”,即刻进宫,不禁大吃一惊。他见皇帝突然深夜宣召,心里焦躁,不知此行是 吉是凶。想自己日前面圣,并未提及该剑,却不晓那世宗皇帝如何得闻兹事。内心 之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不敢稍有怠慢,急急以绸裹剑,穿上官服,疾奔入宫。大内深幽,重重把守。 严政一路行了许久,方来至养心殿外。他立稳脚步,整正衣冠,俯首躬身趋入殿内。 严政才踏进殿,就觉其中弥漫一股寒气,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脸上 著名的笑容荡然无存,慌忙步至樨前,伏倒在地,叩头道:“臣严政叩见吾皇,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卿平身……” “谢皇上。” 他听世宗今日的语调,与他日里颇为有异,内里更觉惊恐。严政深知仕途险恶,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凡事都是小心翼翼,谨慎为之。故其一听桂儿说要大闹京城, 也不辨真伪,丢下欧阳克明,带上“求露宝剑”径直赶回。昨日见驾,上奏了刘通 二人意欲作乱之事,于宝剑一节却是只字未提,他但望能在此间将云间客捉获,寻 回剑鞘,把“求露宝剑”完璧归赵,方不损其“天下第一名捕”的美名。 那世宗皇帝毕竟老辣沉稳,虽然受制于人,却仍能收慑心神,与严政坦然说话。 他望了目光锐利的刘通一眼,清清嗓门,道:“严爱卿,朕听闻你近日得到一柄 ‘求露宝剑’,今天忽然心血来潮,想求一观,故而才会深夜宣你来献……” 严政听他话中口气,似乎真的只求一观而已,遂双手捧剑,道:“宝剑在此, 请圣上御览。” 世宗见状,又向刘通望了望。刘通缓步走下阶去,双手将剑接了过来。那严政 自始至终都低着个头,故没将他认出。刘通解开裹剑的绸布,见里边果然就是失而 复得的“求露宝剑”,不禁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 四、 严政听那笑声熟稔,又不似宦官的嗓音。大惊之下方待抬头,陡觉周身三十六 大穴为人飞快地轮点重封,便是半分也动不了了。他慌忙定睛细看来人,谁知竟正 是令之饮恨江南的云间客刘通! 严政刹时间明白了一切,不禁骇得汗透重衣。圣上何以知晓求露宝剑,又要深 夜宣召一事,立即就有了答案。桂儿牵着尚女之手,步出殿来,笑吟吟地冲严政说 道:“严大人,好久不见啦!” 严政脸上强颜欢笑道:“是……是啊!没想到能与刘兄和姑娘你再度相遇,真 可庆祝一番。” 刘通上次险些死在他的手里,所谓“一朝为蛇咬,十年怕井绳”,发指间生怕 有差,却将对方的三十六大穴脉尽数封了。如今眼见其受制于人,竟还能笑得出来, 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胆识。然此人气量狭小,阴险狡诈,今天决不可轻易将他放过。 桂儿忽问道:“刘大哥,你想如何处置此人?” 刘通摇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 桂儿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严政以前想 怎样对你,那你就怎样回报他啰!” 刘通问道:“礼尚往来?” 桂儿点头道:“礼尚往来。” 刘通摆手道:“不成,不成。上次严大人虽欲砍去在下双手双脚,那也是为了 我好。可倘若我也将他手脚砍去,岂非要让吾辈中人为所欲为,再无忌惮?到时, 天下盗贼猖獗,乱成一团,可不要令解甲归田、在家享福的严大人心中不安?此罪 不小也!” 桂儿抓抓头皮,道:“刘大哥说得在理……那可如何是好?” 刘通假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有啦!” 桂儿显出万分钦佩而又好奇的神情,问道:“如何?” 刘通摇头晃脑道:“听闻严大人府中藏有不少美貌的姬妾,她们个个娇艳如仙, 就连宫里头的三千粉黛,也鲜有可及……” 桂儿假意问道:“啊?那他岂不是存心窝藏美女?这可是对皇上大大的不忠啊!!” 世宗闻之,脸色铁青,严政连忙申辩,说绝无此事。 刘通道:“哎,桂儿,你扯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严大人此为,正是 他忠君之心的绝好表现!你想,他将丑妇留给圣上,是要圣上远离女色,保重龙体……” 说着,两人同时冲严政一揖到地,齐声说道:“严大人忠君爱国,体恤圣意, 真是值得在下二人好好地学习一番,哈——哈——哈——哈!” 他们齐笑了四声,又听刘通续道:“严大人为了皇上,却苦了自己。每日里和 那些狐狸妖精们胡混,弄得精疲力竭,身体虚弱,这才会叫我从神剑山庄内盗走 ‘求露宝剑’。真是可怜啊,可怜……”他说着说着,竟以袖掩面,似在拭泪,过 了半晌,又道,“因此,我决定,要替严大人斩去那个情根!这样,一则其身体不 至继续受损,二则又可被调进禁宫,日夜服侍皇上,大忠特忠一番。再则,近日里 我于当铺中折价购得《葵花宝典》一本……” “《葵花宝典》?” “是呀,桂儿!只是我始终都无法辨别其之真伪,所以,也想烦劳严大人去练 上一练,鉴别一下!!” 桂儿一拱手,谓叹道:“刘大哥果然想得周到!佩服!佩服!!” 刘通笑道:“惶恐!不敢!”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道,“便是它了!!” 桂儿接过一瞧,惊道:“哎呀呀,刘大哥,你可拿错了!” “拿错了?”刘通故作惊讶地低头一看,书上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不禁 一拍脑门,道,“苦也,苦也……严兄,严兄,真真不好意思。小弟来时慌里慌张 地,就拿错了书……唔…… 那可得等我回去之后,再将该书寄至府上——不过说来,此经严兄或许也用它 得上。因为倘若小弟上当,那本《葵花宝典》是假。严兄既无情根,也可作个和尚。 皇上爱道,你入释门,两人齐声念经,和尚道士,秃瓢牛鼻,婆婆妈妈,那个…… 叽叽歪歪,岂非热闹得很?“ 桂儿听了,又是一拱手,谓叹道:“刘大哥果然想得周到!佩服!佩服!!” 刘通笑道:“惶恐!不敢!” 严政跪在下边,听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地羞辱自己,不由气得黑云遮面,牙关紧 咬。此时,刘通把剑下移,比在其下体,笑道:“严兄,不用太过客气,且看小弟 剑法如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但愿我这一剑下去,一刀两断。倘若有些藕断 丝连的话,严兄可要受苦了……” 刘通话才说了一半,严政突然一跃跳起,闪在身后,右手紧紧扼住其喉! 严政此变起仓促,在场之人俱是一惊。刘通为其所制,不敢相信地瞪眼问道: “严政!我…… 我明明点了你的穴道!怎么……怎么……“ 严政脸上带笑,冷冷说道:“刘通,你太过急功近利,竟点了我周身三十六穴。 需知,这些穴道相生相克,互为表里,互相抵消。若不是你封穴劲道不一,我根本 就不会被你制住!” “那……那你是何时解开穴道的?” 严政笑道:“在你们说那些废话前,就已经解开了。我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 就是在等你们松懈之时,要将你一举成擒!” 桂儿牙根紧咬,厉声骂道:“严政,你好卑鄙!” 严政笑道:“姑娘,难道你没听说过‘兵不厌诈’这句话么?我劝你们快快放 了皇上,否则,我可要对你的刘大哥不客气了!!”他眼中寒光闪过,手上催劲, 加大指力。刘通喉头虽痛,却发不出声来,禁不住浑身颤了一颤。 桂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后悔适才为何不干脆一刀将他结果了,却要说 这许多不痛不痒的废话?世宗见状,以为来了救星,大叫道:“严爱卿救朕!严爱 卿救朕!!” 刘通初时被制,慌得没了主张。可他毕竟久历江湖,经验老道,很快平稳了心 绪。听世宗一叫,反来了主意,朗声说道:“严大人,咱们给皇上服下了‘千疮百 孔丸’。若三日里不给解药,就会浑身溃烂,千疮百孔而死!” 严政闻言一骇,忙道:“那就快给他解药!” 刘通道:“给他解药也行。不过,你自己可得服下‘千疮百孔丸’!” “甚么?” 桂儿何等聪明,立即会意道:“皇上,严大人只要愿意服下此丸,我立即就给 你解药,如何?” 世宗适才听闻自己吞下的丸药竟然这般恐怖,早吓得没了主张了。如今有了桂 儿这一句话,连忙应道:“对!对!严爱卿,朕知你体恤朕躬,其心可嘉。只要你 服下这‘千疮百孔丸’,朕对你窝藏美姬之事,自不追究。等你为国捐躯之后,当 会善待你的家小,让他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 “皇上,这……”严政面上笑意顿敛,冷汗直冒,没想到自己又再一次落入了 对方彀中。 桂儿见阶下严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竟现杀机。不由打了个寒战,厉声 说道:“严政,莫非你想不顾圣上死活,弃官逃走?” 刘通听桂儿明言说出对方心事,唬得连忙辩道:“桂儿你别瞎说!严大人怎会 有此蠢笨的想法?他若将我杀害,私自逃走,皇上震怒下来,全国通缉不算,恐怕 还要连累其家中妻小。 财产、美妾通通充公不算,就连那‘天下第一名捕’的招牌也必砸了。往后, 恐怕都得要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岂非生不如死,痛哉,苦哉?“ 严政闻听,不觉又吓出一身冷汗。他刚才确实正有杀人逃跑的念头。然经刘通 这一分析,终于庆幸自己没做傻事。于其眼中,名誉仕途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要。他 宁死也觉不能让“天下第一名捕”严政的名字,成为朝廷通缉的钦犯。 严政一想通此节,不由把心一横,恨恨道:“好!我严政今天二度栽在你们两 个手里,却也认了……给皇上解药罢!‘千疮百孔丸’,我吃!” 刘通此时虽无法回头看见他的丧气模样,但总算是出了口恶气,不由嘴角一翘。 桂儿微微一笑,将一枚药丸掷了过去。严政单掌抓住,又听她说道:“严大人,我 实在不放心你,你先吃吧!” 严政知道这妮子刁钻得很,也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只得将刘通一把推开,咬牙 切齿地吞下了药去。 刘通一得自由,忙远远走开。他将“求露宝剑”重新裹好,道:“皇上,你的 龙袍……” 世宗醒悟,手忙脚乱地褪下“金丝衮龙袍”,递了过去。刘通打个响指,道: “桂儿,走!” “去哪儿?” “回家!!” 桂儿点了点头,又对世宗说道:“皇上,还得再麻烦严大人帮忙将我们送出宫 去。而后由他将解药带回,如何?” 世宗此刻还有何法?只得连声应允。严政无奈,垂头丧气地领二人出得宫去。 在东华门口,桂儿打皮囊中摸出一颗药丸,放在严政手心,道:“严大人,这就是 皇上的解药!你可拿好,别弄丢了。” “那……那我的呢?” “哎——咱们不是只答应给皇上解药么?可没说过要给你呀?” “你……你们……”严政最爱面子,死也不会向人跪地求饶,他重哼一声,气 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刘通与桂儿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禁如释重负地相视而笑…… 尾声 待刘通返回近郊家中,天已交五更。他人才至门口,却见里头竟仍灯火通明! 刘通站在屋外,向内望去,见陆锦鸳正跪在供桌之前,手拄三支长香,在那里跪拜。 供案之上,香炉之后,立着一快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盐乐大王”四字。 刘通见之,初时一愣,旋而明白,原来她却将“阎罗大王”写成了“盐乐大王”。 嘴巴一歪,险些便要笑出声来。 陆锦鸳拜了三拜,轻声祝道:“阎罗大王,阎罗大王!我知道你是天下顶好的 神仙。刘大哥他虽然是个盗贼,心地却很善良!这次闯入皇宫,吉凶难料,你可千 万别派小鬼去勾他的魂儿啊!小女子陆锦鸳愿折一纪阳寿,为他添福……”说着, 纳头又是三拜。 刘通听在耳中,心里一暖,感动万分。忙推开门扉,笑道:“锦鸳,我回来啦!!” 陆锦鸳浑身一颤,猛回过头,见刘通正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不敢相 信地揉揉眼睛,再去看时,可不就是刘通本人?急转过头,含泪拜道:“多谢阎罗 大王!多谢阎罗大王!!” 说着,跳起身来,欢呼着就向刘通扑去。 刘通大笑着张开双臂,正欲与之拥抱,谁想对方猛然停住脚步,一拳挥打在其 鼻梁之上! 刘通自然全无防备,骤然中招,一时痛得眼泪狂流,哇哇大叫道:“你这臭婆 娘,怎么又无缘无故地打我?” 陆锦鸳双手插腰,横眉怒骂道:“人家在这里为你担心得要死,你倒好,却又 到什么烟花之地鬼浑去了?” 刘通怒道:“你……你你你胡说些甚么啊?!” 陆锦鸳抽抽鼻子道:“如若不然,你身上的香气又从何而来?” 刘通自己用力一闻,果然是有股子幽香。低头细查,却是腰间的那个香袋发出。 陆锦鸳眼尖,一把夺了过来,见香袋绣工精美,香气袭人,上边龙飞凤舞地绣着个 “桂”字。 “嗯……佳?好啊,快说,是哪个佳人送的?” 刘通抢了过来,细细抚摸,红着脸笑道:“就……就是屡次帮助我的那个桂儿 姑娘……” 陆锦鸳听在耳中,跺着脚转身怒道:“笑得这么淫荡……呸!亏人家还特地为 你这个没良心的做了霄夜……现在……现在全没啦!白费心思,还不如都拿去喂狗 ……”她口中说着,赌气径向厨房奔去。 刘通忙活了大半夜,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一听能有宵夜吃,忙跟在她的后边, 低声下气地又是作揖又赔笑脸。陆锦鸳见了,肚里暗笑,却加紧脚步,要给他热菜 去…… 第五出 香车 一、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东去的路上,刘通与陆锦鸳二人在马车内谈着京城皇宫中的经历。 “刘大哥,你们可把那个严捕头给整惨啦!嘻嘻,这会儿他大概正在为自己的 后事忙活吧!” “是呀。倘若他一旦知道了桂儿姑娘给他吃的并不是毒药,还不知会气成甚么 样子呢!” 两人对视,不觉同时哈哈大笑。 刘通甫一提及桂儿,心里不禁又是思绪万千,信手摆弄起那只香袋。陆锦鸳将 一切看在眼里,静默了半日,忽吞吞吐吐地问道:“刘大哥,你……你是不是很喜 欢那个桂儿姑娘……” 刘通心神恍惚,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其立即就醒悟了过来,满面通红道: “锦鸳,你缘何有此一问?” 陆锦鸳一怔,刹时就有两片桃花映上脸颊,侧过头去,羞道:“没……没什么, 我随便问问而已。”她嘴上如此说,两只手却在底下揉个不住。 刘通岔开话题,道:“李贺书所要求的五件物事,我已得其四:你、求露宝剑、 千秋万岁丹、金丝衮龙袍。剩下的,便是山东崂山脚下公输家的‘心意七香车’了!” “心意七香车?是甚么东西?” “山东公输家,乃是春秋时鲁国神匠公输班之后。他们公输家擅长制作各种机 簧器械——‘神剑山庄’内的护法铜人,便是其之杰作——‘心意七香车’出自如 今的大当家公输盈的太叔祖公输逸之手。听说,此车极工巧思,灵便异常。人坐其 上,只需一手操纵,就可前趋后退,上下腾挪,大可抵得过一名武林名家的身手!!” “哇!竟然如此神奇?那普通人有了此车,不也成了武林高手?” “傻瓜!光会躲闪,有甚用处?一个人的身手再快,倘若他不懂武功,胡乱闪 避也是无济于事的……” “哦——这可就奇怪了……我本以为那个李贺书因为不会武功,才……对了, 刘大哥,你可从没向我说过他的事儿呢。我与其素不相识的,他又缘何指名道姓地 要我前去?难道…… 是其仰慕本小姐的美貌之名?“ 刘通卟哧一声笑道:“是啊!他听说苏州陆家盛产美女,尤其是第七位小姐。 甚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形容不来。只有那‘倾国倾城’一词,最妙!” 陆锦鸳闻之,得意道:“如何?” 刘通笑道:“你回眸一笑,全国上下的男人均皆惊倒;你再一笑,整座城池都 崩塌啦!!” 陆锦鸳恨恨地在他胸口一捶,骂道:“你又在讥笑我,我……我不理你了!” 刘通赔笑道:“锦鸳,其实一个人的外貌并不重要,她的言行品德才是最宝贵 的!古时有一国两代君王,都娶了丑妇为妻,却也全系彼女的贤德!” “你说得倒容易……” “甚么?” “不,没甚么……”陆锦鸳瞪了他一眼,别转头去,道,“你又在骂我长得丑 啦!哼,本小姐才貌双全,你不要,自有人要。”她话方出口,便觉失言,不禁把 脸羞得通红。 刘通似乎全没想到那一层上,却是自言自语说道:“李贺书命我去盗这五件全 不相干的物事,究竟有何用处?锦鸳她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其美名在外,远近皆 闻。但是李贺书年纪那么大了,难道还想着这风月之事?求露宝剑且不去说它,这 千秋万岁丹,江湖尽道其为无上圣药,可又有几人知之实乃异毒?金丝衮龙袍恐怕 他也无法公然穿出去吧……倒只有这‘心意七香车’,对其残废的双腿才是最为有 用……” 陆锦鸳听见他的话,忽跳起来道:“什么什么?!原来这李贺书又老又瘫?…… 不!我不要去!我不要与他……刘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刘通浑身一颤,咬着下唇,道:“锦鸳,我将你交给此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我用这五物和他交换一人的姓名,并与之了结恩怨后,就会回去,将你救出!” “真的?是真的?”陆锦鸳紧紧抓住刘通的手,道,“刘大哥,你没骗我么?” 刘通见她眼中含泪,不由心里一紧,微微点了点头。陆锦鸳破涕为笑,道: “好!为了刘大哥,我甚么也都愿意去做!我……” 刘通不忍再看陆锦鸳那张认真的脸庞,低下头去,暗道:“刘通啊刘通,你确 实有把握能将她救出么?你明明知道那是个火坑,还要将其推入,就为了……就为 了你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私,如此残酷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 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明白,这个可怕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继续扮演下去的。 二、 当刘通与陆锦鸳赶到崂山脚下之时,夜已深了。 他们拖着疲惫的步子,跨进一家客栈。刘通才将长剑、包裹往桌上一放,那店 小二已然迎了上来。 “两位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要两间上房,再给咱们来些好菜,一壶烧酒!!” “好嘞!客官请便……” 陆锦鸳候那小二离去,回头小声问道:“刘大哥,有信心将‘心意七香车’盗 来么?” 刘通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呢……以前几样全系细软,便于 携带。可这‘心意七香车’乃庞然大物,我即使有心偷盗,也无力搬运哪!” 陆锦鸳道:“你不是说,坐上此车,欲东则东,欲西则西,高来高去,无往不 利么?” 刘通道:“话虽如此,可一时之间,要想将操纵之法练得娴熟,谈何容易?况 公输世家虽乃工械世家,也是武林世家。庄内人身手不弱,机关更要远胜神剑山庄。 欲将此车盗出,唯有一个‘难’字!!” 陆锦鸳闻之,既喜且忧。她喜的是,刘通晚一日盗来此物,自己就可与他多处 一日;忧的是,其无法盗来香车,就不能完成任务。扪心自问,原来这正反两种心 情,却都为了同一个人。陆锦鸳猛地发现,她那一颗芳心,竟已与这名江洋大盗紧 系在了一起! 无论何人,一念及此,如何不会将脸羞得通红?陆锦鸳正待掩饰,忽闻门扉大 开,呯地一声,摔进一人。刘通寻声望去,见那人缓缓爬起,踉踉跄跄地晃到对面 桌前,一屁股坐下,大声嚷道:“小二,小二!给我来酒!!” 那店小二赶到,见状一愣,旋又满脸赔笑道:“白少爷,可又有谁惹您不痛快 了,却要来此独喝闷酒?” 这白少爷醉眼醺然,内蕴微怒,半张着双目,含含糊糊地说道:“本……本少 爷失恋啦! 要……要要借酒消……那个愁!“ 陆锦鸳听在耳里,不觉大异。原来,这位白少爷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居 然口口声声地大叫失恋云云! 店小二笑道:“是谁家小姐如此没有眼光?” 白少爷嘿嘿苦笑道:“还不是公输乞云那个小贱人?……说好今日午时镇外五 煞庙见,亏我等了她两个时辰,都不见人影,可不是不要我了?哼,要是……要是 让本少爷知道那个奸夫是谁,一定让他好看!!” 陆锦鸳见其人没几岁,说出的话却活像大人一般,甚觉有趣,不禁笑出了声来。 那白少爷睁着一双半醉的眼睛,去找发笑之人。他将目光与陆锦鸳一对,登时将酒 吓醒了一半。待其擦擦眼睛,再细看时,不由把手一挥,道:“看你被人毁容心情 不好,才会顶撞本少爷的份上,本少爷就不与你计较啦。” 陆锦鸳听之,火冒三丈。腾地立起身来,离座径向那白少爷冲去。白少爷见对 方气势汹汹,唬得慌忙钻到桌下。陆锦鸳手扯其耳,将他揪出。白少爷护疼,哇哇 叫道:“慢来慢来!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好男不与你女斗,劝君还是速速放手为妙。“ 刘通见状,上前劝道:“锦鸳,你又何必与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且饶了他吧!” 陆锦鸳听是她的刘大哥为之求情,这才放手,恨恨道:“臭小子这样没有家教, 着实可恶!” 说着,悻悻地坐了回去。 白少爷揉揉被扯疼了的耳朵,暗骂声“贱人”。刘通一拱手,道:“白兄,在 下姓刘名通,打外地来。方才那位是家妹锦鸳,她脾气不好,多有得罪,万望白兄 见谅。” 白少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还是做兄长的懂礼。算啦,算啦!” 刘通坐在一侧,问道:“白兄,这公输乞云可是此地公输家之人?” 店小二于一旁插嘴道:“可不是?乞云小姐是公输大员外的二千金,今年已然 二十有三啦。 因为她的眼界太高,看不上本地的土豪富绅,故而至今仍旧待字未嫁。“ 白少爷忽道:“她迟早也是咱白家的人。” 刘通本以为这孩童口中的姑娘,是与之青梅竹马的玩伴,谁想两人的年岁居然 相差得如此悬殊,可不是这白少爷的一相情愿么? 店小二又道:“白少爷,你可知,公输姑娘不是爽约,而是失踪了?” “失踪?!”刘通与那孩子同时叫道。 “此话当真?”白少爷一脸焦急道,“她怎么会失踪的?” “这件事,小的也是刚刚听闻。据说,小姐她今日里巳时末刻出了门后,就一 直没回去过。大家都怀疑是与近日崂山脚下的失踪案有关。” 白少爷一脸懊悔道:“她出门去,可不是为了见我么?倘若……唉……” “小二哥,你说的崂山脚下失踪案是怎么回事儿?” 店小二道:“客官,你是新来的,不知道。最近这里一带,常常有人走失,且 一去就杳无音信,再回不来。官府多方调查,都是毫无结果。弄得人心惶惶,大家 都不敢出门,小店的生意,也就清减了下来。” 刘通眉头紧锁,细细思考。那白少爷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道:“不成!我得 去五煞庙找乞云小姐……”说着,径直冲出了门去。 那店小二要拦,已是不及。刘通转身回座,带上求露宝剑,冲陆锦鸳道:“那 孩子一人外出,我不放心。锦鸳,你先用饭入宿,我去去就来。” 说完,刘通一阵风似地闯出了店门。外边月黑风高,竟已没了白少爷的踪影。 他又不得不折返回来,打听五煞庙的方位,迳自去追。 五煞庙在镇东二里地处,刘通一路疾赶,都没见那孩子的身影,不由怀疑自己 是否错走了路途。不多会儿工夫,五煞庙已在眼前。见庙外墙颓院塌,显已荒弃很 久。 刘通拨开蛛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头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人气。突然, 一阵风穿堂而过,刘通右耳一动,听见身后有物袭来,忙运气发掌,嘿地一声,往 后挥去。 来物高大消瘦,为其掌力一震,啪地断成了两截,登时落在尘埃。刘通平稳心 绪,俯身细看,竟然是两截木板,想是方才为风刮倒,才会有这一场虚惊。 刘通惊魂未定,突然又听见庙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响,显然来人轻 功甚好。 他连忙躲在了门后,静观其变。 来人走到门口,脚步声稍歇。顿了半日,方始踏进庙中。刘通算准位置,要拿 来人腰眼。 谁想手才伸到半途,却发现对方身材太矮,这一抓已及其颈! 来人吃了一吓,啊地叫出声来。刘通听其嗓音,又呆住了。他扣住对方手腕, 拉出去一看,原来正是白少爷。 白少爷此刻也认出刘通,不由诧异道:“吓死我了,原来是兄台你?你到这里 干什么?” 刘通如今方悟,敢情自己脚程太快,又没老老实实地走在路上,见屋跃过,见 壑纵过,这才远远超过了对方而又未曾碰到他! 刘通自嘲地一笑,道:“我是担心你一个小孩子深夜独自出门,会有危险……” 那白少爷道:“都是我害的二小姐,我自然要亲自将她寻回。如果她有什么不 测,那我……” 刘通见其哭丧着脸的神情,暗笑之余,正欲安慰几句。猛然后脑上给人重重地 打了一下子,登时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三、 “李叔父,五样东西我都已给你找齐啦。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了么?” “……” “不用问了,就是我!” 刘通只觉腹背大痛,低头看时,竟有一剑从后贯穿其身!他咬着牙忍痛返视, 惊见桂儿立在背后,杀气腾腾地瞅着自己。 “是你?怎么是你?……不!不可能是你!不可能……啊——” 刘通大叫着醒转过来,头上汗流满面,浑身发抖,这才发觉适才原来又是南柯 一梦。他惊魂未定,彷徨四顾,见自己正置身一石洞之中,手脚被缚,人绑在大石 之上。 “你醒啦?” 一个年轻女子甜美的嗓音,突然钻入耳内,刘通抬起头来,见对面石床坐有一 妙龄少女,约摸二十出头的样子。明眸皓齿,朱唇玉颜,虽然云鬓散乱,精神倦怠, 也分毫不掩其美。 那女子又自问道:“这位大哥,你是兮兮的朋友?” “兮兮?”刘通观其目光斜视,正看着同样绑在一旁尚未苏醒的白少爷。 “是白少爷么?他叫兮兮?” “嗯!”那女子微笑道,“他是镇上白大夫的独苗,叫白兮兮——咦,原来你 们……呼,我先前见那老怪物将你们一同带来,还以为你俩是一道的……” 刘通呆了呆,突然醒悟道:“莫非你……姑娘就是公输二小姐?” 那女子瞠目道:“公子如何得知……” 刘通长舒口气,从自己在客栈遇上白兮兮说起,到与之同至破庙找她,及后来 为人击昏之事一一道来。那公输乞云听着听着,不住点头,然当她闻说白兮兮视之 为其爱侣之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由羞红了脸道:“原来如此。这小鬼头, 总爱人前人后地胡说八道。我只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哪里……哪里……” 刘通眼映她那副红云映颊,轻扭柳腰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公输乞 云全没注意这些,忽尔重重叹气道:“前日里,我应约到了五煞庙,正苦等这小鬼 不至,却为那老怪物所获。他武功高深无比,我被轻易制服后,又给带到了这里。 本来,他说待两日便欲吸我的血。可后来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准备去找他人……” 刘通闻言,不禁脱口嘻笑道:“姑娘如此美貌,就连顽石见了,也要三颔其首, 更何况是男人……” “你说甚么?”公输乞云似乎没听清楚。 刘通自知失言,慌忙扯开话题道:“没!没什么……对了,姑娘可知那老怪物 是谁?为什么要吸人血?” 公输乞云道:“我本以为他是欲练甚么魔功,后来方知,原来是中了异毒。” “异毒?” 刘通正欲询问下去,忽闻那白兮兮“啊”地一声,张开眼来,望了望四周,惶 恐地说道:“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待其目光触及刘通和公输乞云二人时,竟似 忘了身处险境,欢呼道:“刘大哥,媳妇儿,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啊!” 公输乞云面红过耳,啐道:“小孩子家,胡说些甚么?谁是你的媳妇儿来的?” 说着,抬头望了刘通一眼。 白兮兮闻言大惊,疑惑地看了两人许久,忽又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媳 妇儿,你以前可不是讲过要做本少爷的娘子么?如何说话又不算数?” 公输乞云羞道:“那……那那是我与你闹着玩儿哪!说与你小孩子听的话,哪 里能当得真?” 白兮兮两眼发直,唤了声苦,摇摇头道:“媳妇儿,你可别再找托词啦……唔, 难道…… 难道……你已心有他属?“又瞥了眼刘通,”莫非就是这位刘兄?“ 刘通听了大窘,公输乞云则将一张俏脸涨得火红,骂道:“又瞎说。”别过头 去,嘴角却不觉挂上了羞涩的笑。 白兮兮苦笑道:“看你们两个神色不正,眉来眼去,就知是有奸情的了……唉! 刘兄,咱们相识不久,没甚交情。虽然足下横刀夺爱,却也怪你不得。可二小姐啊, 你与我两小无猜,多年知交,怎好这般薄悻?小姐你……你你怎么对得起我兮兮?” 公输乞云脸上更红,喝道:“不是说过了吗?以前是与你闹着玩儿的呀!这孩 子,怎么……” 白兮兮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语,依旧自顾自道:“真是神明无眼、天妒英才! 如此一段良缘,却叫个外人生生拆散,实实痛煞吾心!痛煞吾心!!”其右手一举, 要捶胸口。无奈双臂被缚,动弹不得,只好作罢。 刘通与公输乞云面面相觑,又各自别转头去。白兮兮仰天长笑三声,哇地一下, 吐出口痰来:“想当年,咱们两个登临巨峰,望海盟誓,此爱不渝,苍天为证,谁 知,谁知……咦,这里怎么会有人种‘赤兰葵’呢?” 刘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距公输乞云不远处的木桌之上,摆着两盆东西。一 盆里植有几株不起眼的七叶小草;而另一盆中,乃是支含苞欲放的赤茎花。 “小小孩童,居然识得这‘赤兰葵’?……真不简单哪……” 随着洞外传来的嘶哑嗓音,转进一人。刘通将他仔细打量,见其面色枯黄,神 气深敛,显是位内家高手!那人约摸五六十岁的年纪,倨背偻腰,面目狰狞,白兮 兮见之,不禁唬得抖了三抖。 来人双眼将白兮兮端详了一番,狠狠问道:“说!你是从何认知这‘赤兰葵’ 的?” 白兮兮吓得不行,颤声道:“我……我家世代行医……有祖传的灵药‘返生丹’, 内里便含这‘赤兰葵’籽一味……此物……此物娇生惯养,极难伺候,且又非齐鲁 之地不可活…… 那个,我家实种了几株……“ 那人目中忽而迸出精光,冲上来抓住白兮兮道:“真的?真的?你现在可有那 ‘返生丹’?” 白兮兮被他将手臂捏痛,不觉“妈呀”一声,涕泪零落道:“有,有……我们 白家人为防万一,总随身带上两粒……” 那人哈哈大笑,朗声道:“好!太好啦!我身上的毒终于可以解去了。” 刘通听他有此一说,知道就是公输乞云口中的怪人。一时忍耐不住,插嘴道: “前辈身上中了何毒?” 那人猛转过头,厉声问道:“你是谁?我听你说话中气十足,底子很好,不知 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刘通道:“我……我是个江湖散人,无门无派……” 那人似乎全没理会这些,走近来,在刘通的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刘通不 知对方意欲何为,不由心中惴惴。那人一壁看,一壁喃喃道:“好骨相,好骨相, 真是块练武的良材! 老夫的绝学,终于后继有人啦!!“ 他转过头去,又问白兮兮道:“你的什么‘返生丹’在哪里?” 白兮兮战兢兢地答道:“在…… 在袖袋中。” 那人把手指伸入其袖,摸索了半日,掏出两颗药丸。他将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 不禁舒眉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赤兰葵’!哈哈哈……”其手指虚弹,那公 输乞云一颤之下,猛然跳下床来。刘通此刻方悟,原来此女已为之封了下身的穴道, 故其一直呆坐床头,却不下来施以援救。 那人吩咐公输乞云道:“小姑娘,你给我将那几株‘七叶七仙草’采下捣碎, 同这包山慈姑片一起煎熬成汤!”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丢给了公输乞云。 四、 公输乞云接过药包,又将盆中那几株七叶小草拔起,独自到后边煎药去了。 那怪人见她步入内洞,将乱发一捋,对刘通道:“好徒儿!好徒儿……我终于 找到我的徒弟了!!” 他伸出五根指甲极长的手指,搭在了捆绑刘通的绳上,轻轻一划间,绳子立时 应声而断。 刘通见他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粗绳抓断,更骇于其内功修为之深厚。 怪人嘿嘿一笑,冷不丁地在其脚弯里一踢。刘通腿脚中的筋力刹时如飞走了般, 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他的跟前。那怪人笑道:“好徒儿,你乖乖给为师叩 三个头,就是我的入室弟子啦!” 刘通武功虽然不高,可骨头倒是很硬。要他给人下跪磕头,便是死也决不相从。 就算对方真要吸干其血,他也决不愿作出有辱先师之事。然待其双膝一挺,方欲立 起,又觉两腿发软,无处借力,仍旧还是跪在了地上。 怪人看见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怫然不悦道:“怎么,你不肯做老夫的 弟子么?” 刘通恨恨道:“我刘通不慎被你暗算,为你所擒。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然 若逼我另投师门,背叛师尊,却是万万不能!” 怪人奇道:“叫你拜师,是我自己的意思,说甚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刘通哼道:“我说我对不起以前的恩师……” 那怪人目爆凶光,大声喝道:“你师父在哪儿?我杀了他!!” 刘通为其吼声震得头痛欲裂,又眼见他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内里更是且怒且 惧,索性别转头去不加理睬。怪人见状,大哼一声,哑着嗓子狞笑道:“你若不肯 拜我为师,我就将这孩子与那姑娘全部吃掉!” “你!!” 刘通未料对方居然那样蛮横,世上哪有硬逼人为徒之理?他暗叹自己一生运乖 之余,又转脸望见白兮兮惊恐的双眼,不禁慢慢静下心来。想起自己身负重任,不 好在此多事拖延。 况现今硬逞英雄,不但与事无补,还要拖累另两个无辜之人,何苦来呢? 他三思四思,想了半日,终于还是决定暂时虚与委蛇,以后再徐图后计。刘通 合上双目,心里暗祝道:“弟子不孝,另投他门,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希望师父 在天有灵,见谅见谅。” 祝祷完毕,张开眼睛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伏下身去,便磕了三个响 头。 那怪人收起凶相,捋把胡须,笑道:“这才像话!这才像话!嗯,既然你已归 我门下,总也应该……唔,徒儿你叫……刘通,对吧?” “是!” “嗯,不错,不错。咳,通儿,你既已是老夫的弟子,那为师也不怕相告。为 师姓周,双名怀海,本是苗疆密教‘毒桑圣宫’的门主!” “苗疆‘毒桑圣宫’?怎么没听说过……” “本教向来行事隐秘,不为中原武林所知。唉,自上任教主死后,我与东圣门 门主阿伊米尔争夺掌教之位,不慎中其奸计,仓惶出逃。毒桑圣宫所有教众体内, 都植有一种蛊毒,叫作‘无’。咱们每月均需按时服食由教主分发的毒桑叶汁,一 但愈期,人便会无故昏睡三日。 待醒来后全身剧痛,苦不堪言。以后半月一发,越来越痛,这份煎熬实是生不 如死啊! “欲解此毒,必须得要七叶七仙草汁液,连同山慈姑片一齐熬汁成汤,和着 ‘赤兰葵’粉一并服下。而后,又得在冷水中浸泡七日,方可将余毒悉数驱尽。然 那‘赤兰葵’非此地之土不得活,我要等它开花结籽,方能培植药粉。而老夫毒发 已久,这段日子里不堪忍受那噬人心魄的剧痛,才会捉此方人来吸血液……” 白兮兮听他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刘通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吸血?” 怪人周怀海道:“此毒喜溶于血。我吸人血,可以稍微减轻身上的痛苦。” “然为什么不吸山上鸟兽之血?” “那些畜生呆蠢,不及人血有灵性,效果更好……其实,唉……” 刘通见他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道怜悯的神气。虽然不过猫哭耗子,却也足见 他的人性未灭。此毒可令之如野兽一般茹毛饮血,道德沦丧,当知其性猛烈。想来 若非白兮兮有那‘返生丹’在身,此人一旦毒发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甚么骨格清奇, 学武奇材,总要吸血解痛为先。刘通一念至此,不禁冷汗直冒,暗叫惭愧。 周怀海转身坐上石床,续道:“老夫要收你为徒,是可惜了自己一生在教中争 名夺利,到头却是镜花水月,一事无成。为师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多少寿算。唯一 身的武功不传,终究可惜。我看你骨相不凡,是块难得的好材料,才有意要收这唯 一的弟子。” 刘通幼年丧父,只得先师疼爱。见他此刻长吁短叹,面目详和,就似一普通老 翁一般。 想其如今孤身无依,情状堪怜,孺慕之情陡生,不禁将先前倔强的念头减了几 分。 那周怀海又道:“老夫本可隐瞒身世来历,只缘老友梦空道人说过,我这一生 由大恶转向大善,全系二人——一个是老夫的徒弟,一个便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而 我救命恩人的后世子孙,会再次为‘无毒’所困,更至有性命之虞。如我欲报答于 他,就得将此毒的详情告之……” 白兮兮见那两人都盯着自己,不由惊道:“你说的救命恩人,就是我?” 周怀海上前,也为他解开绳子,抚摸其顶,笑道:“梦空还说,你们白家百年 以后,会出一位贵人,从此家族兴旺,荣宠无比!!” “你怎知道我姓白?” “是那位公输姑娘说的。当时,你们被我打昏,带上山来。她一见你,就‘嘻 嘻嘻嘻’地笑个不住。我问她缘何发笑,她说她是在叫你的名字,你叫白兮兮对罢?” 白兮兮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嗯,你是行医世家出身,可会切脉?” “会!” “好!”周怀海伸出手腕,道,“你可要好好察看一下老夫的脉相……” 白兮兮用家传的“七封八脉暗切法”,将指尖轻触其腕。只觉周怀海体内脉络 平和,全无异样,然隐隐约约中又似有一异质游息浮现。那周怀海继续道:“记住 老夫的脉象,还有:”无毒‘是用巨蟒、毒蜈蚣之灰,配上积年鸟粪,再加上断肠 草而成的粉状母毒。用时,与鹿衔草汁混合成丸。中毒之后,需定期服由一种毒桑 叶所熬的汁。一但愈期,人会昏睡三天,醒来之后全身剧痛。以后半月一发,越来 越烈。欲解此毒,必须要海南琼岛玉环山上的七叶七仙草同六钱山慈姑片一同熬汁 成汤,和着’赤兰葵‘粉一并服下。而后,又需于冷水中浸泡七日,方得将余毒驱 尽。这些话,你一定要牢记于心,以后当应吾言。“ 白兮兮对周怀海甚是畏惧,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暗自背诵不题( 白氏后人的 故事,可见拙作《紫微变》)。 那周怀海拂袖解开刘通腿上的穴道,待其起身,又道:“徒儿,我问你。剑术 的最高境界是甚么?” 刘通一呆,想了想,道:“师父以前曾经说过,剑术的最高境界,便在于无相 无想无欲无为。” 周怀海歪脖皱眉道:“为师有这样说过么?” 刘通忙摆手道:“不,不!是我以前的师父说的……” 周怀海鼻翼一张,怒道:“哼,真是一派胡言!甚么无相无想无欲无为,你以 前那个庸师是他妈的秃驴么?满口的仁义道德,虚情假意,可不是要任人宰割?” 刘通听其辱骂先师,本来甚为恼火。然只怕自己出言不逊,惹恼了他,白兮兮 与公输乞云就要吃亏,这才强自忍了下来,赔笑道:“师父说得极是!极是!!” 周怀海看到刘通那副谦恭的样子,不禁得意地说道:“高手过招,可能两三百 合之内都分不出胜负。而最后决定他们生死成败的,却往往只有一剑而已。所以, 剑术的最高境界,便是这‘制胜一剑’!” “制胜一剑?” “不错,”周怀海又道,“为师毕生所钻研的,就是制胜之剑。虽然经过千锤 百炼,创了出来,又苦于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材,可以传授这一绝学……所幸苍天有 眼,梦空那老家伙的话,终于应验了——通儿,你可愿学此剑?” 刘通如今一则为其所逼,二则又确实好奇“何为制胜一剑”,故连声说道: “弟子愿意! 弟子愿意!!“ 周怀海欣慰地一笑,道:“好!”说着,从袖筒内掏出本半旧不新的书,“这 就是为师一生的心血!!” 刘通见书上写了六个大字:《五花肉十七炒》 五、 刘通见了书名,惊得目瞪口呆。 周怀海却翻开了这本名为《五花肉十七炒》的书,从中抽出一张夹页,递给了 刘通。刘通接过一看,原来是张残谱,页顶之上写着:胡王剑法第三十六式“风舞 六出”。下面有图解与运气的法门,还有后人补写上去的东西,密密麻麻铺满了整 页。 周怀海一捋胡须,道:“此页胡王剑法是老子以前在河南信阳一座废墟中无意 间发现的。 虽然此剑只得一式,然胡王剑法的高深玄妙之处,也已可见一斑。当世皆道信 阳董家的‘玄女剑法’,天下第一。我固未与之交过手,然听其种种事迹,却是远 远不如。唉,唯叹这套剑法未尝闻名,便已凐没。如果谁能将之学全,别说董家, 就是少林武当,也可不必放在眼里!“ 刘通知那信阳董家被江湖誉为“万剑之宗”,连同“神剑山庄”的铸剑术,武 林里共称“剑玄无双锋”。眼下周怀海居然将这名不见经传的“胡王剑法”说得如 此神乎其神,令其心中大不以为然。他低头重望了眼手中的残谱,听周怀海继续说 道:“这一剑‘风舞六出’,共有六种精妙的变化,每一种变化,均皆包含了武学 的真义。为师以此式为基,给它配上了三十五式前招……” “前招?” “嗯,我循着此剑剑意,结合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创出三十五式前招,以补 全六六之数,都记在了剑谱上。这三十五式前招,各有十二种变化,旨在引出这式 ‘风舞六出’。只要能在对敌之中,使将出来,那可就必胜无疑了!!” 刘通听他说完这段话,心里更为奇怪。他看此剑不过普普通通,实在无法想见 会有甚么威力。如果说是必胜之剑,那在一上阵时,便使出来,打也不用打了,又 何必煞费苦心地去配那三十五式前招? 他始终想不通这层,正欲发问,忽然听到洞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怀海 回头望去,洞口突然跳入一名女鬼!见她鼻孔上翻,巨口獠牙,双耳招风,头发披 散,不禁心中大骇,暗道:“好凶的厉鬼,竟敢在大白天出来害人!!” 而刘通见了,却三两步跑上前去,拉住其手,道:“锦鸳?怎么是你?你是如 何找到这里的?” 陆锦鸳猛然间看到刘通站在眼前,又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阵阵温暖,不由鼻子 一酸,哭倒在其怀中。刘通一时不知所措,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起来。 陆锦鸳哭够多时,突然一把将他推开,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来。刘通是过来人, 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才未叫她打中。 陆锦鸳左挣右挣挣脱不开,脸上大红,恨恨骂道:“你这个混蛋,杀千刀的龟 儿子,一个晚上未归,可知人家有多担心?……你你……” 刘通听了,不怒反喜,忙忙赔笑道:“锦鸳,不是我不想找你,其实……唉, 你先进来,待我将实情一一道出!” 他拉了陆锦鸳进洞,给她将里边众人介绍了一遍。而后坐下,慢慢细说原委。 周怀海冷眼旁观,心里暗道:“我这徒儿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他的妹子如此 丑陋?……唔,想来此女是他义妹,却非其父母所出。”原来刘通不便将陆锦鸳的 真实身份说出,却道是其小妹。 陆锦鸳听他将前因后果说完,方知是错怪了刘通。她也清楚自己的脾气不好, 本来很想对其温柔一些,却又每每控制不住她富家小姐的刁蛮劲儿。在连声道歉之 余,也说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她在客栈等了一夜,终究放心不下,遂于第二日独自结帐离开。见五煞庙 中空无一人,只得四处寻找情郎踪迹。她人生地不熟的,渐渐在林中迷失了方向。 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正没理会间,见前面有个山洞,便欲歇一歇脚,没想到 机缘巧合,恰遇上了刘通。 刘通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心,心里好一阵暖。斯时,公输乞云已将七叶七仙草药 熬好,端了出来,刘通又将陆锦鸳与她介绍认识。陆锦鸳见这公输姑娘如此美貌, 自惭形秽不说,想到她曾与刘通在此呆了一晚,虽然两人应该无甚越轨举动,可心 中总觉不快,却又对刘通不理不睬起来。 周怀海生怕一旦将他们放归,会引教中之人前来此地,故四人都被扣留在了山 上。周怀海自服下解药之后,一壁要在山溪中浸泡七日,一壁还得指点刘通剑法。 陆锦鸳与公输乞云为大家做饭洗衣,每餐之间,两人总要时不时地同给刘通夹菜, 弄得刘通好生尴尬,只得呵呵傻笑。公输乞云羞得满面通红,唯白兮兮共陆锦鸳都 是把头一扭,暗骂“贱人”。 刘通初时将“风舞六出”大约一看,以为不过了了,后来一旦演练起来,方悟 其妙。原来它的运气法门竟与剑招相克,倘若真的一上来便出此招,定得走火入魔 不可。亏得有周怀海所创的三十五式前招,能将气劲渐渐逆转,引出那一剑来。刘 通每次发剑,倒十有八九使不它出,也知想将此剑收发自如的艰难了。 七天的时间,转眼即逝。此时,周怀海身上的“无毒”已然除尽,不觉神清气 爽,精力弥满,再不复初见时的邪气缠身。他未等刘通等人开口,倒是自己提出要 走。 刘通虽然为其所逼,拜入门下。然这七日来,周怀海倾其所学,耐心教授,毕 竟令他感动万分。周怀海与那四人在山下挥泪而别,只身远走,以后再无消息。刘 通向他远去的方向磕了数个响头,领了其余三人,下得山来。 他们将公输乞云送还回家。公输盈见二女儿归来,欢喜异常,对刘通更是千恩 万谢。他问起女儿失踪原由,公输乞云按周怀海的意思,说自己被山匪劫去,多亏 刘通等人仗义搭救,才保无恙。公输盈留下刘通等人款待不说,还硬要给他们黄金 千两,以事酬谢。刘通婉言谢绝之余,突然大着胆子向他讨要庄中的“心意七香车”。 公输盈乃豪爽之人,为了爱女,一口答应了下来。刘通和陆锦鸳相视而笑,暗 暗欢喜。 这个棘手的问题,便如此于无意之中迎刃而解了。 这一日,刘陆二人将欲起程离开。公输家的人都来送行。白兮兮在家听闻,也 来相送。 然当他远远望见公输乞云依依不舍地痴望驾车远遁的刘通,旋尔泪盈满眶时, 不禁黯然离去。 白兮兮一时之间,只觉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失魂落魄地闯入酒庄,冲店小 二大声吼道:“小二,给本少爷上酒!我又失恋啦!!” 尾声 刘通他们历尽万难,终于凑齐了李贺书要求的五样东西:陆锦鸳、求露宝剑、 千秋万岁丹、金丝衮龙袍、心意七香车。如今两人一行,径向山西佛子山而去。 陆锦鸳发现,他们每近佛子山一里,刘通的脸色就要凝重一分。她知刘通要用 其与另四样物事向山上的李贺书交换一个人的名字,但那人究竟是谁,刘通可从未 提及。 这天,行路崎岖,上下颠簸,显已进了山区。刘通紧锁双眉,忽然打破了沉默, 道:“锦鸳,此地荒僻,没有人家。而我知半山腰间,有一猎舍。现在咱们置购了 充足的食物,就要在那里住上一天。一天之后,便是会见李贺书之时!” “那……就是后天……”陆锦鸳喃喃而道。 “是!”刘通点头道,“锦鸳,明朝或者便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日……” 陆锦鸳闻言一惊,颤声问道:“刘大哥……你,你不是说过待与那人了结恩怨 之后,就会回来救我离开的么?怎么现在……又……” 刘通低下头来,半天也没说话。陆锦鸳呆呆地望着他,旋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缓缓而道:“是因为我的……容貌么?是我配不上你?难道……难道……只有像桂 儿那样的女子,才……” 刘通抬眼,见陆锦鸳的泪水正在眼眶打转,实在忍不下心,终于说道:“不! 不是……其实,其实我要问李贺书的,乃是我杀父仇人的名字!!” “杀父……仇人?” “我父刘禹,乃是当年顺德镖局的总镖头。他在一次押镖途中,遭人伏击,众 位镖师,全都死于非命。只有那李贺书一人侥幸存活,可也跌落悬崖,摔断了双腿…… “我娘亲那时正在病中,乍闻父亲噩耗,悲痛欲绝,未已亦撒手人寰。先师是 父亲的故友,他将我领去山上扶养,而顺德镖局也渐渐败落了。 “师父他对我像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又传授了我一身的武艺。成年之后,我在 江湖上劫富济贫,快意恩仇,乃是闻名的大盗。直到年初师尊临终之前,才将我的 身世告之。我在悲痛之余,上佛子山找到李贺书,问他当年杀父仇人究竟是谁。然 其钳口不言,却要我先将五件物事盗来。” “那……” “我不知道仇人是谁,武功如何。所以,实在没有把握能否平安归来……我…… 我……” 陆锦鸳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两手对搓,发了好一阵呆,轻声道:“那我 如果叫你别去寻仇,你一定不会听的……” “什么?”刘通问道。 “不,没什么。”陆锦鸳勉强笑道,“一天也好!能和刘大哥再处一天,我也 满足了……” 刘通见她又将脸转向窗外,嘴巴动了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 《风舞六出》编外篇 一天的永恒 刀光……嘶喊……人影……血…… 哀嚎……狞笑……模糊不清的血…… 刘通满头大汗,从恶梦中醒来。 这大半年里,几乎每天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他父亲遇害时的情景。很模糊…… 他那时还小,又不在场,全是听了师父所述,自己凭空的臆造罢了。 刘通披上衣服,推开窗户,登时有一股寒气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原来外面已 是一片素白,却是昨夜那场悄无声息的雪。 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反令其头脑刹时间清晰起来。 对了,今天是我和锦鸳相处的最后一日。 人才走出内室,就有阵阵菜香迫不及待地钻入了鼻孔。刘通放眼望去,将目光 停留在那桌丰盛的菜肴上。 “刘大哥,你起来啦?” 那个熟悉的声音伴着热腾腾的洗脸水,摆在了他的面前。陆锦鸳绞干毛巾,递 了过来。 刘通将热毛巾捂在被北风吹得麻木了的脸颊之上,顿觉肌肤似冰雪消融,舒展 开来。 软化了的面庞上,自然会挂着微笑。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寒喧,只有在炉火的红光中映照着的笑靥。这一餐色、香、 味俱全,刘通吃得心热肚暖,惬意非常。 用罢了饭,立起身来,长舒口气,伸个懒腰。眼见陆锦鸳麻利地收拾碗碟,刘 通呆了良久,摘下悬于壁上的“求露宝剑”,走到门口,道:“我出去练练剑……” 陆锦鸳并不答话,只是默默从内抱出一领锦裘,服侍刘通穿上,小声道:“外 边冷,小心些!早点回来!我等着你……” 刘通不用回头,也能看见背后双殷切眼睛。他紧紧衣襟,推门而出。外面不知 何时又飘起雪来,令一切在眼中也像梦中那样模糊。 踏雪而行,天地悠游。凄烈的北风哑着嗓子不住咆哮,那袭锦裘虽然不厚,但 刘通身上却有说不出的温暖。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步子,清啸之中,宝剑离鞘而 出,回荡着龙吟般的震响。 雪越下越大,苍山大川,青天白日。茫茫浩瀚之中,一个人显得多么的渺小。 刘通耳边的风声,初时大得震耳欲聋,然又渐渐为陆锦鸳昨夜的话所替代:我 知道自己是个丑陋的女人。 我的六个姐姐,全是楚地闻名的绝色美女,每天生活在她们的阴影之下,好累…… 可我也相信,容貌并不应该成为一个女人的全部。 古往今来,有多少奇伟男子,死在了红颜佳丽怀中? 又有多少沉鱼落雁的青娥,将幸福葬送在自己的花容之上? …… 刘大哥,难道你以为自己所喜欢的桂儿,一定就是美人儿么? “她这句话,说得好生奇怪,”刘通自语道,“仿佛她对桂儿知道得很清楚似 的。” 其实,在刘通的心中,并不清楚那个屡次帮助自己的蒙面女子桂儿,究竟长得 如何。但他仍然一相情愿地认为,对方是个绝色佳人。 他对桂儿,可谓一见钟情。 然只有美女才会享受到他人的一见钟情…… 所以,桂儿是个美女…… 一定没错…… …… 一定…… …… 嗯…… …… …… 或者……还有一个可能…… 陆锦鸳与桂儿根本是同一个人! 真的,可能性很大…… 有陆锦鸳的地方,必无桂儿。 这两个女子,从来都未碰头过。 其实类似的故事很多,数不胜数。 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那…… 刘通思绪纷乱,手中剑招一式快过一式。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她没有美丽的外在,也没有玲珑的内在。但她是那么的脆 弱,那么的柔软,藏在其坚强的外衣下边的,是其无法掩饰的孤立无援和渴求保护。 这种女人,往往才最惹人怜爱。 陆锦鸳好像是这种女人…… “求露宝剑”侧削之余,忽尔斜空刺去,那式无双无对的“风舞六出”,已告 出手。 这是周怀海所授的“制胜一剑”,刘通现在能够使出,是否表示他已下定了决 心? 今天仅是生命中特殊的一天,或将成为以后永恒不变的每一天? 所有问题,不到太阳再此跃出东山,就不会有答案。 天色已晚,刘通将剑收回,踏上归途,口中喃喃说道:“有人等的感觉,倒很 不错……” 雪地上,载满疑惑的脚印,勾画出“乱心”二字。 第六出 乱心 一、 李贺书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 此人六十开外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甚薄, 显示出其坚毅固执的性格。那双迷离的眼睛,看不出有一丝的情感流露。手拄两条 铁拐,下边只有一对晃来晃去的裤腿。 “李叔叔,侄儿已经把您要求的东西都带来了!” 刘通将“心意七香车”往前一推,恰恰在对方的跟前停住。李贺书眼睛微张, 见车上搁有一柄古剑、一只锦盒与一件黄袍。点头之间,又抬眼向陆锦鸳望去。 陆锦鸳察觉到对方那深邃而又神秘的眼中,闪过一缕惊异,接着溢满忧愁,最 后却是喜悦。她想到可能以后都要与这老鬼为伴,急得险些落下泪来。然旋一念及 此举全为了刘通,便又抛开了最后的一丝犹豫,壮着胆子大声说道:“还有我,陆 锦鸳!” 李贺书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用右腋夹住铁拐,伸出那只干枯的左手,轻轻抚 摸面前的几样至宝。老皮与之相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半晌,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 意:“好……很好! 通儿,你这‘天下第一侠盗’的名头,倒非来得孟浪。“ 刘通手心不觉已攥出了汗来,沉默许久,方道:“李叔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 谁是我的杀父仇人了罢?” 李贺书并未作答,他打了个响指,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来,上 前推了“心意七香车”就走。刘通一呆之下,尚未发问,又听李贺书道:“贤侄莫 急,明日此时,你来‘迎雪亭’,就会知道了。” 说着,他举拐于地上一点,身子如一只大鸟,直飞上天。几个起伏,便没了踪 影。 陆锦鸳许久也没回过神来,却忽然冲对方远去的方向大声叫道:“那我——不 用跟你走了么——” 刘通奇怪地笑笑,道:“似乎是这样……” 陆锦鸳未料还能与刘通共处一日,心里既为对方担心,又为自己庆幸。本以为, 经过昨日那个最最平淡的一天之后,就要永陷他人之手。她真的担心,担心刘通是 否能在其杀父仇人手中活着回来。所以早作好了自尽的准备——她已经不是第一回 要自尽了。 记得,其初为刘通劫来之时,为了她的王郎,几次想要自尽。直到现在,当这 个可怜的女子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刘通之时,又要为了他而自尽。 “我是想为了刘大哥而守身么?” 陆锦鸳觉得自己好傻,“刘通怎会在意我这个丑陋的女子?在他心里,恐怕只 容得下桂儿一人。 “男人或许是最不理智的动物。他们为了美艳的娇娘,可以去作一切,也可以 放弃一切。 然而,容貌往往是最有效的伪装。剧毒的蛇,总有美丽的外在……“ 不过,一切她都认了。 因为爱情就是奇怪,只愿付出,而不求回报。明知对方心有所属,却仍像一只 飞蛾,抱着最不牢靠的希望,扑进大火之中。哪怕因此粉身碎骨,化为一缕轻烟, 也要将香气献给所爱之人。 痴情的女子好可怜…… 陆锦鸳第一次尝到了比自己丑陋更苦更涩的东西…… 这一日,又是平淡的一日。两个人在小木屋内围炉而坐,不言不语,沉浸在无 声的交流之中。 第二天一早,又下起雪来。陆锦鸳给刘通作了平生最用心的一餐。刘通尝出了 那美味菜肴中的泪水。但为了报杀父之仇,他明知前面就是火坑,仍然要将陆锦鸳 一把推入! 他好恨自己! 他恨自己,并不亚于恨他的仇人!!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地恨自己。 两人用罢饭菜,轻衣空手,踏上最后一程。 “迎雪亭”就在昨日会面处不远。尽管此刻漫天雪飘,模糊了视线,然刘通还 是老远就望见了独坐亭中的李贺书。 他们加快脚步,迈进亭内。那双掸雪的手,忽然为眼前的景象所止:李贺书身 着金丝衮龙袍,安坐于心意七香车中,双眼平和地望着二人。 对方忽尔淡淡一笑,将手一摊,道:“贤侄,请坐。” 刘通不明其之用意,犹犹豫豫地坐在了石凳上。李贺书提起一旁火炉上的酒壶, 在两只酒杯中满满斟上,自己先拿起一只,拱手道:“贤侄,外边天气如此酷寒, 你行路辛苦,先饮杯热酒,暖暖身子罢!”说着,脖子一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刘通不置可否地提起另一只杯子,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将酒喝下了肚去。 李贺书将手中之杯一抛,呵呵笑道:“好!咱们开门见山,也就不说客套话了 ……” 刘通心中一突,谨慎地问道:“李叔叔的意思,是打算要告诉我杀父仇人的名 字了么?” 李贺书微微一哂,正待发话,忽为陆锦鸳从旁插口道:“他……他的武功厉害 吗?刘大哥打得过他吗?他……” 李贺书哈哈大笑,笑得噎气。好久好久,其笑方止:“桂儿,你的演技果然一 流!不过,没能完成义父交代的任务,倒很令我惊讶。不过,最让老夫意想不到的, 是这陆家小姐居然如此丑陋?——唔,现在可以揭下你的面具啦!” “桂儿?!” 刘通诧异地回头望着茫然无措的陆锦鸳,颤声问道:“锦鸳,你……你真的就 是桂儿?” 陆锦鸳一时忙乱,不知该作何解释。而那李贺书却挂了满面孔的胜券在握: “他根本不是甚么陆家七小姐,而是我的养女桂儿!通儿,老夫现在也不怕告诉你 听——其实你的杀父仇人,就是我!!” “什么?” 刘通为此一连串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傻在了那儿。他始终自信地以为,这次 的主角是他本人。一切的谜团,都待其层层揭开。然而,人生中有太多的意外。真 正的幕后主宰,竟会是这貌不惊人的李贺书?! “你你……是你杀了我的父亲?可你们两人……那……那那次镖……” 李贺书依然悠闲地躺在七香车上,眼望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刘通,一脸平静 地娓娓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与你父刘禹共创了顺德镖局。本来, 咱们亲如兄弟,情同手足,感情好得没话说。但后来在一次押镖之后,无意发现了 一张雇主失落的元朝皇室宝库地图。 “那时候,我嗜赌如命,积习难返,无奈遭人算计,欠下了天大的债务。于是 我就向你爹提出,要用这批宝藏去还债。可你爹他说甚么就是不允,执意要将此图 归还。当时,我扯下脸皮,苦苦哀求,他都不听……那位雇主有权有势,如果巴结 上他,自然获益不少。哼哼,你爹为了沽名钓誉,竟连兄弟之情也不顾了……我的 心里真比刀割还要痛! “实在无法可想,那次押镖途中,我用宝库的秘密打动了众镖师的心,共同逼 你父亲将图交出。可刘禹他脾气倔强,宁死不从,一言不和之下,大家就打了起来。 你爹的武功极高,将众位镖师悉数击倒,自己也因重伤不支,当场死去。我的伤势 不轻,却仍拼尽全力,挣扎着从他身上搜出了地图。然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失足 坠崖,砸断了双腿。 “当我被人救醒之时,再摸怀中,地图竟已不翼而飞!斯时,因为生怕遭人迫 害,一点儿不敢声张,只得忍气吞声地躲在了深山之中。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夫碰 到了你的师父。从他口中知道了你的事情。我怕你以后会来寻仇,想就此斩草除根, 却因双腿不便,只得作罢。 “老夫明白,你长大之后,终有一天会来找我,问我这杀父仇人是谁。所以十 几年来,老夫每天的功课,就是要考虑最稳妥的答案是甚么。我明白,倘若自己随 便捏造一个名字,一旦以后为你发现真相,事情反而更要糟糕。因此,那天你找上 山来,我才会要求你去盗这五样东西。本来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谁知你居然可以将 之悉数带回……而桂儿她……” “她不是桂儿!”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道。 二、 刘通等人回头看时,但见一婷婷少女,立在雪中。她着一身素色长裙,青纱遮 面,肤色如脂,仿佛与雪溶为了一体。 “我才是桂儿,义父……” 李贺书听了,惊得目瞪口呆。看了看她,又望望陆锦鸳,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那桂儿缓步走进亭内,掸去身上积雪,噗嗵一声,跪倒在地,说道:“桂儿有 负义父所托,特来请罪。” “桂儿不是化名?你……你真的就叫桂儿?” 桂儿抬头,一如既往地冲刘通深情一笑,道:“是!桂儿乃无名小卒、沧海一 粟,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她顿了顿,又道,“刘大哥,我实是李贺书的义女。 以前一直瞒着你,你不怪我么?” “我……”刘通一时语塞,不知该喜该忧。 李贺书脸色不善,阴着面孔,道:“桂儿,我不是命你到姑苏陆家去杀死陆锦 鸳,而后自己冒充顶替,伺机除去刘通的吗?” 桂儿涨红了脸,支吾道:“是……是……我那时初到苏州,见了许多好吃好玩 的东西,一时贪嘴,染上肠疾……就……就拉了个稀里哗啦,躺了好几天,病方小 瘥,便错过了陆七小姐的成婚之日……” 李贺书闻听,几乎晕倒。而陆锦鸳却哑声笑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杀 手刺客因为贪吃误事的……” 桂儿面红过耳,抬头向她一瞪,怒道:“我也是人,也是个女孩子。如何就不 会贪吃?” 陆锦鸳被她一骂,吓得再不敢作声。 李贺书一脸铁青,问道:“后来呢?” 桂儿轻声道:“后来……后来我知道刘大哥他要去‘神剑山庄’盗那‘求露宝 剑’,便径直赶了过去……见到,见到他与‘天下第一名捕’严政赌斗,本来…… 本来是可以从旁偷袭,一剑成功的,可……可我,可我……”她说话声音越来越轻, 到这里却再讲不下去了。 “你就见色忘义,反去帮助你的敌人啦!!”陆锦鸳说着,白了刘通一眼,别 转头去又生无名闷气。 刘通见桂儿柳眉倒竖正要发作,连忙从中打圆场道:“锦鸳,你也不要去说人 家。要不是……要不是她……那个,嗯,你早就没命啦!” “如此说来,我是该谢她呢,还是你呢?”陆锦鸳针锋相对道。 刘通的心事尽为其一语道破,与桂儿对望一眼,都将脸羞得通红。 这三人醋海风波,反把李贺书冷落在了一边。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又将众人的 注意拉了回来。 桂儿跪在地上,续道:“义父……我……无论如何,我是决不会杀刘大哥的。 只求……只求义父你能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李贺书嘿嘿冷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想当年你被丢弃路边, 是谁将你带回,抚养长大又传授武艺的?现在可好,倒反帮着外人来算计老夫啦? 好!很好!……哼哼,就算我不为难你们,可你问他,其杀父之仇,能不报么?” “会的!会的!”桂儿转脸对刘通说道,“刘大哥,你还记得咱们在‘神剑山 庄’的约定么?” 刘通一呆之下,立即想起,遂点头道:“记得!!” 桂儿柔声道:“我说,倘若我助你盗来其余四样东西,你就要为我去作一件事 ……” “这……” “那好!”桂儿神色凛然地说道,“这件事就是——‘不许伤害我的义父’!” “什么?”刘通方才骤然听其重谈旧事,心里便已隐隐觉得不妥。如今桂儿既 提出要自己放弃报仇,那究竟要不要答应她呢? 刘通眉头紧锁,情义两难,正在左右摇摆之际,那李贺书突然拔出“求露宝剑”, 迳直向他刺去。桂儿惊呼一声,奋而跃起,挡在了情郎身前! 李贺书此招为虚,见桂儿以身相护,连忙画剑侧挥,只轻轻割伤女儿粉臂。他 收剑嗔目,阴声喝道:“桂儿,你……你真的要帮此人?” 桂儿泪流满面,嘶声哭道:“义父,刘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决不会食 言的!!” 李贺书嘴角微颤,仗剑喝道:“他与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虽然在盗取这四 件物事之时,没有丧命。然这四件物事,如今却都是他的黄泉路引!桂儿,你再不 让开,义父便要连你也一块儿杀了。就算……就算我当初没有收养你这个女儿!还 不给我速速让开?!” 桂儿闻听,浑身一颤。回头望了刘通一眼,转脸噙泪摇了摇头。 李贺书见状,怒哼一声,手里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那两人贯去。刘通此刻已 回过神来,他一手拦腰抱起桂儿,一手拉住陆锦鸳,如离弦之箭,窜出亭去。 李贺书一击未中,其剑气却将亭柱削去了一角。他大喝一声,左手拨动座下 “心意七香车”的机括,居然也连人带车地跃出了亭去! 刘通纵得老远,将那双姝放下地来,回头正见李贺书驾驭着“心意七香车”腾 跃当空,挥剑砍来。他人在凌霄,呵呵狞笑道:“我手中宝剑,削铁如泥;身上黄 袍,刀枪不入。刘通!汝父不仁,休怪老夫不义。他既已为我所杀,却也不能容你 再活世上!受死吧!!” 刘通将陆锦鸳一推,抽出桂儿腰际的鸳鸯剑,迎了上去。李贺书人已老迈,行 动又不灵便,然这几十年来,却从未停止练剑。他的那手“退血剑法”,师承崆峒, 乃是不世绝学。其招式之快,呼啸有声。阵阵剑气划空而去,飘雪四散,纷纷让开。 刘通生平历敌无数,然其武功固然不高,可轻功却是无人能敌,从来便是打不 过就逃的。 今天这场硬仗,算是头一遭的生死相搏。他见对方剑招快得无与伦比,且又阴 狠毒辣,招招指人要害,欲取人性命,知道今天没有输赢,只有生死,不禁打叠起 精神,施展开师尊所授的“太极剑法”。 “太极剑”由武当祖师张三丰所创,讲究的是以慢易快,以静制动,以阴柔而 克刚强,恰是“退血剑法”的敌手。刘通的先师虽属武当,然其脾气古怪,长居深 山,从不认做武当弟子。个中原由,向来无人得知。刘通归其门下,尽得武当绵柔 武功之意,如果换作他派,以其薄浅功力,早就要死在李贺书的手中。 李贺书的“求露宝剑”,乃春秋时铸剑之神欧冶子封炉之作,向为其后世子孙 视作至宝。 这次被刘通盗了来,反成了敌之凶器,要取其性命。“求露宝剑”是剑中之剑, 恐当年倚天屠龙再现,也莫争其锋。刘通手中的鸳鸯双剑,自然更是不堪一击。故 其不敢正面迎敌,只与对方平刃相触,既然避敌锋芒,长剑才保无伤。 桂儿同陆锦鸳从旁观战,见两人一缓一疾,一攻一守,一利一钝,一张一弛, 和着满天六出,玉龙落鳞,真美得如诗如画一般,全不似生死恶战。桂儿夹在义父 与情郎之间,不知作何取舍,只得袖手旁观。 然刘通的内力毕竟与李贺书相差太远,即使是平锋相触,也每每为对方附在剑 上的内劲震得虎口酸麻。他的手一发麻,招式立乱,匆忙之间,右臂已中一剑,武 器险些脱手。 桂儿见状,再忍不住,直向那两人扑了上去…… 三、 桂儿既感义父养育之恩,又不忍对爱人痛下杀手。所以,她虽不阻刘通将那四 样东西交给李贺书,也绝不会让义父用它们伤害刘通! 刘通的武学终究不及布局多年、把握十足的李贺书,眼见立即就要丧生对方剑 下。桂儿见之,再耐不住,飞身上前,玉指轻轻搭在她萧郎持剑之手,一分劲下, 鸳鸯两开,化作两件兵器。 刘通、桂儿一人持鸳剑,一人持鸯剑,比翼共舞,同进同退,果然是天造地设 的一对佳偶。陆锦鸳此刻一心全系于她刘郎的生死,便没有因此而大发醋劲。 桂儿一身武艺,皆拜李贺书所赐,故其对于“退血剑法”,也是了如指掌。她 的功力虽然不济,却能连连破解对方凌厉的攻势,总算可让刘通略喘口气。 “退血剑法”,攻多守少,其要诀,就在于佛家的“舍得”二字。攻手中固然 会有破绽,然舍得以身为饵,诱敌大意,利令智昏,方为此剑制胜之道。 刘通死战之余,见李贺书驾驭“心意七香车”,往来纵跃,便如猿猴般灵动, 心里不得不赞叹公输家之智。 那李贺书已然年逾六旬,几十个寒暑,遁迹山野,闭门修炼。其内力之雄,非 同小可。 他之所以没在刘通初来之时就下杀手,便是忌讳对方的无上轻功,不想那么早 打草惊蛇,图惹麻烦。他匡骗刘通去盗那五物,只不过是要借刀杀人。就算万幸中 的大幸,对方能将之全部盗回,其每一样为己所用,也足可置诸死地。 然其机关算尽,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义女桂儿会因此人而倒戈相向。如今以一 敌二,初时看似是他吃亏,其实不然。别忘了,这“退血剑法”以攻为守,招招犀 利。桂儿固然深谙李贺书的套路,李贺书更是如此。 以其深厚的功力,对桂儿的威胁当要远远胜过对方于己。刘通见他攻向桂儿的 招式渐多,不免分神保护,其之攻势自立缓。李贺书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见刘通回 护心切,破绽迭起,冷笑一声,尖啸着挥剑而去,直指刘通心窝! 桂儿见状,顿悟义父心思。惊叫声中,起势斜削李贺书左臂。李贺书需以此手 操纵“心意七香车”,如何可以受伤?他的剑法如神,随心所欲,方出立收,回刃 荡来,咔地一声,将桂儿的鸳剑挥断。 刘通逃过一劫,暗叫惭愧。他见李贺书此时章法散乱,知道是反攻的大好时机, 长啸一声,正欲乘虚而入,扬剑砍去,忽然腹中绞痛,肠鸣不已,手里利刃一歪, 只画断了李贺书的头巾。 李贺书侧头让过,花发飞散,背上冷汗直冒,定一定神,复又攻上。刘通同只 有半截宝剑的桂儿应招,比方才更觉艰难。他手晦腹部,紧咬下唇,心中暗暗忖道: “这可是怎么啦? 为何腹中竟会如此疼痛?“正没理会间,猛然忆起李贺书先前的话语:”他 (即指刘通)与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虽然在盗取这四件物事之时,没有丧命。 然这四件物事,如今却都是他的黄泉路引!“ 此刻的李贺书,手舞“求露宝剑”,身穿“金丝衮龙袍”,背靠“心意七香车”, 唯缺了那异毒“千秋万岁丹”。 刘通心头一悸,忽然想道:“莫非……莫非他适才请我喝的酒中加了……” 才念及此,其脑中轰然一声,成为一片空白。万念俱灰之下,几乎就要撒剑待 毙!然他甫见李贺书苍老的面容,又不禁想起了地下的先父,想起了自己身负的血 海深仇:“不,我决不能白死!就算真的命绝于此,也得先手刃了仇人再说!!” 他的主意打定,大喝一声,出手招招皆为攻式,发疯似地砍向对方。 李贺书见其拼命,倒反畏惧了三分,几手进招间,又多了数式回护。这样一来, 两边的局势立变。刘通的“太极剑法”本来圆转如意,王道平和,被他这一拼命, 反有了另一番气象。只是其久历江湖,终非热血莽撞之辈,几式下来,心绪渐渐稳 定,又重回到了太极绵柔之意上来。 刘通侧闪返身,跃空下刺,挥出一招太极探海式来。此景熟稔,如梦如幻,却 令之猛地忆起怪师周怀海所授的那剑“风舞六出”。此式源自胡王剑法,经周怀海 一生的摸索,为之配了三十五式前招。 而这三十五式前招,蕴有天下各门各派武学的精意,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武当 剑法。更巧的是,那第二十三式“武当绵”的起手,正是目今之“探海式”! “风舞六出”被周怀海称作“制胜之剑”,便难在无法上阵立使。因其心法与 招式相克,需得三十五式前招导气引息,方可承接。 刘通虽仍未将此招练到欲所必出的境界,可他斯时腹痛难当,求胜心切,一招 “探海式” 下,自然而然地依着“武当绵”的套路使了下去。那一十二种变化,虽得武当 武学真意,招式上却大不相同。李贺书没防备他忽然怪招迭起,心中登时有些惊慌。 刘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无所挂,情无所牵,手中的剑招竟是越舞越顺。到了最 后,只觉体内真气乱窜,精力弥满,急不可耐地就要发泄出去,一声清啸之中,跟 出了那式无双无对的“风舞六出”! 李贺书尚为对方的怪异武功手足无措,忽然刘通一剑刺来,竟完全不属武当太 极。彼剑好像在左,又似向右,缥缈无定,快得诡异,恰如此刻漫天轻飘的雪花六 出,乍看之下固然美得动人心魄,然一旦沾身,又是刻骨的绝冷!! 李贺书于一瞬之间,身被六剑,居然均为“金丝衮龙袍”所挡,反因刘通手上 劲力太大,将鸯剑折断。 刘通与李氏父女一齐落地。“金丝衮龙袍”只可为李贺书隔开当身之伤,却不 能为他免去左手上的那一剑。他左手的三根指头被刘通削断,再无法操纵“心意七 香车”了。桂儿见义父头发披散,神情沮丧,不禁无措起来。 李贺书将手中“求露宝剑”一抛,闭目叹道:“我输了!是我输了……刘通, 你杀了我罢!!” 桂儿闻听,突然跪下地来,死死抱住刘通的双腿,哭道:“刘大哥,你就放过 我义父吧!他当年因为一念之差,犯下大错。可他自己不但一无所获,还因此摔断 双腿,却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的呀……你不要杀 他!不要杀他……” 刘通这一剑来得太过突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只是就算胜了此战,“千秋 万岁丹”之毒已然入腹,其命不久,结果还是输了。两行热泪顺颊淌落,刘通轻抚 着桂儿沾满雪花的乌发,浅笑道:“桂儿,如果我执意要杀死你的义父,你是否一 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桂儿目噙泪花,不知该当作何回答。 刘通此时腹痛更甚,知道死之不远,不禁一股子慈悲心涌了上来,对李贺书道: “李叔叔,桂儿说得对!你为了那张藏宝地图,害死吾父,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制裁。 况先父本也有错,身遭横毙,命数所定。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一个人的生死都攥 在了老天爷的手里,既然你命不该绝,我又何苦逆天而行呢?我……我不会让桂儿 为难的……” 他说到这里,禁不住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雪花沾面,冰透骨髓。桂儿见他捂 着肚子,面色惨白,奇怪地问道:“刘大哥,你怎么啦?” 刘通脑海之中刹时间涌现出无数的景象,却都是这些日子以来,与陆锦鸳、桂 儿二人相处的快乐时光。他口中虽说天道有轮回,恶人有恶报。然一念及自己辗转 四游,历尽万难,不过是欲为父报仇,到头来竟要无故客死异乡,不由怀疑苍天是 否真有公理,举头三尺,神明何在? 只是,刘通更加明白,一旦杀死李贺书后,桂儿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这,才是他最不想见的结局。 他宁愿拥有桂儿在其身死之后永铭心间的“爱”,也不要对方一辈子都解不开 的“怨”。 所以,终究只得认命。 行善者未必就有善报,自古如此。 既然苍天无眼,那也没有法子。刘通只是舍不得人世间的一切,舍不得桂儿, 舍不得陆锦鸳。唯愿自己能够安静地离开人世,可以死得坦然,死得壮丽。而每一 年的今天,会有两位红颜,凝视着风中六出,想到她们生命之中,曾有一个自己。 一切也就够了…… 刘通于转瞬之间,想了很多很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他木讷地站在那里, 却在思索着最后的遗言。 自己该如何向两位痴心的女子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呢? 雪大得如雾一般,寒冷而又惊艳,温柔而又刺骨。有四个人傲对六出,等待着 未知的将来。陆锦鸳咬紧牙关,突然沉声问道:“刘大哥,你可觉腹中绞痛难当?” 刘通一愣,奇怪地望着锦鸳。嗣尔,不觉点了点头。 陆锦鸳晦着肚子,蹲下身,龇牙咧嘴道:“原来你也痛啊!嗯,一定是早上那 条鱼的问题! 本来嘛,人家就觉此鱼不够新鲜……哎哟,可疼得厉害……“ 四、 刘通傻傻地盯着陆锦鸳直看,就是不发一语。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陆锦鸳见他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大羞道:“刘大哥,你干嘛这样看着人家? 人家……人家会脸红的么……” 刘通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良久方哑声问道:“锦鸳,你……你你是说……今 早咱们吃的那条鱼……腐坏了?” 陆锦鸳点点头道:“一定是的!否则,你我怎会肚痛呢?” 呜呼!这一句话,便是将刘通生生地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原来……原来是我们吃坏了肚子,而非……” 他苦着脸直望陆锦鸳,真是哭笑不得,甘拜下风。 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刘通喜极而泣,一时无语。 便在此刻,那李贺书忽然大叫一声,从“心意七香车”上滚翻下来。众人大愕, 见他趴在雪地之上,两眼圆睁,眦睚俱裂,满头大汗,嘴唇剧颤道:“热!好热! 热死我啦……有火,有火,着火啦!!” “义父,你怎么了?”桂儿见状,忙飞奔而去,才抱紧他,又被推开。 李贺书两只手于空中胡乱抓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后又猛然撕开自己的衣襟袍褂, 喘着粗气,大叫大喊地翻滚于雪地之上。桂儿吓得一时无措,好容易爬过去,又被 对方狠狠推倒。 刘通惊奇地痴望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一个念头猛地跳入脑中:“难道他自 己服下了‘千秋万岁丹’?”宋胜仁信中曾言,此药一旦服下,一天之后即可发作。 莫非李贺书昨日曾服此药? 李贺书在地上拼命挣扎,神情恐怖至极。他狂抓自己的身体,却从袖中滚出一 只小锦盒来。盒盖翻开,里边空无一物。 刘通拾起锦盒,仔细辨认,正是那存放“千秋万岁丹”的盒子! 李贺书毕竟不会未卜先知!他听江湖传闻,以为这‘千秋万岁丹’乃延年益寿、 增强功力的圣药。所以自己服下,想要多些胜算。 此毒药性猛烈无比,静意欲以之谋害其师,结果被刘通撞破,落得个身败名裂、 含愧而死的可悲下场。李贺书欲以此药增强功力,也已反受荼毒。业报可见,历历 在目。只不知当世那些还在为了私利而耍弄阴谋之人,是否会以之为戒…… 刘通突然明白了这些事后,心中陡觉沉重异常。 李贺书奇毒发作,神智不清,几次将桂儿推开。狂叫哀嚎了良久,口中忽有黑 血汩汩涌出,两眼一翻,抽搐数下,僵卧雪中,再不动弹。 桂儿见了,愣了半日,突然冲上去抱紧义父的尸体,唤了数声,号哭起来。她 哭得凄绝,几次险些昏倒,刘通听在耳里,心中不忍。雪越下越大,怒风大啸,与 桂儿的哭声融成一片。 也听不清哪是风的呜咽,哪是人的哀鸣…… 刘通、陆锦鸳帮桂儿一齐,将李贺书的尸身葬在了山上。 桂儿立起一碑,上刻“慈父李公贺书之墓”“女桂儿敬立”几个大字。 刘通拿过剑来,却又在“女桂儿”旁,添上“婿刘通”三字。桂儿与陆锦鸳见 了,都是一怔。刘通一脸凝重地说道:“桂儿,你的义父已死,从此无依无靠,无 处立身……倒不如…… 倒不如与我……“ 桂儿内里激涛澎湃,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泪眼模糊地抬头望着他。 刘通微微一笑,又道:“我知道你父亲新丧,要守孝三载——这不打紧,我可 以等!咱们便待三年之后行婚礼,如何?”刘通自己也觉奇怪,怎么此刻竟能毫不 迟疑地说出以前一直难以启齿的话来。 桂儿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刘大哥,你……你真的喜欢我么?” 刘通蹲下身子,抓住其臂,大声说道:“是!自从在‘神剑山庄’遇见你的那 天起,我就已经……我就已经,就已经离不开你了……桂儿,你这样说,莫非…… 莫非是怀疑我的真心……” “不!不不……”桂儿忙道,“不是的……我……我……” 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猛地揭下那张时刻不离的面纱。呈现在刘通 眼前的,是一张清秀绝俗的脸。可就在这俊俏的脸上,竟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 那刀疤划过朱唇,豁出一个缺口,嘴角上翘,勾画出一种不笑而笑的神情。也正是 这种神情,令桂儿的脸变得极其诡异可怖!! 刘通见了,禁不住浑身一战。桂儿将他那诧异的表情看在眼里,重又蒙上面纱。 仿佛一切都在其意料中似的,漠然一笑,道:“你都看见了?这条刀疤,是一次不 慎为仇家砍出来的……我……我的容貌如此吓人,你还会要我么?还会喜欢我么?” 刘通仰天长笑,一把将其抱住,流下了泪道:“傻瓜!大傻瓜!你把你刘大哥 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会因为你的相貌,而嫌弃你呢?我对你的情意,此生不渝。刘 通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刘大哥!” 刘通的那几句话,在桂儿耳中便比天宫仙乐还要动听。她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 对方肩上,只觉四周的飘雪,仿佛也已为其温情融化了。 他们拥抱许久,这才慢慢放开对方。刘通想到陆锦鸳还在现场,不禁羞得满面 通红,正欲向她解释,可回头四顾,一片苍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尾声 陆锦鸳黯然地走下山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心里苦闷难当。毕竟刘通还是与桂儿走在了一起, 见到他俩卿卿我我的样子,谁还能待得下去? 陆锦鸳停住脚步,将身子靠在一株树上,傻傻地眼望天上雪花飘下,融入大地。 良久,忽然长吁口气,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为什么要痛苦?我为什么要伤心?刘 大哥喜欢的是桂儿,而不是我。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 蛮横无理、丑陋粗俗的疯丫头,我……我怎么配得上他?我怎么配得上他?” 雪在眼前越来是越模糊,陆锦鸳嘴角忽然有些东西流入,又咸又苦。 那是眼泪! 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伤心? 为什么要痛苦?!为什么要伤心?!!! …… 为什么要落泪? 她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控制不了自己。失意之苦,再抑不住,便似决堤的洪水, 滚滚流出。陆锦鸳心中大痛,不禁张口向天狂呼。北风刮得好大,将她的声音完全 淹没在呼啸之中。 陆锦鸳边哭边跑,尽情叫喊。她知道那股子郁闷是一定要发泄一通的。 蓦然间,其脚下一绊,整个人忽地扑在了厚厚的雪上。雪刺得脸生疼,反令陆 锦鸳的头脑又清醒了过来。她慢慢坐起,从怀中摸出刘通在京城给她的那张回苏州 的地图,微微笑道:“我并不孤独,在姑苏,不是还有未拜堂的王郎……………… 只是……只是我和刘大哥处了这许多日子,王家还会要我么?会要我么……” 她爬起身来,拖着步子缓缓往前行去。 “算了,就这样吧……一切都过去了……就这样吧……” 前面枯树之下,浮现出两个人影。陆锦鸳抬头细看,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居 然是刘通和桂儿! 陆锦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手捏着地图,愣在了当间儿。刘通牵拉桂儿玉 手,红着脸问道:“锦鸳,你要回苏州么?” 陆锦鸳拭去眼泪,强笑道:“是啊!” 刘通点了点头,支吾了半日,忽道:“唔,是……是这样……我觉得和桂儿两 人一起生活,日子会太过寂寞……更何况……更何况我已吃惯了你做的菜,那以后 ……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陆锦鸳一呆之下,立即明白,不禁脱口问道:“你不怕再吃怀肚子么?” 刘通嘿嘿笑道:“我不怕!!” 陆锦鸳的泪又滚落,被风一吹,化作六出,舞在左右。她将手中地图望空一抛, 拔足径向刘通奔去…… (全书完) 后记 没想到处女作《紫微变》完稿不久,我的第二部武侠小说《风舞六出》便问世 了。 此作一如其名,分为六个部分,而每个部分的故事又几乎可完全独立开来。我 采用了全封闭的剧情设计,不到最后,读者就不会知道真正的故事背景。那个编外 篇,由散文式的手法写成,乃是对剧情及主题的一个额外补充。即使脱离,对故事 的发展也没有影响。可以说,此作是一部与以往武侠小说都不同的作品。 说起《风舞六出》的构想,源自一部很俗套的电视剧。该剧讲的是,一个亡命 之徒劫持了名年轻女子,并欲威逼她作自己的妻子。最后该女的男友历尽艰难,将 歹徒打倒,夺回爱人,乃是典型的英雄救美。 我在失望之余,突然问自己,如果那女子真的爱上了歹徒,结果又会怎样?于 是乎,《风舞六出》的雏形诞生了。鉴于以往武侠小说多美女的格局,我特地将本 作的女主角陆锦鸳描写成一个丑陋刁蛮的千金小姐。而要在搞笑的气氛中,写出其 大大咧咧外表下的纤细与脆弱,是很有些难度与挑战性的。所以,本作中出场并不 很多的陆锦鸳反是我最下功夫刻画的人物。 《风舞六出》的基本格调是轻松诙谐的,即便是在最终决战中,仍穿插了不少 滑稽的小插曲。然故事的骨子里,却透着看穿人类种种丑态的沉重与灰色。要做到 两者的统一,是我此次努力的方向。 很不喜欢写品格崇高、武功盖世的大侠,因为这种人不够真实,与我们距离太 远。刘通虽是个侠盗,但在下并未将笔墨用在其如何如何锄强扶弱、救世济人上面。 他于大事上走运,小事上背运,且心肠柔软,性格倔强,种种方面,其实是参照着 我本人来写的。所以刘通如同在下的一面镜子,看他即知区区。 小说中曾提及“心意七香车”此物。称只要坐上该车,就可以前驱后退,往来 腾跃。这种机器,即使是如今的科技水平,也很难实现。不过鲁班手艺之巧,早有 记录。传说他作的木鸾,可以凌空飞翔。那其后人能设计出“心意七香车”来,也 就不奇怪了。毕竟古人有许多东西,目今仍让世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部作品的主题,即我想表达的理念,乃是对人外在容貌的讨论。刘通一开始 颇为嫌弃丑陋的陆锦鸳,而一相情愿地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桂儿认作是绝色美 女,独钟伊人。直到最末,他在逐渐喜欢上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陆锦鸳后,又看 见了桂儿的庐山真面目,终于想通一切,坦然地接受了两名深爱着他的女子。 故事的结尾,刘通分娶了陆锦鸳与桂儿为妻。可能众位看惯了以往武侠小说中 的“一夫一妻”,会有些不习惯。然而,私以为,过去的不少作者刻意为男主角安 排了多位倾心爱慕他的女子,却又为了那虚伪的“一心一意”,而只将幸运之神降 临在一人身上。这对其余的角色太残酷了!我是个崇尚浪漫主义的人,所以不喜欢 悲惨的结局。即使悲剧在所难免,也希望是先苦后甜。 感人的故事,往往是悲剧——难道喜剧就不能触动人心了吗? 钟敏 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于上海寓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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