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羞辱 作者:朱俊 有一段时间,还有一样我非常希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一枚毛主席的像章。主 席的像章,很是神圣,也很时髦。而要得到一枚像章,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非 常困难的。像章是非卖品,商店里见不到,刚开始流行时,数量也很有限。我们 弄不清楚,这些像章是从什么地方和用什么方法弄来的。这种情况下,稍大的孩 子便说:我们去抢。 抢!这听起来是相当吓人了,但就我当时所生活的环境来讲,似乎是一件很 平常的事。我们所住的地方位于火车站附近,即当地有名的“搬运宿舍”:这里 居住着过去处于社会最低层、而今则全是靠卖力气吃饭的人们,成人几乎全是文 盲;吵架打架的事在我们这个院子里是家常便饭。这里的男孩子们几乎没有不偷 东西的,但他们都那么自然而又轻描淡写地把“偷”说成是“拣”:去火车站拣 煤炭,去汽车站拣旅客遗留的物品,翻围墙去对面的“机床厂”拣废铁,等等; 说的是“拣”,其实全是偷。孩子们的零花钱,灶孔里的燃烧物,都是孩子们 “拣”来的。不少大人把自己孩子的能偷善盗视为“能干”,孩子们也以此为荣。 他们喜欢三五成群,喜欢把搬运宿舍称作“我们院子”,喜欢欺负弱者,搜别的 地方孩子身上的东西。一说起搬运宿舍的孩子,别的孩子都害怕。对这些孩子来 讲,抢毛主席的像章算什么呢?都热爱毛主席,主席的像章又不是商品,又不是 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在那些孩子看来,抢主席的像章不为罪。 我所生活的这个环境也是我胆小敏感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时常为自己的胆小而暗暗地感到羞怯,但又并不能因此而变得胆大起来。 我总是很矛盾地跟在别的孩子屁股后面跑,但到了该下手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恐 惧,总是躲得远远的。不少孩子便耻笑我;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大概是见我可怜, 便把自己的战利品分一点给我。 我的父母并不知道我们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我时常想,如果当初他们了 解我们的处境,他们还愿意把我们送到这来吗?如果他们不把我送到这个地方, 我的一生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好得我的叔父叔母都是非常正直的老实人,他们都不主张我们像别的孩子那 样去偷。可是我毕竟生活在小偷中,我不能够没有自己的伙伴,于是我总是身不 由己地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时间长了,也就见惯不惊了,我也不那么怕了。虽然我永远不会像别的孩子 那么勇敢,但我可以干一些在我看来不那么坏的坏事,如把风放哨,动点脑筋出 谋划策等。 抢像章在我们看来也不是什么恶劣的事,而且很容易。我们三五结队,晚上 窜到最闹热地方,看到那种年龄稍大一点,估计他跑不快,便一把扯了他胸前的 像章就跑。而被抢的人,多半回不过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已经 跑得老远了。 我从来没有动过手,但我也是参与者,也得到了两三枚像章。不过我们的欲 望好象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似的,我们总希望得到最新最大的像章,因此我们的行 为好象没有了止境似的。 有一次我们抢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其中一个同伴一出手,便被发现了, 对方好象有准备,便大叫:抓小偷!别的孩子转眼间就跑得没有踪影。一般情况 下我并不跑,而是慢慢地离开现场,但一听见“抓小偷”,我也就慌了,于是拔 脚就跑,可是已比别的孩子起步慢了些,便被那人抓住了。 周围的人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位中年人死死揪住我的胳臂嚷道: “他爬我的皮包!点点大,就学小偷!” 一听见中年人说我爬他的皮包,我就急了,心里即委屈又害怕,同时简直觉 得无地自容。我马上大声申辩:“我没有偷东西!”而我一申辩,那人就给了我 一巴掌。这时我哭起来,并继续申辩自己没有偷东西。那位中年人认为我在狡辩, 杨起手又想打我,可有人拦住他,叫他不要动手。围观的人已经多起来,我不敢 抬眼看任何人,我怕被什么人认出来,只是低着头一边情不自禁地哭,一边为自 己申辩。 我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心里也委屈极了。 我哭,是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我是真伤心,是真的在哭。我觉得要是 我的父母在身边,我还会挨另一个大人的打骂? 后来我听见有人说:“这孩子还小,算了,放了他吧。”同时有人附合。那 中年人这才把我放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现场的。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沱桥。我们常 在这个桥的桥上和桥下玩耍。桥的下面是滚滚沱江水。我坐在桥墩上,久久地望 着远方。我不知道别的同伴是否知道我被抓住了,不知道我的家人知不知道我出 了事。我害怕他们知道我被当作小偷抓了。我想到,如果我在人们的眼里成了小 偷,我还有什么脸见自己的父母呢?我还有什么脸去学校见老师和同学呢?我不 是一个好孩子,但也绝不是一个坏孩子!和我们这个院子里的其它孩子比较,我 不是什么坏孩子!而且,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总在前几名里。我在学校从不调皮, 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为非作歹。 我想念我的爸爸妈妈,特别特别地想念。自我与他们分别后,这是我最最思 念他们的一次。而从此以后,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就随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化了。 我恨那个中年人,我恨他撒谎。大人也要撒谎,并通过撒谎来羞辱一个孩子, 我为此而痛苦,而绝望。 这天夜里我很晚才回家。我没有叫门,而是蜷缩在门口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