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死去 作者:朱俊 深秋的夜晚,已有了些许寒意。 夜已很深,女儿已睡熟了,芳芳仍在织毛衣。这不是一件平常的毛衣,因为 这是年轻的母亲为女儿织的最后一件毛衣了。而这最后的一件毛衣,很快就要织 完了。她已经死了心,当这件毛衣织完,她就要永远地离开人世了。死,只有死 才能解脱了。对于这点,她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已经是想得很透彻了。因 此,尽管死神已跟随她多时,甚至眼下就在她身边,她仍然是那么平静。 她喜欢织毛衣,而且毛衣织得相当好。单位上那些找她帮忙织毛衣的人,多 不胜数。 就在今晚,准确地说再有个把小时,毛衣就织完了,做母亲的生命也就到了 尽头。她把她的哀愁,她的悲痛,她的无以复加的绝望,一针一针地全部织进了 那件毛衣里。 大约临晨一点多钟,毛衣织完了。她把毛衣叠好,放在女儿的床头上。她觉 得对不住女儿,临死前能为女儿织件毛衣,对她来说是最后的安慰了。她希望女 儿在看见这件毛衣的时候,多少能减轻一点痛苦,同时也是她对女儿力所对及的 一点补偿,也使她自己走得轻松一点。因此无论她多么坚定地放弃生存而选择了 死亡,她都坚持要把这件毛衣织完。 现在,她开始写遗嘱了。这也是她想了好久好久的事。她已经想好了写给谁, 怎么写。她把女儿的作文本拿出来,工整地铺开,提起了笔…… 遗嘱,这毕竟是深深触及灵魂的东西,她的思想和感情,再也没有办法平静 了。所有的念头,所有的痛苦和辛酸,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她的胸口和大脑;她这 短暂的一生,一幕幕地电影般地在她眼前闪现…… 她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久久地,她没有写出一个字。而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撒落在本子上。 芳芳是个农家女,父亲死得早,是母亲艰辛地将其三姐妹拉扯大。由于家境 贫寒,芳芳自幼便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抄持家务的本领。在她十六岁那年, 也就是八十年代初,她的母亲终于改嫁,嫁给了一个刚退休的驼子。驼子终生未 取过老婆,没有后人。芳芳的母亲嫁给他的原因,是为了让芳芳顶替驼子继父进 工厂,有个工作。芳芳便随着母亲的改嫁而如愿脱离了农村,来到一个小镇顶替 继父有了工作。她很兴奋,满以为脱离了苦海,找到了幸福。 人生的悲剧往往也是由幸福开始的。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说,平淡而顺利 就是幸福。她遵循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法则,结了婚,生了孩子。丈夫也是平淡 而本份的老实人,而且同在一个单位。 单位里的人都说王老五有福气,讨了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芳芳长像平平,但 是持家的好手,而老五差不多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帝王般的生活。作为 老婆,芳芳绝对是个好老婆。 老五身材不高,其貌不扬。但芳芳爱自己的丈夫,有如妻子加母亲,因为他 比她小几个月,她总是很自豪地在他面前扮演着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 三口之家,两口子挣钱,略有结余,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无忧无虑。如果这 就是生活,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芳芳也就知足了。 但是,在眼下这个世界上,一切我们不愿意发生的事都可能发生。即使普通 人的生活,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 从九八年开始,单位的效益开始大步地下滑,经营上开始捉襟见肘。阻止效 益下滑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裁员。于是九九年下半年,芳芳的丈夫王老五成了第一 批下岗的员工。老五其实是一个被老婆惯坏了的耍公子。抽烟要抽好的,喝茶要 喝特花,打牌不打小的,在家里连扫把倒了也不扶一下。在单位上虽然不讨人嫌, 但是懒得要死。这样的人不下岗又下谁呢? 也罢,这年头两口子都在一个单位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的企业,说垮就垮 了,如果拿一个人干点别的营生,幸许是件好事。芳芳竭力安慰老五,心里也真 是这样想的。人有两只手,这年头也饿不了人。听了芳芳的这番话,老五也心安 理得,不觉得有什么落魄了。 不过年纪轻轻的人,老是闲着终归使人无聊,再说少一个人挣钱,经济也比 过去紧张了许多。两口子想来想去,觉得开了茶馆省事,而且多少总会有点钱进。 这个王老五,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在单位上人缘不错。不料开个小小茶馆, 摆上几张牌桌,生意还不错,一天说不定有好几十元钱的进账,比在单位里上班 强多了。老五自己也喜欢打牌,牌打得相当好,手气也特别好,好长一段时间总 是赢钱,这让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找到生财之道了。 象这种小小的茶馆,只要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圆摊子,经营起来就相当轻松了。 因此那几个固定的客人就太重要了。而在这样的客人中,有个叫圆圆的小妇人, 从他们生意上的重要客人,发展成了他们家庭生活中的重角色。 当只有老五和圆圆的时候,老五就叫她“小妇人”,她喜欢他这样叫她,她 从这个叫法中听出了别人理会不到的东西,听了使她有点儿陶醉。 这个小妇人比芳芳年轻,也比芳芳长得好看。她的男人开了个修车铺,整天 又忙,身上又脏,没时间陪老婆。而这个小妇人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整天打麻 将。当圆圆和老五熟悉了之后,她每天都只在老五的茶馆里打麻将,而且白天打 了晚上还要打,因此她成了老五生意上最重的客人。后来差不多每天晚上,老五 会用摩托车去接她,打完牌后又送她回家。其实她的家离老五的茶馆并不远,但 她说天黑了害怕,不接送她就不来。 小镇上原本没有陌生人,叫不出名字的都相互认识,也就很容易混熟了。小 妇人坐在后座,总是给老五贴得紧紧的。老五能感觉到她那对富有弹性的乳房偶 尔在他的背上跳动,弄得老五免不了有点神魂颠倒的,偶然地生出些许非分之想 出来,当然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就为了这点,老五也很乐意接送她。 有一天,快到小妇人的家时,她突然心血来潮,对老五嗲声嗲气地说:“这 么热的天,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 “当然!我要你带我兜兜风。” “我怕你男人晓得了不好……” “他?”小妇人用一种轻藐的口气说道:“怎么嘛,叫你带我兜一下风都不 敢,怕我吃了你不成?放心吧,我那男人,从来就不敢在我面前冒杂音!” “好嘛,走哪里呢?” “随你便。” “那你就坐稳哟。” 老五心里有种莫明其妙的激动,不加思索地朝着乡村小路疾驰而去。而身后 的圆圆则拦腰紧紧地抱住了老五,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同时一个劲地低声叫道: “快,快,还要快!” 老五觉得这女人对他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感召力,她的意志同样也是不可抗拒 的。还有,他隐隐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和芳芳形成强烈反差的野性,而这种最能 反映人的本质的野性深深地吸引着他,并强烈地剌激着他作为一个男人而最容易 受到挑逗的情欲。 他们驰向了原野。天空很晴朗,四周很寂静。他们的车速越来越快。由于路 不太好,车颠簸得很厉害,身后的女人却因了颠簸而越发笑得快活。那含混的笑 声在老五听起来是那么放肆和极具诱惑力,使他的心也变成了一匹脱了缰的野马。 他突然理会到,放纵是一个使人快活的好办法。 “老五,”那女人呓语似的、不失时机地叫道。 “嗯?”老五已经受了她的感染,便学着她的声调应道。 “我想摸你!你说我敢不敢?” “摸嘛!” 老五以为她在开玩笑,不想那小妇人把手伸进了他的裤裆。老五再也无心驾 车了,把车驰向了一片茅草地。他停好车,一把将圆圆拉近身边,可那女人推了 他一把,很严肃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坏女人!我是真喜欢你!” 老五早已失去了理智,便不加思索地回答:“我也是!” 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企业效益并不因为裁了员而好转,而因为流动资金 萎缩造成的开工不足的现象越来越明显。职工的收也日渐减少。在这种情况下, 老五的茶馆对他的家庭来说,就显得格外地有价值了。芳芳除了每天上班,家里 的所有家务也包干了,而对老五,还要百般的呵护,有一点点多余的时间也要去 茶馆帮忙,整天都弄得疲惫不堪。 老五和圆圆,总免不了要眉来眼去,机警的旁人早就在心里有了猜疑。但芳 芳却一点没有察觉。她把偷自己男人的圆圆当成财神来敬。圆圆见了芳芳,便芳 姐前芳姐后的喊得十分的甜。偶尔她也感觉到老五有点神不守舍,叫他做点什么 他老半天没有反应,但没有往心里去。她很累,没有功夫思闲。 由于茶馆的生意不错,老五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在芳芳面前拿派头。比如叫 芳芳:“去给我买包烟,”或是“喂,给我把茶泡起”等等,这一切历来好象是 芳芳份内的事,芳芳从来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该,只是她没有意识到,丈夫现 在吩咐她的口气和语调已有了一种与过去不同的微妙变化。有时候老五会在芳芳 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圆圆,说圆圆给他带了客人来,“这个人不能得罪哟!”芳 芳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有毛病呀,我得罪她干啥?”老五可能是怕 芳芳起疑心,才这样说的。但他心里老是有个念头在作怪,那就是希望芳芳知道 他和那小女人之间偷欢的事。 有一天,圆圆的男人去外地修车,车主是本地的,车坏在了外面,又没有配 件,便硬要他带配件去。老五便对芳芳说:“圆圆家里没人,她不敢回去,就让 她在我们家住一夜。”芳芳居然答应了。反正家里住得下。再说,看圆圆的模样 即水灵又年轻,不像看得上老五的女孩子。他老五,说人人不怎么样,说钱没有 钱,现在的年轻女人,怎么可能看上她的老五呢?芳芳不懂得:有情人能看到旁 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再不咋样的男人,一旦有了爱,有了情,就会变得优秀无比。 老五和圆圆回家的时候,芳芳已入梦多时了。其实他们是有意拖了些时间, 打牌的人走完后,老五又用摩托车把圆圆驮到公路上转了好大一阵才又拐回家。 老五偷偷去自己的卧室看了看,确认芳芳已经睡了,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来,然 后推着圆圆进了浴室。他就想和她同浴,这让他想了好久。可圆圆有些怕,或许 觉得这样做太过份,让人感到羞耻,便摇着头拒绝了。老五不甘心,便低声道: “不要怕,我的老婆也和你那男人一样,在我面前不敢冒半点杂音!” 这时候芳芳醒了,问道:“老五回来啦?圆圆来没有?” “来了来了。”老五应道,然后给圆圆做了个鬼脸。圆圆却把老五推进了芳 芳的卧室。 老五躺在芳芳身边,半开玩笑地说道:“干脆我把圆圆也叫过来一起睡,要 得不?” 芳芳笑道:“要得。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我就去试一试。” 芳芳突然意识到有好几天没有和丈夫亲热了,便觉得开这样的玩笑有种莫明 其妙的快感,于是道:“去嘛,只要她愿意就行!” 老五果然跑进圆圆的房间,然后迫不及待地和她狂热地亲热起来。在这种情 形下偷情,他们都觉得有种别样的快乐。 有一天下午,因为没有材料,芳芳早早地下班了。她到了家,门反锁着,怎 么也打不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锁坏了,独自唠叨着该咋办,同时把 身上所有的钥匙都摸出来试,仍然没有打开门。弄了好半天,正准备离开,这时 门开了。老五和圆圆在里面。从他们那潮红的脸色和愧疚的表情中,芳芳猛地醒 悟了,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自己头上被人重重地敲了一棒,大脑嗡地一 声立刻就晕了一下,然后变成了一空白,就好象她在某个短暂的一瞬间,突然地 死了片刻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但马上她又回过神来。片刻,她跑 进自己的卧室,使劲关上门,然后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丈夫会如此下流地背叛她。她爱他,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 献给了他;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她的心目中,除了女儿,就是他;她的全 部的心血和热情,都用在了他和女儿身上,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了… … 女人的美大凡有两种,一种令人赏心悦目,另一种使人欲火中烧;圆圆便是 后者。而老五在她身上体验到的感觉,是芳芳身上从没有过的。 他觉得圆圆的肌肤是那么细腻、那么富有弹性,她那挺拔的双乳那么优美而 富有生命的气息,她那供男人倾心耕作和销魂的宝地是如此地肥美和水草丰硕; 他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一种男人放纵自己的快感,他使劲地吮吸她身上的每一个部 位,说着脏话粗野地进入她的身体,有一种想要撕毁她,吞食她的感觉和欲望。 一触摸到她的肉体,他就觉得自己纵身坠下了悬崖,毫无办法地只能任其自己沉 入深渊……而她,那个小妇人,她快活得不停地呻吟,甚至毫无顾及地尖叫起来。 他们都那么饥渴,那么投入,直到死去活来的境界。然后他们就死了似的躺 着一动不动了。而且没个够,一有机会,他们就跑回家。一进家门,他们就会迫 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身上脱得一干而尽,然后在浴室里,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地板 上疯狂地做爱。 他们从不上床,圆圆不愿意上人家的床。 芳芳偶尔也提前半个小时回家。她下班的时候就要路过老五的茶馆。自从那 次碰见丈夫和圆圆独自在家以后,她发现圆圆有十多天没有来茶馆了。以前她去 茶馆里,圆圆总是最先召呼她,喊她“芳姐”,喊得很甜蜜。有几次她有点想问 丈夫,为什么圆圆没有来?可又问不出口。她希望这件事情就这样平静下来。她 希望通过时间来慢慢愈合她的伤口。 有一天上班不到一个小时,她便觉得心里发慌、难受,便早早地下了班。一 走到门口,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锁孔 上听。她隐约听见了里面发出一男一妇的声音,那声音在她听来是那么陌生又那 么勾人魂魄,令她痛苦而又羞怯。其实自从她发现了丈夫和圆圆的事以后,她就 老是惦记着家里,上班也不能安心。而自从她听见他们做爱时发出的声音后,那 声音便常常在她耳边响起,并使她的心理变得极为复杂起来…… 有时候老五和他的小妇人会沉入梦乡,睡上一小会儿,然后他又余味未尽地 抱起她,来到浴室,一边冲澡,一边节奏缓慢地相互搓柔着对方的身体,在沐浴 中消耗掉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芳芳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了他们的快活。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自责心理。她结 婚不久的时候,也曾有过几次那种销魂的快感,可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 了孩子以后,她对丈夫有种应付不过来的感觉。她总是那么被动地接受他,从来 没有主动过;她也有过那种疯狂的念头,但她总是因此而难为情,甚至有种邪恶 肮脏的感觉。女人就应该储蓄,就只是男人的附属物。时间久了,自己是否快活 她也就无所谓了。只要丈夫快活就行。她以为他是快活的。现在她发现,丈夫和 圆圆在一起比和自己在一起更快活,这就不仅使她产生了一种自责,同时又加深 了她的痛苦。 她不知道,一个为生计操劳的人,是难以达到那种快活的顶点的。只有那些 闲暇潇洒的风流情种,才有那样强烈的欲望和福份,并达到极乐的顶峰。 她不让丈夫再碰她。尽管有时候她也渴望,但一想到丈夫的背叛,她就心如 力绞;一想到她和另外一个女人有那种关系,她就恶心、就感到羞辱、就什么欲 望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丈夫已成了另外一个人了,成了一个肮脏的陌生人了。 她和丈夫很少说话,说什么呢?和他大吵大闹?那不是她的作为。她不想让 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意女儿知道这事。应该说,她十分害怕女儿知道这事。 其实,她的心已处于半死状态。她无话可说。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 地献给了他,她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暗地里伤心之外,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干出什 么事来。另一方面,她认为他是一时糊涂,被那个小妖精迷住了,因此又暗暗地 希望时间能使他回心转意。 进入新世纪后,芳芳所在的企业开始改制了。倒腾了几个月后,卖给了私人。 芳芳虽然没有下岗,但收入比过去少了一大截。女儿上初三了,因为开了茶馆而 生活没什么规律,怕影响她的学习,便让她住读,隔一周才回家一次,花去的学 杂费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如果没有茶馆的收入,芳芳还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迫于这种压力,芳芳也不好把丈夫怎么样,毕竟他还拿钱回来,这说明他的心还 在家里。他的心没有丢,就是她的希望,她就觉得有盼头。 时间就一天天这样沉闷地过去了。 在此期间,芳芳的继父和母亲也相继去世了。新的痛苦暂时地麻痹了旧的痛 苦。她的心也因疲惫而渐渐地趋于平静了。 可是,老五和圆圆的事已在小镇上渐渐传开。小镇是个透明的社会,没有秘 密,更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镇人剌探他人秘密的智慧不比大城市的侦探差多少。 而这一结果对芳芳和老五最直接和迅速的打击是,茶馆里的生意每况愈下。那些 输了钱的人都说,老五的茶馆是“霉人”的。于是就转移地方了。 丈夫拿的钱越来越少。她想该是和她谈谈的时候了。不想在这个接骨眼上, 丈夫向她提出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问题,那就是离婚! “离婚?为什么?”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幸福了,我们这样名存实亡的在一起, 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要和我离婚?孩子怎么办,你想过吗?” “因为有了那个女人,我们的幸福结束了!我也没有办法。孩子愿意跟谁, 可以让她自己决定。” 芳芳盯着丈夫,看了好半天,大声喊道:“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你休想!” 而这时,丈夫的牛性子也来了,他挥手打了芳芳一巴掌,愤然离去了。这就 是老好人的作为。认定了的事情没有改,而且芳芳很少在他面前大声说过话,他 不允许她这样对丈夫说话。他早已经养成了帝王作风。 老五一出门,就不知了去向,过了三天才回来。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就是问 芳芳:“离婚的事想好没有?” 芳芳把离婚的事看得很重。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就好比工厂里的次品了。这 点她也认了,这是缘份、是命!可是孩子怎么办?怎么向孩子交待?孩子正处在 青春期,正是最敏感和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她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这对她 今后的一生会有什么影响呢?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些艰难的岁月,想起母亲的含辛茹苦和为儿 女做出的巨大牺牲。想起这些,再大的苦她都能吃。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受 累,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生理上。于是她冷冷地说道:“不为我自己,只为了女儿, 我不离婚!至于你和她的事,我不管。” 老五也平静地说道:“如果不离,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只要不伤害到女儿,我无所谓。” “其实离不离都一样。她已经离了。我要搬出去住。我只走人,只拿走我的 衣服,其它什么也不会带走……” 芳芳双手捧着脸,哭喊道:“你已经把什么都带走了!” 看来已无路可退了,她不去计较丈夫的婚外情,不计较他强加给她的屈辱和 痛苦,都不能保住他们的婚姻,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呢?芳芳不得不考虑把 他们准备离婚的事告诉女儿了。其实女儿已有所察觉。她问了几次,怎么爸爸不 在家?到了晚上,她又问:“你和爸爸吵架了?”事已至此,芳芳觉得不能对女 儿有半点隐瞒了,就决定把实情告诉她。 芳芳的女儿名叫玲玲,她本就是个敏感、个性极强的孩子。芳芳爱她胜过爱 自己。而玲玲,也深爱她的母亲。她爱母亲的勤劳、朴实、善良。听着母亲的述 说,她紧闭双唇,脸色苍白,眼里含着泪;当母亲的话一完,她便突然地休克了。 玲玲被送进了医院。 到了深夜,老五和圆圆一起来看玲玲。这时候玲玲已苏醒多时了,看上去也 很平静了。一见了她的爸爸,便哀求道:“你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老五是个实心人,即便女儿在病床上,他也不愿撒谎,于是说道:“这是大 人的事,你不用管。不管离不离,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是你的妈妈,对你 没什么影响的。” 听了这话,玲玲用被单捂着头,哭起来。芳芳不愿见女儿哭泣,便转身去了 卫生间。这时圆圆上前对玲玲说:“玲玲不要难过。你爸爸说得对,这是大人之 间的事。而且我和你爸爸是真心相爱的。” 玲玲突然坐起来,尖声叫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说完,大声痛 哭起来。 芳芳闻声跑了进来,和女儿抱着一团,哭成一团。 见此情景,老五束手无策。而圆圆,她也不想见到如此情景,也忍不住哭了, 而且哭得很伤心。未了,她叫住芳芳,说道:“芳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弄成 了这样。但我是真心爱老五的,他也真心爱我。我并没有一点要伤害你们的意思。 你们离不离婚我都无所谓,可如果你认为我是那种故意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我就马上从这里跳下去。”说完,她就奔向窗口,而这里是第七层楼。 芳芳立刻拉住了她。她看着这个女人,她相信她会跳楼的。她的善良使她不 敢不相信她,她不敢冒这个险让她去跳而不阻拦她。 然后大家沉默了。 医生又给玲玲注射了镇静药。不一会儿,玲玲便睡着了。 他们三人都在医院里守了一夜,几乎没说什么话,大家都很平静,好象什么 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三个人都处在一种奇怪的和谐中,好象达成了一个大家都满 意的默契了。在纯洁的孩子面前,有良知的人便觉得成人的幸福太渺小了,甚至 多少夹杂着自私和丑恶在里边。 孩子已经承受了她不可避免的打击。芳芳已没什么可牵挂的了。玲玲出院以 后,她和老五解除了婚约。 玲玲跟随母亲,老五承担孩子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费,学费各承担一半。意外 的大宗费用另外商量。老五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其它什么也没有要。 小镇的人对这次婚变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多数人都谴责老五,认为他晕了头 了,吃错了药了。也有人这样说道:这老五还看不出来,敢爱! 芳芳打定主意不再嫁人了。其实她也明白,她把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给 了丈夫了。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到如意的人家。 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始终觉得老五会回心转意的。她要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她 要让老五真正懂得她的爱有多深。 再辛苦几年,只要把女儿养大成人,她就轻松了。她没读多少书,但她希望 女儿能考上大学。无论多苦多累,她也要供她上大学。供女儿上大学,是她的最 大愿望。女儿很聪明,成绩也很好。女儿是她的未来,她的真正希望,她的精神 支柱。 真正可怕的是那漫漫长夜。一百多个平方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她睡不好觉。 经常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白天觉得想通了的东西,到了晚上又变得面目全非 了。好象在她身上,有一个无形的伤口,白天痊愈,在夜晚疼痛;好象有一只看 不见的手,每到了晚上,就来揭开她的伤口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烂了似的,不是个滋味。她老是想到自己的丈夫,那令 她又爱又恨的丈夫;即想他对自己的伤害,带给他的屈辱和痛苦,又想他离开自 己以后会不会真的得到了幸福。她没有办法不使自己想这两个问题。她反反复复 地想,诚心诚意地想,就是很少想过自己的幸福。在她心里面,没有她自己。 还有一个她永远都想不通的事,就是老五为什么就突然变了,把家庭都抛弃 了?难道男人都变了,连老五这样的男人,也只爱风骚妖艳的女人了? 她害怕黑夜。但她无处可藏。 玲玲虽然只住了三天医院,但那次对她的伤害程度,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她经常喊头痛,而且停了经。停经对她身心又造成了新的重大伤害。两个多月后, 她才把停经的事告诉了妈妈。 芳芳紧张得要命,赶快带玲玲去医院。医生找不出毛病,但估计是精神剌激 造成的。开了些调节神经和内分泌的药,吃了以后月经来了,可一停药就不行, 而且头痛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芳芳带玲玲作了各种检查, 并且看了心理医生,花掉了几千元医疗费,都没有找到病在哪里。按医生的说法, 主要是神经上受了剌激产生了生理变化。吃点药,注意自我心理调节,会好的。 但又治疗了一个多月,又花去了几千元钱,可一停药就不行,而且玲玲觉得头痛 在加重。那头痛也痛得怪,总是突然地痛一下,像被针扎似的,只一瞬间,又不 痛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头痛的次数在增加。芳芳又带玲玲去了省医院,医生要 她做个什么“脑断层检查”,而仅这一项的检查费就要三千多元。 这时候,芳芳为给玲玲治病,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完了。而好长一段时间 以来,单位上领的工资又越来越少,多数时候一个月只有两三百元。一筹莫展的 情况下,她只有去找老五了。 老五的情况也很不妙。自从离了婚,茶馆就没有了生意,只好关掉。圆圆有 点钱,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没有来源,坐吃山空。两个人正在合计离开这个小镇, 去城里做个什么小生意。见了芳芳,商议了一阵,拿出了五百元钱,老五说: “我只能拿出这点。不够的你先去找别人借,我认账。” 五百元钱,还差得很远。芳芳晃惑地望着对方,说:“你也帮我去借点。” 老五只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去哪里借钱,现在连和他打个召呼的人都很少 了。而芳芳呢,人缘关系不错,但她举目无亲,张不了口,也不知道该向谁借。 她以为,丈夫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的。他是个男子汉,去抢去偷,他也应该拿钱 给孩子治病的。但她只拿到五百元钱。她的心在这一刻真正的碎了。当她从丈夫 的新家出来的时候,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 慢慢想办法吧。她想,总会有办法的。 离婚半年多来,芳芳几乎脱了人形。特别是女儿生病这几个月,她东奔西跑, 愁苦交加,身心彻底崩溃了。“慢慢想办法吧,”当她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她 实际上已经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因为她明白,女儿的病越拖会越发严重的。 玲玲告诉母亲,她病好了,不用治了。但母亲知道,她的病没有好。而且凭 直觉,她认为女儿的病是很麻烦的。 玲玲的学习成绩半年来一落千丈。期末考试,她只考了两百多分。芳芳看了 女儿的成绩单,完全绝望了。 单位里她看不到前途,她无时无刻不担心下岗或工厂关门。丈夫明显地在推 卸责任,而玲玲病没有钱治,眼巴巴地看见女儿垮下去,这对她来说,是太残酷 了。她宁愿死,也不愿意看见女儿毁了;而眼看着女儿变得日渐消瘦和沉默,她 觉得比死还令人痛苦。 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焦虑和痛苦中。 特别是夜晚,她睡不着觉,想起件件事都伤心,却又欲哭无泪。她觉得度日 如年,觉得自己太累了。最最痛苦的是:她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女儿做什么了, 再也看不到前途了;而这不眠的长夜,她不知道还有多长多长。 她看不到黑夜的尽头。 黑夜会使生命变得更加脆弱。她的痛苦和压力无人与她分担,就加快了她精 神的崩溃。长夜难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到了一个女人能够承受的最后限度, 每时每刻甚至每一秒钟,都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唯有死, 才能解救她了。 有一天,她对自己说:去死,死了就解脱了。 大约临晨五点钟的时候,她的遗嘱写完了。她一共写了两封遗嘱,一封是写 给女儿的,一封是写给前夫的。她把遗嘱放进自己的裤兜里,带上一小瓶早就准 备好的剧毒农药,看了女儿最后一眼,然后出门了。 她不能死在家里,她怕这样会吓着女儿。她选择了单位上的人上班必须经过 的一个路口。她也不想过太久才被人发现。 她必须在黎明前死去。黑夜给了她选择死亡的决心和勇气,等到开亮,她怕 自己那求生的本能又把她挽留在这苦难的世界上,使她日复一日地重复她那暗无 天日的生活。还有,如果天亮了她还没有死去,她担心被救活,那样的话,是生 不如死。因此,她必须在黎明前死去。 当她做出死亡的决定以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她知道,那是她 最后的选择了,它放弃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的痛苦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而如果她放弃死亡,痛苦就会重新噬食她。 她来到了那个地方,这地方将是她的生命最后的弥留之地。她停下步,死亡 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在她的心里不停地涌动,但此时此刻,这些恐惧和本能也抵 不过她要去死的决心了。她环顾四周,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过的这个世界。她想 起了曾经在某本书的菲页上读到过的一句话:“动身的时刻到了:你去生,我去 死;谁为佳者,唯上帝知道……”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大口地喝下了瓶子 里所有的农药。 大概五点半左右,有人听见一个女人发出了两声撕裂心肺尖叫声。六点多钟, 单位上几个跑步的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并报了案。 七点钟左右,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来给她照了像,并在她身上搜出了遗嘱两封。 慢慢地围了很多本单位的人。公安人员把遗嘱拿给在场的人传阅,从而确认 遗嘱是否出自她的手。 她在遗嘱中写道:“玲儿,妈妈对不起你,没有把你养育成人,就去了。但 是妈妈没有办法,妈妈患了肝癌,即使不自己去死,也活不长久的。妈妈不能忍 受病痛的折磨,便早一步去了。原谅妈妈。妈妈愿意下辈子再做你的妈妈,来补 偿我的女儿。 “妈妈还有一个最后的要求:不要责怪你的爸爸。爸爸终归是你的爸爸,虽 然和妈妈离了婚,可还是爱你的,而且还拿钱为你治病。再说,没了妈妈,就得 靠爸爸来抚养你了。听爸爸的话,妈妈也就放心了。” 给老五的遗嘱如下:“老五,当你读到这封遗嘱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要说明的一点是,我的死和你们无关,和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如果有人找你什么麻烦,有字为证,而且我在黄泉也不会甘心的。 “另外,我有一事相求:请你们俩把我们的女儿抚养成人。她的病要赶紧治, 没有钱就把我们的房子卖了,先给女儿治病。如果房子能保留下来,你和女儿共 同享有产权。 “另外,代我感谢所有关心过我的朋友们。在我为女儿治病期间,得到了不 少人的帮助。我深深地在此表示谢意。 “最后我想说一句:祝你们幸福。” 遗嘱的落款的时间是:2001年11月平14日。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本文作者在读到死者的遗嘱后,开始动手写这篇文章 的。 在场读了芳芳的遗嘱的其它人,不论男女,都哭了。 老五是在晚上读到她的遗嘱的,读罢,他立刻跪倒在芳芳的尸体旁,嚎陶大 哭起来。 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仁慈的上帝有一点是最为公道的,那就是作为一个人,无论高下贵贱,他都 终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