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两难 作者:朱俊 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异常地急促,闻到她嘴里呼出的敌敌畏的味道;她一边哭, 一边喊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对她说:“你不会死,不会!”她的声 音越来越小,片刻后就只能听见她那不规则的喘息声了。我背着她朝着医院飞奔 而去。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身负着如此沉重的压力,从来没有感到过一个人的脚步 是如此地艰难,从来没有感到过去医院的路是那么地遥远……天是那么黑,稀落 的街灯黯然无光。我奔跑了大约两三百米远,就再也跑不动了。我感到全身无力, 出气不盈。我的双腿越来越软,步履越来越小,腰身躬得越来越低,几乎就要爬 在地上了。这时我看见街边有乘凉的人,也顾不了是否认识对方了,赶快呼救。 这是小镇上那种十分简陋的医院。还没有来得急进病房,就院坝里开始了抢 救工作。医生把肥皂水灌进她的胃里,同时从她的静脉注入大量的针药。大概过 了半个小时,我们把她抬进了特护病房。 第二天,她的家人知道了她吃药的事。人们把服毒说成是“吃药”,似乎这 样就能淡化一个人的自杀行为。人们对自杀行为总是心怀一种极不忍心的谴责态 度的。 她们一家人都用一种兼有谴责和仇恨的眼光瞪着我。我觉得这眼光要把我撕 碎似的。我明白,如果她就这样死去,我也在劫难逃,除了她的家人不会放过我 以外,还有就是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父亲忍无可忍地突然问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一定认为我深深地伤害 了他的女儿。 可我回答不出来。我觉得心乱如麻,无从谈起。 她仍然处在昏迷中。她的病危期是一周,在这一周里,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我守候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特别是晚上,我一点不敢合眼。我怕护士睡 着,怕她们有什么闪失。 医生定时来观察她的瞳孔。如果她的瞳孔比正常人的大,医生就会给她加大 药量,反之就减小药量。记得当时用的药主要是解列定和阿托品,这些药在解毒 时也可能因为过量而产生药物中毒,而用药的多少就靠观察到的瞳孔的大小来决 定。因此观察她的瞳孔便成了一件生死犹关的重要工作。每次医生来的时候,我 也在一旁认真观察她的瞳孔。没有经过多少次,我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来。有时候 我会根据自己的观察叫医生给她增加药量。 那小小的瞳孔,成了她生命的窗口,生死的战场。 她一直处在昏迷中。昏迷对于她来说就意味着生命的危险。到第三天,她睁 开了眼睛。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死吗?”当时她的模样像个非常虚弱 的小女孩,看了叫人心碎。 她睁开眼后,我便松了口气。这表明,她的病情被药物控制住了。 我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这天晚上我就放胆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醒来的 时候她父亲正看着我,他的眼光告诉我,他可能在想:我的女儿怎么会爱上他了? 而这个年轻人又把我的女儿怎么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低下头来, 我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良久,她的父亲平静地问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我即使如实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因为我和她的女儿之间什么事也 没有发生。 就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已。 我们彼此相爱。但都是用的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我认为人生仅仅有爱情是 不够的,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的幻想,有我的事业。可是,她不能,她需 要的是我也必须用她的方式,全心全意地爱对方。一个眼神不对,她都会生气; 一点小小的误会,都会掀起感情上悍然大波。我们有时候会把爱的痛苦强加给对 方,用自己的痛苦来折磨对方。我们都想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对方;我们都 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来改造对方。我们都不愿意妥协;哪怕因为一件小事生气,我 们都不会低头,不会让步。最后,她崩溃了。 世界上有一种爱就是彼此试图要征服对方,试图要使两个不同的人合二为一; 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带给我们痛苦的原因。当我们痛苦得死去活来,被痛苦折磨得 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才明白:我们真正所需要的是包容,而不是占有对方…… 有几次,我们也试图放弃这种爱情,放弃折磨自己和对方,但我们做不到。 我们对爱的渴望和需要超越了我们在爱情中所承受的痛苦。 我们都太年轻了!年轻气盛使我们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困境。 而这些,如此空洞的东西,我怎么给她父亲说呢。我又怎么能把这些东西说 得明白呢? 他能明白吗? 她醒了一会儿,又进入了昏迷状态。医生告诉我,还要注意毒性的反弹。有 的病人在一周后被毒性反弹夺去了生命。虽然她脱离了深度昏迷,但仍然有生命 危险。夜里,我便代替护士观察她的瞳孔,与她同在生死线上挣扎。 我只希望她能脱离危险。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在她20岁生日那天,她终于康复出院了。 然而从此以后,她用她的生命征服了我……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她服毒杀死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过去那个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