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 朱七七 香水味,阿拉伯人腥膻的体味,烤胡椒面包的香气,苦苦茶的苦气。每一种气 味在空气里交织冲撞,中东的骄阳下,这个城市用它独特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个过客。 从机场开始我的气味就在气味的海洋里冲撞,争取着自己生存的空间。 早祷的钟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飞扬,我在沉静的大街上漫步,抬头见朝阳 东升,阿訇空空的吟颂似乎真的在净化我的灵魂,即使穷街深处不时飘来一阵阵硝 烟的苦涩。人们都说这里现在很危险。 我依旧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兜里放着25美金的稻草。一双双黑色的眼睛 在面纱后面窥视着我,似乎我们之间隔着一扇永不开放的门。每一个从我身边擦过 的身躯都带着自己的气息,都象在告诉我一些无言的事实。 什么呢?我真的无从察觉,荷枪实弹的士兵从我面前走过,狐疑的眼睛对准我 的背后。也许我真的是疯狂吧,我苦笑的想。 然而圆圆的清真寺,尖尖的象牙顶每一次都能震撼我的视觉。我原来真的痴迷 着美丽的一切。当他们从拱门中走出,携带着的表情美丽的象是天使。每一蓬或丰 满或稀疏的胡子上都挂着微笑和满足。信仰在阳光下告诉我穆斯林的真谛。半自动 步枪在阳光下也闪着乌蓝蓝冷冷的微笑。 她向我伸出手,我悸粟的一颤,原以为那是一团破布。漆黑的左手抱着一个同 样漆黑的生命,我看的见那孩子皲裂的曾经粉红的小口无助的蠕动着,从面前的右 手我已经无从判断她曾经经过的岁月。它传达的渴望不是语言所能障碍,在那只母 性的手里我默默的放上几枚硬角子。 我,也有母亲。 三三两两闲散的人们好奇的看着我,也许象我这样滥舍同情的异乡人太过少见。 在我前面刚刚有个美国太太从她身上跨过,象躲过一堆垃圾。我也终于看到那些异 国的乞丐,他们就象这城市里尘埃,在闹市冷巷,在商店酒肆,在你所能步足的所 有地方,他们和你同样呼吸,同样生存。 一阵阵的冷枪声暴裂在或远或近的地方,我想这个城市会这样逐渐死去。我看 着苍蝇在一滩滩的血上逡巡,城市,寂寞如垂危的老人。一个赤足的女孩子在我面 前跑过。那双深黑的眼停在我的脸上。第一次,我看见如此美丽的孩子,那双大大 的眼睛在长而卷曲的睫毛后面分析着我,我其实也和她一样好奇,我喜欢这个阿拉 伯的天使一般的孩子。 "How do you do ? "她听到我问她,羞涩的一笑,转身哒哒哒地跑走,几分钟 之后她又远远地在我身后跟来,我想她喜欢我,街边我买了当地特产的阿拉伯大饼, 忍着刺鼻的香料味,我冲她招手。她羞涩地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饼,象一只小鸟 一样飞走。我看见黑色的袍子里她闪动的脚底。这孩子象是这城市里一丝新鲜的空 气。我贪婪的闻着她留下的气息。 我们在烟气腾腾的城市里走着,我和她,美丽的阿拉伯女孩。我给她买了所有 我接受不了的小吃,并且把她放在清真寺的台阶上,给她拍照,她始终对我微笑。 一扇扇熏黑的门在我眼前略过,我看见颓唐的墙壁和散乱的废家具,这里、那 里。从荒芜的旧居里钻出各种各样怒放的花朵,城市里铺布着种种鲜明的颜色,象 是梵高的画笔在这里复活。摘了一捧美丽的紫罗兰,我带在她的发际。她依旧羞涩 地笑着。不拒绝也不言谢。 我终于遇见了几个和我同一酒店的日本游客,在世界各地日本人都能兴致勃勃 地旅游,你不能不惊叹他们的无所不在。他们向我抱怨已经丢了2个相机,这个城 市就象个贼窝。而且听说反对派又在酝酿一次大规模枪战。一个日本女孩子在我耳 边窃窃私语。我们交谈时几个士兵从我们身边列队而过,我分明看见那个日本女孩 子微微的颤抖,她惧怕铁色的威胁,我想。 回头时我的阿拉伯女友已经不见。她怕和我长着同样面孔的日本人吗?我不得 而知。我听见士兵们的呼喊,我看见街上奔走的人们,危险在我眼前蔓延。我被日 本人拉进了酒店。 于是在酒店里我倾听着街上穿梭的枪声,离我很远,那声音象除夕午夜里的鞭 炮声,我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惊恐的尖叫。直到午夜,一切恐怖的喧嚣才渐渐停止。 清晨起来,我走上硝烟未尽的街道,我看见躺在街上的人们,各种不可能的姿 势匍匐着或仰卧着。每一具都没有呼吸,一个士兵呼喝着我,我赶忙躲进酒店。明 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我最想见的是我的阿拉伯女友。我想再次看到她亮 闪闪的眼睛和牙齿。即使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我也还是不能舍弃我在这城市唯一 的朋友。 但是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能再次在街道上漫步,为了我们的安全所有的导游 都谆谆嘱咐不许单独上街,直到接送我们的大客车开到酒店门口。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最后一次和这个城市告别,客车在满街的弹壳上颠簸,一阵 阵烧焦肉皮的气息蹿到我的鼻中。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怜悯的悲哀,仅仅一天半 的时间,我已经喜欢上这个正在死亡的城市。 就在即将步入机场的一刻,我回头看向危城,突然看见街脚一捧紫色的艳丽。 眼泪喷涌而出,我看不见那下面殷红的血,看不见那了无声息的黑袍子,看不见那 曾经闪亮的光脚板,看不见那已经无神的双眸。我只看见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凄楚的 摇摆,一片片落红漫漫飘向城市的每个角落。 危城无奈的对我摇头,在阳光下,美丽的金顶们奕奕闪光,阿訇悲哀的吟唱再 次响起,虔诚的穆斯林们,起来祈祷,为了安拉带走的他们,也为了安拉让我们能 够不跟随他们而去,在这世上悲哀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