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葬礼 我童年居住的小城外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片荒弃了的菜园。那菜园年久无人 管理,长满了荒草。这个在大人眼里荒芜萧瑟之地,却成了我和童伴们的乐园。 那时我的伙伴很多,蕾蕾、军军、霏霏、涓涓……我们常常一起到那个菜园的 荒草丛中逮幼鸟,掏蟋蟀,捉蝴蝶。 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暴烈而灿烂,空中没有一丝风,只有花间草丛上的 蝴蝶飞来舞去。 我们的情绪被这炽热的骄阳渲染得无比兴奋,也顾不得躲避那令人头晕目眩的 燥热,一窝蜂涌到菜园里去捕蝶。军军是捕蝶大王,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这套绝技, 任何蝴蝶他都有办法在不伤翅膀的情况下捕捉到。涓涓是最笨的一个,我们叫她丑 妞。别看涓涓的名字好听,其实那时她很丑:留着两条细且发黄的小辫子。家里又 穷,总是穿着她哥哥姐姐穿剩后,她妈妈给她改做的衣服,看上去又破旧又臃肿, 再加上她那丑丑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起。漂亮的霏霏却正好相反。她妈妈是一位 舞蹈演员,整天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霏霏还天生了个傲慢的性格,是个霸道的小 独槽驴。她的性格再加她外表的优势,注定了她在我们这群孩子里是小公主的地位, 谁都得让她三分。 记得那天我们去了不久,军军就捕到一只碗口大,非常美丽的大花蝴蝶。虽然 菜园里蝴蝶成群,品种繁多,但如此大,如此美的蝴蝶却也少见。我们立刻就将军 军围住了,争着去看那只罕见的大花蝴蝶。男孩子力气大,自然将女孩儿们挤在外 围。霏霏见小伙伴们把军军围得水泄不通,急了。她是不屑和大家去挤的。她故意 在外围使劲咳嗽。我们听到这熟悉的暗示,猛然意识到冷落了小公主。军军急推开 众伙伴,一脸媚笑的将那只大花蝴蝶献到她面前。小公主当仁不让的将它捏在手里, 高高举起,似在向整个世界炫耀。在她的允许下,我们也轮流去摸了一摸。 涓涓个子小,力气又单薄,被排斥在人群最外围。但她深知自己在大家心目中 的地位,根本不敢像我们一样期望摸一摸那只大花蝴蝶。只是带着满脸的惊讶,后 退到一个小土堆上,掂着脚尖向小公主手里那只大花蝴蝶张望。她的脸上溢满了羡 慕到极点的陶醉。忽然,她悄悄跑到已被挤出人群的我的身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们把它养起来好不好?你说它能养到多大?”然后她用很庄重的神情略沉思 了一下,又说“你说,它能长到飞机那么大吗?” 她这一连串傻傻的提问让我讪笑不止,从内心更增加了一份对她的轻蔑。我故 意大声说道:“怎么不能?它的别名就叫飞机蝶,能长很大很大的。” 听到我那很高的声音,小伙伴们转回头来,待搞清楚我们对话的内容,禁不住 轰然大笑,七嘴八舌的挖苦她。涓涓已被我们嘲弄惯了,并不十分介意,只是羞怯 怯地退后几步,低着头,手里抚弄着那条发黄的小细辫子,默默地静听。待众人挖 苦够了,再次围住小公主,她才小心翼翼的又过来伏在我耳边悄道:“如果是真的, 我们长大就骑上它去周游世界。多美!” 我见她毫不在意我的出卖,依然热情和我商量,心里略略有些内疚。然而看着 她那痴傻的神态,那种哗众取宠的恶作剧心理还是压倒了内疚,我再次故意大声向 众人说:“那还不赶快去拿个笼子?” 涓涓的脑子好像缺了根弦,完全听不出我嘲弄的口气,当下就顶着火热的骄阳 跑回去了。 我们冲涓涓的背影嘲笑了个够,然后继续争看那只大花蝴蝶。记不清是谁不小 心碰了小公主,她的手不经意的松了一下,大花蝴蝶便逃脱了。当时大家都急了眼, 一窝蜂涌上去乱扑。大花蝴蝶被众多人触摸,翅膀已经受伤,如何经得住这样一群 小狂徒的追杀?乱中不知被谁一脚踩在脚下,一下就踏扁了……那时,还没有今天 这样普遍的保护动物的概念,对这样一个美丽生命的消失,我们也只是因为它的少 见而略略的惋惜了一下,然后又去寻找新的目标。 当我们正苦于找不到更好的目标时,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我们大吃 一惊,急聚拢来看——却是去拿了个瓶子归来的涓涓,双手捧着那只被踩死的大花 蝴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先是一惊,继而又为她这傻傻的样子——愚蠢得为一 只蝴蝶哭成这样——笑做一团。 雷雷上前揪了揪她的小辫子讪笑道:“丑妞,你哭什么,又不是你媳妇。”涓 涓也不回答,只是捧着那只大花蝴蝶拚命的哭嚎。我们讥笑了她一阵,然后就没人 理彩她了。 尽管我们费尽力气,终于还是没有找到更好的蝴蝶。此时太阳毒热到了极点, 我们都有点经受不住那灼热了,便抛下哭得令我们烦心的涓涓,跑到小河上游,一 片阴凉的苇林里去捉柳条鱼。 苇林里很凉快,浅水中柳条鱼很多。小公主在岸上掏了个泥坑,灌上水,做我 们的总管。我们则全部到浅水里用泥巴垒堰。那是一种孩子式的捕鱼方法:用泥巴 把浅水中的大片洼地围住,再用苇杆水草松松堆住预留的出口,然后慢慢放水。这 样,小柳条鱼就被乖乖筛在洼内。 待我们玩得尽兴,用嫩苇杆穿了一长串小柳条鱼再转回菜园时,眼前的情景让 我们又吃一惊——平时没心没肺,几乎没有什么性格的涓涓,今天竟如此倔强!那 如火的赤日已将她的小脸烤得黑亮,泪水和汗水交织起来,在脸上冲出一道道难看 的色沟,但她依然不动,还是那样的卧坐在地下,还是那样的捧蝶姿势,还是那样 泪眼迷蒙,还在那里悲凄呜咽……我的心忽然受到一种震撼,对这个平日不起眼的 小丑丫头刹那间就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伙伴们大概也有同感,立在那里愣 了片刻,不约而同上前去劝解。在大家极力的劝解下,涓涓渐渐收住了哭声,但提 出一个近似命令的要求:安葬这只蝴蝶。我们这些平时像没有龙头的小野马似的野 孩子,此刻竟严肃得近乎庄严。连一向傲慢得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小公主,也静静的 立在那里,用一种崇拜和敬畏的目光痴痴地望着涓涓。我们像服侍女皇一样肃穆地 尾随在涓涓身后,把那只引起我们心灵震撼的大花蝴蝶,按我们认为最隆重的葬礼 下葬了。涓涓在隆起的坟包上插下一支断柳枝,这一举动使被这肃穆场面惊得痴傻 了的小伙伴们恍若梦醒,慌乱抢前去寻树枝乱插,好像谁落后谁就是杀害那只大花 蝴蝶的凶手…… 唉!那也许是我记忆中最铭心刻骨的一件事了。许多年后,我的眼前还是不断 闪现那个卧坐捧蝶的身影,那个泪眼迷蒙的小涓涓,以及那个肃穆庄严的葬礼。我 一直觉得那件事还没有完结,应该有一个续集,至少也应该有一个尾声。然而,小 伙伴们好像完全忘却了这件事。 虽然大家还照常聚在一起闹,但后来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起。我为此怅惘不 已,总有一种难言的愁绪在撕噬我的心!只是面对众人的冷漠,我又无可奈何! 当然,这件事情的发生也带来一个令我欣慰的结果:就是涓涓地位的改变:再 没有人去揪她的小辫子或嘲弄她了。尽管她还像以前一样自卑、羞怯。但包括小公 主在内,我们对她都十分敬畏。 …… 我们长大了,大都结了婚,彼此的来往也渐渐少了,但我始终忘不掉那个特殊 的葬礼。每次回忆起来,心中就隐隐作痛。 …… 我工作了,结婚并有了孩子,家务活几乎占用了我除睡觉、工作以外的所有时 间。童年的伙伴来往更少了,我当然也不能常去回忆童年时代。即使偶得微暇回忆 起来,也很快就会被烦琐的公务或家事给冲断,根本不能完整的回味。 …… 到我四十岁那年,蕾蕾和军军忽然来了,他们早结了婚并有了一个调皮的男孩。 他们的来访使我异常兴奋。我们谈起了童年。我的心忽然一动——想起了那个特殊 的葬礼。我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看到他们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情。就见他们对视一 眼,又将脸转向我,他们的眼睛那一刻都是亮亮的。半响,军军才轻轻地说道: “还记得吗?那只大花蝴蝶!” …… 到我六十岁,忽然接到霏霏病危的通知。我拄着拐,拖着不太听使唤的双腿赶 到医院,她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她恹恹的躺在病床上,双目微闭,枯干苍白的 额上遍布着苍老的皱纹。 我端详并幻化了半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昔日那个花枝招展的小公主的影 子。 她的女儿含泪告我她昏迷了整整三天,现在已经无力睁开眼睛。我的心立刻被 一种惆怅揪得生痛,忆及童时那个高傲美丽的小霸道,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 在我心目中曾经那样美丽过的小公主,竟要以这样苍老丑陋的面目离开这个世界! 不甘心使我忍不住上前轻声唤她,并将我的名字说了。忽然,她竟奇迹般地睁 开了眼。她在嘴里咕隆了半天,好像是拼尽了气力,才用那干瘦的喉咙挤压出几句 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哦!真好!你能来看我……”她用那凸鼓的,无神的 眼睛死死盯着我,忽而,她的眼睛一亮:“还记得吗?那只大花蝴蝶!” 哦!我紧握住了她的手。 …… 我已经八十岁了,只能躺在床上咳嗽。我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了。我倒不怎么 伤感,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何况霏霏、军军这些童年的伙伴一个个都已先我逝去。 只是我总觉得此生有点缺憾——到底遗憾什么?我也说不清。眼前总是浮现出童时 的情景,思绪也总萦绕在那欢乐的童年…… 门开了,一个老女人走了进来,她那深陷的皱纹和干瘪的嘴让人想起安徒生童 话里的女巫。 她颤颤巍巍的立在床头仔细审视我,我也用尽力气张开沉重的眼皮去打量她。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认出来了——哦!涓涓,竟然是涓涓! 我已衰老得无力坐起来,手也抬不动,只能用眼睛示意她坐下。我的小孙女给 她端来一杯咖啡,她不喝、只是久久的注视。忽然,一棵晶亮的泪珠落入那杯中… …哦,她哭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只见她抬起头来,哀婉地向我笑了笑说:“没什 么。还记得吗?那只大花蝴蝶!” 哦!我也哭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