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背影和五个梦 作者:紫翔 一 至今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每晚的梦中都少不了她,虽然我们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 了,而且最后的一次见面还是在彼此痛恨中收场的;虽然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通电 话,而且最后一次打电话彼此已经把话说绝;虽然三个月前听说她已订婚的消息, 而且我在四处张罗着给自己找对象;虽然我们之间从开始直到结束有着四年的漫长 时间,只是其中有三年是在吵架中度过的。 但隐约中,我似乎感觉到我和她的事还没有完,好象有什么在牵动着,这种力 量是如此神秘却又如此真实。就象穿过一片低矮的松林,在不经意间总要被扎一下, 抽冷子的疼。 我莫名其妙地冷笑着,然后将她五年前给我的仅有一张照片扔到废纸篓里,那 是她最后一次来我家里时匆匆塞给我的,照片里是五年前那个娴静柔和的小女生, 身着白色的外套蓝色牛仔裙,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 能给人一种如梦如诗的清爽怡人感觉。我奇怪为什么我会把这张照片忘在钱包里这 么久。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就象死亡一样,避也避不开的。 离别就是如此,只是我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 我清楚的记得离别的日子,2001年2 月9 日。 该下班了,还有一个约会,周波的妹妹要介绍她一个同学许睛睛和我认识,她 妹妹是北京外贸外语大学的,那里应当是出美女的地方。但我还是想在单位多呆一 会儿,没理由,就是想呆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叫许睛睛的女孩画像。 鸭蛋脸,丰满的嘴巴有点儿翘,眼睛当然很大,隐藏形的双眼皮儿,睫毛略长, 并且微微上翘,象洋娃娃似的。 想到这里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自己够贱。这是想谁呢?这不是她的模样吗? 我警戒自己不要把这事告诉周波,否则这龟孙子非说我没出息不可。别瞎想了,收 拾东西下班吧。 我关掉工作了一天的电脑,背起包刚走到门口,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偏偏这 个时候,真烦!又偏这时老总风风火火地顶了进来,四下一瞧:“呦,小李现在才 下班啊,不要太累着了。”于是我做疲劳状,豪迈地去接电话。 “喂,您好”,我自信甜美足以腻死电话对面的人。 “是我,今天晚上有事吗?”听到这个声音我忽然感觉胸口象有一万只苍蝇在 乱飞,舌头有点干燥。 我探出手拿过桌前的一杯茶,狠狠地灌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微微有点儿苦涩,茶是今天上午上班时泡的,我已经搁置它久了 点。 “是你啊,没事,我没事,你有事吗?” “我也没有事,你不一向挺神叨的吗?想和你出来聊聊。”显然电话那边的声 音非常干涩。 “你在哪儿,我马上去。” 她说了个地方,在奔赴那里的途中,我觉得自己特没出息,扇了自己数个嘴巴。 弄得的士司机也觉得脸上痒痒,感叹说今年的蚊子出来的特别早。 张霞就坐在咖啡室一角的桌前,一袭干练整洁的黑色工作套装。我推门进去时, 她正在发愣。 自分手以来我已经构思了无数个和她再次谋面的场景和要说的话。可见了面又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她的胳臂上磕青了一块,就象饥饿时天上掉下来一片面包, 我干笑着:“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身上没有少伤的时候,你以前又不 是不知道,你以前最怕我没事找事就拿刀子玩了……”她的手舞了一下,拿着手中 的匙梗做了一个转刀子的手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跳了一下。 这个憋出来的生硬话题被生硬地打断了,我打量着她,企图再找一点话题: “你瘦了……” “累的,你不也一样吗?” “我经常很晚才睡才这样的。” “听说你,听说你有了些变化……”不知为什么,我死活不愿意相信她已经订 婚的事实。 “我老了,也丑了。” 张霞的眼睛有些眺,这让我觉得这咖啡室里的灯光有些迷离,我别开脸,拨弄 着手中的匙梗,往杯中搅拌着。 “不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娴静迷人。”我突然感到一丝惆怅,“我已经没有 资格说这些话了,否则会被人说我浅薄的”。 “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她瞪起了眼睛,“你为什么没有,你凭什么没有。” “我当然没有,你给我了吗?” “你有的……”她不再看着我,而是把目光转向不知何处,“有没有兴趣听我 说说这几年来我过的生活?” “好啊,那你有兴趣听听我的生活吗?” “那你先讲。” 我啜了一口咖啡,“记不大清楚,允许有些艺术修饰可以吧?” “你总玩玄的,行。”今天第一次她笑了,很灿烂,跟早晨的阳光似的,有着 我五年前不能感觉的心动。“老实说你的生活挺神秘的,怎么老没听说的呢。”她 用嘴叼着吸管,脸上又升起月亮般的笑容。 我扬扬了眉毛,笑笑。 “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我没有去珍惜,等到失去的 时候才追悔莫及……” “行行行,你少来念台词了,说正经的吧。”她的睫毛闪了一下,然后一本正 经地说。 “你给我下套儿吧?偏不理你这茬儿!”她的脸扭向一边,嘴轻轻一撅,好象 思想与语言表示一致。 我微笑着,这往往表示她已经默认了我的方式,以前我们刚认识起她就是这样 的了。 “一千八百多个日子以后你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没有一点稳重感。” 张霞甩了一下那头中长碎发,我这才发觉她还是留着五年前的那个发型。 这时,我腰间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怪叫起来。 “喂,老周啊,我加班呢。实在是抱歉,你看这个事情,老周,你说什么?不 是,不是,我骗你干什么,真不是睛睛。” 周波在这时候打我手机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我慌乱地讲完,抬头正撞见她的 目光,这是可以磕得头上起个大包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敢跟他说我们两个在一起,这样你就不用在我面前丢面子了嘛。 这样你就是拿得起来放得下的男子汉吗?你可真有出息。” “你说的或许不错,可是,可是我至少让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而你呢?你 晚上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你很有理由指责我吗?”我窘着,张霞还是那么蛮不 讲理。 “如果你真的对我好,你应该忍受很多。” “任何事情都是有极限的,世上没有那样的宽容。”我在想象中理直气壮地说。 “有的,至少梦里会有……” “总的来说,你这个人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的理想园囿,真亏你读了中文系。” 我直视她的眼睛,点燃一根烟,很悠然地说。 “我还没有讲完你怎么能肯定?”她白了我一眼。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她 飞快地看了一眼号码,没有去接。 “谁呀?” “一个讨厌的人,你还是说你的故事吧!” 我眨了眨眼睛,极力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虽然那点俏皮粘滞得象在水田里走 过的雨靴:“不一定嘛!我的电话你也经常不接的,我很讨厌吗?哈,哈,哈。” 笑声象在醋里泡过一般的涩。 她紧盯着我:“你真要我接这个电话吗?还是看到我不接电话感到有人和你一 样而感到欣慰,你和他们不一样,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 “谁们,哈,他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你总要牵扯那么多‘他们’”。 她显示出一脸的无奈给我看:“你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做出点事业来有多难,这 个世界上不得不永远比必须要多。” “不得不,不得不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心里的感受。”我狠命地拿烟头撒 气,将它残忍地扭曲、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从来没有瞒过你,有些应酬是很正常的。难道没有女孩 为了生意和你单独吃过饭,没有出去玩?没有和你亲密地打过电话?你做的工作是 别人求你,我可是要去求别人,我怎么说你才信。”她的表情显得异常苦口婆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而且不止一次?” “有时候,真话不一定比假话好听。”她抿了一口,眉头有点蹙了起来。 “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也许只有无关痛痒的事我们才不会吵。” “还是别说了吧,无痛无痒的事也无关我们的事。” 张霞放下手中的杯,抬腕看了看表,接着说:“我该走了,李媚还等着我去看 国产大片《凤凰涅磐》呢。” “下次见。” 我叫过侍应付了帐,客气地和张霞道别。 二 第二次见张霞是在每年一度的广交会上。 那次我所在的公司占据了一个很显要的位置作产品的市场推广,作为主管,我 当然去了。 我正在电脑屏幕前向顾客做产品演示,张霞远远地向这边走过来了,自己一个 人。 这一次她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好了很多,居然不经意地会讲一些生活工作之类的 东西给我听。我装做津津有味,而脑子里在盘算着我的生意。收市后我讲给她我的 事情,她却总是捂住耳朵,傻傻地又天真地望着我。我对此一笑置之,不管她说什 么,做什么,在我看来,她只是我所曾经爱过的女孩。 我们去了大道北路的水云阁,听说那里的下午茶搞得很有品位,是一个能谈心 的地方。 然而我还是没问她的情感天空谁在居住着。 我只是一眼水井,但她却是天上的月亮,在我身边,或许会留下她一抹倩丽的 身影,但她永远属于头顶上那片无穷无尽的天空。 她的方寸天地也许依然在那间小小的幻想阁楼里,我只是她可以曾经面对过的 面孔。她平淡、冷却、执拗、鄙斥,我只有的还仅仅是一笑置之。 因为我还是我自己。 “最近好吗?”我端住刚送上来的热茶,专注地看着雕刻精美的茶杯轻轻地问 道。 “还不是一样,每天的备课上课,吃饭睡觉。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难教了,老跟 我闹着玩。”张霞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简单地问,她笑得有点勉强。“希望就这样 一天天的流失,一天好似是一年,一年过去了,又好象只是过了一天。” “日子就是希望吗?你花季的梦想?”她的话终于引起我的兴趣了,我抬起头 来,把眼光移到她的脸上。 水云阁的霓红灯太闪,我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眼睛是否在看着我。 “年龄是日子,但已不再是希望,我们谁也躲不过年龄的纠缠,不是吗?” “是世俗的纠缠。”我更正道。 “对,是世俗的。” 张霞爽快地点了一下头,这次正好有一盏紫色的氖光灯朝着这边亮了,我终于 看清了她的脸和眼睛,脸朝着我,眼睛却落在桌上花瓶的那朵鲜红玫瑰上。 这是水云阁的浪漫杰作,但它却不属于我。 “介意我抽烟吗?”我问得很客气。 “随便,别呛着我就行。” “那我不抽了。” 断了话茬儿,我们一时都找不着言语接下去。 隔着幽暗我朝着张霞的方向说,“《凤凰涅磐》好看吗?我看过外边的广告宣 传了,听说不赖,是吗?” “是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可是在现代的爱情故事里,是再也找不着了……” “不可企及的才是最美的,这也正是生活的无奈。” “也许吧,只有梦里的才是最美的。” “无奈不如无情,这正是悲剧的最终元素。梦里的终究是梦里的,它终究敌不 过现实的无奈。” 张霞的那头中长发甩了一下,有一阵发香从我鼻尖掠过。我的鼻腔有些发痒。 张霞一笑。 我这才发觉她的牙齿很白,像是白瓷一样有些发亮。 “看什么呐?”张霞一边往茶中放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我的牙齿很早以前就刨过了,那是一家很棒的牙科诊所。你是不是还在对比 我以前的那口微黄的玉齿?”张霞嗤了一下嘴唇,故意咧开牙齿让我看仔细。 “没,没。”我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这茶有点烫,热气熏上了我的脸, 我知道这时我窘的神态绝对好不到那里去。 “其实,牙齿变白了不是更完美吗?” 张霞又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干冷。 “早些年就该去了,那时就是没这种意识。” “现在也没晚呀,你还没嫁呢。”我戏谑道,明显地,口气里有些挪揄。 “我都说过我一辈子都不嫁了!”张霞变得有些生气,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难道有关她的订婚是假的?还是张霞在矢口否认?我心里竟有些急,想知道现 成的答案。 “唉,别说这个吧。这个问题我们在以前已经争论不下一千遍了,根本没什么 意义。我害怕婚姻,就像我害怕吃有腥味的鱼一样。”张霞为了缓解我的难堪,故 意咧嘴一笑。 “但鱼是客观存在的,你不吃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吃。有些问题,是你自己 故意躲避……。不错,鱼是有腥味,但它也是有美味。” 我暗笑自己太贱,这么多年了,还那么怕她即将生气的样子。 “我很怕腥的。这是我的生理取舍,不关风与月。”张霞当然明白我的用意, 一句话把我堵死。不愧是读中文系的。 …… 之后又聊了很多,我记不得了。只知道我最后叫了点酒,张霞不喝,我一个人 喝了,好象是又叫了几瓶。还依稀记得是张霞把我扶上出租车的,还交了两张我的 名片和她的名片给司机,吩咐司机送到指定地点后给回一个电话给她。 其实,我当时醉醺醺的,可回到家的当儿我就清醒多了。 草草洗了澡,我打开所有的窗户,望着天花板,在发愣。也许今晚我真的很累。 我熄了灯,连台灯也没打开。 而今天,同样的夜色,却没有觉儿,我一下子觉得这套间在渐渐地变大,变得 空旷起来,象是一家宾客寥落的酒店的大厅,又渐渐地扩大成一个空无一人的体育 场,直至成为浩翰无边的沙漠、旷野。这种房屋无限增大的感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 过的,我旋际又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天空低下来的压迫感。接下来竟难以成眠, 好容易捱到天亮。 这天,早早上了班,把地拖了,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材料都拾掇的整整齐齐, 又把桌子也擦了。周波一进我的办公室就惊呆了,连着对我说:“你今天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应,一上午都在翻着报纸,也不跟周波说一句话。中午了,等周波到食堂 去了的时候,我神经质地拔通了张霞的电话。 “张霞,是我。”我的声音显得令我惊异的平静。 张霞那边半天没有音响,这种静默就象小屋里的沉闷一样,把人严严实实地包 裹住了。 终于,张霞那边也说话了,就好象一丝光明正把黑暗扒开了一道缝儿。 “找我干吗?你还在乎从前?”张霞似乎在揭伤口似的爽快。 “昨天晚上我一直没睡。” “现在还来上班,不会吧?” “没什么,都习惯了。” “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可能是喝酒太多了吧……” “那以后别喝太多……” “好吧,我听着。后天能约你见面么?” “好吧,那就后天。我们去北京路的麦当劳餐厅。”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驱车去了二沙岛。 我躺在海滩上,眼睛半闭着,阳光和潮水一同退去,黑夜拍打着海岸踊了上来, 我可以听见潮声,风还是在吹。沙是冷的,和冰一样冷,我的心也是冷的,比冰还 要冷。站起来的时候,腰已经伸不直了,努力向前看,向海的深处看,最前面是黑 的。 我不是怕黑,我怕孤单。 三 后天很快就到了,天气好得象过节似的,我很少见地穿上了西装。抢在周波上 班之前来到了办公室。等周波一进屋,我就对周波说:“我要去见许睛睛呢!”我 怕他老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还怕他妹妹那张利嘴呢! 北京路我是去过好多回了,也知道那家麦当劳,那次跟我弟弟、张霞吃过麦香 鸡和薯条,还和张霞在那里吵过架,赌过气。 我向公司里借口我要去巡看工场。约好张霞在今天是因为今天是9 月10号,传 统的教师节。张霞是肯定有放假的,我却不一定有。 在海珠广场我经过一间花店时买了几朵百合和玫瑰,用满天星衬着——总得献 上一点节日礼物吧,我想。 张霞早到了,坐在最靠墙角的一张桌子边坐着。 张霞远远地看见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她在那里。 今天她穿了一袭白色的裙子,站在那里招手,摇摇曳曳地像一只蝴蝶。这恍惚 地令我想起了五年前的她。 这间麦当劳分店显得比往日的生意要好。侍应在那里穿梭不停,许多的俊男靓 女在上演着一剧剧的我都可以预料的爱情故事,如日出日落般平常。 张霞又坐了下去,她看见我背在身后的花,也许她只看到玫瑰,没见另一边的 百合。 坐下后,我把花束很随意似的摆在另一张椅台上,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这个时 候,把它牵进话题并不是合适的时候,不管我的用意究竟是怎样。 “对不起,我今天没放假,所以耽搁了一会,你不介意吧?” “没,没什么。我也刚到。” 这时临桌的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朝着张霞望了过来,我从他们含笑的眼神就可 以微微判断,张霞起码比我早来一个多钟。 这时,挂在壁上的音箱忽然响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 喝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欣赏一种很残酷的美,然后用很小很小 的声音,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就是这首歌,我以前在mp3 上整日整夜的听,是一首格调很古老又很伤情 的歌,但我还是没有知道歌的名字。 也许歌只要好听就可以了,并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我想。 张霞倒先说开了,“伍思凯的歌有时真的很动人,是一种压抑的美”。 我望着张霞,“你常听歌吗?” “听啊,无聊的时候就听歌,要不然无事可做。” “那这首歌的歌名是什么?” “《思念谁》。” “哦。” “你会唱吗?”张霞问。 “还不会。” 其实这歌我唱了不止千百遍了,但是张霞问我,我却不知为什么,想都没想就 回答张霞\'还不会\',也许,我还在怕她会觑见我内心的那片所谓伤感森林。 “你还没打算结婚吗?”张霞忽然问。 “没有……,找不着。”我不是骗张霞,的确,上了大学之后,我几乎没有主 动追求过哪个女孩子,却总是有女孩子被迷得魂魄出窍。在学校我并不是男生中最 英俊的,才华也不是最优秀的,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魅力。不过, 对于这些欲盖弥彰的意思,我却是从不推诿的,也不假作正经,于是就自己也不知 是真是假地和她们玩起了友情与爱情间的游戏,四年间竟一直未得空闲。朋友和同 学们只道当我是一块专能吸引女孩子的磁铁,却不知道构成这块磁铁的全都是些悲 哀的粉末。 她奇怪地看着我,就象一个画家在瞄他的模特一般。我盯着她杯中的一片柠檬, 目光随它浮沉。 我想起许睛睛,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北外女孩,周波的妹妹给我说起半年了,而 见面的机会也约了不止七八次了,我却仍没有想见的欲望。 我也曾扪心自问过,张霞,在我的生命中,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个? 但我马上有了答案,无庸质疑地。 而张霞此刻就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五年后。 但我的心是充实的,我知道,并不是曾经完全是她让我不再孤独;但我心境的 安详,是她带来的。她依然是我永远的月亮,只不过已经停到了眉梢。也许人所谓 的爱的愉悦,只有完全逃避了现实才能够得到。但现实,又怎么能够逃得过去。 这次,我们并没有多谈。 这次,我没喝酒,自个儿回了家。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 是的,漆黑。 没有人。 我把音响开得很大,还是伍思凯的那首《思念谁》。 然后懒洋洋的躺在客厅正中的那块圆形的大地毯上。灯没开,我就这样躺在黑 暗中,没有人管我。 这种境况我早已习以为常。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游离状态的生活我竟然 已经很满足了。 那晚临睡前。我习惯性地坐在电脑前,望着整屏的疑惑,我的大脑死机了! 我叹了一口气,离开电脑那狰狞的面孔,回房去睡。 夜深了。 夜本是一天中的成熟部分,平静的夜终给人以思考的机会,但我实不能寐。 思绪,清如水,曾好好思索尘封的过去却往往频繁地和它发生争执,完整的语 句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思想和情感不自主地屈服于环境的影响。 我神经质地爬了起来。 想写点东西了,却有了忧郁——能否成功地再现那些可能永不复存在或逐渐暗 淡了的人物形象呢?自己的记忆又是否可靠呢? 健忘有时是出于自卫的本能,有时又有些偏私,越刻骨,越易失去,久久忘记。 但我却没有忘记张霞。 四 我拗不过她执着的恳求般的眼神,随着她走进出租车。 路上,隔着淡蓝色的车窗,我用赶集的目光看着街上热闹的情景,但她的眼中 却闪出一点光彩,我预感到,这刹那的闪烁将又一次将我和她分开。事情远远比我 想象中快得多,她的思维组织中永远也不会出现叛徒,这一次,我和她都明白。 我们在暨南大学站下车了,张霞为什么选在这里下车,我却搞不懂。 暨南大学的校园内我们都去过,前几年我的一个朋友许祥在这里读保险专业, 有一年的五一节张霞来广州,我们特地探了许祥,顺便,我也尽地主之谊带她逛了 一圈。这可以免收入门票的暨南大学,当然会是入选之列了。 那天玩的事现在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我们在明湖玩过,那天带了照相机,张霞 还照了几张相。 张霞径直走向明湖,看样子,那次以后她又来过好几次。 “张霞,你常来吗?” “是啊,做老师的那有不常来学校的。” “带学生来吗?” “不是,自己。” “哦,自己吗?”我一时无语。 张霞凝目望着浮萍,也不说话。 我怕那种感伤情绪又在彼此心里滋生,憋着劲在寻找合适的言语。 “最近有见许祥吗?” “有啊,他在平安保险公司。我们学校的学生保险业务他就是代理人。平时也 有电话联系什么的。” “我也和他时常联系着,只是他好象很忙,一个年头难得见一次面。” “你买他公司的保险咯,这样就可以让他时常游说你了嘛。”张霞笑着,似乎 和许祥联系着是她的胜筹。 “张妮还好吗?我不敢问许祥,怕触动他的痛楚。” 张霞脸色一震,嘴角抿了一下。 张妮是她的妹妹。当年张妮在我们的撮合下与许祥有了接触,但我一直没多过 问他们之间的事。 张霞手中抛着一块小石子,仿若在抛着心事,但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也许应该就是这样。 五年前的老样子了。 “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去广西,公司里有一些陈年尾数要我去清理,需要和乙方 公司在所在地跟踪经济效应,这一年半载的还兴许赶不回来了。”我忽然想起周波 前日对我透露的人事安排,似有似无地念了一遍。 张霞说,“你永远都不回来才好呢。” 张霞抬起头来看着我,看到我微微失望的神情,又似乎觉得自己自私了点。 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已经判断不清张霞心理的踪线了。 “是吗?我的存在又不碍着你……” “可……可有些事情总碍着我的感觉。” “你可以不理呀!” “我试过,此路不通。” 我哑然失笑。 张霞把那小石子扔了出去。石在明湖水面上颠了三下,心有不甘地沉了下去。 可我的心终归平静,这是五年来一直警醒的感觉。 五年来,这份平静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是一场独角戏,一场主角再也没有力气演下去的独角戏。 那一次,我们没有像前几次聊得那么随意,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亭栏边上坐着。 两人都望着远处的人群不作声,想着各自的心事。 其实我真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谈起。 我的实习上帝大概又起了玩闹之心,将属于我们两个的时间偷去了几分钟,虽 然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时间首先还给了她:“等到你找到女朋友的时候,一定要带给我看。” “好的。” “那就这样吧。” “好的。” 我们一起走出了暨大校门,友好地说了再见,背道而驰。 突然,我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正好触到她的目光。我知道,当我再次回转的时 候,我和她之间,在彼此的梦中,都只会留下一片永远看不见的背影。而且是模糊 的、朦胧的,就象现在我眼前所显现的影象那样不清晰。 电影里这种情况产生的通常结果是:男女主人公夸张地扭过身去,彼此扑了过 去,拥抱着,泪流满面也笑流满面。 我们对望着,忽然感觉目光虽然还停留在对方的身上,但只不过是想让眼睛找 到一个依托的地方,其实我们真正要寻找的,是——希望,而不是曾经的——梦。 于是,我们那次都在没回头…… 那天,我回去后,瞪着窗前的仙人球发呆。 其实,我不喜欢绿色的植物,不喜欢绿色的植物在太阳底下疯狂的生长,爬过 墙,爬过窗,藤蔓缠绕藤蔓,遮挡整片的天空,在它的身影里,我无能为力,由它 霸占我的床,霸占我的椅,我无能为力。拉上窗帘,我的世界黑了下来。靠墙坐在 地板上,低着头划火柴,一根点燃一个梦想,然后所有的梦想以又随火柴一根根燃 灭,剩来下的只有烟,一缕两缕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的眼睛不习惯烟味道,所以我 流泪。 泪是蓝的,近似于透明的蓝;忧郁是蓝,泪也是蓝。所以我是忧郁的,因为忧 郁而流泪。 但是,后来,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流泪。 五 风是从海上来的,所以我到了海珠区的海边。 这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个海滩了,好在海珠区离城市的中心较远,所以多少这 里还保留着一点天然的本色。 其实这海滩也并不算是什么真正的海滩,人工的长堤上随眼望去都是饮料纸屑, 娃哈哈、康师傅、碧泉等现代性的商业广告也随着它的包装垃圾到处宣扬,这里也 难以幸免。 好在这里水浅,长堤又有缺口,我像发现新大陆般发现了退潮后的几块礁石。 礁石长满绿色的海藻,踩上去很滑而且很粘,人是站不住的,我当然也没有站 住,我是坐在礁石上的。 很长时间没见张霞了,我已经好记不清她的长像。我有点后悔把她的照片都还 她了,我的她也还回来了。我们好象只合过一次影,是读书的时候在礁石上照的, 可现在半张我这儿;半张她那儿。 照片是从中间分开的,我的一只胳膊在她那儿;她的一只手臂在我这儿,天空、 海、礁石我们平分了。 她喜欢有阳光的下午,头靠在我的臂膀上,她说这就叫幸福;我喜欢她的头靠 在我的臂膀上,我喜欢她的幸福,我们就叫做幸福。 雨是磅礴,浪是磅礴,爱也是磅礴,在礁石上,它们都碎了。 因为她始终还是走了。 是的,她走了,一如五年前的情景。那一次,走的不仅仅是一个躯壳,更带走 了一种热情,一种爱。而那份沉甸甸的追随他的爱,如今也不得不飘零坠落,遁入 了一个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过的孤寂中。包括我。 这样的感觉,又有谁愿意或是能理解? 是寒夜吗? 是星光吗? 还是来自神秘园的歌声……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自己傻。任回忆纠缠,这是最刻骨铭心的。 我打了张霞的手机,问她可否来这海边一下,她答应了。 她从天河区过来,我等了一个多钟。 张霞来时带着口罩和墨镜,以至于她的摩托来到我身旁时我还是没认出是她。 她说广州夜里其实沙尘很多,不加这些保护不行。 我笑笑,帮她立好车,邀她往礁石那边走走。 静,这地方也会很静!静得显得有点可怕。 终于,张霞说话了。 “我……,就要结婚了,前后是这样的现实因果关系吧,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你 说中了。” “今天你答应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我竭力隐藏着自己的失望与疑 惑,而使得语气变成了冷漠。 “没有,我想告诉你另外一些事情。”她同样是冷漠的,但我不知道隐藏着什 么样的情感。 “好吧,你说吧。”我装做轻松地掏出一支烟,点了起来,我惊奇地发现火苗 抖动得很厉害,并没有风。 “没有,还是想告诉你:你是圆周率而我永远是自然数,你我永远都没有交集。 别奢望了好吗……?” 我怔住了,觉得张霞这样说有些刻薄,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感觉。 沉默,又如海一样的沉没,我管不住自己的悲哀。 “还想听我说五年来对你的想法吗?” “不必了……,我知道你接下去会说什么,我的实习上帝会改变我的一切过去 的思维,好让我放弃在我心中固有的想法。现实一点,原本这是不可能的,上天就 是这么公平,该得到的和该失去的是早就注定了的。不是吗?” 张霞望了我一眼,她看起来很想哭,因为我仿佛听见她的牙根在咬动。 我却在咂摸着自己从心里泛到嘴里的味道,感觉中国几千年饮食文化都汇聚在 我的舌尖,她是那根调羹匙…… “你讲完了吗?” “我只是想问你,现实终于让你改变了么?……” “是我自己改变的,其实,现在我才明白,我无权选择……” 我看见她哭了,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也跟着流泪,同样不知道为了什么。 讲完了这个,她沉默了很久,而目光却象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四处寻觅着,似乎 只有找到了失物才能让这惶惶的眼睛找到寄托。忽然她碰到了我的瞳孔,那是她以 前经常称为“明黑而深不见底”的东西,停留了许久而后迅速离开…… 出乎意料地,那天其实我们聊了很多,只是我又忘记聊过些什么了。 不过,我还记得最后一句话——“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好吗?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终于的事情。 她又走了。虽然是意料中的事情,我还是感到很伤心。但这次不同的是,走的 时候,她塞给我了一封信,来之前就准备的。 依然没有任何委婉的言辞,信中的字语显得有点公文化,只是说,她已经就要 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她学校的领导;她还是要回到世俗中去做她一直躲避的新娘, 走进婚姻的围城。 虽然意思很直接,但我注意到信纸已经被打湿了,我不敢奢望那是泪水。 我却实实在在地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许祥登门造访,塞给我另一封信。信封已经微微发黄,落款时间是2001 年2 月14日。 我一眼就望出来是张霞的手迹。 “在你的情感世界里曾有过的翻天覆地。轰轰烈烈或是平淡。朴实,也许都会 在你经意或不经意间流走,你痛心过。扪心自问过,曾经追寻,曾想印证……事隔 数日,当你蓦然回首时,那些爱过的人,痛过的事,执迷不悟的心,都会变得云淡 风轻。然而,重拾往事,重温旧梦是多么美的一件事! 难道不是吗? 我想这是个相遇的年代,我们在麻木的现实世界中,幻想能遇上感动自己的人 和物,就好像《诺丁山》中的休格兰特遇上茱迪亚罗兹一样,不管穿梭在繁华的楼 群. 热闹的街道或宁静的校园走廊. 乡间田野,你呆板的、冷寞的表情下其实有着 一颗热情的心!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握好今天——一个 简单而又沉重的承诺,给自己的!也许对你也有益处的! ……“ 第二天早上,一切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我起床后却发觉起床的时候心情特别的好,这是失去了许久的感觉。 也许,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又出现了无数的空白点,忘掉了所有荒凉的 回忆,就好象褪去了一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按照本性去生活。 六 我最后一次来到那片海滩上,对着海水大叫了一场之后就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在 一日之间长大了。不过,那种悲哀的影子从此就似乎把我裹得更紧。然而,此后的 悲哀与往昔的悲哀已经有了很大程度上的不同了。以往的悲哀是一种非常脆弱的薄 冰,晶莹却又易碎,这种悲哀只是他表情上的东西,只能让我成为一个可怜兮兮的 小男孩;而此后的悲哀则是一种坚硬的金属,生长着锈斑,沉重又不易让人察觉, 深入我的骨髓之中,并散淡地弥漫在我的周身。 可是,我忽然明白,这五年来,这样一直飘着就是在做梦吧。再或许,和张霞 的交往本来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流水落花春去,不得已,一个背影,五个梦,还是扰了一波秋水…… 所有一切竟都只是梦。 只是,我不想再做梦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