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情容器 93年的秋天,我高考落榜了,第一次背起行囊将远航的目的地定格在厦门这 座充满诱惑但却全然陌生的南方城市。离家的那天飘着细雨,当站台上的父亲随着 那片芦苇丛一起退去时,我的泪水不可遏止地挂满了脸颊。 在这座人才济济竞争激烈的城市里,一纸高中文凭只能为我谋到了份店员的工 作——看间私人的租书坊,工作时间很长,没有休息日,也不准请假,吃住都在老 板家,生活上的诸多不便让我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那段日子是黯淡无光的,心情总是难见睛朗,直到后来,王哲走进我的生活。 那是个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日子,我正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的涂涂写写,王哲 走了进来。春寒料峭的季节里,他竟只穿了件衬衫,蓝白相间的竖条格使他显得清 秀俊朗,午后一缕明媚的阳光勾勒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动人。 “小姐,我要借一本书。”他走进书店,在书架前浏览了一圈,然后停在我面 前,慢条斯理地说,“琼瑶的《系我一生心》。” 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书转身,他已把50块押金放在桌上,并自己拿了登记本 在上面签名。我把书递给他,他牵牵嘴角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我看到登记本上的签名栏写着“王哲”,他是第一个来借琼瑶小说的男孩子。 之后,他来借书之余便会经常找我聊几句,彼此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王哲是一 家国营企业的生产主任,大学毕业分配来厦门,祖籍福建南平,但他有厦门户口, 算起来也是个本地人。 生活因为有哲的出现亮堂了许多,他会在意我吃饱了吗,穿暖了吗,有没有睡 好,想不想家等等。些许朴实无华的日常问候语只要是从他嘴里滚出,仿佛就感觉 多了那丝丝亲切的气息,异乡无依的屋檐下,我与哲越来越经常地在一起。日子过 得飞快,不知不觉又送走了草长莺飞的春季,94年夏天的时候,我与哲的关系已 经只隔一层窗户纸了。 玉兰飘香的夜晚,我提早关店偷偷去赴哲的约会,那夜月朗星稀,月光把哲脸 上的线条柔化得深情万种,我眨着一汪斟满痴情的眸子随他在厦门古老的旧街上漫 无目的地逛着,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我的心里是雀跃且满足的,我俗套地希望脚 下的路永远没有尽头,让我们就这样不舍不弃一辈子走下去。 夜深了,家家户户窗口的灯火陆续熄灭,夜幕中的月亮华辉四溢。幽幽空巷躲 在城市的喧嚣背后更显出了一份独到的静谧与安宁,绝美的月光下,哲吻了我,那 样地缠绵而又温柔。 那一晚,我没有回老板家,与哲在他的宿舍里相拥坐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我 依然眷恋地赖在哲的怀抱里不忍离去。我问他:“你有厦门户口,又是个本科生, 你会娶我吗?” “当然。”他揽紧了我。 “你不嫌弃我只是个外来的打工妹吗?” “我不也是个打工仔吗?”他捧起我的脸。“春子,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去租 的那本书的名字。” “《系我一生心》。”我们相视而笑。 带着满怀初恋的欣喜回书店,老板娘冷冷甩给我400块后炒了我,原因是昨 晚我未经许可在10点前关店。 卷起铺盖走出第一个打工落脚点,心里并没有很多凄苦的感觉,我将行李包提 到了王哲的单人宿舍,用一只空矿泉水瓶子装了满满一瓶水出门,轧着疲软的柏油 路继续找工作。 七月的厦门已经很热了,我在炙热的阳光底下挥汗如雨的询问用人讯息,一家 店一家店走过去。一个星期下来,我已黑瘦了许多,但我并不气馁,心灵深处有个 强大的支柱一直在支撑着我,那是股爱情的力量。 我在日记本上记下了作家林清玄的一段话:爱能拔起擎天的巨木,爱能升腾冷 漠的生命,爱能裸露许多灵魂,爱能让人在漫漫长夜袭来时仍有耐心去等待明天的 光明。 后来,在哲同事的帮助下,我进了寻呼台,当了一名寻呼小姐,薪资待遇都比 以前丰厚,实行轮休制,每上一次夜班,就可休息一天。 我本来想自己租房,但哲要求我跟他住在一起,我含羞颔首表示同意,私心里, 我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哲的人。 哲业余有写作的爱好,每天都要爬格子到深夜,但早上他总起得很早,熬好稀 粥买好馒头才会叫我起床。他上班的地方离宿舍很近,走5分钟的路就到了,但他 每天都会用自行车先载我到寻呼台,然后才又匆匆赶往他的单位。上夜班的时候, 他必来接我,次次如是,风雨无阻,无论多晚,都没有怨言。人情冷暖的特区,哲 为我撑起了一方无雨的天际,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甚至连女人一些贴身的玲珑 衣物都帮我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形影不离,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 哲所在的国营企业薪水不高,身为生产主任的他一个月也只能领到千把块钱, 扣掉日常开销就已所剩无几。很多朋友都劝哲跳槽去外资企业,哲总是不置可否。 私底下,哲告诉我,他们的单位快分房了,年底要房改,厂里要在时限内突击把买 来的房子分到个人手上,哲是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而且已经满了三年工龄,大 家都说指标少不了他的一份。“春子,等分房指标一下来,咱俩就登记,把我们的 爱情放到一个固定的容器里保险,这样你就溜不掉了。”哲说这话时,脸上绽着陶 醉的笑,“为了我们的爱情容器,我会加油干的。春子,你一定要等我相守到白头。”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象哲想象的那样乐观。 元旦前夕哲与我带着一大堆礼品到掌握着分房大权的X处长家去,在那漂亮的 生活小区里,我被花香鸟语、亭台轩榭、精巧车库深深吸引,不由得啧啧称赞。哲 一直没说话,眼里却流露出了比言语更甚的向往。 X处长好象洞悉我们的来意,一落座就爱莫能助地摊开手,说这批指标已经全 部落户了,评分的标准以工龄为要。临行前,X处长拍拍哲的肩膀,笑哈哈地说, 年轻人要有雅量,先把机会让给老一辈。 走出小区时,哲脸上的表情很沮丧。 临近春节,分房结果公布在宿舍楼下的黑板上,上面竟有3个名字是我所熟稔 的,一个与哲同时进厂,其余两个是哲的小师弟,他们的工龄都不会超过4年。 原来评分标准并不在于工龄问题,过来人都说哲烧香烧得太晚了。 哲忿忿然填了辞职书,于95年3月初离开了那家国企,受聘于市郊的一家台 资企业,每月有1800的薪水。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希望能快点攒足钱,尽快买 幢房子,尽快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为了哲的理想,我也不敢怠慢,每到休息日就到附近的玻璃厂拿工艺品回来加 工,多赚点钱贴补家用。我把每个月的薪水都如数交给了哲,看到时新的衣服总会 动心地驻足却又违心地离去,房子毕竟是每个外来工心里最想拥有的宝贝,何况哲 是要拿它来装置我们的爱情啊! “为了咱俩的爱情容器,我会加油干的!”疲累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哲讲的这 句话。 搬出国企的宿舍后,我们在第一市场后面的小巷子里租了间房子,房租相对便 宜,但屋子暗且潮湿,入夜时蚊子成群。哲晚上写文章时,常会抱怨这个鬼地方不 能给他带来灵感,几次张罗着要搬家,但总因其它地方租金太贵而作罢。 虽然住处简陋,但我是满足的,在我心里,有哲的地方就是我完整意义上的家 了。每晚枕着哲的手臂入睡,梦里全是飞花的感觉。 不知不觉又是另一年的深秋了,枝头的叶子总也落不尽,我老盼望着走进冬天, 因为冬天到了,春节也就不远了,哲说春节的时候要带我回南平去见他的爹妈。 哲请老乡李锐帮忙订回乡的火车票,却同时接到了李锐的结婚请柬,我们只能 把归期推迟了两天。农历廿六那天,喝完李锐的喜酒后,一伙人闹闹涌涌地要去看 新房,我们也一起去了。 新房座落在市郊的怡和花园,三室二厅的格局,显得既宽敞又舒适,淡紫色尼 龙纱窗款款垂地,直拖曳到幽香扑鼻的卧室门口,卧室左侧是整洁明亮的卫生间, 光洁的白瓷砖和着灯光,人影可鉴。我想起了我们蜗居的那间出租房,暗自感叹人 与人之间确实不能攀比。 那天晚上回去后,哲没有爬格子,他闷声闷气地捂着被子早早和衣躺在床上, 我以为他喝多了酒,也就没有吵他。半夜,他忽然摇醒我,没头没脑地说:“我觉 得房子跟美好生活是紧密联系的,没有房子的人就不是纯粹的人。”我还没反映过 来,他又把脸别到了内侧,仿佛在跟谁生气。 隔天,哲请李锐退掉火车票,他说现在还不是衣锦还乡的时候。 96年8月,我们户头上已经有了2万多的存款,那是我与哲省吃俭用的结果, 但我们知道,距离买商品房的梦想,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 10月份的一天,我正在临时搭盖的简陋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餐,哲高叫着我的 名字跑了过来,“春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政府快要推行解困房政策了,人均居 住面积不足8平方米的都可以去申请。这是首次推行,有诸多优惠,听说价钱比商 品房便宜了将近一倍,而且可以分期付款,首付只须全额的30%.如果买二室一厅 的小套房,我们就有能力把首期款全部付清。”他把挎包随便搁在煤球上,抢过我 手里的勺子边铲着锅里的菜边兴奋地说着。 “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这比以前你们单位分房也贵不了多少啊!”我欣喜 地攀着哲的脖子,咂咂作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两口。哲把锅挪到炉子旁的废啤酒架上, 伸手将我拂在额前的头发一根根拢到耳后,轻轻把我揽进怀里,动情地说:“春子, 我们快熬到头了。” 贴着哲的胸膛,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在某一个漂亮的小区 里也有了一方属于我与哲的天地,小小的,巧巧的,虽然不如李锐的新居那么宽敞, 但却足以当个容器把我们的爱情安放。“给我一个小小的家,蜗牛的家,一个小小 的空间,不必太大。”嘴里默念着这首歌,我的双眼湿润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哲更忙了,我知道他为解困房的事情在四处奔波,但是我却 敏感地感觉他变了。很多时候都对我不理不睬,只是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可有时 他又会突然紧紧地抱住我,炽热地狂吻着,仿佛要把一生的爱全部印在我的唇上。 哲反差极大的言行举止让我很不理解,我频频追问原因,他总是摇头说没事, 但我感觉他的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烦燥。 星期天的傍晚,我猫着腰在石板旁洗衣服,忽然摸到哲的口袋有团硬硬的东西, 掏出展平一看,是张关于解困房的公告。报纸被水漂湿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一行哲 用红笔划过的字却是那么触目惊心,“申请解困房的两人均须持有厦门常住居民户 口。”我的心哗啦啦往下沉,仿佛可以听到落地时“咚”的一声。我没有厦门户口, 如果哲与我领了结婚证,就够不上条件申请解困房了。 哲数日来的矛盾与反常已经找到了答案。 那夜,哲没有回家,我一个人蜷在床角整夜整夜地流泪。 第二天哲回来的时候,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春子,这是干吗?”哲看我的阵势,有些意外。 “阿哲,我知道你作梦都想拥有一套房子,我不想妨碍你,你…你找个有厦门 户口的女孩子吧!”我的鼻头有些发酸。 “你,都知道啦!”哲神情凝重,“春子,你理解我吗?我是农民的儿子,我 没有殷实的家境,一切只能靠自己奋斗,商品房有很多人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次的 解困房首次发行,机会难得,我……” “你不用解释,我不怪你。”我勉强地想装出一个笑容,努力了几次却还是无 法作到。“再见,阿哲。”我提着行李包跨出门槛。 “春子。”哲在后面唤,我停住了脚。“春子,我真的爱你,我真的很想与你 共同拥有我们的爱情容器。”哲追上来吻着我的耳垂温柔地说着,我的泪在霎那间 滚滚而下。 “阿哲,我们过几年再买房子好吗?机会总还会有的,多熬几年也没关系,我 不怕苦的。”我心存希冀地回头看哲。 哲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机会这种东西有时很难说……”他的眸底流淌着痛苦。 我失望地静默着,轻轻拿开哲的手臂,重新从地上提起行李慢慢向前走去,高 跟鞋撞击着石板路,一步步象踩在刀尖上。走到巷口,哲又低低地叫:“春子……” 我的心被这一声呼唤搅得生疼,不由得再一次停住脚步。哲终究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许久,我们就那样僵立着,巷口有人骑着自行车来了,我抬手抹去脸上的泪,义无 返顾地走出巷子,没有再回头。 元旦的时候,哲结婚了,他与新娘相处的时间前前后后不足两个月。对方是哲 供职的外企生产线上一名普通的女工,比哲大了好几岁,小学毕业,长相也极其普 通,但她是本地人,她有一本正式的厦门常住居民户口簿。不知情的人都诧异哲的 选择,只有我清楚他的用意。 哲结婚那天,我揣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踏上了回乡路。火车开走时,很大的响 声,轰隆隆的,将往事全都推了过来,书店的相识、月夜的初吻、同居时的疼爱、 相处时的呵护……一幕幕交替出现,最后定格成了离别时哲那张痛苦而又矛盾的脸。 我最爱的人已经步上红地毯,去赴另一个女人的生命之约了,为了得到“爱情容器”, 他最终还是狠心扔下我们的爱情,刻不容缓地作了房子的俘虏。 我相信哲是爱我的,但是我还是输了,输给了一本单薄的厦门居民户口簿…… 现实是很无情的,不能我们左右,爱与不爱之间并非横亘一条天堑,有时,这 两种截然不同的定位的转换只是缘于某种欲望的膨胀。在利欲面前,从来都很少有 人可以潇洒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