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荆棘岭失宝 贾家庄招亲 行者等不露行迹,灭了三妖。回宿店提起行囊,便再不是昨日沉重。遂离别店 家,喜孜孜依然上路。忽见一条长岭。那岭上,荆棘丫叉,藤罗缠绕,虽是有道路 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沙净道:“这路难走。”朱能道:“不打紧,等我 使出耙柴手来,把钉耙分开荆棘。”沙净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 少远近?怎生费得许多精神?”行者道:“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 看时,一望无际:夹道柔茵匝地乱,慢山翠盖远天张;密密匝匝初发叶,攀攀扯扯 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风飘索索茸蒙蒙,日映煌煌郁苍苍; 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藤葛盘团缠古树,蓬罗连络绕新杨;有处花开 布锦绣,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此地荆棘长。 行者看罢,按下云头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沙净道:“我们也学 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朱能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 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繁盛之时,怎么烧得?要得度,还依我。”那朱能 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只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耙 晃一晃叫“变”,就变了三十丈长短的耙柄。拽开步,双手使耙,将荆棘左右搂开 :“都跟我来。”沙净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 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空阔之处,当路上一块石碣,上有三个大字:荆棘岭,下 有两行小字:荆棘蓬攀八百里,自古有路少人行。朱能见了笑道:“等我老朱与它 添上两句:而今朱能能开破,直透天宫路尽平。”行者道:“二弟,累了你了。我 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当晚无事。第二天一早,三人照前行路。 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沙沙松声。走了一程,又见一块空地,中间乃 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只见: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 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佩疑闻语,鸟弄余音似怨忧; 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 说不了,一阵阴风,将那行囊摄去。沙净茫然四顾,只叫:“没了,没了。”慌得 行者,朱能没跟寻处,俱相顾失色。三人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却 好半云半雾,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见远远有座庄院。走近前,见一座门楼,乃是画 栋雕梁。朱能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人家。”沙净道:“找不见行囊,却如 何是好?”行者道:“到这人家,问问左近山水,再有无高山恶岭,妖精出没。” 朱能道:“天也晚了,亦当寻个宿处。”三人向门楼里张望。原来,向南有三间大 厅,帘笼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副大红纸 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 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廊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三人正然张看, 忽听得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妇人来,娇声问道:“是什么人,擅入我寡 妇之门?”慌得三人诺诺连声道:“我等远道之人,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檀 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道:“三位请随我来。”邀入厅房,序坐看茶。那屏 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碗,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 行者道:“婆婆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乃贾家庄。小妇人娘家姓庄, 夫家姓贾。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 命里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前年又丧了丈夫,小妇孀居,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 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意欲将三位小 女坐山招夫。三位壮士,不知尊意肯否?”三人面面相觑,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 牛一千余头,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西南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 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使不着的金银。你三人若招赘寒 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你等奔波劳碌?”又言道:“我大女儿名真真, 今年二十岁;二女儿名雅雅,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丝丝,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 配人家,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她们当儿子看 养。小时也曾教她读书写字,也晓得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 之类,料想也配得住三位。若肯放开怀抱,与舍下顶门立户,穿绫着锦,强似那雪 鞋云履。”朱能捅捅沙净:“这等好事,你怎佯佯不睬?”沙净道:“二哥先应声, 我也脚后跟。”行者道:“你二人莫互相取笑,其实,我们责任在身,不敢留恋。”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何事比得过终生大事。在外奔波,其实辛苦。”朱能 道:“婆婆你说,在家有何好处?”那妇人道:“三位稳坐。等我把在家好处,说 与你听: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秋有新酿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衬锦铺绫花烛夜,夫唱妇随享团圆。”行者道 :“婆婆,在你家享荣华,受富贵,穿绫罗,食珍羞,儿女团圆,果然是好。怕是 入了你的套。”那妇人闻言怒道:“你自不愿,好道还有他二人,就不招得一个?” 行者笑问朱能道:“二弟,你在这里吧?”朱能道:“大家从长计较。”又笑问沙 净道:“你却意下如何?”沙净道:“责任重于泰山,怎敢图此富贵。”那妇人见 他们推辞不肯,抽身转进屏风,扑地把腰门关上。三人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 人出来。朱能摊手笑道:“你二人都是直人。只须含胡敷衍,哄她吃得今日晚饭, 睡得一宿好觉,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 一夜怎过?”沙净道:“吃了人咀软,拿了人手短。过了今晚,明怎就好说?今晚 宁睡当街,心里不愧。”三人只好就在院外,依墙而眠。 及至夜深,听得“呀”得一声,腰门开了,三个窈窕女子走出,一对红灯照路, 三个环佩丁当。三女子走至三人跟前,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半含笑处樱桃绽,缓 步行时兰麝喷;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下广寒。三女子娇声道:“三位哥哥, 怎好露宿院外,好歹进屋里去。”朱能道:“来请了。”沙净道:“就怕好进难出。” 行者道:“不妨事。进去,进去。”三女子嘻嘻笑道:“随我们来。”至后院,果 是阔大。引至客室,一室一人,安排下行者,朱能,沙净。行者独自为失窃行囊愁 闷,站起来,想出门过朱能,沙净处聊聊,适逢妇人进来道:“且坐下,我还有话 说。”行者忙让坐。那妇人道:“三位小女,你们也已见过,莫非便不动心?”正 说着,朱能,沙净推门而入。妇人道:“你二人出去稍待,我有几句话和他说。” 赶出二人,那妇人闭门返身,复对行者:“莫不答腔。”行者道:“实对你说,我 心中有一天大之事放心不下,别个唯实无心去想。 蒙婆婆错爱,身领心受,但还请见谅。“妇人无奈道:”那就算了,壮士好自 休息。“妇人又入得朱能处,见沙净亦在,又赶沙净走:”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 和他说。“朱能抗抗沙净道:”一一来也。你自去做好准备。“沙净道:”你当如 何答对?“朱能笑道:”各好自为之。你我不好商量。“那妇人赶沙净出门,向朱 能道:”三位小女,你们也已见过,莫非便不动心?“朱能暗想:”莫再惹恼妇人, 却被她赶将出去。“遂说道:”三位小女,个个动人,令人恋恋不舍。只是公务在 身。待忙完公务,我当来登门拜访,你看如何?“妇人道:”壮士既有此意,你等 何时起身?“朱能道:”明日。“妇人道:”今夜先行订下婚约,信壮士必不食言 也。“朱能道:”订下婚约亦可,只是莫对我那弟兄说。“妇人道:”知道了。你 看起那位小女?“朱能道:”三位皆金枝玉叶。那丝丝更入我眼。“妇人道:”便 教丝丝下来订了婚约。“须臾,领丝丝羞怯而入。妇人将写好文约递于朱能道:” 请落大名。“朱能接约在手,见上写:某年月日朱能(男)与丝丝(女)立此婚约, 入赘贾家。立字为凭,各无反悔。朱能在后面写下名字,递于丝丝亦署名毕。妇人 道:”既定婚约,你二人即为夫妻。贤婿明日即别,你二人亦当尽倾心腹。“妇人 出去,带上房门。妇人又入沙净处,见沙净不在,便到行者处来寻。见沙净果与行 者在那私语。妇人对沙净道:”那壮士你来,我有话说。“沙净只好跟妇人来到自 己住处。妇人道:”壮士有意于小女否?“沙净道:”我等公务在身,前途茫茫, 有个七枝八叉,莫误人青春。“妇人道:”莫非男婚女嫁,便再不出门?不过有个 归宿罢了。“沙净连道:”不可,不可。丢了行囊,令我失魂焦心,不敢妄想归宿。 “那妇人恼道:”好小家子气。一件行囊,值得那等。我错看你是个男子汉。“拂 袖而去。沙净怔怔道:”好歹送出门去了。“天明,三人起身告辞,走上大路。良 久,三人无语。朱能忽言道:”昨夜莫非菩萨显化,一一试探我等?“沙净道:” 麻烦一宵,干净也没问出丁点消息。什么菩萨显化,我疑惑就是她窃走宝贝,又假 形变化惑动我心,断我寻宝之念。行者道:“我也疑她行迹怪异,只是看不出破绽。 亦不可轻举妄动。还是急回报天宫知之再说。”朱能,沙净道:“我等统通前往, 留此亦无事也。”三人腾云而起,须臾,到达天宫。岂料天宫已乱作一团。你道那 妇人是谁?却被朱能言中,正是观音。她精心布置的圈套就套住了朱能一人,行者, 沙净竟愚顽不化。本来计划趁机窃宝,不料已先被人窃走,亦可解心头之恨。暗暗 幸灾乐祸。恶狠狠心中暗道:“如此内外夹攻,日久天长,天宫还会有变色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