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镇海寺小僧失踪 陈家庄儿童得救 行者,沙净,白龙剿灭了鼠精,蝎子精,还子母河以天然净水,又护宝走路。 见一座楼台殿阁。行者道:“天色将晚,那里必定是座庙观寺院,就此借宿了, 明日早行。”近前看时,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山门上五个大字:镇海禅林 寺,模糊难认。推开看时,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苔藓盈庭,花草满径,见萤火之 飞灯,听蛙声而代漏。走进二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只有一口铜钟扎在地上。忽 见一和尚走来,行者上前施礼道:“老师父,打扰了。我等远道客人,天晚了,欲 借此地一宿,可乎?”那和尚道:“不是不留你们,实是这近来怪异。我寺百十僧 人,这些时日,天天有人失踪,不知去向。还剩四五十人,已都人心惶惶,计议逃 离此地,故此不敢留客。”行者道:“我等倒要看看是何妖邪。”那和尚道:“如 此,客官请便。”遂安顿三人住下。那行者略睡一会儿,觉要小解,便起来出门。 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庙院里黑漆漆的。忽想起那和尚所言,便摇身一变,变做 小和尚模样,年纪十二三岁,披着黄绢长衫,到佛殿里,手敲木鱼,口里念经。只 听呼呼一阵风响,风才过处,便闻得如兰香气,耳闻环佩声响,却是一个美人径上 佛殿。 行者呜哩哇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 经?” 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 :“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咀道:“我与你后面耍耍去。”行 者未动。那女子道:“我夫不通人道,故此寻来寺院。趁如今星光暗暗,我和你到 后园交欢耍子。”行者闻言,心中暗道:“那失踪愚僧,必是被色欲所诱,伤了性 命。”就随口答应道:“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 “你跟我去,我教你干法。”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她去,看她怎生摆布?” 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了个绊子腿, 把行者绊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地叫着,扑过去将手就掐他的骚根。却被行者 接住她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咕噜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 哥,你倒会跌你娘哩。”行者暗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几时?”跳起来,现了 原形,抽哨棒便打。那怪吃一惊,直往后退,慌忙中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 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晃,化阵清 风而去。那行者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晓得中计,四下寻找,不 见妖精踪迹,只好郁郁返回。 天明上路,行者将夜遇女妖之事告知。沙净道:“捉不得此妖,又难前进也。” 白龙道:“何故?”沙净道:“上次在三清观未灭妖时,便有至宝显灵,行囊 变得沉重异常,难以前行。”白龙道:“现背行囊,并不觉有异样。”沙净提过行 囊一试,也讶然笑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灵宝也有睡觉的时候。”行者道: “非也,必是妖精就在前路等我,故此灵宝不滞我行程。”行近傍晚,听得滔滔浪 响。沙净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行者道:“是一股大水,等我试试看深浅 如何?”那行者拾起一块石子,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嘟嘟泛起鱼津,沉入水底。 便道:“果然深得很。”又跳起空中,极目远望:洋洋光浸日,浩浩影浮天;茫然 浑似海,一望更无边。收云头按落河边道:“果然宽阔。”沙净道:“你看那水边 立的可不是个人吗?”三人近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三个篆文大 字:通天河,下边两行十个小字:经过八百里,亙古称天堑。河面上只有驶回之舟, 更无出航之船。行者道:“只好待明日过河。”见临近不远有个村庄,沙净道: “我们且到那村里讨点饭吃,歇过今夜再走。”三人走进村中,却是:处处柴扉掩, 家家竹院静;短笛寂无声,寒砧悄不韵;村头无犬吠,半空有点星。那路头上有一 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火烛荧煌,香烟馥郁。那门半开半掩,聊站片时,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佛,径来关门。行者急上前合 手道:“老人家,问讯了。”那老者道:“三位客官却来迟了。”行者道:“敢问 什么迟了?”老者道:“来迟无物了。早来啊,我舍下斋饭尽饱吃。” 行者道:“我等是远道而来,可否告借一宿,天明就行。”老者方将三人让进 屋里,坐下倒茶煮饭。那老者且陪三人说话。行者问道:“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 老者道:“是一场予修亡斋。”沙净笑道:“只知有什么予修寄库斋,予修填 还斋,哪里有个予修亡斋的?”行者道:“且听老人说。怎么叫做予修亡斋?”老 者垂泪道:“我们这里有百十人家,唤做陈家庄。不知哪里来个妖孽,到灵感庙显 灵,要一年办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要一个童女,猪羊牲礼贡献他。若不祭赛, 就要降祸生灾。”行者道:“莫非今年是你家祭赛?”老者道:“有小男小女的, 轮老赶小,数我年岁最大,先该我家祭赛。”行者道:“你老几位令郎?”老者捶 胸道:“可怜,可怜。说什么令郎?老拙今年六十三岁,只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 岁,取名唤做一秤金。舍弟,五十八岁,有个儿子,今年七岁,取名唤做陈关保。 这一儿一女做了祭赛,岂不是要我老弟兄性命?“说未完已涕泪纵横,泣不成 声。 沙净亦落泪道:“黄梅不落青梅落,妖精忍害没儿人。”行者道:“原来如此。 也罢,也罢。你且抱你小女出来,也教你弟弟抱令郎出来。”那老者弟兄两个叫陈 澄陈清,忙把一秤金,陈关保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 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目视沙净道:“我变男你变女,变变看。”两人默 念咒语,摇身一变,变得和那一秤金,陈关保一般模样,两个一对,搀着手,在灯 前跳舞。 两老者慌道:“老爷呀,两位才然说话,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叫他一 声,齐应齐走,难辨真假。两老者赶紧叫:“请现本相,请现本相。”行者,沙净 把脸一摸,现了本相。两老者跪下道:“老爷原有这样本事。”行者忙搀起二老: “快起,快起。我等只管给你们消灾,却不是老爷。”问二老者道:“可象你们儿 子女儿吗?”老者道:“象,象,象。果然一般眉眼,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 长短。”沙净道:“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道:“是,是,是。是 一般重。”行者道:“我等今天替这两个孩儿祭赛,留下你家香烟后代,行吗?” 二老面露疑云,不知如何回答。行者道:“二老不必怀疑。即可藏过两个孩儿,准 备我等前去祭赛。”二老者两家老小都出来跪下一地,磕头道:“老爷果然慈悲救 得,便是两小儿再生父母。我等不知当如何感谢。”行者道:“都快请起。再莫称 呼老爷。除妖灭怪,是我该当。”众人连连磕头称谢:“谢老爷,谢老爷。” 口中称谢,眼中一个个都滴下泪来。两个孩儿的母亲把小儿小女紧紧搂在怀里, 哭道:“儿呀,为娘本已心碎,心灰,不道会有恩人来救。真是救我一家性命。快 快去献过恩人。”抱着孩子来到行者三人面前。三人亦眼中有泪,心中愈升起对妖 精的一腔怒火。行者抱起关保,沙净抱起一秤金,默默无语。二小儿用小手拍打着 行者,沙净道:“再变化了俺们玩儿。”说得众人泪花花的都笑了起来。 一家急整治好饭好酒让他三人食用。饭毕,又腾出宽敞房子,拿出崭新被褥, 让他们歇息。一夜无事。天明起来,招待三人洗漱完毕,忙又献上粥饭。饭毕,行 者,沙净变作二孩儿模样,却问:“怎么贡献?”早有村中青壮抬进两张桌子,桌 子上,各放置一个丹盘。二老者道:“便是坐在那丹盘中,被抬了去作贡献。” 行者,沙净一跃而上,稳坐丹盘之中。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只听得外面锣 鼓喧天,将他二人及猪羊牲礼引至灵感庙里排下,便停锣息鼓,急急各回。稍待, 便听得呼呼风响。沙净道:“那话儿来了。”行者道:“莫言语,等我答应。”顷 刻间,门外飘进一披发女妖。那怪问道:“童男,童女何在?”行者笑道:“陈关 保,一秤金在此。”那怪闻言,心中道:“这童男胆大,竟敢应对。”怪物不敢来 拿。 那怪道:“我要吃你。”行者道:“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见 那童女没动声,就先去抓那童女。行者,沙净跳下地,现了本相,便要捉妖。那怪 见事不谐,又使“遗鞋计”化阵阴风而逃。沙净一禅杖打落一只绣花鞋。行者道: “果是那日妖精又现,我们又中妖精”遗鞋计“也。”急出庙追寻,已无影无踪。 行者,沙净回到陈澄陈清住处。二老者见二人生还,忙问道:“祭赛事如何?” 二人将与妖精打斗,被妖精逃脱情景告知。二老又喜又忧。两家又都来致谢。 三人便要辞行,两家那舍得让走?俱苦苦挽留。不想天色阴沉,夹雨带雪下了起来。 众人都道:“且住下,待天晴再走。”三人只好住下。不想,当天夜里,一夜 西北风紧。将近天晓,三人觉寒冷难当,睡不着,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时,呀, 外面雪花飞扬,茫茫一片。行者道:“怪道寒冷,却是这般大雪。”这雪一个劲下 个不停。真是:朔风呼呼阴云推,雪花纷纷满天飞;冻结西北千江水,压倒东南几 树梅;村舍房屋如银砌,田野山岭似玉堆;堪贺人间好年景,丰年好雪逞祥瑞。只 见陈家老者着两个童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 抬出炭火,又来和行者三人叙谈。行者道:“你们这里,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雪?” 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 就有霜雪。”正话间又见童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 平地有二尺来深。行者三人焦燥。陈老道:“壮士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 有几担粮食,供养得壮士半生。”行者道:“多谢盛情。唯实要急着上路。”陈老 道:“那里急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再送壮士上路。”只见一童又请进早餐,到厅 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餐相继而进。三人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 陈老道:“壮士,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设宴款待,也难酬难谢。”不觉 天色将晚,又奉上晚餐。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冻住了。” 白龙道:“冻住河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 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得似镜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人听说有人走, 就要去看。陈老道:“壮士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又晚餐毕,依然歇下。 及次日天晓。沙净道:“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人便欲趁冰过河。陈 老道:“莫忙,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净道:“就行也不是 话,再住也不是话,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我们先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理。” 一行人径往河边去看,只见:雪积群山耸碧柱,云收一河红日出;通天阔水更 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行者问道:“老人家,那些人冰 上往哪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比丘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 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也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 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 故舍命而步行也。”行者叹道:“激于名利者亦祸于名利。我等非为名利,另有一 念在心,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当收拾行囊,及早上路。”沙净道:“等我试看 有多少厚薄?”双手举禅杖,尽力朝河面上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一道白印, 手也振得生疼。沙净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冻住了。”三人与众同回陈家庄 收拾行囊。行者试提起行囊,亦不见沉重,心中有数。见二老者苦留,神色若有所 忧。遂安慰道:“老人家莫忧妖精,我已算知妖精就在前面必经之处,我等定然降 灭妖精,永除后患。”二老者方略略放心,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馒头相 送。又捧出一盘子散碎金银,跪在面前言道:“多蒙壮士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 之敬。”三人坚辞不受,陈老只好作罢。 三人冰上行走,行者将哨棒横拿手中道:“凡是冰冻之上,须妨凌眼。倘或踏 着凌眼,脱将下去,骨嘟嘟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须手持 横担之物,遇凌眼脱下去,便可架住冰上,落不入水中去。”沙净,白龙俱依言而 行。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谁知那冰上行走,歇不得脚,越是那夜里,寒风 呼呼,走着还身上不冷,停下便可把人冻死。三人脚疼钻心,还得咬牙行走,路, 一眼望不到头。路上已绝行人。原来上路的多,半途返回的不少,还这么埋头赶路 的就他们三人。在冰上行走,迈不得大步,走不得急路,不小心就是一跌。也走不 得慢路,抬步迟了,便能把鞋冻住。那月光便如冷水浇身,且照得冰面晃眼。到后 半夜,困乏得眼皮难抬,看看就要睡着,咬咬牙得赶紧把眼睁开。时困时醒,便如 云里雾里。他们轮换着背负行囊,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坚持,坚持。天明了,路还 是看不到头,又吃些干粮,抓把雪润润口舌,往前又走。一望无边的雪原里,只有 呼呼的风声,再无别的声音,只有耀眼的白雪和雪上留下的他们三个人的脚印,再 无别物。连行三日三夜,才算到了对岸,胡乱在最近处找一宿处倒头便睡。睡了一 天一夜,才起来漱洗吃饭,兀自脚疼腰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