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相对于北川而言,青片是离北川而去,也就是说是离他所居住的城市远。似乎 是离他的家越远她的心情就会高兴些,她又打起了精神为走好这最后一个所在而信 心百倍。 “如果尚武也和前面我们去过的羌族地区一样,什么也没有,汉化的一塌糊涂 怎么办?”他看她又高涨起来的情绪不无担心地说,眼睛看着她的表情。她知道, 他真的怕她失望,虽然说到羌寨采风只是一个谎言似的遮挡,但他还是怕她大老远 地方来得到的是什么也没有的羌寨之旅。 “没有就没有吧。”她安慰他说,“其实我也早想好了这尚武有什么采不到的 可能的,但是什么采不到也就是采到了啊,就像高行健的《灵山》他不就是寻灵山 而去的吗?可是他到底是什么也没寻到,因而我以为没寻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这行走的过程是重要的。”她平淡的表情轻轻地对他说。出行的前不久网上的 许多朋友都在读灵山,为了第一个用汉语写作者获诺贝尔文学奖轰动,她也认真地 读了这篇小说的,小说的平淡以及无聊样子确实让她喜欢,但是她今天对他说的只 是这本书表面的结果:寻不到的灵山。“你说对么?”她又跟着问他,以表示自己 的宽容明理。“你不要想的太多。”她对他笑笑。 望着窗外她突然想起这儿这什么叫青片。整座整座切开的山裸露出来的石头竟 没有几块是大而完整的,岩层页片式,用她粗浅的地质知识来看不知是不是该叫 “油页岩”,她想过回去时查查地质结构等等书籍。也正是由于石头的页片式使这 里的山体滑坡现象特别严重。又由于这样的塌方整座山的水土保持工作变的异常的 困难。路上积着足有三寸厚的土灰,汽车开过飞扬起来的尘土竟能挡住他们看窗外 行人的视线许久。公路处处塌方,堆着从山上滑下来的石片几乎占去道路的三分之 二,汽车摇晃着从土石堆的腰上开过去,左边就是那样的深谷,深谷下流着青绿色 的青片河河水。 她静静地看这些路边的石头,真希望这里的人能将这满山的石头片做成什么的 工业原料之类,这样人们也就不会因为这里满山碎石而苦恼了。建筑安装用的石材? 绝对不行的,油页岩的硬度不够,做成水泥的原料呢?或许行。可是谁来开发呢? 国家?于是她又想到了这两年国家号召的有关“西部大开发”可能。而所有这些可 能又都不是她这个文弱的女子所能解决的。穷困有时就像鸡肋一样,让人国家舍去 难舍,留着又无用。“西部大开发”或许就是为了让这难舍的贫困有些缓释。她今 天想起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能参加到那群“西部大开发”的人群中去?到这个碎石 满山遍野的青片来? 想着,摇晃着,她睡着了。路一直很坏。关的很紧的车窗仍然飞进了无孔不钻 的尘土。羽绒衫的风帽包住她的头脸,露在外面呼吸的鼻孔干涩。头脸灰白他仍然 闭着眼睛。摇晃的路上不断地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 天昏暗下来,路从大山边上延伸。过了白什路更小了。不过此时的灰尘不如先 前大路了,她把捂在头上半天的风帽拉下,早醒了过来的他对她笑笑。白什之后稍 松的车子在一个叫麻坝的地方上来了许多人。背着背篓的女人在简易摇晃的索桥上 自然地行走,招呼前后的熟人后快快地挤上车来。在她们前面的敞开的驾驶室地板 上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斜靠车门的车窗边,一个穿旧军服的老人,他身边坐着两个 女孩,右边的那一个比他左边的那一个小两岁光景。在大女孩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小 小姑娘,这小小姑娘是和一个头包白头巾的老奶奶上车的。这些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的老百姓。她有意识地提醒自己。 那个胖胖脸上好像总带着笑的售票员,她手上抓着一大把零钱和车上的人打着 招呼,在上车的人报出要去的地点后她两元三元地收钱,两元三元可以少走很远的 路。 “你看 .”他突然轻轻地挖了几下她的手心说,“看那边的那个女孩。” 他 用手指那个坐在大女孩身边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女孩大大的眼睛也正在看她们。 “这小女孩挺漂亮哟。” 她对他说。然后对着那小姑娘做出一幅笑脸。这是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红润白净的扁圆的脸上一双晶亮的眼睛。嘴唇是自然的那种鲜 润的红。头上梳着一对直伸两边的羊角小辫,小辫和着银色和粉红色的丝花扎在一 起。 “这女孩有点像小香儿 .”他仍然悄声地对她说。她看了看孩子又看看他,心 里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在涌。香儿是她的小名。 “谢谢。” 她说。她意识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心里有许多她现在还摸不准的写 意。在他的心里有一种爱让他把所有的美好的存在都移植在她的身上。她因为受到 这样美丽的移植高兴地笑了起来。“那就是小香儿。是你的小香儿。” 说到这里 她又趴到他的耳边悄声地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是我们的小香儿 .” 说了这几 句在梦想中的话后她在等待反应似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和他的脸部表情。她想从他的 表情里她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镜片后他不很大的眼睛不眨地直视着她,从那平静的瞳孔里她感受觉悟的到一 种假想的幸福。 “我爱你 .” 他说。他的手又在她的手心轻轻挖着。又痒又舒服。这一天她 和他的手是一直握在一起的,除了下车转车搬运行李时不得不分开。即使早上她想 到死和不高兴于他的回家和她存在的必然的分离时她们也没分开。像有一种珍惜在 里面。 “啊,我的手心又湿了。” 她故意抽出手看看带着某种阴谋地对他说。 “ 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又像是很认真地对她说。 “ 好 .” 她大言不惭地答应,然后一本正经似地鼓着腮帮。相持了一会她 们都大笑起来。记得在九寨沟的那个下午,走了一个下午山路的她和他的手如今天 一样缠握在一起,由于热她的手心是湿润的,他也如今天这样边抚摸她的手心半边 对她说:“ 你嫁给我吧。” 当时的她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 你不敢回答了是么?” 他追问。 她支支唔唔。心里在想着这个人怎么了,不是她们都说好了么不提这些无奈的 事的。在这样美好的时刻,要她怎么回答?不答应?然后再重复地去解释为什么不 答应?那此时她们的美好心境呢?答应了那不是骗人? “ 你别紧张,我是说着玩的,记得一本书上说过,在黄昏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善良的女孩的心里都会有一种伤感受,这一种伤感受源于一种天然的对归属的神拟。 此时如果姑娘的的心湿了,那就是男人们求婚的好时候。” 他对她解释,解释完 了还加了一句,“ 你嫁给我吧。” 脸上依然没有笑容的认真。当时的她只是又 亲了亲他,她用她的亲吻他的举动代替她的回答,那回答里带着她的爱和无奈。 在她看来,不管他那时说的是出于真心或者假意,但终究是有一种冲动存在的。 这股冲动的力量感受动了她,使她有义务在这真假之间也以一种冲动的架势回 应,就像自然而然地走进戏里面一样。 “ 好吧。” 那天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认真地回答。今天她阴谋式地 将这个他的话题重提出来,多半也是因为那句“ 是我们的香儿” 勾引起的。今 天的她还在大言不惭地回答“ 好” 之后双加上了一句很没道理的话。 “ 你如果不娶的话你就会变成小狗啊。” “ 我一定会娶。” 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她开心。转脸一想这样的望梅止渴式 的高兴算得了什么?不过不要去想的太多就是了,珍惜在一起的每一点可爱的感动 就行。 “ 嘻嘻,那我一定嫁。” 她们俩忘掉那个小香儿似的玩笑了一会,当她转脸时又看到了那双一直在注视 她们俩的小香儿的黑眼珠时,她解开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几颗金色元宝样子的巧 克力,含着笑伸到那个女孩的面前。她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她要把这几颗巧克力 送给她。可是小小的她却往后缩去,眼睛也转开不看着她们。这倒让她有了些尴尬 了。她固执地把那几颗喜着过年喜气的巧克力放在她的怀里便转过身来,想再不要 看她。免得她和她都不好意思。而他却偷偷看着。 “ 怎么样?她收下了?” 她问他。 “ 那个小香儿的奶奶让我对你说谢谢。” 他点点头对她说,她心愉悦地点 点头。 就在她和他和“ 小香儿” 三人之间在演绎这种微妙的无声戏剧的同时,她 不小心地看到了一幕可怕的景象。那个背着背篓坐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边和售票员对 抗着车钱的事边从鼻孔里冒出一股恶心的呕吐物,然后又被强压了回去,按道理那 东西该从嘴里出来的,由于她不停地用她肮脏的手把一块又一块的糖剥了往嘴里塞, 致使那些东西只好往鼻孔里冒出来。她像受了什么震撼似地立直了背,赶紧把脸往 窗外看。 售票员和车上的这些人吵起来了。他们用四川话争辩着有关几块钱路费的事, 前面坐地上的女人坚决不付车钱,坐门边窗口的那个穿军服的老人在交了自己的两 元钱之后却无论如何不肯在为他那个比较大的孙女再出两元钱。他和售票员为孩子 的半票全票争执了起来,争执竟历害到司机把车停下要把一车的客人搁下。 也正由于司机的搁车,那个鼻孔里冒脏东西的女人才交了钱。 那女人张嘴嚼着糖,她的牙很不好,黑黄残缺的比四环素牙更可怕。她想她们 的牙坏不可能是吃四环素造成的,一定是她们所处的地方的水质有问题。水里或许 是多了或少了某种必要或不可太多的矿物质造成的,这好比江西某地的农人常是秃 着头烂了眼角一样,是水的问题。那个老人的大孙女因为爷爷和售票员因她的身高 要买票争吵而感到万分的羞怯,她哭着,没有声音,流满眼泪的脸因为抽泣而一缩 一缩的。“ 小香儿” 乖乖地对着她们笑着。 “ 我给她付了?” 她问他。两个一样的女孩,她想她或许能让她们都高兴 些。 “ 你别动。” 他在她耳边轻轻分析教训说,“ 那个老人的旁边还坐着一 个受这全车人敬重的老师,老师都没有表态,你这个外乡人别妄动。他们吵吵是吵 吵,这样吵吵也会吵出个道理来。你如果那样做了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说 话总是想好了再说,此时她突然想起一篇他写的文章,文章里亚历山大大帝同情地 想给第奥根尼施舍,但是第奥根尼只要求亚历山大走开,不要挡住自己的阳光。也 许这里的人和第奥根尼一样有骨气? 车终于开动了,车终于把他们都送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快到青片时整辆车上 只有她们和刚才那个同她们一齐从桂溪过来的男子。很自然的她们和司机售票员聊 了起来。 “ 你们找谁?” 女人问。 “ 我们到尚武村。她是来看羌族人的。” 他用四川话和他们说话。她依然 是哑的,至多只能用眼睛和笑脸对他们表示好感。 “ 哦,羌族人。他们跳‘锅庄’ 真好看。” 她用眼打量着她边说。她的 脑子里现出了一个纯朴热闹的场面。 “ 平日都有穿民族服装么?” 他问的问题是她和他都关心的问题。 “ 平日里不大穿了。有人来参观了才发通知来。上一回四川电视台来,叫她 们穿民族服装跳锅庄,每个人还发了二十元钱。” 那个女的似乎很了解。 “ 你也是羌族的吧。” 她小声地插上一句话,用普通话。 出行到现在她发觉她的语言表达能力非常的不行。不仅他们说话她听的不大懂, 经常她说的话他们也听的不懂。每当她要与他们说话前,在嘴边会同时涌出几句话, 而这几句话所表达的基本都是一个意思,只是语序和发音的重低音部她无从掌握, 不知道该有怎么样的语序和那个字要发重音或是低音他们才听的顺意些,可是往往 这样她说的话越说越跑了味道。她甚至怀疑自己这南方人说官话人家真的难懂。 “ 她问,你也是羌族人么?” 他又帮她翻译了一遍。 “ 是的。” 她说。 “ 那你们可以生两个小孩?” 她又多余地问一句。由他再帮她译过去。 那个女人笑着。她的家在茂县。先生是汉族人,但他们的孩子的民族那一栏却 都乐意填着羌族。因为那样上大学的成绩有政策倾斜。她不知想到什么地就笑了起 来。其实有什么可笑呢,她在笑的同时又对自己说。并不是什么功利等因素作怪, 这是众人皆知的都会充分利用的道理。只是感觉他们对自己的羌族称号并不太热爱。 这也是历史使然吧。因为此时的她联想到了明孙复宏的《羌佣行》,一种躲藏,心 里的躲藏,长久的一种歧视。 孙复宏的《羌佣行》:“太平天子真洪福,六合之内不异族。我来西蜀四经年, 眼见羌蛮乐豢畜。其地距蜀又极西,峭峰插汉多阴谷。其性畏暑不畏寒,春去秋来 避炎奥。其俗不任蚕桑功,杂织色毛为彩服。朱离音解变华言,雅有名姓人皆熟。 不分长幼与妻子,负重履危若平陆。蜀人利其操作能,年年相赁亟乘屋。壮者刈茅 老者苫,女者负土男者筑。自秋徂春日无虚,朝此暮彼群相逐。戮力不省何名勤, 率性那辩谁与睦。嘻嘻笑语处处家,团团起处便便腹。吁嗟乎乐莫乐今,此羌佣几 忘荷我圣主之陶育。群不见中原万里辞家人,故园儿女欲穿目。” 张澍的《蜀典》:“其俗犹然,男则负枣核桃椒鬻于市,女为人家供薪汲,呼 为播罗子。” 也许正因为生活艰苦等这样那样的道理,以致才有嘉庆年的巡抚延赡奏书: “威茂诸羌,愿为编氓者有之矣,而变异番姓则前此未闻;愿贡方物者有之矣,而 以习汉化至今始见”。才有清宣宗道光六年(公园1826年)茂州所辖大姓、小姓、 松坪等土百户声称“久沐天朝声教,言语衣服悉与汉民相同,亦多读书识字之人, 是以一心向化,愿作盛世良民。” 他和他们依然用四川话交流,她却因为她的“聋哑”,静察他们的言行,静心 思考,悉心的联想。青片出现在她们的眼前,青片河边丁字摆开的街道,住房。 “这里的招待所在那里?”没有看见任何醒目的招贴广告,她的心竟慌张起来。 这样的僻壤穷乡?还没到真正要到的尚武村呢?难道她们就要和当地的住家商量, 然后住进他们的家?他们是羌民,但从他们的汉化程度她可以想到她们和他们交流 的难度。越近城的地方,他们的或许存在的自卑心里越强。与其这样她们不如住的 好些,所以降了居住条件要求的她只要求有一个普通的小招待所即可。 可是,眼前的情况看起来连这样的小招待所也没有。 “我们带你去住,住在某某人家,他家的条件很不错了。”那个胖女人说。 天灰暗了很多时间越来越晚。这清冷的青片小乡的丁字型街道有多少她们这两 个外乡人能以好奇的心情走动和品味的呢?从早到现在她们还没有吃一口热食呢。 是有准备克服这样的困难的。叫开某一户人家,说尽好话让他们炒煮也是可能的。 但是她有些累了。并且此时的她看着他,因为他好像也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因为他在问从这里到尚武村有多远的路,晚上里面有地方住么?等等。 “如果我们现在就进去怎么样?”果然他对她说。她的脑海里闪过印象中的羌 寨的寒冷,村民们如她在汶川茂县松藩看到的那样对人距离和冷漠。 “随你,反正已经到这没有退路的了。”她对他笑笑。笑里许多的随遇而安, 她能克服和默契配合。 他和司机以及那个胖售票员商量着让他们直接送她们进尚武村。 “像包车一样我们给你加点吧。”他说的很诚恳。她在那里用和气的神情看着 胖售票员和那个瘦司机。 “那里的路好难走哦。比这里更差。”他们高声叫着。好像不大想送她们去。 她们无论加多少钱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因此而乐意去做。 “那还有什么车没有?”她问他,也是问他们。如果人家真的不愿意走那她们 也不要强人所难,这个道理她很知道的。人家不乐意做一定有人家的道理,说不定 那里真的好危险,他们不想和她们这两个冒失的外乡人一块去死呢? “有是有,就是你们刚才路上碰到过的那辆,机动的三轮。”那女的眼睛看着 司机对她们说话。她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交流,司机和她的交流。她心里微笑 起来。看起来他们并不想误过她们这一单生意。也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也现出了刚 才看到的那辆电动三轮。在她的印象里那三轮并不太可怕,在她看来坐那样的车一 欠也不错,她可以又有一种新的品尝。 “他们这么为难,那我们去搭那样的车吧。”她对他说。真的她这会儿是这样 想的。既然这胖售票员和司机都不愿意送她们进去。“坐那样的车进去要多少钱?” 她转脸问他们。 “那个车坐的很危险,身子被震的痛。”那个女的说。那暂时的不回答她钱的 问题。 “是啊,但是也没关系,是一种体验吧。”她笑着说。 “要三十元哦。”她对着司机说。 “那我们加给你钱你去不去呢?”他说。 “那我们去了,看你们俩位很和蔼可亲的读书人模样。”那胖售票员说。司机 在那里点头表示着相同的意见。 “加二十吧。”胖售票员说。 “好吧。”他说。然后又对她的耳边说:“反正都出来了也不要在乎这二十元 了,就当着我们在这住宿了。” 她点点头。这时的她不在乎钱,只要痛快和平安。何况钱一直是他掌管的呢。 路并没有她们刚才想象的那样难。在一座铁桥上她们遇到一个用摩托车载客的 人,他和司机交流的。司机问他有关她们进了尚武之后是否有地方吃住的问题。人 或许就是这样,赚钱说价钱时可能都会认真些,既已讲定了价钱他的职业道德观念 又会让他关心她们这样的外乡人的某些事。那个载客的下了他的车与她们同往。 并告诉她们今晚那个尚武村晚上舞龙灯。胖售票员告诉她们,这个人可以帮她 们找人家住下,明天早上再送她们出来。 “好好。”他一个劲地点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