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江南 喜欢旅行的人,足迹踏遍天下。 我曾经到过西北高原,站在青海头上,领略唐古拉山口的风雪;我也曾到过黄 河边上,看着羊皮筏子划过湍急的河水,为大胆的驾筏人惊出一身冷汗;我还曾踏 着长白山密林中嘎嘎作响的积雪,去寻访当年抗联将士的足迹。然而,那魂牵梦萦 在心间,千百次呼唤着我的脚步的,依然是美丽的江南!也许是因为那里有我儿时 记忆的残梦,也许是那里有我久违的亲切乡音,每当我打起行囊,准备登程上路, 只要路线涉及江南,两眼就会发绿,满脸尽是春色。啊!江南在我心中,永远不老! 到江南要坐船去,不能乘飞机。乘飞机太快,好像江南就在后院。只有坐船, 看尽了海上的日出日落,受尽了风浪的巅簸,才觉得江南的遥远,江南的温柔。 当然也可乘火车,越过黄河,越过江淮大地,从车窗上看够了中原的辽阔和粗 犷,才会一下车就悟到江南的灵气、巧小。 十六岁那年和几位同学结伴游江南,从上海沿着铁路线徒步去苏州。趁着融融 月色,去偷摘路边田里的蚕豆来煮了吃,那份香甜,那份甘美,竟终生难忘。后来 是冒雨逛苏州,穿过青石板的小巷,登上拱形石桥,站在桥上看雨中行船,涟漪一 片,雨丝一片,一切仿佛都在梦中。待雨过天晴,一路上打听去留园,只见临街绣 楼窗开处,一位少女正在飞针走线。“请问去留园怎么走?”“侬朝西走,过两个 路口就是了。”姑娘举手指点迷津,乌黑的刘海下,明目皓齿轻启,一口甜软的吴 语,竟使我们这群北地学生呆呆地愣住。 许多年后,那雨后斜阳中的绣楼,那毛兰布短袖衫下玉一般的手臂,那乌亮的 刘海长辫,如流水叮咚的吴侬软语,竟变成了我对苏州的唯一记忆,它似乎胜过了 寒山寺外枫桥的残月,虎丘塔下剑池的春水,留园廊壁上苏东坡的狂草真迹…… 那年去绍兴是为了喝女儿红。踏着那些青石条铺成的河边埠头细细寻下去,不 知哪块石板上留有白杨扮演的祥林嫂丢下淘米筐的痕迹?祥林嫂大概一辈子没有过 酿女儿红的机会,鲁镇的人对她太残酷了。鲁迅悲愤地鞭笞过的那些陈旧和破落, 竟成了今天我们猎奇的对象。绕过挤满红男绿女的咸亨酒店,我独上一座冷清的酒 楼,也要了茴香豆,也要了油豆腐干,只是没有女儿红,煮起一壶陈年花雕,静静 地坐着,等待着那个不修边幅,满袍油渍的吕纬甫君在凄惶的寒风中踏上楼板的脚 步声,又从敞开的木格窗望下去,搜寻当年先生为之叹止的那座废园和残雪中绽开 于角落的冷梅,然而都没有,有的只是满街的流行歌曲。绍兴已经变得年轻,全不 像当年鲁迅笔下那等冷漠、古朴、苍凉。先生泉下有知,当应感到欣慰。然而,现 在又有人向他发难,这使我闻到一股鞭尸的气味,好在鲁迅生来就在棍棒中行走, 这点微词,就好似兰亭边上的荒草,沈园里的秋风,都掩不去王羲之的豪情和陆放 翁的凄怨。 那天,我从南京夫子庙书店走出来,手中握一本顾诚著97年版的《南明史》。 眼前的秦淮河熙熙攘攘,男女老幼游客纷纷踏来寻古,包括那些碧眼金发的洋朋友。 但六朝的风光在明朝已演绎殆尽,碧血桃花、秦淮烈女的芳踪今已难觅。大清朝的 君主们把江南当做他们的后花园,想起来就到这里来松松筋骨,发发诗情,满族骑 士们也在这里下马弃戈,附庸风雅。来自山海关外的剽悍,被秦淮河水洗尽锋芒而 变得聪慧,明智,一个“康乾盛世”就此而生。但他们住在北京深宫里的子孙们最 后依然是“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我登上中山陵高耸的台阶,向着那汉白 玉雕像表达最虔诚的敬仰,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江南并不柔弱,她绵厚的文化正是 我们民族不断复兴的希望。 记得二十年前冬天平反回杭州,不去西湖看残雪,不去灵隐拜佛,却跑到孤山 脚下枯草坪上仰天静卧。望着悠悠白云东去,心念梅妻鹤子的林和靖,逃避也是一 种解脱,可养成仙风道骨,修出清心寡欲,但白居易不逃避,苏东坡也不逃避,他 们还是修了白堤,苏堤。身后那块无字碑留在了杭州百姓口中,留在常绿的西湖水 中。苏东坡走遍天下,最终去到南海尽头,大概也不曾忘记西湖和杭州:“作个归 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夜里回驻地,接到一位好友电话: 说他正在雁荡山,那里大雪满山岗,茅棚里煮酒独酌,听大龙湫、小龙湫的涛声。 “你应该到这里来做一回神仙!”他在电话里嚷。我没有去雁荡山,倒是去了无锡, 去寻一个梦。还是那年去苏州的事。从苏州出来乘车到无锡已是午夜,列车查票, 我们三人慌乱中不知把票塞到何处,被带到车站值班室,那是个细雨蒙蒙的夜晚, 值班的是一位同我们年纪相差无几的女民警,她问我们此行去处?一位同学说我们 是效仿高尔基童年踏遍伏尔加河那样要走遍长江流域。女民警悚然动容,她说她也 爱好话剧,曾梦想当个演员,只因家贫才中途早早参加工作。少年人的纯真和对艺 术的追求消除了一切隔核与疑虑,她为我们开了去南京的免票,亲自送我们上车, 蒙蒙细雨中,绿色的站台,绿色的车厢,加上她白色警帽下绿色的帽沿,融成我记 忆中的无锡是一个绿色的梦。匆忙中,竟没有问及她的姓名,只记得她姓宋?或是 姓王?如今何处去寻?再见到,恐怕也是彼此一样,两鬓染秋,子孙绕膝了。江南, 原来是一个梦。 人说上海不算江南,是因为他太高大,大洋气,太吵杂了。没有一点江南的婆 娑、妩媚。尽管离古香古色的周庄只有咫尺,尽管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充满稻花油莱 香,但上海人依旧到杭州和苏州去度假,到周庄的双桥下去荡桨。一位朋友对我说 上海市内没有江南的气氛,我和他打赌,一定要在市区内找出个“江南”来!我们 去了城隍庙,在熙熙攘攘上的人群中买各种江南名吃,又穿过九曲桥,登上伊丽莎 白女皇访华时用宜兴紫砂泥壶在这里品茗的茶楼,听着老茶客们隔笼逗鸟的趣声, 遥望楼下豫园内点春堂前青葱的林木,回忆起一百五十多年前刘丽川在这里焚香祭 刀起事的壮举,渐渐忘却了一墙之隔的长街上的车水马龙,闹市里的喧嚣烦恼,我 对他说:这就是江南! 江南的青春,应当在于梦中;江南之美丽,是遥远的美,思念的美。当你走上 长城峰巅,俯瞰城外无际的草原、大漠,当你走进故宫的深殿,倾听廻廊里尚未消 尽的历史脚步声,你那宁静的神思都不时会飞越万里关山,把江南收进心底,把江 南收进梦中。 去年秋冬之交,同一位挚友回故乡,那是瓯江边一个小镇,我们雇了一条棚船, 自带绍酒,请船家帮助煮了吃,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筍干,啃着温州苍南的“乡巴 佬”鸡翅,顺流而下。一江月色,一江如黛的山影,远处是刚通车不久的金温铁路 上隆隆的夜车声。酒到半酣,友人为我击节高诵《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悄然落泪,告诉他,我要写一篇《不老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