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友 学我曾认识一对作家夫妇,而且年岁与我相仿。那是初学写作的时候,市里拿 我们几个青年作者当苗子培养,曾召开过一次我的作品讨论会,他们夫妇是被请来 作重点发言的专家。同在一城,久已幕名,却不曾谋面,见到时发现他们原来如此 年轻,但他们确已是知名作家了,在国内文坛名跻前茅,还挂有若干职务。 我写了一个抒情的故事,大致是说一名夜大女学生,得知同窗的军人学友在老 山前线身受重伤,她毅然孤身千里到野战医院,陪那位同学度过五个最后的夜晚。 讨论会上大家七嘴八舌、见仁见智、鼓励批评、热情如潮,但归根一点说我写 得太浪漫了一些。最后轮到那对作家夫妇发言。作代表的女作家用极平静的声音说: “在我们这个封建意识极浓的国家,做女人本身已不容易,而如果还有一个像作品 中女主人公这样的女子,就更不会被人理解,但生活本身又是必然和偶然相交织的, 在一场战争的背景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当一个人面对自己挚友即将死亡的片 刻,还有什么浪漫的事做不出来?”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低着头,好像讨论的不是 我的作品,而是她的作品,她说话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美丽,一如涓涓小溪的潺潺 流水息忽之间流过每一个听者的心田,如果我没有夸大,那么她对我的肯定是迄今 为止鼓动着我创作风帆的第一股劲风。 从此,我们成了朋友。 他们的家,住在我们城市的西头,那是市委专门分给的一幢红砖小楼,楼外是 一片掩映的绿树,浅浅的花坛,着白油漆的门窗、阳台,把整个住宅装点成一幅俄 罗斯油画。以至于每当一走近那幢房子,我就有一种自然净化的感觉,所有的污浊、 烦恼、忧伤都会一扫而光。 他们是我迄今见到的唯一集才貌品德于一身的文人伴侣。出生于江南小城一身 书卷气的女作家眉清目秀、神思含蓄,从不做作。于平淡中透着一股热情,也许因 为是作家,怕自己善于洞察的目光灼了别人,她与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微微垂下眼 睑,让你从她那轻轻的语言中去感受一切。然而,倘若你偶尔面对那双美丽的眼睛, 你心中所有的谎言和虚伪都将失去藏身之地。 男作家是北方人,一个草原上家族的聪明后裔。魁梧的个子同他敏捷的思维成 正比。憨厚的外表却永远给人亲切可近的感觉,我第一次称他老师时,他就把头一 摇说:“我们几乎同龄人,你叫我大哥好了。”他偶尔吸烟斗,却爱骑摩托车,下 去采风或采访的时候常常是飞车头盔,犹如运动员。说到浪漫主义时他说普希金就 是浪漫主义,有什么不好?法国浪漫主义的皮毛我们还没学到呢?从此,市里写作 界公认我是他们的嫡传弟子,他也不辩驳。 他们原来也有过坎坷的经历,我偶然从他们未发表的回忆录里发现,文革中男 作家还是北大最后一届高材生,因为思想独立而被打成反革命,在学校的锅炉房里 耗去他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与炉火同伴,与煤灰为友,昏暗的灯光中,他仍不忘 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同窗的女作家自千里以外的广阔天地毅然来到那个 破旧的锅炉房,在一个没有鲜花,没有红酒,没有掌声的夜晚,他们举行了婚礼, 唯一陪伴他们并为他们祝福的,只有熊熊的炉火。 我后来把他们这段经历写成文字,发表在武汉的一份知名刊物上。 一次我到新建的旅游区开会,多喝了几杯,懵然大醉,主人派出的司机问我送 到哪里,我直报了他们家的地址。结果是他们把我扶进去,让我吐了一地毯,安置 我睡在卧室直到天明。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份清爽可口的早餐已经准备好,而女作 家正系一围裙为我熨烫昨夜吐污后洗过的衣衫。我双眼湿润,自以为找到了生命中 本未曾有的兄长、姐姐。 我过意不去,从家里拿了一段江南故乡寄来的金华火腿送给他们,女作家抚着 那金红色的火腿,抬起头看着窗外说,你真有点让我想家了,于是她下厨烹制火腿, 我们一起共晚餐,男作家从冰箱中拿出一罐洋河醉蟹,说那是他岳父寄来的,火腿、 醉蟹形成了一道浓浓的江南风景,他们打开一瓶红酒,男作家喝了几口,脸色略红, 很感慨地对我说:写作是艰辛的劳动。可能要折磨自己一辈子,所以,要用心来写, 不粉饰,不媚俗那才是真正的文人。我深深记住了他的话,但却没有像他所期望的 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同年的作者们或都成了名作家、剧作家、导演,而我, 仍然是风尘中一个一无所成的匆匆过客。 不久,他在京城的岳父带着他们寄京读书唯一的小女儿到来了。那真是一个活 泼聪明的孩子,取了父母的优点集于一身,几乎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钢琴也弹得 很好,天天同她父亲去游泳。她父亲指着我对她说“你的爱好已不少,但美术还不 行,禾叔叔很会画画的,你要向他学一点。”我拿出速写笔,为她画了一幅芭蕾舞 演员,好像是乌兰诺娃在《天鹅湖》中的一个舞姿,她高兴得很,拿去夹在书中珍 藏起来了。 孩子的外公,女作家的父亲是位民主党派的老知识分子,第一次到这个海滨城 市,我自然成了他的导游,我陪着满头华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遍城里各处景致, 最后登上临海的高山,老人望着斜阳下泛起万点金光的大海,忽然感慨地说:沧海 桑田,恒之千古,而我们却只是大海中的一个浪花,一个泡沫,瞬息就消失在波涛 里了。我知道老人是研究历史的,忽然想问他一下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的历 史背景,他立刻来了兴致,从崇祯吊死煤山一直讲到南明王朝几个君主的覆灭,纵 横捭阖,侃侃而谈,如同翻开一本浩瀚的史书。我对明史所知甚少,便如履薄冰不 敢有半句插话,直到日薄西山尽兴而返,望着老人慢步走进夕阳中的背影,我不禁 喟然长叹,不愧有这样的父亲,又不愧有这样的女儿。 女作家的钢琴弹得比女儿好,那是我偶然发现的;一次他们夫妇在家里开派对,来 的都是文学青年、文坛老友。大家品尝了女主人制作的精美的自助西餐后,就商议 着出点节目,有人唱歌,也有人说笑话逗趣,轮到主人夫妇,男作家走到妻子面前 说我朗诵一首诗吧,你来弹琴伴奏一下,女作家坐到钢琴前,轻轻地按响了一个滑 音,男作家手扶琴台,捋了一下卷曲的头发,宏亮的男低音立即迸发出一个个铿锵 的单词,他朗诵的是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囚徒》“请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 苦难的忠实姐妹——希望,正在幽暗的地下潜行——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钢琴奏响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像风雪一样的弦律伴同着高吭的诗 歌,从那个夏天黄昏的窗口里飞出去,飘得很远很远。 那一刻,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完美结合。 那年秋天多雨,正在筹备召开全市创作会议的前两天,突然传来恶讯:女作家因骑 车不慎跌伤股骨。我赶到医院时,医生告我,病人的情况十分严重,如有不恻,可 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专家们正在紧张地研究手术方案。我推开病房,男作家已守 在病塌前,平日总是微笑的女作家朝我艰难地笑了一下,脸色和笑容都一样惨白, 她的下肢已作了紧急处理,绷带缠身一动也不能动,她的丈夫把头伏在病人的膝间, 没有一丝言语,窗外,如烟的风雨敲打着窗棱和玻璃,整个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女作家轻轻地对着丈夫说“我什么都知道了,假如我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你 把我送回北京父亲那里,你去创建自己新的生活。”男作家抬起头来,一行清泪已 挂在脸额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你哪儿也不能去,如果将来真有一天你坐上 轮椅,站在轮椅后面的人就一定是我!”妻子再也忍不住坚强,红湿的双眼泪如泉 涌,用苍白的纤手轻轻地抚着丈夫那头卷发,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会的,你会是 这样的……” 我早已忍俊不住泪水,推开门退到走廊去了。 上天吝悯了这对恩爱夫妇,女作家做完手术后终于渐渐好起来,苍白的脸上重新有 了血色,坐在临时轮椅上,任其丈夫推着她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见我去,即说 “禾,我答应过你要到你家去做客的,总不能坐着轮椅去见你爱人啊!”一个摧残 过的生命,又恢复了鲜活。 等到她终于基本全愈的时候,她们果然到我家来了,妻子做了许多可口的菜肴,饭 桌上,他们夫妇同妻说着家长里短,生活趣事,就是不谈文学和创作,多么聪明又 通达人情的一对夫妇呀!临走时,妻送他们到楼下街口,望着他们的背影,妻对我 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夫妻,真希望一辈子同他们做朋友。 然而,妻的愿望没能实现至终。 那一年的初夏天气燥热,以至于人们的情绪也像天气一样浮燥不静,我正到郊区县 里做一个社会调查,返城时忽听说这对作家夫妇已离开滨城,举家去了大洋彼岸。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一声告别,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同行的当然还有他们的小女 儿。房子留给了邻居;书籍、家具都作了处理,只有他们孤身一家踏上天涯之旅。 从此,我再没有了他们的消息。我一次又一次走过他们旧宅门前,院子里的丁香花 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门前的落叶松已长高得遮住了阳台,可却不知道那丁香一样 的女主人和她的丈夫今在何方?听说他们已厌倦了写作,在异乡开餐馆?我不相信, 认为这都是谣传。静静的夜里,每当我挑灯握笔,眼前社会出现那一对充满智睿和 才气的夫妇的脸容,禁不住引来我一陈深深的思念,你们在哪?我的老师!你们怆 惶而走,不及告别,不及为你送行,那样的决断,那样地萧索,且为何故? 十年匆匆过去,当年的学子如今已秋染双鬓,当年的老师你们可平安、快乐?无论 你们身处天涯海角,无论多少去国怀乡清夜难眠,你们可知道,在遥远的渤海之滨, 有一个学生在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