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怀古 小时候,对南京充满了遐想,是因为知道她是孙中山国民革命的圣地,后来又 知道她还是朱元璋当年开国之都城,一个中山陵和明孝陵,对酢爱历史的我那少小 的心灵充满了诱惑,想往着有一天能踏进金陵古道去寻访先祖先哲的遗风。 后来终于有机会到南京已是中学毕业,乘暑假邀几位同学南行造访心仪已久的 六朝古都。这时候对南京的知识似乎又增添了不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 黯然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的怀古诗平增了我想像 中的南京那份神秘与迷茫。 那是一个清风拂面的暮春之夜,我们一行三人从南京站下车,沿着中央路的长 街徒步而行,半明不暗的街路两边的商家店铺大都早已关门,唯走到玄武湖畔时, 则更从湖面上吹来的夹着荷叶清香的凉风中感到夜深的冷寂。一弯清清的冷月照着 我们三人在马路上拖长了的身影,而转瞬间,一片更森严而幽暗的大墙和门楼已出 现在眼前,这就是当年的“总统府”。我这才想起孙中山的革命成果是被蒋介石给 窃取并败送掉的,六朝古都遗迹斑斑的史册上又增添了一个新王朝的没落史。三人 中一位同学已情不自禁吟起了“钟山风雨起苍茫,百万雄师过大江……”毕竟是一 代伟人的独领风骚之作,其雄浑的气势和凌云的壮志,已非是刘禹锡的怀古诗所能 比。而恰是此时,长街的前方也出现了一片辉煌的灯火,那就是新街口!是南京的 市中心。这里依然保留了昔时都会的繁荣,一些店铺还没有关门,雪亮的灯光下人 头攒动,江淮小吃,苏吴织品,有之尽有。在古老而高耸的鼓楼脚下尽现出都市的 魅力和风流。这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王濬沿江而下用麻油烧断铁锁攻克的石头城么? 这就是九百多年朱洪武皇帝磕镫跃马南面称帝的南京城么?扬子江的流水在城外燕 子矶的崖脚下缓缓东去,远处长江大桥工地上灯火闪烁,那无语的江流和夜幕下的 钟山似乎向后人诉说着无数王朝更迭的风雨故事。 第二天,当我们登上三百多级台阶的中山陵,在紫金山麓肃穆的气氛中瞻仰一 代导师孙中山的遗风时,我们站在那蓝瓦白墙的祭堂和墓室外面,仰望蓝天顶上悠 悠远去的白去,腑视陵墓两侧那一对由当年福建革命政府赠送的青铜鼎时,不由得 想起那几乎改写了中国历史进程的福建革命,历史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能阴差阳错? 有那么多的无谓流血?我们站在中山陵的山岗顶上,回首西望,明孝陵,紫金山, 雨花台,秦淮河都尽收眼底,在城市的烟霭和阳光的折射中显得苍茫而辽远。南京 太大了,大得让人认不完她的古老和苍凉,南京又太妩媚了,妩媚得使那位隔江犹 唱《后庭花》的陈后主的骨头都被香风柔情浸泡得酥软而无力自持,妩媚得使那位 把江山系于管毫之中的李后主满腹愁肠独上西楼,心念故国明月,愁寄一江春水。 一千年后,由大导演蔡楚生执导的同名电影,又恰如其分地讽刺了另一个王朝败落 前的荒淫腐败。然而,在那个春风沈醉的夜晚,当我们比肩坐在路灯下的小吃摊上, 一边大嚼南京板鸭,一边喝着江南米酒,完全沉浸在少年游的兴奋和浪漫中的时候, 我们竟没曾想到,就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当年曾经沦为侵略者的屠场和砧板, 南京大屠杀的惨剧同这个古老又雄伟的都城的辉煌历史是那么不相称,但血写的事 实却把这场悲剧连同它的制造者一同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许多年后,已经儿女绕 膝的我再度阅知那段充满血腥的历史和浩如烟海的罪证时,却得知昔日的刽子手们 竟仍不肯认罪,它使我对当年游南京时的天真烂漫引起反思。南京人流的血实在是 太多了,且不说各个朝代更迭中的杀戮,就拿已经在南京建立都城的太平天国的内 讧来说,洪、杨之争一次就杀死二万多太平军战士,金陵全巷血流成河。再往早处 说,那位朱洪武皇帝在南京市民庆元霄灯会上见有人扮演大脚女,则疑为故意讽刺 其天足皇后马娘娘,竟一怒之下杀了一条街的百姓。而他的末代遗臣洪承畴降清以 后,又替满清主子在南京城里大杀反清志士,连夏完淳那样的一代少年英杰也没能 幸免。我不知道洪承畴到狱中劝降夏完淳遭拒绝时做何想法?洪承畴是汉人,夏完 淳也是汉人,在当年满人借助汉人降臣之手大杀他们同胞的悲剧中,夏无淳之死只 是一个小插曲,相比起三百年后汪精卫在南京为日本人所做的一切,则是小巫见大 巫了。外国人杀中国人,中国人杀中国人,或中国人替外国人杀中国人的具体滋味 和心情是什么,我没有研究,但雨花台烈士陵墓下的长眠者们的血却是没有白流, 她使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使我们从此摆脱了自己人互相残杀的历史而 能挺直了脊梁去清算那些异邦刽子手的罪恶。自远东国际法庭的审判以降,半个多 世纪的风雨长行,南京人终于从血泊和阴影中走出来找回自己的民族尊严。南京大 屠杀纪念碑留下的是历史的回声和警惕。 然而,暴戾和血腥的反面正是温柔和风情,而这二者又在南京城里如此明显地 并存着,就在我们穿城走巷找到古老的秦淮河的时候,这条因为朱自清和俞平伯两 位大师的散文而令人充满遐想,更因为孔尚任那出名扬千古的《桃花扇》而使人心 醉的河流却已面目全非了。我们漫步在年久失修的秦淮河畔,一丝荒凉夹着夜幕下 的寒意迎面袭来,昔日的河廊水榭,亭台楼阁早已化作烟云,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 映现的只有两岸的陈屋陋巷,残垣危舍。那是一个政治色彩很浓厚的年代,秦淮河 上流满脂粉的往昔与现实的革命精神是格格不入的,自然也就很难谈到修复、重建 了。面对着漆黑的夜空,我们更多的只是凭空想象,当年李香君血滴桃花扇的香闺 何处?杨龙友画碧血为神奇的案几可还在?阮大铖养戏班子的库司坊是否仍然车水 马龙?秦淮河是演泽爱情的小作坊,南京城则是变幻兴亡的大舞台。就在那个晚上, 我手中仍握着一卷闲书,说的是金陵大学一名女生与其教师生死相爱的故事,这对 在秦淮河畔定情的恋人,经历了抗战的炮火和离散悲欢,辗转北平西安直至西康, 最终在荒原的土屋重逢时,女孩子已失去记忆……我不知那书的作者是否受到过 《桃花扇》的影响,但岁月悠悠沧桑易老是亘古不变的事实。还是《桃花扇》中苏 昆生唱得好:“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第三天,我们过江北上,离开南京去了蚌埠,在淮河边上看着船工们抬着修好 的木船喊着号子迎着落日的余辉走进悠悠的河水,我不禁想起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 苍凉又凝重的历史,南京应该是这历史驿道上的一个驿站,向过往的客人和后来者 诉说着她的衰荣。 那一年,我正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