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慈母泪 梦里依稀慈母泪橱柜里放着一张褪了色的照片,那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唯一纪 念。照片已经泛黄,没有光泽,使人难免会忘却它的主人公和那个被尘封的时代。 但近年来,每当我翻出这照片,一种怀旧式的思念,就越来越强烈地撕掳着我的心 扉,甚至搅得我彻夜难眠。掰着手指数来,母亲离开我已整整近五十个年头了。闭 上眼睛,母亲的形象有时是朦胧的,模糊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柔弱消瘦, 满脸病容、清瘦的脸上唯有一双大眼睛依稀有神……以至于妻每每看见那照片时, 也还会开玩笑说“你妈年轻时真像电影演员哩。”母亲的确很美,这是见过她本人 和后来只见过这照片的所有人的一致评说。记得四岁那年,有一次同母亲坐黄包车 到外婆家,半路上经过城里文昌阁戏园,突然有两个人上来抱拳作礼:“这们就是 绍兴来的黄老板吧?”原来他们错把母亲当做既将来此演出的越剧某演员了。据说 就是因为母亲的秀丽,促成了她和父亲的婚姻。这还是后来姨妈告诉我的;外祖父 和祖父是牌桌上的牌友,打牌打到深夜,总是由母亲来送霄夜点心的,那时母亲才 十四五岁。祖父问,这是谁家的闺女这么俊秀哇!外祖父说是我大女,祖父半开玩 笑半认真地说:“给我做儿媳妇吧。”那时父亲正在上海读高中,年龄也就比母亲 大几岁,外祖父也知道祖父是出了城乡南一带的大户,就一口爽快地答应了。母亲 本来就是孝女,虽说也在读中学,但对父母之命都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倒是父亲放 暑假回来得知此事同祖父大闹一场:“就是个天仙我也不要!”他赌着气始终不到 母亲家去。因此在婚前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几乎没见过一面。后来是抗战的烽火 帮了祖父的忙,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城里,外祖父的几爿店铺全炸没了,全家人逃到 了乡下祖父家,父亲也因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租界沦陷休学回家,两人这才有了 接触的机会。在祖父和外祖父的一手主使下,给他们两人完了婚,第二年就生下了 我。但因二人非是自由恋爱,婚后生活感情一直不很热烙。据说父亲之所以不满意 母亲,其中还另有一层秘密:他在上海读书时与班上一位女同学很要好的,但日本 人攻打上海时,闸北一把大火把那女孩连同她的家都烧没了,以后几年中父亲对此 一直难以忘怀,不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也就很自然了。母亲虽然羸弱,但却很勤劳。 外祖父的产业在日本人的炸弹中化作乌有,气急当中竟染上了肺病,家道开始中落。 母亲姐弟一共四人,除了大舅在军队里以外,其余尚在读书。母亲是长女,读毕初 中后自然没能再读下去,留在家里帮外祖母料理家务。外祖母是甩手惯了的,家中 的一付担子就落到母亲肩上。这着实难为了老实又羸弱的母亲,她常常要独自面对 那些讨债的债主。抗战胜利,市面恢复,外祖父卖掉没烧尽的几间铺面,才结束了 举债度日的艰难岁月,但家中唯一剩下的也只有一处住人的老宅院了。居乡下的祖 父家没有受到战火的侵害,出了城门渡过环城而下的瓯江,就是通向祖父家的简易 公路,在江边路口,有一个凉亭,专供路人歇脚的,年深月久,那亭上的茅棚早已 剥落,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梁柱支撑着棚顶,母亲每逢去祖父家,都要在此歇息一 下,沐着城外暖暖的阳光,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年轻的母亲也许觉得那一刻才是 她心境最好的时光,我不知母亲带着我从那条崎岖的公路上往返了多少次,只知道 做为媳妇,母亲的老实是出了名的。从来到婆家都是循规蹈矩的,但却依然常常受 到严厉祖父的训斥和挑剔。记得有一次从城里回乡下她抱着我坐在黄包车上,脚前 放了一只大西瓜,到了祖父家门口,黄包车夫把车杆一放到地上,那西瓜就滚落车 来碰在台阶上裂开了,祖父见状大骂母亲是呆鸟,骂得母亲跑回房里暗暗哭泣,最 后还是祖母过来劝慰才止了哭。祖母是位很善良却又很坚强的女性,她深深同情母 亲家境的不幸和与父亲婚姻的不幸福,凡能做到的安慰和照料,她都做到了,每逢 母亲回城里娘家,祖母总是雇了挑夫挑上满满的土产食品随母亲进城。也是因为祖 母的劝说,父亲才开始认真对待母亲,已在上海工作的父亲把母亲接到上海,陪她 去逛商店,买衣料,吃大菜,试图让她适应后就留在上海。但母亲对上海灯红酒绿 的生活完全不习惯,连父亲给她买的高跟皮鞋也穿不来,甚至没有在杭州读书的姨 妈对都市生活来得适应。母亲坚持要回家乡小城,正逢外祖父病势加剧,母亲趁势 离开了上海,那年正好怀了小弟。我最后一次见到外祖父是那年的春节,不知是回 光返照还是精神作用,年关里,外祖父他老人家居然能在天井里走动。我清楚地记 得那几天他每天早上都在天井里刷牙,穿一身土林兰的棉袍,花白的胡子很零乱, 见了我他似乎很高兴,依然要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铜板给我出去买糖糕吃。晚上正是 大年初二送神,外公竟能亲自指挥家人在天井里用烧纸叠成一条长长的,带转弯的 纸“桥”,那玩艺很有点象今天立交桥的模型,然后点燃一头,风助火势向烧去, 在熠熠的火光里,我看见外祖父清瘦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略带红晕的笑容。我年纪尚 小,当然猜不出外公一闪而过的笑容象征什么?也许是回忆许家事业的辉煌过去而 自豪?也许是面对穷途末路和大厦之将倾而露出的惨然笑容?但我却发现,站在他 身边,搀扶着他胳膊的母亲却有些兴奋。她大概以为外公真的有了康复的迹象而为 之宽慰。母亲是外祖父最心痛的女儿,外公视母亲为掌上明珠。也正因为如此,母 亲才没有出远门去读书,“父母在,不远游”古人训子尚且如此,何况是女儿呢? 外祖父有病期间,主要是靠母亲服侍,母亲的作用是佣人甚至连外祖母也替代不了 的。所以在那一刻,我看见绽开在这父女二人脸上的笑容的不同颜色:母亲红的像 桃花,外祖父却黄得象挂了金泊!我当然不会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祖父 笑,春节过后,他就躺倒在床,竟再也没有爬起来。外祖父经了一辈子商,从他父 亲开始,他们许氏的产业占过古城官府前的半条街,据说可能是沾了那块地方的风 水的光,外祖父家的事业自他祖父开始越做越大,什么百货店、南货店、绸缎庄、 洋油店、米店,应有尽有,另还开办过火柴厂、肥田粉厂等等,鼎盛时期,从温州 包一条小火轮来专门拉货,风光盖过半条瓯江。可抗战军兴,许家借上海外国洋行 的钱竟还不上,外祖父的三弟前往上海交涉,不但没有得到宽限,反而受到侮辱, 三外公是他们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位,他忍不下这口气,终于跳了黄浦江没能回来。 从此许家的事业江河日下,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直到我的外祖父在病榻咽下最后 一口气。姨妈常说她的婚事是头上刚摘下白花又带上了红花;脱下孝服穿婚纱。这 真的一点也不假。外祖父一死,母亲家里已没有了维持生计的出路,姨妈同姨父是 同学恋爱,也算是新式婚姻,姨父家恰又是抗战胜利后崛起的商界新贵,既然人家 不嫌姨妈陪嫁简陋,那就早点嫁过去算了!外祖母就是这样盘算的,因此姨妈的婚 事来的突然,而这一来最累最苦的要算我妈了。家中已经没有多少可动用的积蓄, 身边也没有能帮忙的佣人。妈做为大姐,代替外祖母为姨妈打点一切,倾其所有, 甚至把父亲给她买的好些衣料和东西都拿出来作陪送,终于使姨妈的婚事办得还算 体面。姨夫家与外祖父同在一条街上,又同是世代商家,只不过一个在上街,一个 在下街。如今处在下街的许家败落了,在上街的曹家的生意却如日中天,有人说这 就是风水轮回转,再过多少年也许风头会转回来的。但不管怎么说姨妈是嫁给了曹 家,而且是许家最破败的时候,姨妈在杭州女子师范读书的时候,是全校的“校花”。 而且是和我母亲完全不同的那种现代女性美。姨父原来并不完全中她的意,放暑假 同学们去野游,碰到姨父学校也在一起,姨妈在河边一边走一边织毛衣,姨父悄悄 跟在后面,姨妈手中的毛线球不小心滚进河里,姨父连鞋都顾不得脱就跳进水里把 线球捞出来……如今,姨父终于如愿以偿了,用他的虔诚换得了美好的结果。这大 概也是姨妈后来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对姨夫的感情矢志不渝的原因吧。在他们结 婚前的另一个小插曲是父亲托人从上海给姨妈带来了一大批礼物,有衣料、首饰还 有化妆品,这不仅使姨妈感动万分,也使婚礼风光了许多。据说父亲是十分喜欢他 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姨子的,只是因为公务缠身而没有回来参加婚礼。姨妈的婚礼是 我幼小的心灵留至今天最欢喜最快乐的记忆,姨夫家确实极尽奢华把婚礼办得隆重 无比,我只记得我被抱进姨妈洞房的门口的时候,大人们指着装饰了无数彩色灯泡 的月亮式门楣叫我认那上面的字,我居然念得出是“花好月圆”。博得大人们一阵 夸赞和喝彩后,我立即跑进洞房打开红油漆了的新马桶,那里面装满了糖果、桔饼、 花生和红枣,我抓了一大把出来,吃了好久也吃不完,那一天成了我最快乐的日子。 然而,母亲却因为姨妈的婚事累倒了。两颊发红,身体发烧,吃了许多中药都没见 效果,后来请来西医诊断,才确诊为肺病。这一定是从外祖父身上遗传下来或是传 染的。五十年前肺病如同今日的癌症差不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研究出来的链霉 素是肺结核的唯一对症药,但当时中国进口很少。父亲从上海间断地搞到一些寄回 来,母亲的病情才得到控制和延缓。但家里人包括母亲自己却都不同意我们兄弟守 在她身边,因为肺结核是会传染的。母亲把我们送给奶奶和姑妈照顾,而她自己则 躲进外祖父那套破旧的大宅院中一个靠角落的房间。我不知道母亲在做出这个决定 时是何样的心情?同自己身上的骨肉分离的滋味一定折磨得母亲死去活来。但爱子 心切的心情和伟大母爱让她做出必须牺牲自己的决定。三弟手里现在依旧保留着母 亲在那个时候同我们兄弟三人合拍的照片,这应该是一张离别照,时间大概是48年 夏天,母亲显然消瘦得很,短袖旗袍下,瘦弱的手臂仍牢牢地将三弟抱在膝上,我 和二弟分站在她的膝前。大概因为憔悴,母亲好象还刻意涂了点口红。当闪光灯亮 起的时候,母亲的眼角飘过一丝泪花,我当时还小,当然还会知道,这竟是我们兄 弟同母亲的最后合影。那一年冬天我都是在乡下祖母家渡过的。时局变化的突然, 对我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没有丝毫感觉。我只记得在上海读书的姑夫突然回来 了,那个元旦到春节的期间,一拨又一拨的国民党败兵从北边向南撤,开始的时候 还有点组织有点纪律,后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祖母在厨房里腌制的一缸缸咸肉、 糟鸭、糟鸡都被抢得一干二净。寒冷的冬夜,偌大的楼院里常常被一阵阵砸门声吵 得吓人,祖父带着姑妈早已躲进城里去了,祖母总是让姑夫藏在一间小屋里,由她 抱着我擎着蜡烛从长长的木楼梯上走下来,招呼家里佣人烧火做饭打发那些逃兵。 许多年后,我在青年时代看了一些俄国名著改拍的电影,在那些十九世纪俄国破落 贵族夫人身上,似乎看到了祖母的影子:一种无奈的忍耐,藏在内心的尊严,饱受 侮辱的苦痛交织在一起的形象。时局的动荡,使得母亲的病势更沉重。但她仍每天 坚持出门散步,却从不串门,她怕把自己的病毒带给他人。而家中的其他人却已在 考虑去留问题了。父亲来信说乡下县城都不安全,不如到上海去。先是祖父同姑夫 一起去了上海,因为那时如果呆在乡下,很容易被国民党逃兵拉去当夫役。姑夫就 曾经被拉过一次,幸好从半路上逃了回来。祖母和姑妈虽然没有去上海,却也带着 我们兄弟进了城里,乡下的房子就交给一位长工照料了。我们住的地方离外祖父家 很近,对生母的思恋使我总想跑过隔着的几条街到外婆家去看望母亲,但姑妈和祖 母怕我被传染上肺病,总是把我看得牢牢的,不准我走出去一步。然而,在一天黄 昏,姑妈匆匆把我换好衣服说:“走!去你外婆家看你妈去。”我有些吃惊地被牵 着手穿过几条街路,来到外婆家门口时,发现妈竟已站在屋檐下的门廊里,好象故 意等我去见她似的。一件灰白色的旗袍裹着那瘦得已变了形的躯体,如同秋风中的 残柳,从街对面骑楼档透过来的一束落日的余辉,照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使得原本 惨白的脸有了颜色。我跑过去抱住她的腿,她有点经不住地轻轻抖动一下,抬起手 抚了抚我的头,一滴、两滴湿润的泪水滴在我的头上,妈哭了,但她很快止住了泪, 又笑着对我说:“好孩子,随着姑妈去,听姑妈的话。妈看见你了,妈累。”说便 轻轻地将我推开,艰难地转过身,扶着墙走进黑幽幽的回廊中去。我拚命要跟上去, 却被姑妈拉住,只听她对母亲的背影喊:“大嫂,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料孩子的。”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竟是我与母亲的最后诀别。原来家里接到在上海的父亲拍来的 电报:说时局越来越紧,让姑妈赶紧带着我到上海去。姑妈事先同母亲商量好了, 才带我去见妈最后一面的。两天以后,我同姑妈告别了祖母搭上一辆去上海的货运 汽车,沿着瓯江边蜿蜒曲折的公路,听着远处的炮声,悄悄地离开了古城。而从此 以 后,我竟再也没有见到我慈爱忠厚的母亲。到了上海的初期,还常常有祖母和外 祖母的信来,说起妈的病情,从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已是一日沉似一日了。父亲那 时已经失业,靠偶尔跑跑单帮养家糊口,刚解放的上海,百废待兴,十分混乱,链 霉素也不是没有,但黑市价高得吓人,父亲弄了几支寄回去,却是杯水车薪,对母 亲的病已不起多大作用了。肺病就是痨病。那年月就是熬时间,熬灯油。油干了, 灯也就灭了。妈的病,居然又拖过了这一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天,突然接到姨 妈写来一封信,说母亲去逝!这当然是意料中早晚要发生的事,但父亲还是十分悲 伤,而最使他难过的是,姨妈的信中还夹了一张母亲的绝笔。说是信,却只有潦潦 草草的两行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爸紧握着那纸条,终于落 下泪来。晚上,又独自喝了很多酒,坐到半夜不睡。我只觉得爸爸也很可怜,从此 再没有母亲给他写信了。现在想起来,父亲同母亲的婚姻是属于没有爱情的婚姻。 靠家长的指婚撮合而成,爸爸一生大概没有把多少爱给过母亲,而母亲却默默忍受 着常年守空房的痛苦,扶养三个儿子,照料外婆和姨妈。母亲短促的生命,全都用 在奉献了。而她的早亡,故然可能与外祖父肺病遗传有关,但父亲常年不在身边, 没有了丈夫呵护的女人尤其是像母亲这样羸弱的女性,又何以能不伴着忧郁渡日呢? 更加之因为她的病,家里人有意识地将我们兄弟从她身边隔开来,我们失去享受母 爱的机会,而她则不更是失去了爱抚亲子的舔犊之情吗?母亲短暂的青春和生命都 是在抗战以后的动荡岁月中渡过了,母亲没有享到太平盛世。许多年来,每当回想 起这一切,我就发现,在全家人当中,母亲留给我的印象远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富 有生气,原因只有一点,母亲太老实了,太不爱在人前抛头露面,她匆匆的一生, 似乎像秋天早晨的一场露水,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毫无声响,只留下一个影子, 隐隐约约而难见清晰。五十多年过去了。瓯江的水依旧流向大海,故乡的小城已变 得又有铁路又有公路很现代化了。只有屏靠在瓯江边上那个城门,还依旧原样没有 拆,去年回家听三弟说,这也是迟早的事了。那城门上骑楼的风雨斑痕和檐上的杂 草,可能还记得这座城市中一代代人走过的脚印,而母亲在这些脚印的长流中,是 最模糊的,最稀少,最无声无响的。一个初冬的夜里,我梦见了母亲。她依旧那么 瘦弱,弱不禁风,穿着那件灰色的旗袍,在夕阳里朝我微笑……醒来的时候,天却 还没亮,我冷得发抖,对着灰白的玻璃窗,我对妻说,我决定明天就请假回老家, 给母亲上坟。当我终于和三弟来到母亲墓前,把那些生长得很旺盛的杂树野草拨掉, 点起红烛,我坐在山岗上,望着山下流水和身后梯田青山,在心中默默祝愿:愿母 亲的灵魂与故乡的山水同在。妈!你能听见我的祝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