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词魂 作者:禾豆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邀去给一个中文自考辅导班讲了几天宋词。那 天突然讲到了柳永,一位夹在豪放派和婉约派之间的人物。老实说,我对柳永实 在是有点偏爱,他当然不能与唱“大江东去”的苏东坡为伍,但又不似“雾失楼 台”的秦少游一流,没有秦词那份凄迷飘忽,伤怀无踪。他有泪落在地上,愁肠 化在酒里,艄公的船头,歌院的回廊,甚至妓女的枕畔,都留有他吟唱的余音。 凡有井水处,就有柳永的词。他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性情中人。所以,后 人在以形象比喻风格时,将苏词比成“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 去’”而将柳词喻为“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秦 观在这里竟被甩到一边去了,这对那些正统宋词名家则是一个不小的戏弄。 那天我讲的是《雨霖铃》[ 寒蝉凄切].《雨霖铃》这个词牌是唐玄宗创的, 背景是马嵬夜雨思香魂,够悲切的。我们柳才子毫不在意几百年前皇家的尊严和 矜恃,用来套在他与一名歌女的离情伤别上。那么黑的夜,那么大的雨,喝了那 么多的酒,手拉着手面对哭红了泪眼的伊人在长亭痛别,确是一幅伤心的图画。 也许是为了强化学生的记忆,也许是自己讲得兴起而忘情,我做了一件画蛇 添足的事,在黑板画了一幅粉笔白描:风雨兰亭,离人倩影,簑翁扁舟,浓云过 处,露出半钩晓月……在学生们的喝彩声中,我颇自鸣得意,却忘记了这已有卖 弄之嫌。更可笑的是,这种看图识字式的小儿科,又何能尽现千余年前这位市井 词人之真谛?这使我联想起那年去苏州,发现那些小饭店干净的店堂正壁上似乎 都无一例外地挂着一幅粗俗的水墨画,并配有张继的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 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人们在争相展示姑苏特色 的同时,却亵渎了那位晚唐诗人的绝世之作。我的作法,也等同与此,凭一幅挫 劣的黑板图画,把原词留给人们的那份遐想和空间,占据无遗。 举上例,只是为了说明柳永的词并非浅白。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就 够你去想象一千年。但是,柳永的际迂之糟糕,也是令所有知其者深为同情的。 宋仁宗一句“且去填词”,就把他从封建仕途的九重台阶上打落下来,几乎 永世不得翻身。直到改了名字,也还舍不得给个像样的官职,屯田员外郎实在太 卑微了,一个名噪江湖的大词人屈身去做如此没有品级的小官,柳永何能忍受? 这也许就是时代的局限,词人自身的局限吧。这里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在宋词 中,俚词与雅词的地位相差竟如此悬殊!同期前后的词人:苏东坡、欧阳修、范 仲淹、晏殊,何以没有遭到皇上的白眼?难道是柳永放浪形骸自取难堪?“巷陌 平康,花月捉迷藏。蝶本无心花自绕,迷艳色,负流光!”柳永如此为自己辩解 说。然而,柳永的词却一直被唱进皇宫深殿,大受欢迎。这同填词人屡遭歧视打 击,形成强烈讽刺。个中的因由,值得人们深思。难道真如后人野史风传宋仁宗 与柳永有红颜之争?我认为决非如此。北宋仁宗期间,升平景和,边事无争,经 济上呈现繁荣期,城市生活五色缤纷。仅从一幅《清明上河图》就可见当时汴京 繁华之一斑。柳永置身于市井底层百姓之中,特别是长期浪迹于歌妓乐工行列, 为她们度曲填词,唱她们的辛酸苦痛,其词作才情之高,使封建士大夫们忍俊不 住传唱于堂前花厅,又极不甘心地妒嫉于人后暗室。这种矛盾,正是在柳永与宋 天子身上最终表现出来了。 “且去填词”——这就是说,你还去写你的小曲儿吧,与你那些难分难舍的 么姐么妹们为伍吟唱吧,不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词吗?唱小曲和写小曲的在宋 仁宗眼里没什么分别,他根本没把柳永当成一位文学家。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同 几百年后将关汉卿、朱帘秀一同打入另册的蒙古统治者一样。在文学与歌艺的分 野上,封建帝王自有他一番标准。这或多或少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国社会,我们依 稀可以看到,即使在建国之初,文化演艺人的地位空前提高后,也还有戏剧名角 不愿同天桥艺人同台演出的现象,更何况一千余年前的宋代封建帝王,又怎容得 一个市井词人登堂入仕。这,恐怕就是悲剧之所在了。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以自嘲进行反抗,我就“奉旨填词”去 了!到歌楼院馆,到梨园教坊,到画船酒肆,从底层被侮辱被压迫者的精神世界 中汲取灵感,唱出血泪真情:“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一切打击都压灭不了柳永的才情,一切爱护也改变不了柳永的执着,从范仲 淹到欧阳修直至皇太后都深知柳永是绝世才子。他们既敬佩柳永的才华,却又惋 惜柳永浪迹风尘不肯摆手。然而,这正是柳永可贵之处,他的才情,只有在灯火 飘零的长街巷陌,意兴斓姍的翠阁红楼之间方更见火花迸发,豪情恣肆:“东南 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 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 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一首《望海潮》,竟能引得金国狼主完颜亮起投鞭渡江之祸心,柳词之魅力, 与江天同在,日月同行。 柳永走了一千年,留下的只有他的词,在风前月下,在绣楼窗前,在西风残 照的羁旅途中,在凡有井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