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热 作者:禾豆 山梁上响起一阵凄烈的唢呐声。 那是一支送亲的队伍。长长的人流,抬着花轿,盘上弯弯的山路,渐渐消失 在山坳里。山岗上,只留下新娘的哭声,同路边的蒿草在秋风中鸣咽。 听大人说:这是表姑在出嫁。 表姑是二伯爷的女儿,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能进城里读中学的女孩子。而就其 容貌的美丽端庄、性格的温柔恭顺,又为众多女孩子所不及。 二伯爷对表姑管的很严,每年寒暑假至开学都要亲自去城里接送表姑。表姑 常穿一身月白色短旗袍,斜襟上掖一块白纱手帕,膝下是一双白色半长筒袜,俨 然一位“五四”式的女学生。 进城的时候,她这身装束,站在船头,宛如碧色的江面上,飘去一只白色的 天鹅。到了城边码头旁,许多同学、路人都会凝住目光,注视着她。这时,守护 在老姑身边的二伯爷,像一匹警惕的老兽,那目光里充满孤疑、敌视、惊忧…… 表姑还是有了她自己的秘密。 一年放暑假回来,她带回一件新奇的玩艺儿,那是一把闪光的小刀!可以折 叠,有好几个开关……乡下人从没见过那东西,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围着表 姑争相要看,表姑有些舍不得,很仔细地打开来,削过一个梨子,又用手帕擦净 放起来。小刀是表姑心爱之物,人们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位同学送她的,小刀的 主人,已去了内地参加抗战。 二伯爷是村子里有名的诗礼人家。那两扇油乌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关得紧紧 的。只有在收租子和祭祖的时候,才会打开来,使村人在短促的时间里得以一窥 那神秘的内里。而据说二伯爷年青时是有一肚好学问的,他家的厅堂里就挂满了 经、书条幅。但做为孩子,我们觉得二伯爷那黑漆大门上的兽头门环,张牙舞爪 得吓人。 表姑平日就被关在那两扇大门里,难得出门一步,在那幽暗的天井和阴森长 满古柏的庭院中间,一个少女的灵魂,被压抑得没了一点生气。 表姑偶尔跑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到河滩来找我们这些孩子玩,一个十八九岁 的大姑娘同一群光屁股孩子在河滩上堆泥沙,造房屋、庭院,打发她寂寞的时光。 这时,一个阴森的影子会悄悄走近来,那是二伯爷,他一声不响,伸开一双 穿着吊鼻梁千层底布鞋的大脚,朝那些房屋模型跺去,倾刻间,我们与表姑建造 的“美好家园”被踩得粉碎!在大家一片惊愕中,他拉起表姑就走! 表姑终于没能等到那位送小刀的同学回来。 二伯爷把她嫁给了山坳里一位亲外甥了!那是一个抽鸦片的男人,迷着两只 眼,像只永远睡不醒的鸡。 表姑嘤嘤哭泣,做无言反抗,拖着日子不吃不喝都无济于事,终于被一群人 抬走。长长的迎亲队伍伴着幽怨的唢呐声远去,表姑结束了她的少女闺阁生活。 表姑的结局,竟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凄惨得多! 嫁过去第二年,她生了一个男婴,竟是一个四肢不全的怪胎!没及落地,就 被婆家扔进马桶溺死了!这当然是因为近亲结合的结果。 但在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子里,却把她看成是一个灾星、妖孽!在一个落雪的 日子里,她被赶回我们村。 最可悲的是,二伯爷竟不接受她。在那个北风凄然的夜晚,人们听见她单薄 的身子发着抖,撕心裂肺地敲打着那对铜门环,大门里面,二伯爷阻住了泪沾衣 襟的二伯婆,不准她开门接回女儿! 表姑终于被安置到村头里一间破庙里。二伯婆和好心的亲友们送去衣被、吃 食,劝她暂且栖身。 寒冷的夜晚,人们隔着窗户,可以看见那间早已昏暗多年的破庙,有了一丝 莹莹的光亮,大家知道那是表姑。 “可怜的孩子!”祖母对着蜡烛,双手合掌,为表姑祈祷,但是包括祖父在 内,没有人敢去向暴戾顽固的二伯爷求情。 一个漆黑的冬夜里,村庄都睡熟了。一伙从北面逃下来的败兵,突然拥进村 子!他们砸门、索物、抢走鸡鸭、老酒,然后拥进那间破庙,点起篝火,烧烤猎 物并取暖。突然,在融融的火光里,他们发现了表姑:那个瑟瑟发抖、头发零乱 却娇美而苍白的女人…… 那是每个人家都能听到的最凄惨的哀号!当那伙为酒精所激发的兵痞蜂涌扑 向柔弱的表姑的时候。 第二天,败兵撤走了!被白雪覆盖的山村边上,留下他们一排零乱的脚印。 在破土地庙旁,有人发现一丝殷殷的血痕在雪地上向前延伸,最后消失在村 下一个深潭边。 在人头攒动的荒村边上,冬天的潭水清澈而碧绿,一个像一件棉袍一样的物 体,在水面上缓缓移动——那就是表姑。 那一年,我发着40度高烧,紧紧偎在母亲怀里,医生说,患的是猩红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