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雨 作者:禾豆 她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天际上一点点变暗了的落日余辉,伴着升腾起来的 雾霭,天空成了一片绛紫色。开始有凉风吹过来了,是从对面那条有名的河上吹 来的。河两边的影影绰绰的楼房,告别了最后一抹斜阳的光亮后就自然变得灰暗 起来,有的窗子里已有了星点的灯光。 黄昏是美丽的,尤其在她所住的这幢有骑楼的老房子,面临着这条河,有如 此宽阔的视野,能清楚地看到这座喧嚣的城市,一点点慢慢沉静下来。那种白日 的焦燥、闹热仿佛都在这时刻沉入了这宽阔的河中,包括那些匆匆的汽笛和桨声, 取而代之的是夜幕的柔和,斑斓的灯火,徐徐的冷风,都融和在街头巷尾的悠悠 的叫卖声中。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到最温馨,愿意坐在这窗前阳台上静静地回 首。这栋老房子她住了四十多年了,还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财产。母亲在她印 像里十分美丽,伊最后的身份是纱厂女工,但听弄堂里的苏北阿婆说,母亲做过 舞女,——那是解放前的事。她在心中相信这是事实,否则如何能有这样一套房 子? 大约是告别舞厅后倾其所有而为之罢。尽管母亲生前从没有对她流露过,父 亲更不会说,那个小菜场里的工会主席,老实得见人说不上三句话。混了一辈子 也只仍是一个股长级的半脱产干部,以至于母亲常常怨他没出息。她认为男子汉 要有闯劲,父亲恰恰没有,只会兢兢业业勤勤肯肯地卖菜,协助那些卖货员把菜 理干净、剥掉烂笋衣、削去盘菜根……大家都说他是好人,却只到临退休的时候 才从工会小组长选成主席。母亲不是这样,母亲在纱厂里是出名的干净利落人, 做过挡车工长、质检员,干净得在满是绵絮粉尘的车间,身上也不沾一丝杂尘, 身边总有一群相好的小姐妹,厂内厂外形影不离,常有一种众星托月之感。 她身上更多的是母亲的遗传因子,比如穿着,母亲一辈子总是穿得干干净净, 什么衣服穿到伊身上都比别人好看,穿旗袍如此,穿制服如此,就是穿一身工装, 也显得格外窈窕。但她几乎没看见母亲穿旗袍,是那个年代不兴。八岁那年,有 一次母亲收拾柜子,把压在箱底的一叠子衣服拿了出来,花花绿绿,缭眼得很, 母亲翻动许久,忽然抽出一件到房里换了。呀! 那竟是一件旗袍!印度绸的上等织料配上藕色衬底淡紫花图案,当母亲再走 出房来的时候,简直是罩着一团光环!她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信自己有如此漂 亮的一个妈妈!那腰身、那袖口下修长的玉臂,竟如天成一般!父亲从厨房走出 来,咧着嘴巴笑了半天才说出句话:“真嗲!像一朵鲜花……”母亲涨红了脸, 瞪了他一眼:“插在牛屎上!”但那抢白的声音却分明是一种娇嗔。母亲很快又 脱下旗袍收了起来,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穿旗袍。但通过这次窥见的秘密, 更印证了苏北阿婆后来说的话:母亲当初是百乐门舞厅的红牌舞女。上海解放, 父亲所在的工人纠察队在封那个舞厅的门、遣散舞女的时候,他对母亲照顾得最 细心,帮母亲把包裹皮箱一一送下楼来,搬上黄包车。一年后,母亲遇到还是独 身的父亲说:“我想嫁给你。”父亲颤颤惊惊答应了。 现在,母亲早已离去,父亲也随着去了,父亲最后是死在苏北老家,母亲临 终的时候,拉着父亲的手说:“我一辈子亏欠你一件事,就是没让你回老家,现 在,我管不着你了,你回老家去看看罢……”父亲蹲在床头地下,呜呜地哭了。 第二年,父亲回了苏北,就再没能回来,她最后是带着母亲的骨灰去苏北的:在 那个运河边上的村庄后面,一块墓地里,把他们合葬在一起了。 母亲留下这栋房子,尽管是顶层,又比较狭小,她依然挺喜欢,在这里不仅 可以看见苏州河和那些上一个世纪的老房子,还可以沐到从外滩上吹来的黄浦江 上的风,包括楼道中间那间亭子间和直通楼顶的天窗。 她喜欢在夏日的黄昏里这样坐在阳台上看落日,听喧嚣声渐渐远去,看满城 灯火一点点亮起来,也许,就在这种短暂的寂静中,她恍惚又能听到母亲当年的 脚步声,那种穿着高跟鞋匆匆走下楼道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金属般的韵味, 像磁石一样动听,她不知母亲青春的生活有多少苦乐,但她相信那是另一代人经 历的浪漫,尽管可能充满苦涩。现在放在框中的母亲的遗照,可能就是那种生活 的缩影:用奶油烫过的波浪式披肩长发下那张鹅蛋脸上更多的是妩媚,那碎花旗 袍领口下的鸡心别针在照片中闪闪发光,淡淡的粉妆使那张脸变得亲切,她也因 此而继承了母亲喜欢化淡妆的遗风。她深信在她生平见过的众多的明星的照片中, 没有谁能比过自己母亲,尽管她只是名舞女,后来的挡车工。她也继承了母亲对 服饰的天生爱好和特有的品位。记得从小学起母亲就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十分 优雅,她是个漂亮女孩儿,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不知是母亲天生的嗜好还是不 想埋没女儿的美丽,伊总会别出心裁又不兀突地打扮得她十分得体。简朴的布装 会因为妈妈不经意地给她添加了一个蝴蝶结而变得引人注目,一条布裙子因为加 了一圈纱偏的白花边而与众不同……文革开始的时候,她把那套肥大的“红卫兵” 军装领回家扔在床上,母亲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它改制得合体合身,而且在领口里 加上一条白色带小花的衬领,使她穿出去依然与众不同,其他的女红卫兵们妒嫉 又无奈地看着她,而那些女同学,则像众星捧月一样时时把她围在中心。但使她 真正接受一次美的洗礼的还是在一次“抄家”行动中,那天她与红卫兵分队去抄 一位女演员的家,那位演员也是艺坛上红极一时的人物,抄她家是因为她原来的 丈夫在解放时逃到台湾去了。这种背景使得平日在她那圈子里嫉妒她的人终于找 到报复的机会,而向“红卫兵”组织通风报信。 他们走进她的家的时候,她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穿了一套旧得不能再旧但 却洗得发白的列宁装,等着被揪去批斗,毫无脂粉的脸上透着一种苍白的美丽。 就在人们拥着她向外走的时候,那位红卫兵的头头,比她大二年级的一名戴眼镜 的男生突然做了个手势:“等一等!”他命令道:“你不能这样出去,必须换上 你那年在颁奖会上的旗袍!”那一刻,他手中正搜寻出一张这位女演员在市里得 文艺奖的大照片。女演员被带回了屋里。她和另二位女同学随过去监督她换衣服, 她亲眼目睹着那个被强制的女人在自己窈窕又丰满的身体上套上那件黑色天鹅绒 的高开衩旗袍。当对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和她的同学都惊呆了!那是真正的美 丽,那恰好的腰身,修长的大腿,高高的领口所支撑的那张苍白的眼中含着泪水 的脸!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发现美原来有如此高贵!如此超凡绝俗!这种刹那间的 感觉在许多年后她看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的书中得到再次印证!舞会上的安 娜的那种超脱于众贵妇之上的美丽的描写最终早在多年前她已亲身领略。那女演 员最后是被带到单位去批斗的,一块“牛鬼蛇神”加“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大牌 子挂在她那美丽的脖颈上,至使人们看不见她那优雅的腰身,而只能欣赏那修长 而白皙的长腿。也许是出于那种样的折服,也许是她从伊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而且伊实在是超过她母亲无数的美丽,批斗时她拼命地按着周围“战友”的手, 没有让他们碰那台上的女人一下。尽管这样,那位女演员依然觉得遭受了平生最 大的耻辱,在批斗休息的时候,借口去厕所而走到台后那个走廊的窗口爬上窗台 就要往下跳,一直负责监视的她猛地扑过去死命抱住那旗袍下的腿死死不放: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一刻她竟流出了眼泪,好像一个女儿对母 亲的哀求!窗外就是十几层高楼下的马路!直到闻声赶来的众人将伊拖下来。她 望着同样也是满眼泪水的女演员远去的背影,心中像被人扎了一刀一样久久地痛 楚,以至于在许多年后,在一次有关妇女的会议上,她又重新见到这位劫后余生 的已满头华发的女演员时,对方走过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她却羞愧得匆匆 离去而提前退席了。她不敢回首那个疯狂的年月里那些惨痛记忆,尽管她知道对 方是向她真诚地致以谢意。那次遭遇以后,她对“红卫兵”的行动再也提不起劲 来,直到后来她终于下乡去了,在离上海很远的那个贫脊的省份的贫脊的乡下,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的爱美之心遭到剥夺!她所在的那个知青 点的生产小队长是个凶神般的煞星,第一天下地的时候就从队列里把她叫了出来: “你到这里是来劳动的不是来卖风!”他粗暴地命令她把黄军衣里的花衬领和系 在短辫上的两根绸带摘下来不准戴!那粗如木桩一样的手指差一点就要抠到她的 脖子里!整整三年她一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苦行僧一样的模样在泥里水里摸爬滚 打,但那个家伙还是没有放过她,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喝得酒气熏天的小队长 趁女知青宿舍只有她一人在家时,疯狂地破门而入扑向床来!幸亏她推开后窗跳 了出去拼命地叫着喊着逃到男知青们的住所去才得以幸免遭辱!第二天她忍无可 忍徒步走了十里路到公社告了一状,也许是她的美丽,她的柔弱中的勇敢感动了 公社的干部,在知青大返城之前就让她回了上海。 她被分配到一个技术单位,先被派去学描图,描图是一件极枯燥又必须心细 的工作,她在大量呆板的生活中却仍忘不了天生的嗜好,她喜欢把平凡的绦确良 衬衣的式样做得俏丽,极普通的发式前面一定要加上一个卷曲的留海,发工资的 头一个月她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台新式缝纫机来取代母亲那台手摇式已老掉牙的 旧机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条涤卡裤子缝制得极妥贴又长短恰如其分。这些 微小的变化使她在新的单位一开始就被定格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行列 里,同龄或比她大的女孩们都视她为异端而远远侧目。男同事尽管投来的目光都 很善意,但却也敬而远之,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爆发了平生第一次狂风暴雨 式的爱情!男主角竟是她的单位最后一任军代表——一名从坦克学校毕业的坦克 营的营长! 事情是这样开头的:单位要派一个小组去外地学习新的技术设计,她是其中 的描图员,有人向军代表汇报应该把她从拟定的名单上划掉,理由是她的资产阶 级虚荣心会影响工作。军代表只好找她谈一次话,那是她第一次在会场以外单独 地那么近地走近那位军人,她才发现对方那么年轻,顶多不到三十岁,红润的脸 上开朗而没有任何恶意,他的眼睛闪亮永远让人感到隐隐的微笑。洗得褪色充满 肥皂味的军装后面是那种掩不住的青春气息,她似乎透过外表能想像得出这个坦 克兵那不十分高大却强健匀称的肌肉。 他只是问了她一些一般的问题,诸如家庭、生活、工作习不习惯之类的内容, 而丝毫没有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临走的时候,他伸出手同她握了一下,而她却觉 得那手是温热而有力的。 “准备一下,过两天出发。”他说道。 由军代表亲自带队的学习组在西北一个重工业城市住了十五天,她所以能如 此准确地记住那些日子,是因为那当中的每一天都像铁石电火一样赂进了她的脑 海中了。学习组白天在工厂参观、看设计,晚上就借了图纸来招待所讨论摹描修 改。上海的工程师们总比别处狡黠聪明,他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已发现原设计的不 足和欠缺,通过在招待所悄悄的修改就可以拿回来一套比别人更先进更强的设计 方案。这一来最辛苦要算她这个描图员了。常常是别人休息后她才开始描绘图纸, 她独开的房间里摆满了图纸和仪器。一天夜里,那位军代表大概睡不着,或许出 于关心,轻轻来到她的宿舍兼工作室,她吃了一惊,有些心慌无措,但对方向她 做了个手式示意她继续画下去,小小一间客舍里,只能听见墙上的挂表走动和他 们二人间彼此的呼吸。当最终将那张图纸画好,准备收工的时候,他从桌旁的暖 瓶中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她慌忙去接,但那触到杯的手忽然仿佛被另一只手握 住了!慌乱之中那杯水连同茶泼了一图纸!她连忙找手巾去擦,对方已掏出一块 手帕蘸到水上,两人的手再度碰到一起的时候,她已脸色绯红,心头狂跳,吐气 失去均匀,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生一世要找的就是这种感觉!就是眼 前这个人!坦克兵那双有力的手将她拦腰挽了过去。一个长久热烈如痴如醉的长 吻使她完全失去了自持而瘫软。他们就那样拥抱着一直站到几乎天明,谁也没有 说一句话,只听着彼止的心跳,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直到时钟指向凌晨,他才 悄然离去。以后的日子里,那些只忙于工作的工程师专家们,也许根本就发现不 了他们小组中的那些细微变化,吃饭的时候,军代表会多给她夹几次菜,最后总 要替她盛一碗汤,理由是她加班辛苦,又给每人都买了当时极昂贵的一小罐咖啡, 说是为了提神便于工作。而塞给她的则是两罐。 最后一天,大功告成,包括她那张被茶水弄污又重画过的图纸都全部摹完。 大家休假一天去游风景名胜,走在当年杨贵妃和唐明皇生活过的那片青山绿水中 时,他们俩人自然放慢了脚步,与那些头发斑白了的总工们渐渐拉开了距离,在 一片园林深处,他蓦地抱紧了她,那刚毅的有着极短胡茬的下巴蹭得她的脸腮一 阵发痛发痒。“我是你的……”她吐气如兰,娇喘着喃语。“像当年杨贵妃和唐 明皇那样生死不渝?”他吻过后说,“也像他们那样悲惨?”她心中一沉问。 “当然不……时代不同了……”他有些忘情,“我们要比他们幸福得多,七月七 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他背起了《长恨歌》的诗句,却被她用手按住 嘴唇:“我不要你……盟誓,我只要你永远对我好!”坦克兵一愣,手松了开来, 宽阔厚实的胸膛轻轻叹出一口气,这时,前面已传过来其他人的呼唤。 从那次归来,他们已经如胶似膝,只要避开单位,哪怕是在大街上,也几乎 旁若无人。但是,她记住了那天在骊山下的他那一声叹息,追问之下,他才告诉 她,他已订亲,在河南老家,那个同样贫困的山村,有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孩,一 直在等着他。因为是父母包办,他甚至没和她独处过一个夜晚,就报名参军并被 选入了坦克部队。她听完后沉默了,痛苦和矛盾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绞拧着她已经 释放出的爱的热流,然而,就像一列已经奔腾起来的列车,已经跌入爱河的两个 人彼此无论多么克制都刹不住那疯狂的车轮!在互相躲避刻意疏远都不起作用之 后,他们再度走到一起,就像两个电极相撞而充满了火花!她知道她再也离不开 对方,哪怕山崩地裂、陆沉海底! 他们的激情的高潮是那年的春节,在那种缠绵绯侧的感情摆布下,他借口工 作忙竟没有回家。 年初一的早上他们肩并肩去了城隍庙的商场,那是文革期间大上海唯一还带 一点旧文化色彩的地方,他们像两个大孩子各自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买的是 一盏古香古色的纸灯笼,她买了像征自己属性的玉兔挂冠,两个人笑着跳着从豫 园一路走出来,她穿了一件母亲年轻时穿过的蝙幅袖的绒线粉毛衣配一条藏青色 的呢裤子更显得青春洋溢与众不同,在那个衣着青一色的年代这无疑等于叛逆一 样的装束引来了马路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在那些惊讶羡慕、担心、嫉妒的目 光中她毫无顾忌地拉着一位军人的手并肩而行,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如同天使一 般快乐幸福无比。她想起少年时看过的苏联英雄红军战士站在坦克上开进解放了 的德国占领区接受一名欧洲少女献花的照片,她遐想着自己身边的坦克手站在战 车上的英姿有多么英武。 当她带着他在那个旧历年初一的上午第一次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父亲依然 在小菜场加班卖菜,母亲却同一班小姐妹去串门拜年去了。他被带进她自己的房 间——楼道上那个小小的亭子间,那个少女的闺房里的温馨静溢的一切似乎对他 充满了磁石一般的吸引。他们争着翻开她保留下来自少儿时的那些珍贵的照片, 在那盏小小的阳台灯柔和的光亮下,彼此靠得紧紧而相互闻着对方身体内发出的 馨香,猛然间,他忽地将她抱起狂吻!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骤扬而瘫软无力。当坦 克手终于柔情万分地解除她最后的防线,她平生第一次接受一个强健又温存的男 人的身体时的那种楚痛、愉悦,死去活来的疯狂,如醉如痴的胶着,都令她毕生 刻骨铭心难已忘怀!他们就那样气汗涔涔相互依拥着听床头闹钟滴嗒响过,直到 楼下门廊中响起她母亲的脚步! 她向母亲介绍说他是单位的军代表,第一次来家访,但母亲还是一眼就看出 了两人的关系,母亲烧了最可口的饭菜来款待他,那种通情达理的宽容,使他们 有点受宠若惊,但等客人走后,母亲沉着脸把她叫到自己卧室里问:“你了解他 家中情况吗?你答应了他什么?他能担保你一生快乐吗?”面对这步步紧逼的提 问,她似乎满不在意,已坠入爱河的疯狂使她变得身心痴迷,那间隔在顶楼和楼 下之间的亭子间此后成了他们的温柔之乡,无数个春宵苦短的夜晚,他们在那里 缠绵不已而忘却了时间,他总是恋恋不舍赶最后一班午夜电车返回单位,这样的 如痴如醉的日子使她觉得那一年的春光分外明媚。她至今还偷偷收藏着那些撕下 来的一页页日历,她把它当成自己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和象征而不忍舍弃。 但严酷的现实还是惊醒了他们的好梦!他们的秘密终于被单位同事们发现, 其实从开始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掩饰得并不高明,只是那些善良的人们都缄口沉默 以示同情,直到这件事被反映到他所在的军管小组!于是,在那个四月的早春季 节里,他于一夜之间突然失踪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道别的话,她像疯子一样找 遍所有昔日他们足迹曾到之处,都没有一点踪影,一丝信音!她像一名被迷幻了 的痴儿,整天在那个军管小组所在地的楼外徘徊,从日出到日落,从夜晚到天明, 最后,一位军人,是他的战友悄悄告诉她,一个星期后,他将被遣返回老家! 她决计要见他一面!无论死活!到了那天她早早来到人头攒动的北站!在千 百个旅客和熙攘的人流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一身被摘去帽徽和领章的军装依然 遮不住他那英武的身材。他的脸色变得暗淡,两眼充满空茫,面对着泪痕满面的 她只说了一句:“是我……害了你……” “不!是我拖累了你……”她像疯子一样不顾护送他返乡的战友的阻拦扑过 去死死拖住那个坦克手的军衣前襟:“我不后悔,这生这世……我心里只有你一 个人!”列车开动了,他已被拥进车厢,只回头挥了一下手,就消失在人堆里! 她随着列车跑,但只有飞旋的车轮,长鸣的汽笛,却已没有了那位拥怀相泣的人。 听他的战友说,他受到最严厉的处分!被夺去军籍,放逐回乡。她知道,这就是 她们那场爱的苦果。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但她却一身寒意,她那颗像秋风中纷乱的荒草一样的心, 使她对一切都感到乏味。他当然没有任何消息反馈。她后悔那一天没有拼死随着 他去,她相信在那个时刻,只要他点一下头,无论去到什么地方,哪怕地狱深渊, 她都会义无反顾随他而行!因为是涉及“支左”案,单位没有为难她,只把她调 到一个街区上的妇女机构就算了事。而她却已憔悴得如同霜后的枯叶,没有一丝 生气了。母亲看她瘦得可怜,抱着她泣泪说:“你的命怎么和娘一样苦,都同穿 军装的结下生死冤家对头!”母亲向她叙述了一个从没言及的故事:解放前夕, 母亲在百乐门舞厅的一位姐妹得了绝症,是母亲她们众姐妹凑钱送她去住院治疗 的,后来那女子失散了的兄长,一名旧军队的军官,找到医院,在最后抢救陪护 中同母亲相识,当他们一同陪着病人走完最后的道路时,彼此都已变得难分难舍, 在解放军隆隆的炮火声中,他乘船去了台湾,在码头上分手的时候也曾山盟海誓 以此生相许……,可到台湾不到一年就因车祸而亡,母亲才辗转嫁给了以后的父 亲。 那一年的秋天是她生平中最难熬的日子,整个人如同脱了壳的蝉一样,无精 打采失魂落魄,她做了一百种推测他回到家乡后的情景:如何面对企盼他衣锦还 乡的父母?如何接受那个等着他回去的新娘?他的人生道路的顶峰也许就此留在 军队里了,一个被强制退伍的军官在那个革命气氛特别浓的年代的中国农村将会 遭受怎样的歧视?她做了许多恶梦,是为他而做,也是为自己而做,梦见他们在 悬崖上双双跌落深渊,梦见他们在同一小舟中翻入大海。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 那一刻她后悔自己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为何没能怀孕,假如她能为他生了一个 儿子,那她就会下定决心同那个与他父亲极相似的孩子走完下半生而决不嫁人。 但是这一切都是虚幻,真实的情况是直到一年后的一封偶然来信才向他揭开了迷 底。那信中第一样映入她的眼睑的就是一张黑白四寸照片,他和那位农村妻子抱 着刚刚满月的婴儿!他依然开朗活泼,那照片上的女人和孩子都洋溢着阳光下的 幸福。信中说他回家结婚一年后才有了这个儿子,为了怀念她,他特地给儿子起 名叫“怀悔”,他现在已被村子里选为生产队长,正带着全村人学大寨呢,他向 自己的妻子介绍了她的情况,那媳妇说将来想和她交个朋友……直到此刻,她才 觉得自己已确实无事可做,也许命中注定她要接受这样一个结局。把自己和孤独 捆绑在一起,她除了上班下班,无休止地工作再也百事不想,所有的衣着打扮原 来的嗜好都绝尘而去。何况那时候一身兰制服可以穿一年也不用换样,在同龄人 中她自觉地把自己当做一名老处女、老光棍、老女人看待!而可怜的母亲却每次 背地里为她暗暗落泪,她这个在旧上海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生涯中都从容不迫的 女性竟无法挽救女儿一颗沉入海底一样的灵魂。 母亲在终于忧虚和恍惚中病殓,临去的时候抚着她的手说:“妈眼看着你枯 下去了,你什么时候能活转过来?妈看不到那一天了……”一年以后文革结束了, 她所在的妇女机构临时调她去区街协助做一批冤案平反善后工作,她在处理一件 街办企业中的一批“臭老九”的平反复职工工作中意外遇到了一件怪事:一名当 年被逐出科研单位,在街办工厂当了技术员的工程师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原单位复 职,她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了解情况,那是一间很简陋的棚户区的房子,黑暗中 只靠一扇简便的天窗透来几束光亮,她敲开门,迎接她的是一位头发微秃,戴着 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从模样上看无论如何不会下于四十岁,屋子里十分零 乱但不肮脏,除了一张床以外几乎就全是书了,乱七八糟堆满了半个屋子,对方 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却没有客套的话,她只好单刀直入问他为何不回原单位?那人 沉默了一阵后才说道:“我已经改行,不再想搞过去的技术了,原来他利用被放 逐的这些年研究发明了一种全新的计电器,在当时国内尚属空白,他要找一个机 会证实自己的创造是成功的!”原单位根本不和我的新研究搭界!“他只简短地 回答她。她回来后向区里领导汇报了这件事,在百废待兴的日子里根本没有人重 视他的发明,所有的人只想将他送回原单位复职了却一份心事。她没法只得自己 跑遍上海,终于在一家机电公司遇到了支持,一位同样也是搞电器的刚刚平反的 专家领导人当场拍板接受他!她为他办了调动手续,平反手续,直到新单位借给 他一套房子!搬家的那天他把一切都料理完后,突然转过来握着她的手说:”我 一生不会感谢人,这一次却真的不知怎么谢你了!“直到那时她才发现剃去胡须 梳洗收拾干净了的他原来并不比自己老许多,她刹那间觉着那被握的手有了一种 异样的感觉,这是许多年没有过的那种感觉。”我只有一个希望,请你能常来做 客。“那厚度的近视镜片后面是一双真诚的眼睛。 自此,她似乎在一夜间寻回了自己失去的青春、岁月、感情,还有做女人的 温柔。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的新电器已经销向全国并开始了第二代相关产品的攻 关,他拥有一个工作班子和试验室,他比她大十二岁,但有时却会像孩子一样在 她面前淘气、耍娇、要她温存,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单位分给他一套大房子 他们安了新家,但她大多数时间还是住在母亲留下的旧房子里,她说这房子好, 有一股子灵气,那是从苏州河上吹过来的风,他依着她绝大部分时间陪她住旧房 子,宁可自己骑自行车去上班,直到单位为他配上汽车。他们相濡以沫生活了许 多年,直到把女儿送进大学送去国外,她又恢复了年轻时爱美的嗜好,无论出差, 开会还是平日逛街,总能找到与众不同的服饰来修饰自己修饰丈夫和女儿,以至 于某次走在大街上被某接待单位当做海外归来的华侨,大献殷勤。一次她到南方 出差,那是一个泊来货很多的城市,她天生对各种面料有独特的灵感,就顺势买 了好几块进口面料并亲自画样请当地名服装店缝制出来穿在身上,待回到上海下 飞机的时候,前来接她的女儿惊得说不出话来:“妈?我还以为你刚从巴黎博览 会回来呢!”生活重新充满了欢颜,她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特别是陪着丈夫女 儿漫步在外滩、南京路街头的时候。但唯有一样事情被她紧紧地尘封在自己记忆 的深处,像一个被刻意藏匿起来的匣子,再也不愿轻意打开。那就是她那间亭子 间闺房,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陈设。一张单人床头摆放着那盏旧台灯、小闹钟,床 后的柜台上,有二个式样陈旧的空咖啡罐,那是当年她从西北出差带回来的,里 面装的,是一张张发黄的了日历纸……许多年来,她只有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日, 才会打开门走进去,点亮台灯,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思想着那些肝肠寸断的镜 头……碰上晴朗的日子,她还会将屋里的被褥拿到晒台上晾晒,但她从不同丈夫、 女儿言及小屋的往事,她确实把它尘封在心底里了。 前几天,也就是她47岁生日刚刚过去的不多日子,单位里组织身体检查,检 查到她的时候,一位妇科老大夫忽然顿了一下,重新看了看她的体检表,然后轻 轻对她说:“完后请你留一下,好吗?”她有些摸不着头绪,她自觉一切都很正 常,会有什么病吗?大拨人流走后,大夫把她叫到一个单间里,请她脱去内衣, 老太太仔细地在她的乳房下摸捏,她感到一阵惊悸,己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从满 头银丝的老医生背后墙上的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坚挺的乳房,美丽而匀称,可 与三十岁的少妇相媲美,但是老人家最后还是郑重地告诉她:“你要去做一个CT, 左乳下有一个肿块。”做完CT,她几乎是如同一堆荒草,盲无目标地走出医院, 医生最后对她下的结论依然在耳畔响着:“你发现的还算早,只要全部切除,刮 骨清理,还是可以不危及生命的。”全部切除?这就意味着从此再也没有了女人 的曲线!没有了她平生引之自豪的窈窕!无论她再如何爱美,有多么上乘的服饰, 都掩饰不了一个残缺的肌体,苍白而平板的身段。何况还有化疗带来的脱发,憔 悴……她不敢再想下去,从回到家里,她就坐在这阳台上,没有动一下!她想给 正在南方开技术会议的丈夫打电话,又想给远在美国的女儿说一声,但最后都没 有动。也许她生命中注定就是这样,47岁就迎来一个惨淡的黄昏。 相比起这小楼外面整个城市中那万千人生,她的人生也许是最平凡的,相比 起电影小说中所描写那些伟大的爱情,她的爱情也许是最渺小的。就这样想着, 她的心里才一点点平和起来,心头那阵隐痛渐渐消失了,她又觉得夜晚的风有些 凉爽而可人,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竟下起了小雨,无声地洒落在她的身上、 窗子的玻璃上,点点滴滴,湿润而清凉。突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来!她惊动一 下,才慢慢起身走进屋里,拿起听筒,那头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是白天那位妇 科老专家,她想起曾给对方留下家中电话号码,声音是温和的:“是…… 女士吗?还没吃饭吧,我下午专门拿着你的片子请几位专家会诊,他们最后 得出的结论,您乳上的肿块是个良性肌瘤……“她平静地听着,连接电话的姿势 都没变动一下,渐渐,眼窝里溢出了一泓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