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 一: 秦 皇 “前无古人的伟大创举!” 秦王自我总结着。对自己秦王是最有理由、最有信心的。 十四岁即位,二十二岁亲政,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底定了政局,把国家权力牢牢地掌 控在了自己的手里。相秦十多年的权臣吕不韦在自己巧妙而强烈的反击下,毫无作 为。群臣俯首,兆民仰视。 恰在此时,天才的军事战略家尉缭入秦,帮自己策定方略,以平六国定海内。只不 过十五年的时间,秦国的铁骑就踏平了山东最后一个堡垒——齐国,一举混同了离 乱长达500多年的华夏大地。 华夏实现了统一!哦 ,不!是秦国统一了华夏!不,不,应该说:是秦国在自己卓 越而非凡的领导下统一了华夏!是啊,这一切怎么能够离开了自己卓越而非凡的的 努力而成功呢? 现在秦国的领土是如此的辽阔!东至大海,西达临洮、羌中,北至大河、沿阴山而 抵辽东,南至于百越、南夷,如此辽阔的疆域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秦王不由得从 心底里喷涌出一股雄睨天下的自豪之情。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除暴乱,赖宗庙之灵,山东六王咸伏其辜,天下于今大定! 其议所以称成功,传万世之法!”秦王对臣下说。 是啊,自己建成了这般前无古人的伟大创举,当然有权利感到自豪,当然有权利, 更有责任予以彰显!祭祖告天、铭鼎勒石,固然是要的,但未免显得平凡了一些, 未免显不出自己所建功业的伟大处来,自己现在才年方40,身体还结实得很,再活 个二三十年,是一定不成问题的!寡人要在活着的时候,拿出平定天下的大智慧来, 创制出足以垂则万世的立国大法来!秦王兴奋地遐想着,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到 了,铭刻在历史深处的辉煌! “寡人要使大秦王朝的创制,功盖三皇、德迈五帝!”秦王对自己警醒着。 对这些,他已经考虑过很久了。 三皇五帝是干什麽的?不过是在人文未开之时,显得比当时的一般人,要聪明一些 罢了!他们有抢先造了房子的,有抢先学会用火的,有抢先学会用药石草木给别人 治病的,后人因为对之感恩,就分别尊之为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剩下的那些 人都做了些什麽呢?结绳记事,耕种五谷,创制历法、律度量衡,制舟作车,制冠 冕、别衣裳……是干什麽的都有,可谓是今天百工的祖师嘛! 秦王一一衡判着先圣们的功业,自忖着:寡人要是早出生了几千年,就这么些个事 情,大部分都可以自己创制了出来,并不复杂嘛!只需要认真地深入考虑研究一下 就成了嘛! 秦王有些不明白,何以先民们都是如此的愚笨呢?“是啊,要是寡人早出生了几千 年,哪里轮得到这许多人留德后世?”秦王颇有些悔恨的慨叹道。 可是,现在一切全都已经迟了!那么些个发明创造,全都被这么些个先圣们抢去做 了!环眼世界,似乎该有的发明创制全都已经有了,就只留剩下了统一天下、混同 宇内这样的功业了!如果仅仅做个商汤、周武般的开基创业之主,却不能有机会创 制垂世,媲美先圣,这实在是他大大不能高兴的事情。 秦王本就没有意愿做一个福民利世、比肩先圣的发明家,但在他的身上却实在充满 了一腔难以抑制、鄙睨一切的雄迈豪情,这就使得他有着太多的征服欲望。然而不 幸的是,敌人却过早地被消灭干净了,面对这没有对手的世界,这使他感到异常的 不适应! 此前,他每天凌晨上朝之前,必定要到祖先列王的牌位前,瞻圣立愿,誓灭列国, 告慰先王。征服敌人、消灭对手,这一切几乎已经变成了他无法改变的生活习惯, 然而当最后一个敌国——齐国的告灭文书,拿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第一个的反应 竟然不是由衷的高兴和振奋,而是突然觉得一阵的虚脱和眩晕,随之而来的是他竟 然病倒了十多天,有几天里高烧不退,口中不断地大声嘶喊着:“征服!征服!杀 敌!杀敌!” 据内侍们后来讲,当时他的情形实在是怕极了,双眼血红暴凸、面孔上堆满了可怕 的杀气,声音刚决果断,动作凶猛剧烈,有时候还不停地捶胸击床,委实是激奋不 已! 秦王大概天生的就是为了征服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在他的生活中突然没有了 征服的目标,这实在是一件太不可想象的事情了。既然在现实的世界上已经不能够 再找到看得见的对手了,于是他就要到历史中去找寻他们,他要迈越往古、比小圣 贤,只有找寻到这样的大事业、大目标,才符合秦王的性格和理想,以及他的习惯! 然而征服现实中的敌人是一回事,征服历史中的目标,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虽然 秦王高傲地觉得,秦国正是凭借了自己的非凡努力和伟大领导,才在短短的十余年 间,一举征服并消灭了关东列国。但他自己却也明白:正是自己祖宗数十代的努力 和遗泽,才使他具备了征服天下的现实基础!然而他的祖宗们可能是眼界太低,甚 或是志向太过短小的缘故吧,却没有能够留给他甚至一点点的遗泽和启示!如果想 要实现这样的宏大目标,现在看来,只好靠他自己一向自傲的天才智慧和不懈努力 了! 但是怎样才能将自己的成绩铭刻在历史的深处,怎样才能使后人象追念古往先圣们 一样的来追念自己的功绩呢?仔细分析过先圣们各种创制的秦王,隐隐的心里有个 逐渐清晰的想法:只有从人们生活的基本形式深处有所创建,才能够达成这一新的 伟大目标!三皇五帝们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对此,他显得和自己征服列国一样的信 心十足。 多年的不断成功,使得秦王养就了雄睨自视、缺乏敬意的孤傲品性,在秦王看来, 三皇五帝以及其他先圣们的盛德所留泽与他的,更多的只是可作为一种借鉴——一 种如何使他留德后世的借鉴!毕竟先圣们的许多创制,并不显得多么的复杂和艰难。 如果易地而处,寡人亦可发明了出来!对于自己亦可以具备的能力,当然就不需要 向别人去感恩了! 有了这些个想法,渐渐的秦王就不再将三皇五帝等先圣们看在眼里了。三代圣君自 知德薄,无可留泽与后世,只敢称王以临天下,算他们还有些自知之明,看看他们, 究竟为世界、为后世做了些什麽呢?现在,世易时移,还有谁能记得到多少他们的 德泽呢?“寡人吗,自有办法垂厚泽与后世,当然就有机会迈超这些位华夏人民的 贤圣了!”秦王颇有些志满意得的对自己说。 但自己的这些个想法,却不方便向别人,或对臣下们明说,总要让别人追恩思德来 推戴寡人,这样才显得寡人的伟大处来嘛!在这个由圣贤先王们所规定的世界上, 有些东西争抢了是不值钱的,“名声”和“恩德”便就是如此。古人有语“实至名 归”,这“实”嘛,是可以,但也是必须要玩命地去博取的!这“实”至了以后呢, 便就只好呆呆地坐等着其实正是大家最想要的名,在自己不能控制的情况下来归了! 来归?听这话好象是自己本来就该拥有的东西似的,秦王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世 界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一想到,在这个由贤圣先王们所规定了的世界上,竟然还 有自己力所不及、不能挑战、不能光明正大、雄心勃勃地去博取的东西在,秦王的 心里不由得是一阵地失望和厌恶。 别人,你的臣下,只能猜得出你意愿的一小部分,对于你的能力和努力方向,他们 总是会错估和低估的。他们总是只会在看到阳光之后,才能知道有太阳的存在!对 于未升起的,或将升起的太阳而言,他们就只好算作是盲愚的了!回想一下戬灭六 国之战吧,哪一次不是有赖于寡人的英明决策和卓越领导? 对于臣下,秦王是既希望他们优秀,又不希望他们卓越。太优秀了便就有难以驾驭 之虞;然而如果太不优秀了,说实在话,也不会这么快便就戬灭六国,秦王一向是 以自己能拥有和驾驭能臣强将,拥有天下精英而自豪的! 秦王是爱才的,但更会用才。只要看一看就知道了,大秦的众臣哪一位不是宇内的 豪杰?哪一位不是天下的精英?哪一位不是国家的干臣?区区六国之王,哪一个能 用尽其才?那一个又能用尽其力?哼,又有哪一个六国之王能用得了他们?又有哪 一个六国之王能让他们甘为所用?只有寡人才有能力用尽天下之才!用尽天下的豪 杰!天下的豪杰也只有跟了寡人,才会有机会尽展他们的抱负,才会有机会施尽他 们的才华! 爱才,而又能用才,这才算得上英明之主!这用嘛,固然需要用得其所,但更当要 用有其术!这术嘛,便就是主术,南面术,也就是领导术了。对于主术的精研和掌 握,秦王知道,放眼当今天下,自己是不用作第二人想的。想到这里,秦王那永远 威严的面庞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之情。 韩非? 只要一想到韩非,秦王不由得就是一阵的心痛。 普天之下,能为秦王所看得上眼的,只有三个人。 第一位,秦王的心中不由得又生出一阵的苦涩。仲父吕不韦! 仲父吕不韦,是秦王密藏心中的永远之痛! 想到吕不韦,秦王是百感交集。仲父可谓是天纵之才智,不朽之识见,真可说是无 与伦比的啊!古往今来,安辑天下之大才,便如伊尹、周公般的贤圣,比肩于仲父, 秦王觉得,犹嫌不足! 可惜,天不假年,使仲父不能得以尽展其才智。 然而,更可惜的是,由于那难以启齿的原因,自己竟而不能够用他。“如果寡人不 是太后的儿子,可该有多好啊!”秦王不止一次地这样对上天祈祷着。 想到仲父,秦王不由得一阵的神思。仲父虽死而不死!斯人虽去,哲智留存,《吕 氏春秋》的伟大光芒必将会照久大秦王朝的天下!仲父的伟大壮志,也有寡人替他 完成了,他还会有什麽可为遗憾的呢? 然而,仲父虽然没有遗憾的去了,可秦王却在自己逼死了仲父十多年后的今天,第 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仲父的报撼!在这里边,天伦之情固然是有一些的;然而 更多的却是,他现在迫切的需要仲父的宏大智慧,来帮助他为大秦王朝创制出可供 垂范万世的典则来!来帮助他创制出足以铭刻在历史深处的巍巍圣德来! 然而,哲人已逝,秦王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不足。对于仲父的气魄,仲父 的博大,秦王一直有一种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仰之弥高的感觉!他虽然直到今天也 没有弄清楚,仲父那巍巍数十万字的《吕氏春秋》到底写了些什麽?但凭着他对仲 父的了解和信任,他真切地相信:那一定就是自己眼下所急迫需要的,垂则后世、 治国平天下的现代“洪范”大法!秦王向来就对自己所不能理解和驾驭的人和思想, 抱有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和惧意。 可是,如今斯人已逝,只有空余追思念哲人了! 秦王有些个后悔,自己为什麽要那么处心积虑,过早地就把仲父给逼死了呢?仲父 的一生,为的不就是要让自己登上国王的宝位;仲父的一生,为的不就是要使自己 能够成为一位名垂青史的,强有力的国王吗?然而可悲的是,自己却非要通过逼死 仲父,来向他老人家告白,他心愿的达成、事业的成功!这,难道就是所说的命吗? 想一想吧,一个人的成功,却是要以通过彻底毁灭自己的方式而予以达成!这,岂 不是悲之莫大吗? 但我想,仲父一定是怀着最欣慰的心情离开了这世间的。他的目的不就是要把我培 养成为这个样子的吗?当他老人家看到自己的心血所寄,正是按着自己的期望来吞 噬着自己而故去了的时候,这不正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吗?仲父一定是怀着世间最快 乐的心情而离去的,他一定没有一丝的报撼,如果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现在一定是 会很高兴、很满意的!仲父对我的这种爱,大概会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了 吧! 可悲的是,自己年轻气盛,竟然会一直无视于此,被一时的冲动所困扰,事后竟然 还窃窃自喜於自己的英明和果敢,却以为相秦十多年的仲父,竟然会在自己的英明 果敢的反击下而措手不及、无能为力!现在想来,这哪里是仲父无能为力啊,是他 力所不能啊!使他不能在自己所梦寐以求的目标即将达成之际,转而摧毁它啊!这 可正是他老人家几十年来所孜孜以求的人生第一目标啊! 可叹,自己年轻气盛,竟而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已经很伟大了,已经很英明 了,已经很天下无敌了!然而直到今天,直到戬灭了六国,想要奠立千秋王朝的今 天,才明白了好多年以前就该懂得的道理,说不定只是到了今天我才真正的算是成 熟了。原来垂则於万世竟会是如此的困难!秦王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无助的感 觉。 可是,仲父,他老人家却早就思虑及此了,早就着手为千秋万世的大秦王朝考虑垂 范万世的法则了!直到此时秦王才意识到,先知竟然是如此的困难和可钦!秦王觉 得,“不世出”大概是对先知的最好褒赏之词了。可是这却并不足以比拟仲父的先 知和卓识,象仲父这般的大贤上圣,大概需要上千年方才得以一出吧! 可笑,自己直到今天以前,却都还坚持认为《吕氏春秋》是仲父百无聊赖时的呓语; 总是慨叹仲父没有能够将精力都用在戬灭六国,这样的千秋功业上去!直到现在这 才知道所谓戬灭六国,如今的六国早就已经非同往昔,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所谓 的戬灭实在只不过是摧枯拉朽罢了!垂范立则於后世,这才是虑国之大者啊! 可不是嘛,幸亏仲父在自己亲政以前,抢先写出了那部可堪垂则万世的伟著来,要 是他把精力全都用在了平定天下这样的大事业上,岂不是还来不及著述,便就被自 己所构害了嘛? 可能?有一个想法,从秦王的脑海中突然冒出…… 可能,仲父也不单只是为了要在自己亲政构害他之前,就亟亟地来抢修这部伟著吧? 尽管以仲父察人虑事的睿智,大概完全可以虑得见,自己以后会为了某种荣誉和面 子,而不能够容他,从而希望及早地将自己的智慧留存了下来 。 可能……一个惊人的念头,突地涌入了秦王的脑海中————可能更深切的原因, 却是仲父根本就没打算要把自己那过人的智慧和精力,用在平靖六国这一大业上来! 可能,仲父只是要把这一鼎新500年乱离的伟业,留交给他的壮志和血脉的双重继承 人——寡人来完成吧!回想起来,以前所指责仲父的那种种理由,不正是饱含了仲 父那博大胸怀的爱心吗?仲父东征六国,可不是,只是要疲弱六国而不灭;可不是, 只是要留待自己来建此宏勋伟业吗?仲父相秦十年,可不是,只是将自己的精力用 在为自己培养国力和精英人才这方面上吗? 可不是吗?想一想,自己亲政以后的事情吧!哪一样不是顺风顺水,要人用有人用! 要资源有资源!只十余年的时间,独力戬灭六国平靖天下!这其中有哪一样不是承 继了仲父的余荫啊!这其中有哪一样不是倾注了仲父的心血啊! 多么伟大的父爱啊!多么伟大啊! “父爱!”秦王轻轻的咀嚼着这个对他来说,显得异常沉重的字眼。 秦王默祷着,从来坚强的双眼,终于,留下了两行血热的泪…… 世间上最伟大、最天才的仲父已经逝去。可是自己却无法明白和读懂他那深邃的思 想,明知道它会是可堪为千秋王朝垂范万世的典则,明知道它正是千秋王朝最可堪 依赖的根基,明知道它正是自己之所急需的治国重器,然而可悲的是,自己却不会, 甚至也无法予以凛遵而行! 仲父的思想和自己是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太过精深博大了,精深博大到甚至使 你无法窥其一斑!甚至深受其重托如自己,也只能够承受仲父自己贯彻落实其思想 的现实后果,这大概就象我们只能够承受太阳的光芒一样吧,对于太阳和仲父的思 想,我们所能够做的也只能是隔空兴叹了! 现在仲父乘鹤归去了,他的思想也随之而去了,从此,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读懂 他的思想了,更遑论凛遵而行了! 秦王有些恨自己,为什麽不乘着仲父在世的时候,向他老人家多所请益呢?为什麽 不乘仲父在世的时候,派遣几个诸生向他老人家多所请益呢?为什麽不能早日认识 到仲父的无尚价值呢?为什麽自己以前总是要顽强的抵制仲父那精深博大的思想呢? 为什麽不但是自己,便是秦国诸臣也大多是和仲父的思想格格不入的呢?是因为其 博大和深邃?是因为其难以理解?还是因为其曲高而和寡?是因为仲父太过伟大, 太过杰出,而显得别人太狭隘,太愚昧,太无知,从而导致别人对其产生了拒斥? 是因为别人太过短视?还是根本就是因为别人对这世界太无爱心? 想到这里,秦王不由得又是一阵阵的心痛…… 如果说想到仲父,伴随而来的是痛恨交加的话;那么想到韩非,所伴随而来的便就 是一个“惜”字了。 韩非。自己所看得上眼的第二个人,便是那位来自垂亡国度的贵族公子韩非,一个 赢弱的强者。 韩非是自己专程发兵到韩国去抢过来的。可是他却是一位强烈的爱国者,一位极端 的,爱自己的家国超过一切的爱国者。他只爱他的祖国,他不象仲父,爱的是天下, 爱的是人类,爱的是华夏的未来! 韩非是那么的瘦小、弱不禁风的样子,想必一个寻常的妇人,也能打得倒他。从他 的外表,你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力量出来,无论怎样,你只能够得出赢弱无力的印象 来。 可谁知道,正是这似乎是普天下最赢弱的身躯,却潜藏了全天下最强力的能量。这 种能量,所制的并不是个体的人或兽,所制的也不是可堪推举的其它别的物体;它 所制的乃是举天下的英雄豪杰!它所制的乃是全天下的人民!其所制约的效用,也 不同于力消劲失的寻常力量;它的效用,乃是可以延递於长久的治国平天下之力! 韩非的语言,韩非的文章,永远都充满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霸气!他除了对秦 王不敢或不便放肆臧否外,其余的人物一皆不入其法眼,他能中肯有力地贬尽全天 下的贤圣豪俊,他还能精辟入微的说透古今万世的利弊得失。 未曾入秦时,他便就瞧不起秦国诸臣、关西豪杰,一骂上下百多年:“夫慕仁义而 弱乱者,三晋也;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 就是临死之际的绝笔之书,他还能够有魄力端足了天下第一才智之士的架子,只数 语就已骂倒了所有的秦臣:“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开地 数千里,此固其大功者也。然而兵甲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 诸侯不服,霸业不成,帝王之功不就者,此无异故,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如此阔大的气魄!如此阔大的豪情!如此阔大的才识! 初读韩非的文章,便使一向心高气盛的秦王大为心折,大觉深得我心,简直是必欲 见之而后快,他由衷地慨叹道:“嗟夫!寡人得见此人,而得与之游,虽死必不恨 矣!” 侍立其侧的李斯告诉秦王:“写这几篇文章的韩非,并非古人;乃是韩国公子,荀 卿门下,斯之学友也!” 秦王大喜,说道:“可笑韩王,珠玑在前而不识,仙音在耳而不知,正所谓天下盲 瞽之大者耳!此正上天之所以赐予寡人者,孤当发兵以迎取之!” 秦王每常想:寡人得获韩非子,恰正有得获知音于千古之感。正是寡人眼力超群, 能够从普通人所注意不到的寻常文章的字里行间,看得到他内心里边潜藏的惊人的 智慧和能量,看得出他对于主术的精到研究,看得出他那伟大思想对于驾驭天下的 重要性! 如果说秦王对于吕不韦的思想只能是惊服于其博大和深邃,然而却不能知其然的话; 那么他对于韩非的思想就不但可以知其然,而且还可以知其所以然了。韩非所思考 的问题,正是他特别希望探讨,而却每常备感孤独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当他读到 了韩非的文章之后,相见之情便就尤为急迫,大有闻道夕死而不惜之感。 秦王是一位非常理智的现实主义者,知道虽然仲父的思想虽然高妙,然于自己的治 国却全然难以为用,便就决然弃置而不惜。韩非的思想乃是自己所可以理解和判断 的,于是断然地拜服于其学术,将其奉为治国理身的圭臬;并立即就着手将法治系 统,全面地引入到了国家和社会生活的几乎每一个层面,以法绳事,以治立国,以 能任职,以功赏爵,将秦国由商君所指引的方向,更加发扬光大,更加系统化了。 秦王自己对于主术要素法、术、势的研究和掌握亦更加精到,对于能臣悍将、兆民 百姓的驾驭,也更加运用自如了。 秦王每常痛惜仲父早亡,每常痛恨自己过早地迫死了仲父,对于韩非这样不世出的 天才,便就显得加倍的爱惜和宽容。 然而可惜的是,这韩子的胸襟太过狭窄、其气量也太过浅薄了,以致他竟然无法和 群臣平凡的共事;更可怕的是,他还不能够容忍别人比他更正确,无法容忍别人和 他有所不同。致使经常对别人的意见、行事横挑竖踢,百般为难;甚至在政事上也 每常别生歧见,以异于他人为高,诋毁他人为荣;时常纷繁政事,丑诋同僚,横蛮 秦廷;更进而因为爱其祖国,公然诬告为国效力的诸多功臣良将。终于韩非在群臣 的告讦、构陷下,吞下了其师兄李斯送给他的毒药而自杀了。 尽管秦王对此事是异常的痛惜不止,但毕竟法律的准绳,正是他和韩非一向所要求 的最高标范;于是他和韩非一样,为了自己所欲宣建的原则,狠心地牺牲了自己的 感情。 韩非虽然口口声声指责秦国的大臣们谋国不忠、对敌不力,说他自己对统一天下有 着绝对的把握,并声称如果其策不效,甘以身殉。但秦王并没有,也不会把他这话 真的当作一回事情。秦王知道,这一切的实现,全需要有赖于具体的临敌发挥、细 致施行。韩非在这方面的见解,只不过是坐而论道罢了,就象各国的政治家们一样; 在这方面,秦王要听的乃是能够切实实施作战方略的军事家、将军们的见解。 天道佑秦,就在对六国进行总决战的前夜,伟大的天才军事家、战略家尉缭来到了 秦国! 尉缭,便就是秦王所看得上眼的第三位人物了。 尉缭是魏国人,他和爱天下兼爱秦王的仲父,和爱理念兼爱祖国的韩非,都不一样。 看起来,他是希望自己的抱负和本领,能够得以发挥和施展,他所追求的似乎是建 勋业于天下,扬功名于后世。但令人颇多不解的是,就在天下底定的前夜,他却就 象越贤范蠡一样,竟然神秘地消失了。 说起来,尉缭去秦还不只是这一回。当初还在秦王尚未撤销逐客令的时候,他竟然 勇敢地从其家乡来到了秦国,欲以劝说秦王销令尊贤,那气魄真可谓是无畏无惧的 了。 然而,他人还没有进入秦都咸阳,那个原本气势汹汹的逐客令,却在李斯一封言辞 恳至的上书之下,突然就撤销了。 本来大家觉得尉缭入秦,只是为了普天下的贤能的命运而来,是为了让普天下的君 王都能够以尊用贤能、不以籍地、不以亲疏,为取士用官的基本原则,这一宏大的 价值原则而来的。可谁知道,尉缭先生是不会空跑的,他仍然能够另寻名目,上书 秦王,所是要献平六国,定天下之术! 这一下,大家顿感诧异,秦王本身也颇觉好奇。于是,就派人去了解、探寻一下, 看看这位大言要献策的人是否言过其实。谁知大家回来后,个个都是大加折服,连 称“天才!”,他们争相告诉秦王,尉缭是那种满腹韬略、运筹帷幄的军事战略家, 并且策划、军事两皆精通。 秦国,从来就不缺乏身先士卒、勇冠三军的勇士和将军;广用外臣、客卿后,也从 来不乏合纵连横、智虑超群的政治、谋略家;法吏之士、各类实干家也颇不缺乏; 但偏偏就缺少既通政治谋略、又晓军事征伐的战略家,这种天才般的人才。天才人 物本就难觅难寻,所谓可遇而不可求,历朝如此,诸国皆然。 在过去,各国全都是由国君等政治家划出方向,定下目标,由军事家、将军们视乎 形势,适时施行。偶尔出了一位天才的军事战略家,不论被哪一国得了去,就会马 上打破世界的战略平衡,天下的形势就会发生剧烈的变化;这位天才的军事战略家 所服务的国家,会变得突然强大起来,能对他国突具强大的优势,而且其余泽还可 以留存许多年。 因此,秦王得报后,立即不问真假,对尉缭恭敬有加,待以师友之礼。不但在象接 见尉缭这样的重要场合,所必须服用的冠冕,便是一切可以标志两人身份地位的服 饰、标志,秦王一皆摈弃不用;穿着如此,吃的亦然,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国君的架 子和排场。他这样做,除了是希望表现自己尊礼贤才之外;他自己内心对天才的渴 望和敬仰,也使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对天才的尊重和依赖。 他对自己向往、且不能理解的思想的持有者的态度,自是一贯如此。这种倾向在其 后期表现得尤其突出,他为了求得长生,以便使自己能够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安辑中 国,以至竟耗费了十多年的时间,持久地泡在了对方士的期望上,由此反而过早地 结束了自己原本健康的生命。 可是谁知道,秦王如此过分诚挚的恭谨,其效果却是适得其反,倒把个尉缭给吓跑 了。这也难怪,秦王以盛典礼迎尉缭,群臣盛服,旌帜盛张,任何惯处森严的等级 秩序状态下的人,都会感到严重的不安,和觉得难以承受的。 对这种不正常,尉缭自有其独到的判断,他对别人说:“秦王蜂隼、长目、鸷鸟膺、 豺声,如此之人,必然少恩而多虎狼之心;居约易处人下,得志轻于伤人。我本布 衣寒士,背井游客,而失志之徒也;稍得尊礼呈志,则必感心莫名。然而秦王,每 尝见我,而乃常以身下之,此之得失,甚无当矣。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凡吾辈, 皆为虏矣!”对此他的结论是:“秦王,勾践之伦也,诚不可与久游!” 然而奇怪的是,看来这尉缭的胆识均要高远於范蠡,他明明知道“秦王不可与久游, 乃是勾践之伦也”,却非要把自己才学彻底地显现卖弄一番,把个秦王撩拔得心痒 难止,非要得之而后快;还敢故意将自己对秦王的印象,公开地说出来给大家知道, 然后又悠悠然的,这才逃秦而去。好像他就预先知道,秦王是会专门为他而例外似 的;或许这也正是他深具高超的鉴人术所致吧。 于是更可奇怪的事情跟着也就来了,平素刚愎自用、威严和自尊得有些过分的秦王, 这次也令人大跌眼镜,听到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一反常态,急急忙忙地专门派 了人,去把尉缭给追了回来,还马上任命他为秦国最高的军事领袖——太尉。这尉 缭几句话就把他说得那么的透彻,竟偏就能使他十分的服贴;秦王就是这么个脾气, 自己心高气傲、识见不凡,平素眼里边似乎根本就没有人,但一旦遇到真的能让自 己心折的人了,他马上就能恭谦以待、优礼以加。 就象韩非大成於申慎商荀之术一样,尉缭的到来也使得百多年以来,为秦国筹划大 计的各类政治家,彼此那互不相关、难以融贯沟通的规划、谋略,全都被他全局性 的归纳起来了,其着眼点之高远,简直令人难窥其崖岸。具体实施起来,由于各处 全都可以关联性的运用,便就显得是那么事半功倍般的简洁和高效。 然而尉缭后来到底还是跑了,他在为秦国全程规划了,具体的统一六国的战略后, 就在天下底定的前夜,神秘地消失了。 临走以前,他给秦王留下了一封信,告诉了秦王,自己为他效力的理由以及逃离的 原因。 尉缭说:天下分崩太久,百姓遭殃,国气不振,不管是谁,以何种方式,只要他统 一了天下,都是长痛不如短痛,有利于华夏的大好事。 分崩乱离的中国,看似有着各样的正义,但实际上,到处都充满了非正义和不公平, 其为害远大于其为利。 现在天下大定在即,自己的抱负和能力,亦然止于此了,过此则为己所未能。希望 秦王销天下甲兵、致牢固统治,则天下安宁,兆民乐业,国势常盛,基业永存。 如果说相较于失去韩非,是惋惜多一些的话;那么秦王对于尉缭的出走,便就是多 了一些“怕”了。 秦王有些懊丧,如何天下间,仅见的三位天才,自己却偏偏全都不能够尽用其力呢? 仲父是无能为用。仲父之所以为自己所用的,全都是仲父主动留置于自己而所以为 用的;就自己本身而言,实在未能够於仲父的才智,而得为一用。寡人是没有能力, 更没有机缘,去用仲父啊! 韩非是难以为用。不幸的原因,是他生在了韩国,而不是秦国;他的爱祖国,每多 抵触于其所维护和必欲建构的理念王国,于是身犯己法,就只好一死了之了。他的 这种持守两难,使秦王和他自己只好报撼于,其生不逢时,和用不逢地了。 尉缭则是难于久用。看起来尉缭并不同于,那些求取功名富贵的士人们;尉缭似乎 只是要用自己的才能,来尽快的使天下实现统一,致民安宁,然后就觉得自己应该 功成身退了。他还觉得,天下平靖以后,如果王朝要想基业永固,必然的就会致民 安宁、使民富足,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国不生乱、安享太平。完全一副超然的样子! 但是他现在所说的,和其以后所做的,真的能让寡人放心吗?他会不会见到国家的 状况,觉得不符合他的意愿了,再跑出来捣乱呢?以他的才能,后人们能对付得了 吗?他会不会变成悬在大秦王朝头项上的一把利剑呢? 这三位天才,全都远离寡人而去了,虽然他们还会时常让寡人记挂着,不时为之所 心痛和惋惜,但总算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唯独尉缭所留给寡人的“担心和惧怕”, 这却是活生生的感受,却是时常真的要予以关念着的。有时候秦王也会想到,天下 底定了以后,寡人还用得着象尉缭这样的人才吗?让他在咸阳待着,便就可以彻底 让人放心吗?以他自己的力量真的就能成为王朝的祸患吗?当然不会!秦王否定着。 否则他干什麽非要跑到秦国来?国家相争,法、术固然重要,势又何尝不重要了? 以大秦一统天下的国势,还不是历代先王几百年的积聚所致吗? 想到这里,秦王又对王朝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毕竟,多虑应该是充满信心的表现!” “现在寡人要竭尽自己的精力和能力,来为王朝奠下千秋万世之业,让寡人的子孙 后代,都能够安享太平!”秦王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