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中穿行 作者:筲箕凹 当李白和孟浩然来到 黄鹤楼 ,大江奔流,淹过许多孤岛。在长沙洲间,在绿得像发泡苔藓的两岸间,这样 的两岸有无数,恰如童年情景。我们梦想的童年,有无限的远方,诗人是天地的漂 泊者。面对江,片片粉黄的叶,粘连着粉,像蕨,也许有更深更浓绿的树林。 烟花的三月,是怎样的情景?大江宽阔无际,水面浮着花瓣。对于花瓣来说, 深色的碧绿令人畏惧。对于小小的花瓣来说,江就是失踪,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江 当然从很远的地方来,大江并不异于长安。许多沟汊和江岸的际会,征帆远举,去 路。 诗,我们童年的梦!到青年时期,印象仍未全淡忘,甚至那深处的实质,仿佛 烟色中近处的山,那些岩石山体,一点也未磨损。在浑茫的雨中也一往无前,意味 着痛苦的分量,要注定一段一段在生命中实在品尝。诗可以非常朴素、淡然,如在 故乡的那些诗,那些晨昏山径: 垂钓坐磐石 水清心亦闲 游女昔曾解佩,山中有所传闻。在阴暗的黄昏,山影遮住夕阳,很巨大宽厚。 阴影里潭际平静,鱼在游。这情景,对站在阴影里的少年诗人,对成年的诗人自己, 远非仅一个憧憬的时刻!也许,这就意味着痛苦的开始。也许,这是争吵的结束, “烦”的解决。在大城市里,绕着大围墙的迷路,已经逝去。是那一刻使信念扎根, 这样的时刻难得。 李白和孟浩然来到黄鹤楼下。黄鹤楼,这个词必须出口,不管多么威武壮丽, 破坏宁静、幻想的气氛。但它同时又增添了虚幻的意味。小酒馆木格窗前伸来的花 枝;竹格窗子本身;烟花的、潮湿气氛的,一个特别不寻常的僻静下午,某些事看 起来会不一样;事情不会一样,包涵了记忆,有太多的念想,在城中的黄昏。领略 了城市的黄昏吗?完全平等的温柔而无情啊。诗人们仍是少年,在街上怀着突突的 心跳,在黄昏的层次中看出了阴暗的、更深远的光,心跳,因为还未领受中庸。当 听到名字,还是同于天真无邪,心动得易受害,别人很容易使你痛苦,也许本身含 了多的痛苦。在原野上,四周暗下去,伫立的地方似乎稍低,在一棵孤树下,初次 幻听,听到了长安。当然古今的长安有所不同,说不清时空中的差别。 长安,一次多心跳的经历,趁着车轮,踏着夕阳,经过难以回首的田埂,只能 在原野上吞咽,秘密的滋味,寂寞中品尝;也有过老年的潇洒时刻,洛阳隋堤上, 月下脉脉的广川,高头大马缓缓驱策,特别是天尚未大明,一切在黎明。黎明!多 么神奇的字眼,熹微的晨光,甚至不能叫“光”,不能叫光束,不能那么强烈。似 乎完全在夜中,特别是月影里万里似冰,素淡的道路,与白天坚实的路面有不同。 在长洲旁,眺望原野,那原野属于人。但是那样的年代过去了。天大亮,蒙上雾霭, 在那样的街巷,北风催送潮湿的雨水,每一条街巷都很深,诗却更像诗,诗人更像 诗人。长安的诗人,情愿在不为人知之角,甚至考虑去听雨打芭蕉。这是童年最动 感的声音,声声敲击与绿色的暗示相连。小镇子远了,空了,只有隔墙败了的菊花, 敲击的是清晨还是黑夜?清晨短促,夜长,悠长的幸福时光,是滴雨、黑暗、寂寞 的,饱含悲伤。只有这样的幸福时光。怀着兔子怯的心,幻想是海带状的暗青的叶, 不敢在阳光下晒,像暴晒的、热爱的谷子,部分地宽容了麻雀……这样的记忆之夜, 一滴滴渗入有石板小路的园地角落,对小镇、长安是什么意义?……黑浓雨云的天 外,小镇外,一切似乎不存在,我真爱这样的地儿,愿呆在这里,却已知一切的短 暂。伏在床下的时刻突兀到来了,没有想到,没有人让当事人参与。也许“床下” 可以敷衍地叫做“林下”、“屋下”? 还有“回避”“惶恐”的托词?那一刻的意义暗中进行,越来越意味深长。 孟浩然就要登舟。可以想像是在任何一处江头,却邻近广陵。人登孤舟之后, 布帆没有病痛,安然(安详、安定团结、安的什么心、药物安定、安全套?)在天 际隐没。那些舟依靠桨与风,绝不会有突突响的柴油马达。孟浩然从长安来,他老 了,而李白还年青。 白发人告别黑发人,将来黑发人也会白发。记忆中的事多或少,不须再提。中 华大地的一个地点,无处不在的风物中的某个时刻。两人默默走向小舟,这样揭开 了诗歌流传的序幕。也许,黄鹤楼上有太多的事。之所以不清楚,是因为广大的世 界,重大的任务,可能难以胜任,诗人也一样。崔灏题过诗,万口流传,流传之后, 李白仍旧在廊柱间见到了它。墨迹呆在不宽广的地带,似乎在墙板上透出某种地形, 引起探索的考古学兴趣。有说仙人曾驾黄鹤来到山头歇息,一刻后又远去,这里却 有了楼。有的说是先有了楼,再有了驾鹤歇息的仙人。这些故事的中心都是仙人, 但楼是怎样产生?……也许,要故意使疑问留存,引人想起你离仙人有近的日子, 有摩顶受戒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里有人为你开天眼,现在却在廊柱间留下李白。那 时李白依旧年青,激情充沛,不认输,毫不看重黄金和时间的意义,只渴望比宇宙 还大的名气,巨大的乌云,不羁的天外来物,一开始就被他紧紧抓在掌心。 “黄金?那只是理想的阴影,友谊的反光!”。 在反思之夜,李白望着存在的天空说。那是在扬州,游过了金陵之后。诗人的 黄金快速丧失,奇怪的是友谊随黄金而丰盛,也随黄金远去。诗人必须言说,像个 夜里的聒噪者。 猫头鹰噗噜噜飞过窗前,脑门触到爬上窗台的清凉蔓丝。血管火烫,为违心的 时刻内疚不已。 青春的长征才刚刚开始,就有了崔颢的诗! 鹦鹉洲是一句话,一个念想,一处目见的、隔水的地点。这点上它有点像竹林 寺,眺望之中身临其境,身临其境仍不过在眺望之中。洲上有竹林、芦荡,还有一 两处人家灯火。 不一定是渔家。想到夜里走近门户,在温暖的窄小中摸索,触到干燥的木质气 息,就总不像是那样简单。在傍晚出门去“赶场”,经过长桥,芦荡间飘荡的小径, 远方在苇草梢底,淋湿的黑暗原野中一处灯火,这就是旧梦。寂静的行船中,打着 火把,走出船头,走到风雨之中,去看那些山上淋湿的玉米,像处身在一把伞中。 把昨夜抛在身后,迎接清晨的雨。 在晴朗的日子里要珍惜,赶快写下诗,趁着热乎乎的冲动,凝成沉静、坚强的 墨迹,要战胜那无意的、似乎巨大的悲哀,从壳深处来的寂寞。 要登临,走上楼梯或山径。总有相似的楼梯口和高台,相似的风,吹过坚硬的 壳下,在别处你有相同的感受。你老想着赶超崔灝,为此不惜在夜间起来,打破作 息,写下了鹦鹉洲的名字,还不知道如何继续。 你很长一段时间的迁徙为他,你的反思为他,因他更生豪气。但在此刻,回忆 这些有意义?一切在将来,须待开辟,因为烟花的三月,广陵的前景,是生命中奇 异的机遇,让我们千百年来怀念不已。 因为夜很寂静,自己烦扰自己。但诗人们都知道,心目中都藏着,都为之无限 感慨的 长安古意 不仅是一片树林。你问过崔护吗?也许,在我们这代的诗人里,一旦有了漫步 街头的经历,经过高低错落的楼房之郊的田埂,看见推土机的伟大功勋,迈过人工 桃林,不久前修剪或砍得过膝,也就知道了那片树林。但这毕竟过于顺路。连崔护 本人的经历后来也变得浅陋,说是他第三次返回桃林,而且做了叶家的女婿。 有一次,我正在邮局里或是汽车站里,凝视一副巨大的地图或国画。黄河经过 了崇山峻岭入海,卫护或阻挡这土黄、粉红一片的是层峦耸翠;坟墓都变成小花红, 依稀散布在“八水” 两畔,直到那长长山坳的发源。在那里,长安在温润之中,宫墙的鹅黄融入嫩 绿,源头遮掩于一片温润。有高起的复道吗?有子美登上高塔眺望的秦川?那木结 构的塔楼,旯旮的拐角,楼梯处肯定藏有千年之谜。而到楼顶所见又定完全不同。 一个正月的日子,我坐火车——一列长长的铁甲车?经过关中大地,懂得了 “秦川”。火车在铁轨上疾驶,滑行,铁压榨黄土,铁与黄土的对比悠长强烈!每 一接茬的路口,有狭径对直深入,切割原野,否则,原野那样庞大、无所顾忌地裸 露着黄土坷,没有一滴水,除了一两处机井旁积潴的污水。土壤可以说一捏就会成 干粉,随风飞扬。那个干渴的原野,容纳的是青色、灰色、红色、绿色,布衣裳, 质地和皮肤一样粗,和身材一样质朴的行走。忽然田野上的一块塑料膜,关联于聚 苯乙烯烧灼画,大师或工人顾德新。已经是一个垃圾填埋场或圈地运动?但也可以 说还远得很,有些东西从未改变。长安古意有风絮飞扬的开头,有诡计混合着悲哀, 悲哀搀着潇洒,传到诗人们的年头,那时诗人走红无与伦比,而前代诗歌如风过耳, 诗人孤立无援,近似灞桥风雪中的柳树。 那个年代有一首诗叫《长安古意》的诗,写的是爱情,却包含了死亡。作者刘 希夷之死充满隐秘。从开始就没有他确被土囊压坏的物证。土裹着布,不留下伤痕, 仿佛自然死亡,只有内脏充满压抑得变稠、发紫的热血。也许好长一段时间,传说 青年诗人失踪了,又说他和为之代作的某伊人双双出走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只 有一个泥土中的真相,不能同时有两个真实。似乎是在童年院落的后门外,一处高 大的老槐树荫下听到这件事。老槐树梢还露着两个高不可及,飞之夭夭的鸟巢。这 里不容许“双鬟”之类情调,因为先有了死亡。 他的舅舅,另一个诗人,有杀人嫌疑的宋之问被流放。他杀人的原因是嫉妒和 占有,可是他没能占有这首诗。在流放途中大庾岭上,他忽然想起当年洛阳的一个 朋友。他一向是个克制的人,那次却莫名冲动地寄给他一首诗。诗中提到梅花、才 子、春天这些短暂或许也美好的事物。 但他不知道这里面可能同时也包含了死亡。据说,那个洛阳的朋友后来犯了反 逆,这首诗成为宋之问通逆的罪证。 这样,那时一首诗从爱情出发,引出死亡、流放和叛逆。 春天还没有来。春天来的时候,梅花在窗前开放,飞絮在长安大道上落下。大 道早已很宽了,驱驰的车——铁滚滚堵塞,诗人是路旁的影子,来自日光下的尘土, 必归于尘土。 就是我,在那个下午动身,完成经过原野的使命,也饱含惶恐。怎能一下子掌 握如此巨大的事物?失去信心,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那一定是懈怠了,是最难卫 护的,像水银一样的灵魂跑掉了。 孟浩然远离家乡,由行李中带到长安来的问题,尚无任何进一步的解。一个人 不能随意离乡,这却正在成为时髦。孟浩然在故乡的日子优游自在。但他忽然感到 苦恼,苦恼大过了那些山坡,朴素的岭际四围,使他不能安于眺望。他的头发是冒 烟枯萎的草,眼炯炯有神,他的心中藏着长安古意。他一开始就跌进这个古意之中, 带来了床下的隐藏,广陵的离别,那个年代所有的诗人都曾如此,所以没人说得清。 但时候一到,每个人都在痛定思痛,在沉思: 答案在残羹冷炙之中 答案在于空洞的追问 在于风 当街道上天马和驴奔跑 当风雪 拍打亲人们陌生的门 当濯缨 江水在脚边流淌 答案在于风 在于水的声响 写不下去的一行诗 几代人珍惜的一个缺憾 在于长安古意 一张张疑问的嘴埋入泥土 当你面对田野暂时伫立 感到土中的嘴 要说出风中的事物: 答案在风中飘荡 我被想像带到 秋浦 的秋天,岭色千重万重的雨,天地都变得晦暗、潮湿,有断弦的声,感伤之歌, 如同发自潇湘。 李白来到这里以后,奇异地看到了满天火星。在山峰的谷底,在沙滩之上,通 红的面庞,流汗的战斗。诗人呆在黑夜的细雨中。他的一生是惊叹。今天,面对红 润、害羞的面庞,他惊叹自己突然生出的白发。 秋浦千重万重的雨,是幽深的,又有着宽阔的前台。诗人到秋浦来,可以带来 原始的幻想,安置一切梦,江河和峡谷的梦,白雾的梦,白雾中一点光明,飞流直 下的梦,回忆的月光下,小蝴蝶的梦,小蝴蝶飞进山谷,雨中黑暗的,可以润滑的 花朵与翅膀,颤微地站在斜面,很难不担心滑倒。 诗人从来不是小蝴蝶。如果想到了,只是因为用庄周的典。但诗人在这湿润的 天气飞来,打算合翅安心居住,因翅上有了牢房铁的锈气。他是在晚上去看了照红 天地的炉火,暗中倾听震动寒川的号子之歌,同时灵魂的深处慢慢浸淫了忧伤,适 合细雨。大鹏也需要细雨的抚慰,要躲避猎人。猎人会不会找到这里? 逃亡的秋浦。几株短小的松树,倒在月光下。除此之外是土和岩石,月光使平 凡的物体变得凛冽,切断了逃亡的道路,直到把走夜路的人都送上山峰的刀口。 李白夜深了才到达这里。那以前他一觉醒来,头脑中依稀还有痛苦的梦境,发 觉自己面对整条大江,却只有一个洞——权充想像的出口。 那是浔阳狱。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每天早上,冬日无力的 太阳固定地照进那一方铁栏,并且随着日子推移,囚徒也在地上挪动,呆在一小块 阳光里。今天它出现在正上方那一栏里,比起最开始,已经走过三根铁栏,这说明 李白到这里已经很有一段日子了。 每天晚上,是清冷的铁,和远去的江流的梦境。你要随大江远去,还是在这石 头和铁的空间中直到死?不,铁就在他的身体上,一种冰冷的感觉,铁对他就像部 族符咒之于印第安人,是最后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它约束着他回忆起自己叫李白, 是那个从永王璘叛军中脱逃的罪犯。至于江水,到底有没有呢?是个谜。似乎它就 在外边,拍打石头牢壁,想要带走囚徒李白。但这时节的江水应该难以流动,说不 定结冰了。交战的那个晚上,北军每人打起了两只火把,火光熊熊照亮了江面,永 王怀疑江水突然封冻,北军在踏冰渡江了,他带头逃跑,结果乱军溃散,李白也慌 忙逃命。“我一边跑,一边想:这不过是虚幻的,就像冰是虚幻的,那些虚幻的火 把,永远不能追上李白,凑着他的脸照着说:看哪,这个罪人。它们不可能将李白 照出一张罪恶的脸。除非火光本身中含有罪恶,但这是无人敢明言的。李白比吹拂 火焰的风跑得更快,能攀上比星星更高的地方,一种透明醇冽的液体将洗涤一切, 包括衰老和罪恶。但我最终没有逃脱那些火把。我逃到了彭泽县,一个和陶渊明有 关的地方,就走投无路,因为在十二月的寒夜里,我被冰冻住了。” 李白僵缩在一片芦苇丛里,看着火把远远而来,探头吞噬黑夜,忽然问答: “有没有?”“有。”“在哪儿?”从不远的草丛里,忽然蹿出一个悲哀的声音, 可是这声音就像戴了镣铐,只窜出一尺,就在众多的扑击下死去了。李白知道这个 声音,属于一个姓李的副将,昨天还在一起喝过酒,并且他也能做两句诗。他比李 白更先伏在这片草丛里,因为伏得太久,已经包裹着一团冰凌,和李白一样,他没 有火来暖身子。火把!这时李白忽然热切的盼望它们了,那些火把似乎就要离去, 他喊了一声,自以为很响亮,其实很微弱,但这已经够了。 宋若思、崔涣他们走的时候,在县门外摆酒,车仗已经出发,一些士兵带着铁 甲,轻微的“唰” “唰”走过,这些士兵不是来抓李白的,他们跟着宋若思去北方,安庆绪还呆 在洛阳不肯挪窝。李白现在也不再是囚徒,他和恩人宋若思一起喝酒。宋若思举起 一杯酒想喝,又放下,说:“老李,跟我一块走吧,去北边,还可以戴罪立功啊! 我一走,可就没人能保你的安全了!”李白自己面前的酒没喝干,又去拿酒,一伸 手,碰倒了自己的杯子,这也许是因为他刚从牢里出来,手腕还有镣铐的瘀伤,不 太灵活。“戴罪立功”这个词,也随着酒流干了。 “你走吧,李白老了。比起上远方去打仗,我更善于在后方等待,怀着初恋的 洁净心情。我像包着红头巾的姑娘,在大雪纷飞中走上河岸,又仿佛是漫天梨花飘 舞的季节,我的手里只有一桶水,心中却仍有无穷怀念的歌。我会是最好的等待者, 在黑夜里等待,当悲伤在大街上像黑色的蚂蚁横行,当一瓶墨水渐渐凝结成冰,当 别的人已经忘记了等待,甚至忘了他们等待的那个名字,我纯净如昔,因为和他们 不一样,我善于苦苦等待。”但李白在浔阳等到的却是抓捕的消息。 夜深了李白才到达这里。起初,白昼的光芒完全消失以后,逃亡中的他觉得平 安了,想随便就找个地方就躺下来,美美的睡着,在黑暗的庇护中,随便哪个地方 都是故乡,哪个旮旯都是藏身的地洞。不料刚刚出城,月亮就出来了,它从县衙大 屋子威严的阴影里跳出来,在它的追踪下,李白一口气狂奔到宿松县的原野,月光 却不仅赶上了他,而且渐渐越过他的头顶,悬在道路前方,一寸寸切断了道路。这 不是李白熟悉的圆月,这是一把弯刀,每一条月光是一片刀刃,埋在前方的道路上, 李白的脚踩上去,感到钻心的疼痛,他走不动了,挣扎到一棵小松树下面,暂时避 开月光。难道他还有力气再逃下去,有力量翻过那山峰的刀刃? 李白像一条昆虫抬头,看到远方山坳透出一线灯光。那线灯光没有捅破一层纸, 它在世界后面闪烁,李白抬起伤痛的腿脚,走向这个世界。他好像是一辆盐车在翻 越山坡。在太行山,李白看到过一辆这样的盐车翻越羊肠坂,车轮和车辙在冻土上 擦出深痕,深深碾进了无情冻土的胸膛,从伤口里产生了一种回响深远的声响,就 是李白后来吟咏的《行路难》的调子。 李白在沙坡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最终翻越了那道坡,来到灯光前,逃犯与 安宁的家庭世界只相隔一层纸,一层纸!但是难以捅破。 对于离开了家乡,穿过玉米林,顺一条内陆的河流走去的人,灯光始终是平安。 它从油纸伞的深处透出,一种女性的微红光辉,它覆盖在小商贩的箱笼底下,类似 灯芯草蕊里的小小蓝色火苗。隔着河流,想到我们都是玉米人,一个举子会因此澙 然泪下。对于前不久从武功县出发,去羌村探望妻子的杜甫,灯光是传达给邻人的 信号,也是相互确认的必要。在深刻的夜里,又一次点亮了灯,老杜和妻子爬起来 面对面,剔除了语言、亲吻和小河的流水声,一切的感觉,仅凭光,再一次相互确 认。微弱的火是不是还在你的眼底闪烁,干瘦的肌肉深处,灵魂是否依旧是绿色。 望着灯光,李白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不是还坐在这样一处灯光下?当初 在南陵遇到的时候,李白就知道她是清冷世界中的族类,葆有一棵灯草的灵魂。李 白已经远远离开了内陆的玉米林和河流。也许,今夜她正在这盏灯下,等待和他相 互确认,经过了一场战乱,需要再次确认一个囚徒、一个爱人、父亲和离弃者,她 用一层纸的世界来庇护和责备他?她决不是原地不动的,不是树林后面的一片湖泊, 倒像是他游走道路中的一个个里程碑,忠实地蹲在路旁,有所期待又清静无为。他 以为已远远将她抛在身后,没想自己常常在走回头路。 但是他能认出她来吗? 就在灯光的世界相隔的这层纸外面,李白倒下了。 醒来时,面对的是一张老妇面庞。这张脸由于关切地凑得很近,显得很大很突 兀,阡陌纵横,金红色的悬崖上,泪和汗冲积出多年的壕沟,在一些褶皱处还停留 着泥土。公元一九九八年八月,一个叫罗中立的人走进山西的一个同样叫五松山的 小村落,一个老人为他端出一碗水。这碗水里倒映的面庞震慑了罗中立,高原仅剩 的一碗水。这碗水现在就在李白唇边,这张脸庞露出了笑容,说:“走路都走昏了。” 李白看着她,恍惚中惊讶:妻子忽然变得这么老了,似乎是一位老母亲。“我 隔壁的春水,是她帮忙,我一个人哪里把你弄得到床上。”她把水碗放在李白头边, 就转身坐到油灯光下,系上纺线的腰带。织布机熟悉的簌簌声在屋里响起。李白明 白这是一位大娘的屋子,他睡的也许是她儿子的床,儿子也许和他一样出门远行了。 李白看看老妇端端正正的后背,四周的水缸、锅灶、农具、几个木墩。这里有 一种土和木头的天然统治,没有油漆、铜锈和香粉味,铁的气味也减少到必需,两 三把锄头和一把菜刀都染上土或猪草的气味。所有的东西和平而简单。只有李白不 一样,也许,李白的到来会伤害这一切,“我不仅是个路人,甚至也不止是个囚犯。 我眼中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已经不再是当时走出内陆的那个儿子。我见过了都市的 霓虹灯,凝望过大明宫的雕栏画栋,还有宫门前那个形制奇特、暗伏机关的铜匦。 我还带着太多的文字。在这个乱世上,这里和平的一切可能也只是一张薄纸,一捅 就破。” “母亲!”五十岁的游子李白呼唤。“我还是离开吧!”他下床开门,母亲拦 住了他。 “你坐下!你有什么害处?我哪点也看不出像个罪犯。如果说你是,那么就是 这个世道倒过来了。你不过和我那出远门的儿子一样,是个不思家的游子罢了。” 她轻微的责备无法违抗。李白坐到木墩子上,母亲摇摇摆摆走向锅台,端来一 大盘子饭。李白认不出碗里是什么,似乎是小米之类,入口的味道却更粗,也更香 甜。母亲说:“认不得吧?这是雕胡饭,是高梁和小米合煮的,是种田人才吃的饭!” 李白大口大口吞咽,有棱有角的小米擦下喉腔,感觉非常实在,一粒粒都记得清楚, 和几十年里吃惯了的鱼肉可太不一样了! 忽然听到“笃”“笃”的声音,混合在母亲的织布声里,母亲似乎不经意地解 释:“这是隔壁春水在舂米,她只有一个弟弟,日子也过的难啊!” 母亲不知何时吹灭了油灯,高高打开窗户,原来月亮已经很高,雪一样撒进屋 内,李白手里的雕胡饭变成了雪白。李白抬头,看到月亮在对他微笑,哦,它不再 是追捕他的那个月亮了,又变成了小时候玉兔和嫦娥居住的月亮,灵魂得到安宁, 李白不用再奔逃了。他该多么感谢这里!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她絮絮的说: “吃吧,吃吧,其实这饭也不是我老婆子一个人弄得出来的,春水帮我舂的米。” 春水还在舂米,她瘦弱的臂膀也许太累了,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似乎是在给 母亲的防线声提供节奏。李白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颗雪白的、透明的饭粒,他感到, 自己从没有这样贴近母亲和姊妹,长期以来身体中积累的混浊部位,在渐渐变得透 明。 在秋浦,似乎有重重的楼阁,实质上不过是重重的松巅。有一片松的海,在海 中听到风声,仿佛青年时对着蜀僧濬聆听的琴声,一种声音唤起众声喧哗。 仍可听见长安的雨声: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阶前,阴云发胀,再也容纳不住更多 的水分。雨滴穿越层云、树巅,垂垂地连珠地击打到芭蕉叶上,这是幸福长夜后真 正难眠的长夜,长安在发胀、腐烂,发出霉味,芭蕉叶幻想甩掉雨滴,霎时为天空 疯狂!席子下转动着蝼蛄,仿佛不寻常的纺锤的转动,给诗人的世界提供另类节奏, 同《击壤》的调子一样悠远,意味着一年虚度,岁暮降临,泥土和搬运、洞穴—— 可疑的、黄土的气味。诗人如何能忍受可疑的气味! 再也没有月亮敲金戛玉的回响,这回响只有诗人听见;他常常疑惑,为什么别 人就听不见,那么这是不是真的。这样一沉思,刚才的沉醉转为怀疑,怀疑:皎洁 如白玉盘的月亮、坚强纯洁、敲金戛玉的月亮,已经沦为牺牲。这是一个疑团滚动 在心土。 最初的月是峨嵋月。峨嵋山很高,学道的岩穴远离盆地。从洞口望去,峨嵋月 很圆,超脱了凹地的雾霭,也许可以很鲜明地看见仙人的世界。 仙人在哪里?现在还不明。也许明天,眼光更清明,一切触手可及? 可是还有长安古意在召唤他。他注定要经历离别、在旅行中获得美誉,似乎眼 前的隐居,也是奔向长安的一部分。这一点他还真有点像精打细算的投机者呢,但 也像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圣者。 雨夜,月亮还存在,只是整个城市孤独黑暗。从玉真公主别馆蕉叶的滴雨声里, 能想见宇宙间,白发长了三千丈。疑难的秋浦,来自长安的雨,同黄鹤楼的送别, 有何关联? 诗人这样快到了穷途暮年。可是没有一位年少的诗人来送他,没有长干行的往 事。因此没有真正的诗产生,只有白发三千丈的忧愁,染上秋霜的庞大的明镜。内 心深处永难磨灭的愧疚。 也许,本来就不该离开那生长马铃薯的田地,为土坡荫蔽;坡脚下有溪,明亮、 柔嫩的脚吊进溪水,他的两个表妹的,像稍微短了;还有小桃叶的旅行,在最初两 块小青石构成的罅隙间就搁浅了。焦灼使生命重要。那时侯,诗人继续了小核桃叶 的旅行。核桃叶下的阴凉是暂时的,灿烂的溪水,远方看来永恒,名声和小表妹一 样纯洁无瑕,淡色的格子衣衫、枯淡的闺房里心疼的片断记忆的可贵,一个失去又 意外地想起的名字一样亲。在山崖间阴障的底部,险路上有过多少次行走,也可以 说在想像中,多少次向路旁注视,短暂的时刻,流连忘返! 李白在长安的大街上由头走到尾,沿途遇见熙攘的斗鸡者,还有玩小把戏包括 舞剑器、耍百尺竿的。使他惊讶的是斗鸡者乘七香车而来,明亮的衣服和帽子正像 涂着狐狸油膏,爪子镶金,李白不得不贴身回避,郁闷中顿觉人生的玄妙无常。在 许多个寂寞的长日之后,就像在一个金铜色夕阳的下午,身后玉米涌动,阳光直射 土壤;李白走上大道,奔赴那些玄妙的游戏。他不是谦谦君子,不是小气的道德家。 他斗鸡颇有气概,并未弃置腰间长剑。相反,它始终在那儿,直指天空。一天结束, 诗人悲愁地想到,他离那个答案近了一步,却又更糟心。 是谁在他心中安置了这个难题,谁使他陷入问题?要抽刀断水。对疑难的存在 之流要一挥而断,不可迟疑。就让洪流奔腾从天上来。最突出的太行之巅,最没有 疑问的高处也覆上深深疑问的积雪,让求索的道路都凝结坚冰,类似羊肠坂。如此 一番之后,人生之谜也许可以不经意间一挥而弃,开辟灿烂的未来! 长安有灰尘扑扑的亲切街道。走过一些小巷,有那时就非常古老了的榆树。其 实榆树还不很老就变成黑色,甘愿担当老人的角色。平康坊让人快乐,在南里、中 里,许多宅院的白色粉墙门首挑着红纱灯,还流传非常动人的故事。一天早晨,经 过一夜大雪,平康坊像整个长安城一样被厚雪封了街。这正是一个匡衡闭门家中的 天气啊。妙香院的头牌妓女李娃起了床。天色已大亮,可她依然是这院里起身最早 的,打开大门想看看雪城。她发现门首躺着一个人,盖着两件破衣衫。李娃生了拎 悯之心。一瞧面容,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这不是一年前,包了我一年的郑生吗!他是不是为我落到这个样子的?“ 一场旧梦从此重温……这样的旧梦,比较不出名的有无数。在落满榆钱的黄昏 街头,也许总会有一辆蒙着纱幔的车,红灯晕亮了一小块地面,侍女,缓缓行驶的 车轮。现在又有了斗鸡。斗鸡真是“乌拉!”它使紧张的心情放松,让高等游民和 底层渣滓一样有事可干,使国民的精神有所寄托,极大地加倍促使女性温柔敦厚, 男性刚猛坚毅,令家庭和睦,百业兴旺,治安好转,都城名声远扬,万邦来朝。举 国风行,皇帝首开其端,李白也偶尔涉足;可是李白还是李白,他身上的细雨、明 月的气味远未消失,令那些业内人士受不了,不久就教训他懂得居长安之不易,地 点是北门。诗人刚刚赌胜一局,却促不及防就失掉了鸡,自身危在旦夕。人群密不 透风,明月和细雨马上要受到践踏,就像长安的大道,“会不会揪头发呢?会的, 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这样!而且会吐唾沫!”会吧?李白也不由心生犹豫:是坚 持做总是被人围困,却又独下城池的鲁仲连,还是模仿先圣,浮于海以避之呢?没 有想到阿Q ——此时,朋友们恰如佐罗的救兵,在最关键时刻来临。李白是像最后 一个骑士那样矫健地上马飞奔而去,还是像婴孩摩西那样被杂草伪装着带走了?就 像他第二次离开长安,是“赐金还山”,还是骂着娘、呕着酒物被驴背驮走了? “世界就这样结束”,是砰地一响,还是“嘘”的一声?请注意,这一表态至关重 要;在沉思之后表态,在感情低沉的日子里表态,在真正的逃亡中也要表态,对着 当初出走世界的器物:月亮和风表态。因为他的坚持不懈,他终将脱离不慎涉及的 斗鸡者身份,进入诗人的行列,成为无穷尽的“长安古意”的一部分。 但对于不善表态而善于沉默的孟浩然,哪里的风物比得上故乡 襄阳 这似乎是在山阳,在嵇康最后弹奏《广陵散》,向秀下车怀旧之处。更早之前, 有庞德公隐居,还有那块坠泪的碑,泪痕使褐色的苔藓长得很深。地衣朴素,河流 清越,如九月黄花。 坐车经过这里,触目是起伏的丘陵,如同处士衣衫。呼吸着北方之风,饮菊花 酒,天蓝,水浅而清,走过有黄狗的篱笆,倚着松碎的田土,呼吸干脆的泥土气息, 诗人的青年就这么过来,风格就这样形成。腿脚在登临中轻捷硬朗。月光自由,可 以幻想:云梦、潇湘、楚云,曲折的港湾。这一片邻近的国土,诗人也把它们看作 是家园。 十八岁上结婚,二十岁有了子女,穿上粗布的衣服,来往于乡村和小城。在渡 口与人挤着或相让上船,在路上遥望灯火,晴日率领一帮小孩子们上山采摘荠菜。 孩子们有得而喜,乐此不疲,诗人在一旁做他的诗。他做出来的诗略有清香和苦味, 就像他经过的沙洲渡口,像孩子们挖的荠菜,像荠菜生长的山坡,坡上懒懒的阳光, 像因阳光温和而可戴可取的头巾,像吹过头巾的风,不知不觉中,为经过的一切量 体裁衣。 孟浩然没想过像堂·吉可德那样出门远游,不想有朝一日同茯苓和松树告别。 但是在四十岁那年,泉水流出了山,孟浩然去了长安。诗人写出了一些离别的诗。 但在长安的一张床下染上了蹲伏的嫌疑。 那是在内省禁地,王维办公的地方。这天,王维神秘地邀他一同进内省。孟浩 然吃惊说怎么行。王维说我整夜办公文。没个人清谈。你不想见识见识禁中? 夜里,两人经过卫兵的盘查。孟浩然假装成王维的助手,安全过关。起初,孟 浩然没觉得自己已处身禁中。宫殿的沉沉黑影都很安静,路旁花木扶疏。接着他发 现一座殿角有一棵奇怪的树,这棵树矮小简直,站在空旷地方,不知是谁有心栽植 的?孟浩然指给王维看。 王维说那是一个卫兵,他在监视。 孟浩然不敢左顾右盼,感到这真是禁中,一种烦恼又夹杂神秘的感受,使他不 知是否该随王维私闯内省。他的好奇心对头吗?特别的是,他能感到王维知道此刻 他的怀疑,而对于王维来说,这种心理活动很平常,也许是不必要的,这种感觉让 他烦恼倍增。除了这点可怜的好奇心,还有什么呢?沉沉的黑影,一进一进的院落 风声飕飕,蹲踞的石狮子昭示着一些界限,非正当进入的身份忽然使他恐惧,这对 于襄阳的孟浩然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使他一生难以忘怀。 到了秘省,王维批改前天的公文,孟浩然站在窗前。他想看清对面那间最大的 殿的黑影里,有没有什么。开始怎么也看不清,忽然一个卫兵的轮廓鲜明地显现了, 暴露在月光下,原来月亮从殿后升起了。有种惊奇:内省里也会升起月亮。随之一 点点露全了,还很圆满。 这时就觉得很自然。月光不知有没有照进屋里,王维放下了公文,他无声地站 到孟浩然身边,吟了一句月亮或夜的诗,孟浩然也念了一句。后来,孟浩然吟道: 海上生明月 两人就沉默了。 张九龄回到家中,没说他被罢免的事。这只是开始,等到家人知道,事情将发 展到下一步了。就像车轮滚过了山顶,雨水泡胀墙壁。在宅院的寂静里,顺应秋风, 领会到细微的征兆,似也有了识微杜渐的本领。 这样有着预兆的夜晚是寂寞的,且仿佛与生俱来,从少年初次捧诵《尚书》开 始。 在和平的小城,一旦捧读书本,生活就走入了孤绝的路径。 但有没有另外一种美好的夜晚? 似乎在十一岁的时候,在别县做小令的姑父,调到韶洲来当钱粮官。那时父亲 已过世,姑母时常来看望母亲,来时带着表妹。表妹比张九龄还小一岁,两个大人 相对垂泪或者一个垂泪一个安慰的时候,他就得放下经史,领表妹到园子里玩,渐 渐地,他也习惯了这样。 有时候,他们也一起读点书。她还在读《诗经》,他往往给她强解诗意比如解 释“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为小伙子去为出嫁的姑娘喂驮嫁妆的马。表妹问:为什 么他要去?张九龄就也糊涂了。好在他人聪明,程度也已不低。除非表妹来,他罕 有放下书本的日子。 这样过了大半年。舅舅又升迁到外省做长史。表妹走了,张九龄照旧攻读经史, 又开始学做诗赋。平时侍养母亲,只是那种间断的休息终止了。这样到了十六岁, 除了母亲和表妹,他没有接触过其他女性。 十六岁的一天,是个和暖的春日。他手里还捧着书卷,忽然想起了表妹,和过 去的“休息”。开始快乐,后来就初次寂寞。 从此,他在窗下或夜里挑灯苦读时,偶尔眼前会现出表妹九岁的样子,出一会 神。 十七岁的一天,舅舅来了一封信。信先到了张九龄手里。莫名地很激动,心突 突跳地拿去给母亲。母亲看过说,啊是喜事,表妹出嫁了。 “这是喜事”。张九龄也说。 晚上,他不知为何看不进书,上床又睡不着。那天正好是十五,满月升起来, 月光照亮了窗棂,又在窗下投下阴影。诗人的窗外,多年来壁虎暗中生长,植物修 长的枝须也爬上窗台,而他从来没注意过。他最多在眼酸时,偶尔看一眼月亮。今 晚上他却对着月亮目不转睛。 月光像透明的水也像霜,能让他知道自己心中发热吗? 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此刻像他,在远方注视明月呢?这个人想来非常隐秘, 距离、地点也秘不可知:应该有这种可能吧?仰望浩瀚的星河,有多少颗星,就有 多少种关联的可能。但怎么样出发,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星体,怎么把握?清风从虚 空中吹来,拂过飞行的肢体,只剩下月光使人安心。 那天晚上,张九龄写下了他生平第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 后来,他有了面见丞相张说的机会。他的学识才华使张说一见惊叹,老母泪盈 满眶:含辛茹苦未白费,十载寒窗终成器,先夫也可瞑目泉下了。张九龄随张丞相 来到长安,踏入仕途,不久就得到重视,得以立朝言事。他告诫自己:要谦和又刚 正,不近奸佞,文质彬彬。 他的文质彬彬出了名,以至于遭贬,再被重用,今天又被夺权。 秋风掠过庭树,那本来是一棵长安普通的榆树,在夜里看起来,却是一株梧桐, 显出孤立的姿态。梧桐领会到的信息,是关于凤凰的,还是来自猫头鹰?对于梧桐, 也有这样的夜晚:兰叶暗中散发芬芳,桂树却已开花了,正是难得的佳节时分。有 人在树下默然久坐,享受这一刻;感到泥土孕育昆虫,桂子在加紧自我充实,兰叶 穿屋入室,寻找那逝者,他瘦长的影子,掠过芳香庭院,有一刻悲哀地覆盖了桂树。 然而又感到似乎是完满的幸福——这是夜中惟一的讯息吗,那些秋风带来的和文字 里暗藏的,都可忽略?这样的夜和阴影使他完全,有了天真的本心。 两人终止了关于月亮的谈话。王维问孟浩然最近有什么诗。孟浩然犹豫地在宣 纸上抄了一首。 那是在延庆里王维的邸宅里。孟浩然已在那里的一张床上呆了几个月。每天王 维下朝的身影都带来期望,每天又都落空。由于长期的等待,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 等待的究竟是否真是王维,也许那要比一个人玄妙得多吧?也许忠实地在这里等待 的,并不是他的心;他的心曾经随着寄出的几首诗,生出翅翼飞去,他们在长安城 里找不到花枝降落,也许现在飞回了故乡,依旧栖息在清潭里?就在那清潭边,孟 浩然写了一首诗给王维,刚写完,他觉得很安心,很坦然。但随着王维下朝的时刻 临近,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终于,他看见了王维跨进大门的身影。孟浩然起身迎接,但王维没发觉。他进 了屋,又站到窗前眺望。他的姿势让孟浩然想到整个长安的秋天。王维一定进入了 秋天深处,凋落的柿子树暗红,削长地伸入浓雾。地上霜叶杂乱。后来王维慢慢说 ;张九龄丞相最近被罢了平章事。李林甫从此大权独揽了。 王维正在看孟浩然的诗,忽然听说:“皇帝驾到!” 两人都大惊失色。王维说:“怎么办?” 孟浩然也说:“怎么办?” 这个生活中的突变使他彻底地陌生化了。 不约而同,两人的目光在室内寻找。如果孟浩然是一只昆虫,一只飞蛾,一个 墙上的斑点,那就根本用不着回避;如果他是一只老鼠,就可以躲进洞穴,还可在 洞口窥视。 目光投到 床下,猛地趴下,敏捷地钻入,还越过晚上拖的一双鞋。 床下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从外面看来是个黑暗的渊薮,而不是庇护所。这个环 境很难适应,孟浩然弄起了大量的灰尘,嘴和鼻孔首先感到灰漠,并且意识到舌头 和鼻毛,毫无遮挡的耳孔,心却似乎消失了。随着皇帝第一声脚步响起,心又无限 膨大,挤到耳孔,耳孔代替鼻毛,成为全身最重要的器官:“臣接驾!”王维。 “扑通”,下跪声。 “王维,你好啊,平身!”皇帝。 起立的声音,似乎有关节舒展的悉索。 “臣不及迎接圣驾,望恕罪!”王维。 “不必了。有什么新诗吗?看看!”皇帝。 “臣重阳登高思亲,做有一首。”王维。 “拿来!”皇帝,高兴地。 那是在山东,山东有一座山,近于海岸,平原上是树林和芦荡,树林的颜色是 金黄褪染过,初显白草的本质。一角小荡有渔人。应该是孤立的一座山,秋日里又 高了几分,有长长、平坦的山脊。兄弟们顺着脊爬到高山上,高山在大海上,聆听 近在咫尺的故乡,插上小小的茱萸,这是一种似乎带有眼睛的植物,哺育着粗糙的 感情。不由想起堂屋啊,黑暗的堂屋,走进去有关在屋里的土地的气息,迎面一道 半人高的竹编篱笆,关在屋里的篱笆,两个兄弟的床关在篱笆后面。有些日子,缺 少一副象棋,象棋已磨得看不出漆色,裸着木质。 兄弟们太多了,茱萸插也插不遍,然后漫山遍野是茱萸,人都在故乡隐身了… … “好诗,好诗!”皇帝的声音。茱萸的气味随之消失。 ………… “王维,你怎么有点心神不定?”皇帝的声音,很平和却惊心动魄。 “请皇上恕罪,臣所以心神不定,因为臣这里尚有一人!”王维下定决心的声 音。 耳膜轰一声,几近关闭。眼前却显出一些幻象。 “哦,在哪里呀?”皇帝好奇的声音。 “为避圣驾,现在床下!”王维略微提高的声音。 “哦!”皇帝逗乐的声音。“是谁呀?” “是臣好友,布衣孟浩然!”王维轻快的声音。 “哦,孟浩然?快请出来相见,不必拘礼!”皇帝快意的声音。 孟浩然往出爬,他头碰到床底,手上沾了灰;他在两个人注视下爬出来。床下 的经历就这样告一段落。 孟浩然顾不得拍拍灰,他刚站直,又“扑”地跪倒。 等孟浩然站直了,龙颜大悦的皇帝,急不可耐地:“爱卿,久闻你的诗名,快 拿一首出来看看呀!” 不知怎么回事,孟浩然脑子里的诗全忘了,干愣着。王维着急,眼睛又不由到 处转。一张纸让眼珠得了救星:“圣上,方才孟浩然正有一首新诗,拿给我看,就 在这里。”孟浩然也连忙附和:“是的,是的。”皇帝很感兴趣地接过去。 皇帝看的时候,孟浩然依旧低着头,依稀透过纸背看见自己的字迹。这首诗写 的什么? 想不起来,但好象总有点不对劲……王维也想到了,他很忐忑,甚至觉得对不 住朋友,现在只能听天由命。王维经常见皇上,但说不上能揣测皇帝的喜怒,星象 变化永远超过人的预测。 如果龙颜大悦,孟浩然就此将摆脱一介寒士之分,平步青云;反之则只能回乡 了。此刻与伏在床下的时刻比,哪一刻更重要? 皇帝脸色转阴了。他指点着第二联“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你不肯 亲近寡人,让寡人知道你,并不是寡人不让你亲近!你还是回故乡去隐居吧。” ………… 孟浩然拍掉膝盖、胸膛和手上的土,无声地离开了长安。身上的土干净了,也 许,气息还有床下的嫌疑。 诗人是一个赤子。嫌疑的东西,他不愿捎回故乡。故乡太朴素,容纳不了嫌疑 的他。 他来到了黄鹤楼,往后又走了很远,直到疑惑消除,虽说他远远过了不惑之年。 回到故乡的第一天,他就写下了这样不疑的诗:山川观形胜襄阳美会稽身边已 没有小孩子挖荠菜。但是,孟浩然的话仍可作数。他确实不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人。 有一种传说,是孟浩然在归乡的路上,遇到了几十年后才出生的孟郊。这种传 说的证据是一首叫《示孟郊》的诗,诗中描述了秋草遮蔽旷野,美人蕉和兰草的花 朵陨落,归乡的老人和离家少年在路上相遇。也许,传说可以倒过来:五十年后的 孟郊,在他离开家乡去长安的路上,遇见了前辈孟浩然,并且记下了那首诗。有了 这首诗,离乡者孟郊常爱唱的那首歌也变得容易理解,也许正是他对前辈孟浩然的 应答。这首歌唱的是孟郊离开家门的头一夜,油灯彻夜亮着,第一次离家的儿子辗 转无眠,偷偷注视母亲在灯下缝补行装。油灯光昏黄,母亲和她的手势,蒙上了温 柔的朦胧光辉,渐渐地母亲手中捻着的那根线,在儿子眼中化成了从母亲心里抽出 来,通向远方的道路,孟郊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颗心像两处针脚牵扯,分也分 不开,那件离别之衣,完全是一个针脚一个针脚连在一起,密密麻麻,剪不断理不 清啊! 油灯光渐渐暗下去,窗外渐渐明朗,天亮了,行装缝好了最后一针,母亲在心 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终于要放手让儿子去了!那根已经无用的针,被她别在了心 上,这样每一次疼痛,都会强制性地使她想念起儿子,就像赎一种罪,在痛苦中, 她深深的感到,母爱是有罪的,因为她爱得太痴,才会导致儿子今天离开她,她只 能隐忍等待,也许会得到宽恕,儿子从线的那头尽处回来。儿子发现母亲意外的无 言,他穿上了离别的新装,接过了伞和包裹,站在那条通往远方的线上,这条线穿 过草地,草地经过春天的生长,现在已有些沉寂了,春天给了它们那么雨露和光线, 可它们的生命力太贫乏,只生长了一季,还是短短的,丝毫没现出参天大树的摸样, 现在却开始萎败了,拿什么报答春天? 孟郊踏上了线远去,一步步扯得母亲的心痛,走得越远越疼痛,他到底要走多 远,多久,谁能保证他会回来?只有他能挽好母亲心上的线头,拔下那根针。 多年以后,在溧阳县荫凉的投金櫴,据说是伍子胥当年遇到漂纱女子的地方, 五十岁的县尉孟郊躺在凉床上,凉床脚下是溪水,风吹来浑身舒坦,舒坦中孟郊的 心忽然痛了一下,像有个人在使劲扯他,他想起了母亲!母亲还住在老家,只有一 个妹子照料,住的还是茅草房子。 三十多年来,他顺着那条线越走越远,从来没想到回去,想到了也不敢回去, 母亲缝制的鞋都穿烂了,他像孟浩然一样领略了长安世态,仍然没能穿上厚实舒服 的官靴。前一年,胡子都花白了,总算中了举,洋洋得意,以至于引起一些人的不 满,把他弄到这里当个小小的县尉。当了县尉,又每天不理政事,到这里游玩,弄 得县官另找了个人来代他,只发一半的俸钱。甭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吃有穿,也 有住的地方,他却整天乘凉,到现在才想起母亲! 孟郊从凉床上蹦起来,他感到了罪。赶快,赶快把母亲接来,母亲的心此刻也 一定在痛,因为母子的心终究还是相连的。孟郊在这头乘凉,她却在那头默默赎还 母爱的罪。快收起那条线,揭开心上的结,拔掉相思的针,远行的路已经走完,长 安并不比家乡两间茅屋有意义。 是该消除一切罪孽,卷起离别之衣的时候了! 荷尔德林三十岁的时候,在洪堡贡塔德家族的饭桌旁,仆人和主人之间的那个 位置上进餐。 他不得不时时注意整理家庭教师的制服,免得露出下面有补巴的内衣和袜子上 的累累破洞。 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包裹,不得不写信去催。袜子上补巴的 针线出自远在故乡土瓦本乡村的祖母、母亲和妹妹之手,她们从他十四岁进登肯多 尔夫修道院寄宿起,就一直为他缝制内衣裤和长统袜,每当他到达一个新的地方, 图宾根、瑞士或洪堡,她们总是收下他邮寄回家的穿破的衣袜,补好以后寄回,并 且在旧的中添上新的一批。在信中,荷尔德林又一次告诉母亲,他会成功,成为享 誉德意志的大诗人,他也将从此完全自己养活自己,免去亲爱的她们的负担。虽然 她当初的愿望是指望他做一个牧师,拥有一个自己的小教堂,受到邻人的尊敬,他 终将向她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是出自神意。作为鼓舞信心的例证,荷尔德林 在25岁那年告诉了母亲一个秘密:他得到了一个诗歌的大人物,或者不如叫半神— —席勒的宠爱。他时常穿着寒酸的燕尾服,去到席勒那安静的、不太接待人的小客 厅,并且在那里还见到了诗歌的皇帝歌德,虽说由于不小心没认出来,和他擦肩而 过。“我要广泛地赢得我的祖国德意志的注意,人们会关心的提到生养我的故乡和 我母亲的名字。”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五年了,荷尔德林没有出名,恩人席勒只是 每年选择一首诗放进他编的诗歌年鉴,而拒绝所有其他的诗,似乎是要他在文坛上 留下一个依稀的伏线,而不是实在的痕迹,这种吝啬的恩宠使他疯狂。他最近在绝 望中写给他的信没有回音。 荷尔德林刚刚从贡塔德家族里被赶出来,因为他那可悲的,对自己学生的母亲, 苏珊娜·贡塔德夫人的恋情败露了。她的年龄比他大得多,不如说像是他的母亲, 可是他就是那样爱上了她。他被男主人打了一耳光,像一条狗似的被赶出来,眼下 还不知道到哪里去。 已经清楚,大诗人的未来是不可能的了。“终于,青春啊,你燃尽了。”他这 样对母亲写道:“我在这围绕我的冬天里感到寒冷和麻木。我的天空铁一样的坚硬, 我像石头一样的冷漠。 还相信我的人是如此稀少。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单纯依靠写作 为生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您,母亲啊,还相信您这个纯洁的孩子。让我回来,回 到土瓦本,你的房屋,像破损的船只回到永恒的港湾。“ 荷尔德林急切的等待着母亲的回信,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精神在 长期的向上挣扎和对深渊的挑战中已经走到了极限,他已经拥有了甜美的夏天,结 出了《恩培多克勒》的辉煌果实,现在严冬已经到来,最后一丝霞光在消灭,精神 即将跃入深渊,就像恩培多克勒一样,“我曾像神灵们那样生活,如今别无所求。” 他真的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这长不大的孩子,无法自立的孱弱游子?他需要的是一 个安静的地方,温和的氛围,让他受够折磨的灵魂缓缓沉入黑夜。否则,一切会演 变为暴烈的、毁灭的疯狂。 只有母爱能够抚慰荷尔德林,甚至为他不安的灵魂提供几十年的人间坟墓:一 间幽禁的阁楼,一个叫斯卡达里尼的名字。 长安城里的事说不完。故事也一点不象年老的——又是赤子的孟浩然的故事那 样近于白描。刘希夷的往事,还有《春江花月夜》的梦。从那个隋炀帝,从一个亡 国之君开始,可想而知会带来什么。只要在那个夜晚沉醉过,谁也不能自赎,从奴 隶到皇帝。可梦还要继续,皇帝叫人开凿了有点江湖气味的曲江池。借了长安的光, 那里遇上好天气还是蛮有真实感的。此外还有一些陂,一般在黄土地中央,泛舟的 同时可用于灌溉。这些水使韵律更柔和,高楼上夜晚的思念更动人,全城的捣衣声 更光滑、清冷,连成一片。 有些诗句到今天还镌刻在曲江池头。你信不信?在我和当时的恋人,现在的老 婆谈恋爱时,当一个“新”的更自私的时代里,“自私自利的少年”可以“望着自 私自利的少女一阵战栗”,同时说不定还会在自私自利的少女身上激起同样反应, 对少女反之也同样,我们选择了曲江来使战栗和解。在那里,我们像心胸大度那样 漫步夕阳,走在那据说是起初荒废了,后来干涸了,再后来种上庄稼,麦穗取代杨 柳迎风摇曳,后来麦穗又被战马的铁蹄踏平,后来战场又消失了,完全被遗忘了来 历,再后来又被记起,开发出来,我们作为游客和自私自利的少男少女来涉足的曲 江池。我看到了石碑上的诗,一下子就和头脑中的对上了号。 当然,这些石碑是替代品,开发商们的把戏,不久前才刻上去的。我们漫步的 曲江也是替代品,就像西安替代了长安。并没有池子,只有一块石碑,一带围墙。 可我也可以反驳,说曾使诗人们朝思暮想、留连往返、忿忿不平、梦想成真的曲江 池也是替代品,是一个朝野的把戏。高头大马的游行,亭壁上的题名,垂柳下的飨 宴,这些也是替代品,包括宴会上那些按部就班压韵的诗歌,它们倒是可以用来填 湖。诗人王维就遇到过这种情形,因为他是进士。 那一年皇帝还复活了久已作古的柏梁体(实际上就是让臣子对他按韵拍马)。 依座中真正的诗人王维看,这是在拿针刺诗歌的中枢神经,在诗歌中制造安定药片, 和在一趟诗歌的地铁中放置“沙林”。可是他并不不逢场作戏。因为,什么是诗, 什么是长安古意?这问题在诗歌繁荣的年代,已变得越来越不起眼而无解。人们用 诗歌来交际,来为宴会助兴,甚至助产;在诗歌的腿上拴马,登上诗歌的楼饮酒, 在诗歌的茶点和诗歌的调味品之间,计算诗歌的回合;在诗歌的敲门砖上和从成功 了的诗歌的朝笏上到失败了的诗歌的板子下,人们领受着渴望、失意、快感和苦楚 ;诗歌的臀部挨了诗歌的板子,还得由诗歌的头脑献上诗歌的谢恩。 再说王维自己就有“前科”,他十九岁时少年气盛,急于入仕,打通玉真公主 的门路时,可以说完全是靠了诗歌的裙带关系,虽然那渐渐变成了一段佳话。 有时候,诗人们自己为活在这样繁荣的时代,不由心满意足,豪情万丈;但另 一些时候,他们脑中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长安古意的一个门径,一 块敲门砖,第一个想要使用这块敲门砖的刘希夷已被土块压杀。当这种疑问占据了 心灵,诗人们除了离开长安,像王维这样一直住在长安或洛阳的人,就只能摆脱日 常写诗由仆人记录、誊清、装裱的良好习惯,摆脱毕升的伟大贡献和压韵的技巧, 在心里默念那两句诗: 在一个诗歌的时代 诗人何为 扯动诗歌的根就牵连到世界,提出诸如这样一些诡计似的问题:月亮是不是替 代品?捣衣声和高楼上的思念呢?古道旁折的杨柳枝?发臭的酒肉和冻死的骨头, 是不是假象?回答得不好,诗人们面临尴尬:月亮变成月经,思念化为私通,正在 发臭的酒肉和正在冻死的骨头很可能发出声来询问。 这个坚定地回答的人,这个小官,叫陈子昂。有人说他有治国之才,但这一点 从未获证实。印象中,他对着一片修竹吐露回答,使得每一茎笋尖不光为自身生长, 渐渐无边无际。走进每一毛稍,青润蒙蒙,且在不停地吐出陈腐的壳,拔出新生的 节,越来越簇拥,就像聚集在西奈山下的民众。可是最初,在幽州的高台上,还非 常孤独。 大泽中的风吹来,酸枣棵起伏,感到北地空间的广大无垠,又送来易水的气味, 似乎荆轲还正在那儿出发,去完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就像小官兼儒生陈子昂不可 能影响外戚兼将军武攸宜;在强盛的部队之中,儒冠的诗人总像一位陌生的使者, 委派他的人已将他遗忘,他为何来这里?就像走在茫茫的白草间,而非在心爱的竹 林里。 后来就是狭小的牢狱。马桶放在进门台阶的右边,镣铐在左边,在陈子昂的大 腿周围,大腿已经溃烂,脓血在干草上。神志近于昏迷,不再回念一生。县令段简 的相貌,变了温顺的牛头马面,照拂他喝下失忆的汤。在黑甜的最后一瞬,脑中又 闪过竹林的青蒙,沁满似乎是“啊”的惊叹,或喜或悲。 从此,答案在风中飘荡! 当我漫步在长安南郊的原野,因为细雨和新近读过的一本书,沉浸在古老的意 境中,想到诗人之死遗留下的那个问题,缠绵千古的情意,甚至是从《广陵散》飘 散,又归于幽咽的回声, 心头浮上 玄武门 这个似乎完全不相干的概念。也许长安城里的人对此避而不谈,或者只在黑暗 中压低了声音提及。如果在你心里产生了阴影,使你在正午欢乐的大街上,熙攘的 人流中突然惶恐不安,如果你觉察到自己暧昧的来历,赶快去查教科书,那样你就 会得到答案,答案的第一段是这样的,因为重要,在这里可以不厌其烦摘引下来: “太子荐元吉北讨,欲因其兵作乱。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候君 集等劝秦王先图之。王乃密奏建成等与后宫乱,因曰:臣无负兄弟,今乃欲杀臣, 是为世充、建德复仇。使臣死,虽地下,愧见诸贼。”帝大惊,报曰:“旦日必穷 治,而必早参。”张婕姝驰语建成,乃召元吉谋曰:请勒宫甲,托疾不朝。建成曰 :善,然不入朝,事何由知?迟明,乘马至玄武门,秦王先至,以勇士九人自卫。 时帝已召斐寂、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入。建成、元吉至临 湖殿,觉变,遽反走,秦王随呼之,元吉引弓射之,不能者三。秦王射建成即死, 元吉中矢走,敬德追杀之。俄而东宫、齐府兵三千攻玄武门,闭不得入。接战久之, 矢及殿屋。王左右数百骑至,合击之,众遂溃。帝谓裴寂等曰:事今奈何?陈叔达 曰: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立为太子,付军国大务,陛下释重负矣。 帝曰:此吾志也!乃召秦王至,慰抚之曰:朕几有投杼之感。秦王号泣不能止。 建成死年三十八,长子承宗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陆王,承明汝南王,承议巨鹿 王,皆坐诛。“ 《新唐书·列传第四·高祖诸子》 这远非答案的全部,它是自行增值的: 神龙元年,太后有疾,久不平,居迎仙院。宰相张柬之与崔玄炜等建策,请中 宗以兵入诛易之、昌宗,于是羽林将军李多祚等帅兵自玄武门入,斩二张于院左。 太后闻变而起,桓彦范进请传位,太后返卧,不复语。中宗于是复即位。徙太后上 阳宫,帝率百官诣观风殿问起居,后率十日一诣宫,俄朝朔、望。废奉宸府官,迁 东都武氏庙于崇尊庙,更号崇恩,复唐宗庙……是岁,太后崩,年八十一。 《列传第一·后妃上》 “……俄而临淄王引兵夜披玄武门入羽林,杀睿、播、崇于寝,斧关扣太极殿, 后遁入飞骑营,为乱兵所杀。斩延秀、安乐公主。分捕诸韦、诸武与其支党,悉诛 之。枭后及安乐首于东市。翌日,追贬为庶人,葬以一品礼。” 《列传第一·后妃上》 有了这些标准答案,你就能摆脱刚才的幻象,继续沉浸入眼前的欢乐了。整个 长安都在欢乐,有欣欣向荣的蔬菜、鲜花和妓女,有百戏,高鼻深目的昆仑奴,葡 萄和伸臂承露的金人,更有《美国》式的梦想:一个灰姑娘变成皇后,随之她的哥 哥当了宰相,姐姐们做上国家的夫人,据乡亲传说,她的腰间可还有旧日系布裤带 勒出的永远消不去的印痕呢,她的名字“玉环”就是美化或掩饰。不过后来又传说 她是蝉。这故事引得家家户户都指望生一个美丽的女孩,再把她送到一个舞会上去。 一个和尚走了大运,成了天下第一大寺的主持,发雄心建造了“史无前例”的巨大 塑像,虽说这些塑像的模子刚刚成形,就被大风吹倒了,可已经有了模子竖起来的 壮观一刻! 曾经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和平、友好”为主题的东西市赛会,这次赛会的最 大后果,谁也料不到,是让一个东市叫善才的和尚一举成名。他使久负盛名的西市 琵琶高手康昆仑丢尽了脸。因为他出场时扮成了女性,结果造成了很多家庭不和, 这些矛盾的解决又使人啼笑皆非。他这一招也许开辟了女驸马或孟丽君的传统吧! 曲江边专门有一条卖胡货的街,堆满了香粉,弥漫诱惑的气味;香粉现在时兴 胡地的,就像酒店里的女招待十有八九是胡姬。抛头露面卖胡粉的漂亮小姑娘,和 没来由老是买胡粉的少年,闹出了可笑可悲的故事,爱情的惊慌还未转化为甜美, 就带来了死亡,让人泪洒青衫,好在结局又起死回生,显示了这个时代的全部荒唐 和浪漫。 李白从阴雨的玉真公主别馆出来,在光辉耀眼的大太阳底下两眼发了一阵黑就 赶紧低头,走进了酒吧。玄武门固然让他遭了点小难:因为“北门”就是玄武门呐, 只是李白没明说;但毕竟没有造成既成事实:还未铸成定局就被人救出来了。也就 可以说:已经过去了,或者根本不存在。长安原谅了你,你还是长安温顺的、混在 众人中取乐的儿子。 只有当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大骂你以前曾热情从事的全民竞技运动:斗鸡;当 你不承认灰姑娘可以变成皇后;你大张旗鼓地赞扬玄武门历史的目击者;你才给找 了个台阶踢出长安。 应该对每一个新到长安,尚未领略长安古意的诗人或是有诗人前途的人告诫: 不要提到玄武门。应该把这个问题作为答卷规则,写在科举考试的卷头上。陈子昂 到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刚刚增添了一段历史,而在他呆在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又产 生了新的历史——告密。 陈子昂很近地凝视过那个铜匦,靠近出口塑造的青蛙形象来自远古,夜间接纳 诡秘,清晨吐出灾祸,这些灾祸也类似远古雷霆。他惊讶自己能离它这么近而不致 命,当然在旁人看来,他也许是铜匦的开启者或同谋,掌握着通向灾祸的钥匙,他 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生造出恐怖。 诗人有了一种幸福感,就是他还没有担任这样的使命。这也许是时代剩下的唯 一幸福感。 在幸福感中,想起玄武门历史中那个叫上官婉儿的史官。 她的额头上有一个金印,是皇帝敕旨刻下的。这表明了她背着一个罪。罪在洛 阳郊外隋堤上的高头大马缓缓驱策中,祖父美好的广川夜晚已经种下。但她手中也 掌有金印,随时可刻到别人额头上。 因此,玄武门的历史中,她的角色暧昧不明:是诗人、女官、罪人或主人(或 者换了一个时代来说,是囚徒还是帮闲、帮凶)? 陈子昂构想她生命中的一些场景:一天晚上,突然灯火通明,帘幕晃动,四处 传来厮杀声。玄武门关闭了。上官婉儿站到城头,看到节愍太子就站在城下,他和 他那帮人举着火把,熊熊地照亮了紧闭的玄武门,和他们自己绝望的脸。那张熟悉 的脸!平时还偶尔在她面前浮现。他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她听宋之问他们说起过! 可是他还是太子。而她从额头打了金印的那天起,也许从祖父被杀那天,就成了诛 杀她祖父又给她打上烙印的天后的人,就像祖父本人。 太子的剑指着她,叫道:“上官婉儿,你下来,我要杀了你!”剑尖上在滴血, 这血使她恐惧。她是屈服于这种恐惧,如他所要求,投到他剑尖之上;还是死也不 离开这里,让玄武门来保护自己?在这城头,紧挨在中宗皇帝身边,她是安全的。 她在恐惧中知道。但她的心却像秋风中的帘幕一样灰败了。她有一天会在城下!也 许现在城下绝望的太子是她的爱人!疯狂吗?她生命中的哪些事情可以理喻。太子 绝望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狂喜,因为那血属于武三思——昨天还耀武扬威的武三思, 似乎是她的同党或姘头。这狂喜比绝望更使她恐惧。 太子的剑慢慢收了回去,横过自己的脖子。他倒下了,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 是她逼他——太子走上了绝路。 以后另一个夜晚,玄武门再次火光熊熊。这一次城门大开,城楼上空无一人。 上官婉儿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太子陈旧的血迹上,类似殉情!当然,也可以定性 为偿还血债,在一个斗争严酷的年代。这样,她的角色就更晦暗不明了,而又加深 了玄武门的隐秘。 当老杜和高适、岑参、薛据等人登上大慈恩寺塔,先要经过幽暗的、枝桠曲折 的内窟,一层层盘旋,如同探索迷宫,这使老杜觉得长安的某些隐秘,包括上官婉 儿的秘密,就埋藏在我们脚下,物体光线的背面。 不久前,太子重俊和他的两个弟弟被圣旨处死,起因似乎是巫术。百姓昨天在 兴庆宫的高楼上看见他们红缨银带,是万人羡慕的快乐王子,今天却看到广场的布 告。没有人注意过他们的眼睛吗,是否有泪水?但没有最后那只急于南归的燕子。 连尸体也没有,一切深深封闭在玄武门里。疑团沉积纠结。老杜随别人上到塔顶, 就看见了长安南郊的原野。我第一次去那里,看见很多防空洞,防空洞深处,幽暗 的拐角和灯光下,常常上演“三头人”“鬼界大观”之类节目,一阵阵阴森的音乐 飘上地面。在塔身四围还有很多和尚的骨灰塔,都呈铅灰色,烟熏火燎,添上万千 刻痕。许多夜晚,郑虔来这里偷偷打开一间仓库,在落叶——这即将腐败的纸上写 下文字。他甘愿把心血凃在“纸”上,和泥土、骨灰、香灰一起埋葬,成为旧的寺 院的劫灰、新的寺院的地基,这样做也许是因为知道,他自己的命运和文字,将像 自然之物一样贫穷和转瞬即逝,却期待着在未来某个时候复活,比如春天,没有对 春天的向往,冰冻三尺的西安的严冬,没有一颗心的热能够捱过! 在今天,一群名字和文字果然复活,由于消失太早又集中重现,来历透着诡异, 使人不知所以而迷路:曲江池、乐游原、韦曲,秦宫,等等。这些不露面的名字和 塔与洞一起,形成某种气氛,我忽然觉得韩东在《大雁塔》里完全没写出来,他正 如他所说,只是上去又下来而已。这种气氛暂时构成了我与老杜之间的联系。老杜 看到的景色要明媚得多,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样:崔护漫步过的桃林正万紫千红,田 野里的青蛙很快乐。明媚的曲江池,乐游原,感业寺,燕子楼。远处可望见秦岭, 苍翠之峰似借景,也许是巧妙的设计吧? 但老杜偏要掉头北望,就看见了一片城墙和黑压压的城阙,繁华的狭斜大道的 入口——朱雀门遥遥相对的是玄武门,可以说是狭斜大道通到了它下面。玄武门高 高突出在整个长安上空,对老杜是个威胁。老杜忧心忡忡往远处一看,在他眼里情 形大变,闪出破碎的秦川,渭河两岸有许多坟,一代一代积累下来,是历史的破绽, 也是大地破碎的原因。无疑,这使老杜孤独,使他拥有不同于朋友们的登高 .如果 有,那是在几年前的单父台,同伴是李白、李北海太守,还有今天一起登高的高适。 单父台是古代单父宰也就是宓子贱的琴台,他除了是孔夫子的弟子,还是少有 的良吏,单父人民为了铭记他的事迹而筑台。有了台,也就有了事件,不断产生登 临、怀念和流传。包括今天青年老杜跟着的李白和前辈李北海登台,一方面轻松愉 快,但另一方面,又完全是一桩重大事件。这不仅是对于青年老杜说的。其实,从 古以来的每一次登临,都是一次重大事件。在台上,大家眺望原野。如同星夜袭来, 桑树和葵藿的碎叶飘飞,孤独的野兽在号叫,这片荒野可以说是那隐身的主人—— 单父宰的遗迹。喝着酒,先迎风洒了一杯,献给这片原野上良吏的灵魂。对良吏的 怀念铭心刻骨又不可思议,因为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人生的目标。良吏宓子贱离 开他的老师孔子来到单县时,这里还没有桑树也无葵藿,土地是破碎的,河流泛滥, 管理更是一团乱麻,使得任何事情成为不可能。良吏带领大家栽种桑树、葵藿,桑 树的根系联结了土地和堤坝,又调匀了雨水,葵藿则带来丰收。单父宰撤回了那些 管理者,自己来到台上弹琴。这就是“鸣琴而治”,也是夫子对曾子赞同过的理想。 这对于此刻站在大慈恩寺塔上的老杜或高适,更不可思议又令人神往,因为那不仅 成为他的记忆,还早就进入他的生命,老杜明白那远远在真正的登临之前。 若干年后,在封丘县的县衙大堂上,县令高居正堂,高适长身立在台下,三年 拖欠租税的王小二,刚刚被里长拖上来,县令一声令下“打”,王小二的哀求“实 在没饭吃啊,八十岁的老母都饿死了”淹没在夹棍的风雨声里,变成呻吟,呻吟起 初尖锐高亢,后来却渐渐弱小,像是从一只麻袋中透出。目击者高适内心什么地方 渐渐感到疼痛,他望了县令一眼,县令目无表情,闭浊眼睛,似乎在倾听、享受棍 棒击打在麻袋上的扑扑响声。高适犹豫了一下,下决心挥手:“停!”县令睁开了 眼睛,斜眼看着高适。高适出列,拱手请求:“是不是可以宽限他几天?再打,他 怕站不起来了。”县令忽然勃然大怒:“不知尊卑,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本官的下 属!你哪来的胆子,干涉本官审案?” 高适呐呐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县令又道:“快退下!再目无长官,连你和刁 民一起责打!” 高适奔入后堂,耳边还听得县令高呼:“打!”风雨似的棍棒声再次响起,王 小二的呻吟却细若游丝。高适奔到一口井边站住,在旁人看来,他无疑起了受辱自 尽的念头。确实也如此,他想到往常在长安,也时常和汉中王、宋若思他们一起喝 酒,写几句诗,大家称赞,那时觉得达官贵人也没什么难以接近。两年前进士及第, 在曲江饮宴,连皇帝也出席,骑着高头大马逛朱雀大街,接受欢呼···现在看来 一切都是假象,在这个偏远的县城,小小的县衙里,半文盲的县令,叫他明白了自 己到底算个什么!黑豹乐队歌词:曾感到过寂寞/也曾受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 我无地自容。但他突然离开井边,回到大堂上,王小二已被拖下去,地上还有斑斑 血迹。高适站在血迹上,目视县令,慢慢取下乌纱。县令和衙役惊奇的看着他,似 乎他们,连同他们手中的大印和和杀威棒,都被他这一意外的举动镇住了。是的, 要有惊奇来摧毁这个世界,摧毁他们坚不可摧的脑子。高适让乌纱跌落在血迹上。 他没有停止,解开自己的官袍的纽扣,一颗一颗剥离它和自己身体两年的联系,最 后让它和乌纱一样坠落到血迹上。他只穿着内衣内裤,像一个疯子或者真正的贫穷 的诗人那样,冷笑两声走出县衙门。 他留给县令和衙役们一个永不难理解的姿态,就这样扰乱了他们今后的全部生 活,使他们那坚固的堤坝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他们的大印和杀威棒落下时会心虚颤 抖,不再那样万无一失。 但是走向哪里?姿态之后,该是怎样的行动?仍然只有去长安。长安有着向远 方出发的丝和绸质的道路,可以在青蒙虚幻的起点等待、延宕,把终点的沙漠推迟 到最后。 老杜抬头望秦岭,秦岭突兀出艰巨的障壁,千岩万壑,它对关中这片土地的意 义不言而喻。老杜忽然想起李白的《蜀道难》来,路极度隆起、扭曲,失去人间道 路的本性,类似青天的穹顶,使人疑心是通往上界的神的道路,但最终到达的,不 过是充满了豺狼兽性的他乡。这首诗和眼前的远景,使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预感, 莫非那是自己将来必然走上的天路,又是绝路?在平安中预知艰危的是诗人;身旁 的高适岑参二位,尽管也是写诗的高手,可他们只是渴望艰危豪迈。巴巴地抛弃舒 适而平淡的生活,到边关投军,大漠烽火,白雪红旗从皮肤开始刺激他们的感觉, 一阵冲动中诗就产生了。 长安的雨声中,老杜有时也想到戎马生活。但一天晴,阴暗的旅舍也变得明亮, 空气中透过烘烘的槐花和黄土气息,使老杜似乎梦醒在家乡,在非常年青的早晨, 四周是醒来的广大无边的土地。 西安的街道是浑茫的,这点上还保留古长安的意味。它连带着我莫测的记忆, 每个街口上都可能凝神停步,默然中注视,注视中是更深的浑茫。在南郊,有一次 我登上了楼顶,那是九月,长安暮景一览无余,高高低低的楼,在暮色大海中凝固 的船只,彼此相向、相离,又不知要驶向何方,秦岭的背景,使这里成为太古的港 湾。每个小角落里会有不同的遭遇,有恋人静默在大雁塔影下石凳上,他的手掌揣 上了她的乳房,俗称‘掏馒头’。四处似有浓重的烟雾,人们也怀着深切的希望, 又看不见清明的未来。这些年月让人溺于回忆,少年在心里迅速成了老翁。 暮色前的岁月是沉郁的诗,行行排律,音脚踏实,都有不大自然但自有理由的 结尾。 不能不选择,不能不执著于更大的理由,活着。老杜也许就是这样。 那个夜晚,我徘徊在校门口喷水池边。喷水池的情景当时由于新修很美,夏夜 成了人们围聚的场所。我看一会喷“泉”,又退到稍暗处犹豫、废然,终于迈步向 青年教工宿舍楼走。 那间宿舍里有太多的菊花,菊花多得地上容不下,成堆成叠。 在课堂上,老师上面讲课,我在写作一首诗。我的诗稍长如水,淌过寂静的下 午山石。我沉浸在这股水中有好几个月了。在那节课上,我回到了寒河桥畔妹妹家, 跟随妹妹一早出家门,过桥,走到下午的河。在水心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似乎烟色 的水浸过山石,这一切是静中分明感觉到的,不过是少年,却有消蚀得久远的无名 的忧愁。这是因为生命太静!……张老师那时是个严肃的、深思的青年,几乎每节 课,他要把一些西方现代的艺术观念传达给我们,《艺术概论》的课没要求他这样 做,因此他在这样做时总是挑战似的激动。 这一节,他带来一本小书,上面有蒙克的《隔绝》的插图,他从我们座位间一 排排过去,展示给我们。图太小,我不怎么看得清他刚才极力阐释的那道桥和它木 质的可怕绝望。我故乡的水受到震动,依旧平静流淌。我知道张老师发现我的活动, 有一丝惶恐他也许感到受冒犯,却另有一种兴奋感,也许是盼望受他赏识;那天课 间,他忽然来到我座位前,问了我在写诗,让我晚上去他宿舍,带上我的诗(我当 时没有出示我在写的诗)。 第二节课,我专心听讲,担我心里的水流得更清澈,像一种异样的歌唱。我也 许毫不怀疑这股流水,最近不断感到的,生命的新境界,会得到赞同,而这赞同是 有力的。我的生命面临从未有过的前景,一贯沉静却无比清新。 在那我只去过一次就熟知路径的菊花太多的屋子里,我惊恐地看到,张老师失 望地,也许有点烦躁地放下了我的诗本子。他的烦躁也许是:诗怎么能这样写!我 凉着心听他解释:诗不能是一道水流,而应该是水闸,应该把流截断,才会有释放 和冲击。 诗的元素不是想像,诗的元素是意象,把句子之流截断,凸出意象,才能凸出 生命。 他谈到“意象派”,特别提到里尔克、奥登和中国的“九叶”。对这些名我确 实只知皮毛。 现在我写下这段回忆,更惊讶老师的否定和我的自我多么针锋相对又不谋而合! 这当时使我感到深层的绝望,仿佛走入了我故乡某个四面冰封的峡谷深处。一切来 源于该死的伤感,老师也指出了这一点:艾略特、里尔克年青时代也非常伤感。但 以后找到了自己坚实的方式。艾略特说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想要再写诗,就不能 只靠青春的感情了。 我感到羞愧。但是,那一切完了吗,故乡的场景,美人鱼的场景,妹妹和山石 …… 是的,完了,我再没写过那一类诗。 天啦,就没有另一条路吗?我记得我也写过一两首,那种男子气的,坚实的诗。 张老师坚持说他看见过我写的这种诗,是那些诗使他对我留下了印象。是从何时起, 那种也许是虚张声势使我厌烦了。也许我的本性不是坚实的;也许,是越来越增长 的对女性和故乡的温柔渴望? 沉默了好一会。我没有想怎么办,眼下怎样继续。由于沉思和没有办法的、近 于虔诚的哀愁,那时我的面容想必很感人。老师打破了沉默,问我除了诗写别的吗? 我轻松了一些,说写的,最近写了两篇散文。老师让我拿两篇来看看。我感到他也 松了一口气。我拿着诗本子离开了老师的宿舍。 喷水池边的我,手里就是抄过了一遍的散文,那也是故乡的记忆,关于一家坐 落于河口和已不存在的渡口的医院、医院里的夜晚、夜晚睡着了的小女孩。那时没 有复印的概念。 渡船口医院的夜晚是夏夜,水声很响,却又总像与春天关联,春天四季豆花开 了,母亲还“健在”,在园中摘长条的四季豆,我摘花。四季豆园辨识有一个废窑 洞,现在可能还在,不被惊动,是不会自己变异的。我在窑内泛红的地土上站一会 儿。母亲含着一丝笑意,笑意似乎隐而不露,看我摘的花,又编为了花环。那个夏 夜,星星的声音像水响,水在似乎很远、很深的峡谷里,真正的峡谷,下到河床意 外广阔,有裸白的石滩和靠近废小水电站出水口的大片绿草,绿得发蓝。我们的家 面临河谷,面庞无时不扑上水汽。可这会儿我领受的完全是星星的气息……星星一 样的小女孩,也许还是女婴,暂时睡在我的怀抱,过不了几分钟,她的腾出手为她 铺床的父亲,会重新从我手中抱走。啊这几分钟,这极长的一刻,十六岁的我是作 了一次父亲,还是初次的恋人?我的臂膀可以安枕吗,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我, 那个摘了四季豆花又一个人下到峡谷的少年,而夜晚在很快流逝,急得找不到口音, 还是那么稚嫩,“小公鸡嗓”,就不在渡口了,母亲不再“健在”。连那种夜晚也 不再在那里,随着小女孩(女婴)和她的父亲离去,我记得她母亲那两年在外进修, 难得一见。再见到时她已不认识我,几乎已是少女,怎么能说:我是这个疑惑,沉 静中藏着活泼的少女的父亲和恋人? 外面天空却有满月,镇子是平安的,平安得深、远,似乎永远不变……月光又 升起在遥远的城市,带领我走过废然的路,走进教工单身楼,还从一处缝隙跟进走 廊,支持我登上黑乎乎的楼梯直到顶端老师门前,并且敲门。如果说到这时,我仍 有不可消除的苦难,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不为任何人!我记得门前近在咫尺有一 条狼狗,这条狗正像所有狗那样浑身抽动着,由它的主人牵出门。张老师说,它算 是一条纯种狗,鼻子不会哧哧到处乱嗅。 可是在这教工单身宿舍楼里,恐怕也只能吃吃米饭。说完张老师就关了门。那 是一个有太多菊花的夜晚,菊花收了一部分进来,还有的仍在窗台。老师说因为今 天下过雨,夜气较清新,应该深深呼吸。在呼吸中,老师打开了我的散文。“打开”, 就像打开心灵、衣衫什么的,使我感到梦幻的气味。我记得使我安心的是,在老师 的阅读中,一直有和着月光的菊花的清新呼吸,文字不再焦灼。 那个夜晚我看来等到的是喜讯。老师什么作家也没再跟我谈。屋子里又非常寂 静,我觉得这次不是藏着绝望。不知怎么,老师又谈到我的诗,难道他以为我的诗 又有希望了? 喜讯是否从那遥远的夜晚出发,我指的是哪一个夜晚?在这样西安的一间筒子 楼里,有这么多的菊花,又恰好有多的月光,菊花堆都堆不下,实在不可思议! 在归途中我忽然想到:我的月光和水声的诗歌跟同样是月光和水的散文,为什 么一个好一个坏? 我没想通,加紧学写“意象”的诗(不是‘歌’)。过了一段时间,我再也找 不到那种水流漫过山石的诗歌了,我不止是说在现在的心里,连我以前写下的痕迹 也一概消失了,至少是关于故乡、妹妹和美人鱼的几页,像写出来就失踪了,注定 不能长命。我记得当时这使我隐隐地惆怅。那座绝望的桥真的足以说服每一个人? 我想起了,绝望是蒙克的,桥却似乎是阿波利奈尔的,它叫“蜜腊波桥”,在塞纳 河上。 大学三年级,老师已经留学走了。另有一位张老师,有天让我拿诗给他看。 我的诗那时很杂,就挑拣着抄一个本子,正在抄让刘牧看见了。他不以为然: “你以为靠他们能有用?要靠自己,写,写了就投。” 他的话有一种不容辩驳的重量,戳到了我的痛处。痛是因为一位姓李的老师。 他当时也还是一位研究生,住在“四号楼”,就是研究生公寓楼里。我走上那 幢黑暗的,楼道高大得不像宿舍楼,但又极拥挤的楼,来到李老师屋里,他屋里当 时还有一位女子。李老师只穿了一条短裤,我记得那是太短的一条短裤。简直是花 内裤,露出研究生苍白的大腿,这和那位女性关联,就使我不自然。李老师很高兴, 接了我的诗,就踞在床头上,又不像只是床头,而是在床架顶端,那样高,虽说他 应该不可能踞在那上面。他看了一会儿就露出致命的神情(那时候对我来说致命的 神情很多,现在却几乎没有了)――几乎是轻蔑,是“这样的人也写诗”,这我一 下就感到了,不止是绝望,和在那有菊花的宿舍里是不同的,也许他的短裤,高踞 的姿势,更适宜于轻蔑?我逆来顺受地向他请教,那时我就是这样,几乎是虔诚的 逆来顺受,我想这使他更不能注意到我受到的影响。但也许这就是艺术:没有才能, 就什么也谈不上。 这时进来了另一位学生,我记得他那壮壮实实的体格,充满自信的神情。李老 师一见他来就松了一口气,几乎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们很快就谈起来,我听着,似 乎我生来就抱着旁听的信念,虔诚而谦卑,李老师也许终于觉察到这一点,他回头 对我说,他(他的名字我没记住)的诗是很好的。我说给我看看。我看到了他的诗。 在阳光下的睡眠,就是校园中草地上的懒觉和遐思。李老师特别指出的一句: 以受惠的心情 注视太阳 大意是这样一句。那个学生刚进来时看了我一眼,可李老师没有介绍我,他也 就一直没再看我。这时李老师对他说“他也写诗”。就这么一句,他也没同我打招 呼。我觉得,当时我似乎就理解他的态度,只是理解使我更难堪。他们谈得海阔天 空。李老师激动地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吃北岛的奶长大的。”我记得“北岛的 奶”使我惊讶而不自然,那时我就是这样,尽管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同时,北岛 对我是生疏的,而他们这样亲密的谈论他,使我感到“圈里圈外”的绝望和无言。 这句话和刚才那句诗,是我对这个夜晚最明确的记忆,其它的是一种感觉,刻骨铭 心的感觉,我的虔诚和谦卑也刻骨铭心。离开了那里,走到楼口,感觉就淡化了, 面对的似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许当夜确实在下雪,我记得屋里是寒冷的, 但下雪李老师为何会穿着短裤呢?许多年间,一想起他裸露着苍白大腿的样子,我 就不由心里升起寒意,于是真不知道那是不是夏夜了。 那种刻骨铭心一定是被少年的感觉夸大了,超过了人生中本来能有的分量。 我信服刘牧的话,是因为这个夜晚,他们在我面前说着“北岛”,说“吃他的 奶”,而我对北岛几乎算是无知。 我就写,没有把诗拿给那个张老师。一直写到今天,尽管我后来又拿诗给许多 人看。 我这样做,也许还因为那个美好的夜晚,有堆不下的菊花,扑面的水汽,女婴 似的女孩和星光,我在那个夜晚,是初次的恋人或父亲,同时又是虔诚的孩子。 老杜的朋友中有王维,可他一次也没到辋川去休个假什么的。这可能是因为那 次送别。 岑参第二次出关,高适、郑虔、老杜都在场,一块渡过渭河送到咸阳,在酒楼 旁柳树上系了马,就在下临大路的窗前喝酒、作诗。这条大道西去直通阳关,早上 刚下过一阵雨,路面还薄有湿润。伸到窗棂的柳梢,青翠发亮,又像还没有完全丰 满,特别适合离情,因为离情也要新鲜,无数人走上西出阳关的大道,不能老一套! 可老杜向来看不得新鲜之极的景色,他心里慌又怅然,如六十岁的老翁面对二八少 女。王维却是此情此景的老手。本来,他就是风流王孙的风格;酒才喝了两巡,他 那首有名的新诗就出来了。这首诗特意描写了大道上润湿清新的尘土以及手中酒液, 以致后来产生了这样的习俗:送别的人们把一撮尘土撒入远行者的酒中,告诫他们 别忘了家乡的土气。 这诗一出来,大家就不能作了。老杜是真喜欢这首诗,大家送岑参上马,他还 心里翻来倒去默念,大家还以为他喝多了,忘了离别的礼数。岑参可是西出阳关呐! 应该折一枝杨柳为别。路旁的杨柳满身新鲜的伤痕。可是折了又长,离情总也摘不 完。离别的诗,八九不离十围绕着“柳”字,有了柳才有酒,有了酒可以离别,无 酒不成别情。长安的大街上除了榆树就是柳树,柳树似乎比江南还多。这首包含着 柳色与酒意的诗一经诞生,就注定不在这家小酒馆里,而飞向市街、大道,里巷坊 肆,所有有井水和杨柳之处,深闺浅闺,有人声吟讴的地方,成了这个时代离情别 绪的一部分,还将随着大道、杨柳和酒流传到时代之后。 这是时代最使人怀念,又最令人迷惑之处。 高适有一次和那时还未贬为龙标尉、成为故乡冤魂的王昌龄,还有前辈诗人王 之涣一起喝酒。天气阴暗,像要飘雪。三个人围着亲切的红泥小火炉,正喝得气闷。 高适不久前的应举又没成功,下一步还不知去哪里,求地一个幕僚。王昌龄也心事 重重。昨天,他在下朝时遇到李林甫,李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叫他身上发麻。王 昌龄想了好久,难道是为他女婿在禁酒期间私自大办酒宴,他去办事撞见了,李林 甫起了疑忌?但是他人微言轻,李林甫用得着担心吗。或者是秘书省什么交接文书 没办好?或者——王昌龄出了冷汗:自己对斐尚书、韦中丞被害不满,让他知道了? 但他怎样知道呢,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诗也没作过,仅凭思想能定罪吗。可是在 这个时代,也有一些这种迹象。 那天的酒就喝得很闷。王之涣大为扫兴,真想抽身走了。这时听见一阵喧声笑 语,原来一群歌妓上楼来。 这些歌妓不是别人,而是“宜春院”里的“前头人”,在朝会演奏的时候是坐 的,面圣是家常。但她们又非常自由,来这里纯粹是结伴游玩。你看她们拿着乐器, 却不为谁佐酒卖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围着火炉,摆一张顶大的桌子,要酒要 菜,扯袖子边吃边聊,莺声俚语,有不少各地的方言,耳环跳荡得健美却不是轻佻。 看她们的发型,也不是什么最时兴的堕马式,或贵妃的盘龙髻,散散漫漫的一头长 发,看来是不讲究,但也不是虢国夫人的故意“素面朝天”,像胎里带来一股男孩 气。一个说:“真是好多日子没出来闲闲啦!贵妃的大寿,可把我们害苦了!”一 个说:“你莫乱说!……昨天你不还跟张家娘子到曲江逛来嘛!” “哟,你吃醋了?我就是看不惯你手紧,守着他,姐妹们都不得沾边,故意要 跟他出去逛逛! ——你放心,我们也就是逛了逛。“王昌龄知道这是她们的风俗,把”郎“叫” 娘子“的。 喝了几杯,一个长得修长秀气的说:“三妹,唱唱吧!”叫三妹的歌妓,生得 面如满月,只顾喝酒。又催她才说:“你平时在院里没唱够吗!”秀气的歌妓说: “平时那是为皇上唱、贵妃唱,今儿咱们自己聚会,为自个儿唱,不好吗?”另几 个说那就唱!都把随身带的乐器拿出来,铮铮琮琮地开始了。一个歌妓就开腔: “玉颜不及寒鸦色……” 伴奏的琵琶也跟上,酒楼内却似霎时空无一人,充满了宫殿静谧的气息。秋气 落满宫槐,夕阳转过院落,秋露暗中降临。天空更清晰深澈,多少世代仰望的哀愁, 并不能使它稍微蒙上雾霭。那么那些哀愁归到了何处,最后的结晶也许是霜花,六 出、见不得日光,在美好的日子一开头就消逝了。或在井底,冻僵了,结成深青的 冰。也使乌鸦的翅膀寒冷,难以到达昭阳殿。远远听见那里传来的音乐之声,可以 想见人声喧腾,贵妃的掌上舞又开始了。 谁会注意这千殿一角冰冻的哀愁。还不如化身那乌鸦,还能在阳光下沐浴片刻。 但为什么不想到飞去?在酒楼中,渴望的琵琶声,也会化为寒鸦飞去,把前代的旧 怨,和今天的新愁带进门扉开闭的千家万户,尽管酒楼里的人是在找乐子!这就是 奇妙的混淆:那渴望着的,是宫女还是诗人?高适和王之涣不大作宫词,这会高适 想往后也得试做两首:那么多化不了的哀愁,谁不想汲取,谁又汲取得尽?只是要 小心,别让那源泉汲取了自己,像恩培多克勒跳进火山口。转眼一看,王昌龄很得 意,举了一杯酒,却不即饮,悠闲地左顾右盼。王之涣也看到了。两个人交换个眼 色,高适就朝王昌龄说:“你这杯酒可以先喝了,算是你占了一先。 我们来打个赌:以酒为注,以诗为令,那些歌妓们唱到谁的诗,谁就可以喝一 杯酒。诗多者多饮,少者少饮,无者不饮。“王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