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之…创世纪 第一日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 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我醒来,在星期一的早晨。睁开眼的瞬间,没有深陷黑暗的茫然,也没有强光 刺目的不适。夜与昼在这个时候轮转交替。 她还在我的身边睡着,额前的刘海散乱,嘴唇微微开启,带着笑容。伴随着均 匀的呼吸,她的乳房一起一伏。黎明的辉光里,她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紫色光晕笼 罩,是欲望,却又圣洁。我的手,载着我的灵,运行在这紫色的光晕里。没有触到 她的肌肤,却能感到她的心跳。 她逐渐醒来了。紫色光晕中原本的一星点红色在逐渐消退,最后变成了蓝色。 她就在此时睁开了眼。我的手一颤,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触手处一片冰凉,她,竟 早已泪流满面。 我无声地吻去她的泪水,说:“亿万年前,神说' 要有光' ,这世界就有了光。 有了光,就有了昼夜,有了光,我才能够知道你的泪,晶莹剔透。” 她抱着我,看着白昼一点点驱赶黑夜。她说:“在亿万年前,这世界空虚混沌, 一片黑暗。没有光,只有水。女人是水做的,她的灵却运行在水面。” 我笑着拍拍她的臀,说:“原来神是个女人。” 她继续幽幽说道:“她在黑暗中生活了亿万年,直到有一天,听到来自身外的 心跳,打乱了她亿万年来的节律。那时候,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彩虹,没有 朝霞,只有无边无际的水。于是她说' 要有光' ,这世界就有了光。光照亮了水面, 映出了她的容貌,亿万年来的黑暗过去了,她重新审视自己的模样。依旧年轻、美 丽。于是她开始梳洗打扮。这时候那身外的心跳象战鼓一样重新响起,她的手一颤 抖,梳子落入了水里,扎进那水中影像的心里。 “哎……”她说到这儿,一声呻吟,仿佛那梳子尖利的一端刺入的是她的心房。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声音飘忽在夜与昼的边缘。蓝色的光晕一圈圈地扩大,把 我和她紧紧包围。我坐起来,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的左乳下,怦!怦!那是来自 身外的心跳。 第二日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一下的 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 二日。 我醒来,在星期二的早晨。睁开眼,看见窗外的天。从梦境回到现实,一切都 开始明朗。神在天上,我在地上,地上有水,天上也有水。看不见乌云,雨却不知 何时已经落了下来。不大,点点滴滴打在小窗的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 是爱哭的,尤其是在这个水一样的季节。地上有泪,天上也有泪。 身边并没有她的踪影,她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我呆呆地看着灰白色的天,贪 婪地吮吸着清晨的空气。刚才的梦已经不记得,只有那窒息的感觉依然清晰。 空气,无处不在的空气,在梦里,竟是那么可欲而不可求。然而,我心中没有 惊慌,也没有恐惧。梦已经流失于黑暗之中,可窒息的感觉却仿佛黑暗中的幽灵, 向我伸出欲望之手。 昨夜,她在我的身下,对疯狂的我说:“我要窒息了……”房间的门始终是开 着的,她穿着红色的睡衣,象一朵火烧云,缓缓飘了进来。我坐起来,问:“昨天 你不是穿的紫色睡衣吗?”她对我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是星期二啊!”“星期二?” 日夜仿佛从昨天才开始,我懵然不知年月。 “是啊,星期二。星期二是火曜日,由火星神主管。”“所以你穿了一身火红?” 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发觉她的肌肤微微发烫。 “喜欢吗?”她随着我的手,倒入我的怀里。她的全身都在发烫,仿佛是一块 火炭投在我的怀里。我用手一搭她的额头,轻呼道:“你发烧了!”她仰起头望着 我,红晕如花一样在她的脸上绽开,她的声音,仿佛梦呓:“遥远的从前,神说' 诸水之间要有空气' ,于是水被分为上下,这世界有了天。 神呼吸这填补虚空的空气,怀念黑暗之中的窒息。那时候,就有了火,因为有 了空气,所以就有了火。火在空气中熊熊燃烧,让诸水之间恢复虚无。神的灵在烈 火里运行,感到窒息的温暖。“她象一团火在我的怀里颤抖,我们紧贴着彼此的面 颊,倾听着彼此的呼吸。 我寻找着她滚烫的唇,深深地吻。火在空气中熊熊燃烧,我们的灵在这火里运 行,感到窒息的温暖。 第三日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神称旱地为 地,称水的聚处为海。神看着是好的。 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 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 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三日。 鸡叫了,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抚开我惺忪的睡眼。今天星期三,我和她在这山 间的农舍里借宿,已经是第三天了。每日,我们携手游历在群山之间。 有时,远远地看见一团云雾飘荡,她拉起我的手,喊着:“快啊,追上去,追 到云彩里面去!”有时,她会忽然挣脱我的手,到路旁采摘金黄的野花。 她仔细寻找着最齐整的花瓣,还有最颀长的茎干。她采满一捧,就跑回来,把 花往我手中一递,说:“帮我拿着,可别弄坏了。”当她采满第二捧的时候,她就 开始唱歌:“山上的花儿开了,坡上的草儿绿了。 树上的果儿熟了,姑娘的脸儿红了。 山上的花儿谢了,坡上的草儿黄了。 树上的果儿被谁偷吃了啊,姑娘的嫁衣旧了。 ……“ 歌唱完的时候,她的手中就多了一个金黄色的花环。她把花环戴在头上,顺着 山道尽情地奔跑。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她的花环。她急忙伸手去抓,却将它碰得 更远。金色的花环从山路旁滚下山坡。散落的花瓣被风卷起,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冲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颤抖。我等待着,等待着她的泪水,可 是她却昂起头,对我说:“看,那边的山坡上,满满的都是这种花儿呢。我们到那 边去,我要编个新的花环!” 星期三的夜晚,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凝视着她,目光就是我的手。她忽然唱 起来:“不要这样地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我笑着把她搂紧,问: “你的泪呢?你的泪水都融化了吗?” 她却仿佛已经被睡神抓住,喃喃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神说' 天下的水要 聚在一处' ,于是水消退了,旱地露了出来。这世界从此有了地,也有了海。她的 泪水干了,再也掩不住大地。于是神把她的眼泪收集在一起,收集眼泪的地方被称 为海,心海……” 第四日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 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 管夜,又造众星,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 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太阳、月亮、星辰…… 欢笑、哭泣、梦语…… 欢笑让我睁不开眼,哭泣让她展不开颜,只有那梦中语,让我们眨眨眼。 “这世界,第一次日出是什么样的呢?” “再过两个小时,你就会看到了。” 这是星期四的凌晨,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日子,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醒来。 我和她,从梦中出发,走向这世界的第一次日出。 太阳还没有升起,月亮已然不见。风在山谷中回旋,路在星光下蜿蜒。 她痴痴地望着天空,仿佛那里是她的故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流出泪来: “原来,这些星星离我们是这么近。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会这么亮,满天的星星, 都是这么亮!” 空气,象冰一样清凉,繁星,在山头上浮动。我揽住她的腰,痴痴地望着她眼 中的星。那仿佛是我遥远的童年,我天空里的星辰,是不会坠落的。就在此时,我 看见了她眼里的一道闪光。 “流星!看哪,流星!”她兴奋地喊起来。见我微笑地点点头,她忽然懊恼起 来:“哎呀,我忘记许愿了。”我默默地把她揽得更紧,看着她眸中摇曳的星光。 我轻声说:“不要离开你的天空,不要离弃你的梦想,属于你的流星,它就要到来 了。” 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抬头望向那闪烁的天空。她的眼里划过一道弧线,笑容在 她的唇边盛开。我知道,那是一颗流星,一颗更亮的流星,载着她的愿望,消失在 金色星空。 “亿万年前,神说‘天上要有光体’,于是这世界有了第一次日出。也就有了 月盈月亏。神让天空布满了星辰,神天空里的星辰是不会坠落的。” “亿万年前,她从黑暗中苏醒,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她害怕它们会坠落,于是 向神祷告。神对她说,你天空里的星星是不会坠落的。可她还是看见了流星,在那 个忧伤的夜晚。神叹了口气,说:‘亿万年过去了,你的眼泪,竟还没有干涸’。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有泪,就有流星。” 第五日 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神 就造出大鱼和水中所滋生各样有生命的动物,各从其类;又造出各样飞鸟,各从其 类。神看着是好的。神就赐福给这一切,说:“滋生繁多,充满海中的水,雀鸟也 要多生在地上。”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五日。 盯着地图,我沉吟不语。我们和目的地竟相隔两道山梁。低头看看她的腿,肌 肤上几道细细的划痕,新鲜得如同水中的游鱼。 “要不,我们坐车沿环山公路去吧。”我合上地图,眼光攀上远处云雾缭绕的 山头,然后滑落在她的眸中。她抿了抿嘴,若有所思。 “云就是海,对吗?” “嗯,云是空中的海。” “鸟是海里的鱼,对吗?” “……是的,鸟在云中,就象一条鱼。” “你说,你一直就想是一条鱼,从小时候开始,是吗?” “是的,象条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我从小就想作一只自由自在的鸟,看见爱着的人,就躲到云里,为他歌唱!” “……” “最后一个问题!”她忽然转到我的背后,双手牢牢缠住我的腰,头紧紧地靠 在我的背上,“如果小鸟在云里飞翔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鱼会驮起她在海里继续 前进吗?” “……” 如果,你听见鸟儿在天空欢快的歌唱,你能够想到,她那快乐的源泉竟然是海 中遨游的一条鱼吗?我原本不明白,可是在星期五,我终于懂得了。 云海中,我在游,她在飞。鱼在沉默,鸟在欢歌。荆棘无数次地从海的深处滋 生而出,划破鸟的翅膀。可每一次,鸟的歌声都会更加清亮、高亢。因为她知道, 即使她终于不能飞翔了,还有一条鱼,会驮着她,在海中向前游去。 漫长的黑暗过去了,神带给了她光明。可是,没有生命的光明,如同没有鱼的 水。水中的倒影永远只有她的容颜,年轻、美丽。她哀怨地坐在海边,她的灵运行 在水面。于是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从此,海里,有了鱼。然而这 世界还有那分隔海的空气。没有生命的光明,如同没有鸟的天空。天空中飘浮的永 远是没有色彩的云,无声、无息。她哀怨地坐在天边,她的灵运行的云间。于是神 说:“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从此,天上,有了飞鸟。 第六日 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 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出野兽,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一切昆虫, 各从其类。神看着是好的。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 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 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 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 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 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 晨,是第六日。 “神,真的和她一样的形像吗?”睡梦中,她安祥的脸,波澜不惊,如同亿万 年前的海。窗外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却没有随之而来的雷声,也没有随之而来的 暴雨。星期六,是分离的日子,从夜开始,在夜结束。 我呆坐在床前,思绪被没有随闪电而来的雷声震碎,被没有随闪电而来的暴雨 浸透。凝视着她,看见海中逐渐浮现而出的,竟是我的面庞。那是个遥远的记忆, 断断续续,在我的生命里,持续了无数个世纪。 召唤我来到这里的,是她?还是和她一样形像的神? “神,真的和你一样的形像吗?”她坐在我的身上,手指按住我的眉毛,轻轻 向一旁刮去。她的动作专注而舒缓,仿佛是在梳理亿万年前留下的记忆。 星期六,是分离的日子,我知道,她也早已知道。可是,无数个世纪前的那个 记忆,总是挥之不去。 召唤我来到这里的,是她?还是那延续了无数个世纪的记忆?我双手扶住她的 腰,猛地深入她的身体。她“哎”地一声呻吟,说:“你触到我的子宫了。”黑暗 被闪电撕裂,记忆的闸门在瞬间洞开。 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 世界终于喧闹起来,可她却更加沉默。每个夜里,她倾听那来自身外的心跳, 泪水从天边滑落。她向着那黑暗中跳动的心说:“我知道,你在那儿!你带给我光, 带给我海,带给我太阳、月亮,带给我游鱼和飞鸟,可是,你为什么不带给我,你 的胸膛!”神的心,在那一刻,轰然碎了。他从无穷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的女神。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 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从此,这世界上就有了 人,有人,就有了生死离别。 第七日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 的工,安息了。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 就安息了。 列车开了二十多个小时,从星期天的一头,开到了另一头。一天里,列车仿佛 只是在一个长长的隧道里穿行。隧道的两端都是不可捉摸的黑暗,光明被夹在中间, 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然而这一瞬却又如此漫长难耐,充满欲望,如同我年轻的生 命。 车窗外掠过的是一株株白杨,这些坚强的树木,仿佛是隧道两侧竖起的栅栏。 我在梦里冲突而出,醒觉时却仍在这栅栏里。我就如同一颗无法改变自己轨道的流 星,从黑暗的一头迸发而出,疯狂地燃烧,然后熄灭在黑暗的另一头。 终于,我闭上了疲倦的眼,任夜与昼在我身边忽隐忽现。在梦的海洋里,我悄 无声息地游弋,回到儿时的梦想。我象条鱼一样,在水中呼吸。水在我的身体里, 水把我紧紧包裹。深海里见不到阳光,黑暗里分不出你我。鱼虾在我们身旁游过, 祭奠这将亡的欢爱离合。 这一日是圣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 起初,这世界除了水,只有空虚混沌。后来,水中走出一个女人,她的灵运行 在水面。神每天都鼓荡起浪花,淹没她的脚面。 有一天,她开始哭泣,泪花在黑暗中滴滴溅落。每一滴泪落在水中,都激起更 大的浪花,因为,那浪花,本就是神的心跳。她想看见这鼓荡浪花、抚摸她脚面的 人。 神钟爱这个女人,只希望她不再流泪。于是神说' 要有光' ,这世界就有了光。 可她还是在流泪。因为她看不见那个带给她光的人。 神钟爱这个女人,只希望她不再流泪。于是神带给她天空,带给她大海。 可她仍然在流泪,因为她看不见那个带给她天空,带给她大海的人。 神钟爱这个女人,只希望她不再流泪。于是神带给她日月星辰,带给她虫鱼鸟 兽。可她的眼泪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她看不见那个带给她日月星辰,带给她虫 鱼鸟兽的人。 女人说:“你为什么不带给我,你的胸膛?”神的心,就在那时碎了。 他从黑暗中走出,拥抱他所钟爱的女人。那时是星期六,他们成就了这个世界。 他们站在世界之巅,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出世。 可是,神的心已经碎了。他不再是神,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且,他的生 命即将终结。他对女人说:“在无边的岁月里,只有这一个星期,是光明的。”他 又说:“人比神伟大,因为神不知道痛苦。” 书上这样记载他们的离别,也就是他的死:“这一日是圣日,神歇了他一切创 造的工,就安息了。” -------- 黄金书屋